随风 |
水中月,大梦 |
因林持欢已经是六皇子身边的红人,又是骠骑将军,一时间事务繁多,除差人来昭华园送过一回当月俸银之外,并没有亲自来过昭华园。
好在岚姨并没有在意,只是在收到林持欢派人送来的银两时开心地笑:“那我将帮持欢攒着,给持欢成亲用。”
岚姨说这话时我站在一旁,看她细心将银两收好,笑她:“若是真要成亲,这点银子哪里够?”
“持欢成亲的钱啊我都准备好了。”岚姨突然止住了笑意:“只是不知道还用不用得上。”
以前,林持欢只是昭华园的一个普通人,拥有独立选择未来家人的权利,而如今,他为天子所用,要想再为自己的婚姻大事做主,恐怕是难了。
林持欢年幼时,岚姨能为他操持一切,若是有些许烦恼,岚姨也能为他一一解答。但现在,林持欢已经长大成人,岚姨无法为他的事业提供任何指引,剩下的就只有寻常母亲担忧的成家问题。而事到如今,就连商讨这件事,也成了奢侈。
我想安慰岚姨,但岚姨摇了摇手:“没事,我啊,有什么是看不开的。”
我当然是相信岚姨的,她操持昭华园多年,阅人无数,经历无数。岚姨确实没有什么看不开的,如果说有,也只是因为另一个人。
昭华园日子照旧,林持欢既已经平安回来,我得了空就带着绿祺去白马寺还愿。
还完愿后,住持送我到白马寺门口。
在白马寺口我遇见了正在为人写词的骆远慕,他的周围围了不少人,无不为他的文采而高声叫好。
方丈对我说:“这是暂居本寺的骆公子。”我恭敬地点点头,因我时间并不多,所以没有上前凑热闹。与方丈告别后,准备带着绿祺离开,却被骆远慕叫住了。
“曲姑娘,是你啊。”骆远慕从人群中走到我面前,面容欢快。
我只好也礼貌的笑:“我来白马寺还愿。因家中还有事,我得先走了。”
骆远慕知趣地笑:“曲姑娘日后若是有空,常来白马寺,当日店中长谈,尚未尽兴。”
我点点头,带着绿祺离开了。
回昭华园路上,绿祺问我是否对骆远慕有意,我十分惊讶。
“我与骆公子不过第二次见面,何来有意之说?”我问绿祺。
绿祺别扭地说:“我只是为他人问姐姐这个问题,因姐姐对他实在太好,又用珠钗相救,又相约再聊诗文的,难保姐姐不是看上了那个穷酸书生?你看于姑娘不就为了一个私塾先生自降身份么?”
“为他人问?岚姨吗?你尽管放心好了,再约一叙不过是场面话。骆公子现在以为我是哪家的小姐,他一个清高书生,若是知道我不过是昭华园的挂牌姑娘,你想,他还会再平等看我吗?”我不自觉发笑。
绿祺听到我如此自我贬低,赶忙道歉:“姐姐,是绿祺说错话了。”
我安慰她:“没事的,对着我,日后有什么只管说就好了。我很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很明白自己的身份,我是昭华园的姑娘,不管外人看起来多风光,我也不过只是一个风月场上的人。”
这段话,我不仅说给绿祺听,也说给自己听。
我提醒自己,曲九思,你千万不能多生事端。
回到昭华园,蒙面公子已在我房中。
我走进房间,恭敬向他行礼,走到琴边,刚坐下抚琴不过几分钟,他突然开了口:“这兰花是你在照料?”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和我说话,他的声音充满磁性,非常好听。我不由一愣,停了手中的琴:
“不是,是我的丫头绿祺在照料。”
“你应该亲自照料的。”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失望,我不知道这种情绪来自何处,但也只好回答:“知道了,以后我会自己照料的。”
蒙面公子没有接话,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突然站起来,向我走来。
我不知道他今天为何如此反常,处于自卫心理,也赶忙站了起来。
“怎么?你怕我?”蒙面公子走到我跟前。
我点头:“是,我怕你。”
“那你倒说说,怕我什么?”蒙面公子似乎起了兴致,坐在了凳子上。
在昭华园里,所有姑娘都明白话只能说三分的道理,哪怕是对着林持欢,我也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坦诚。但对着面前这个蒙面公子,我突然没有了左顾右盼的顾虑。
“你来我这里听曲,却从不说话。一开始我以为你是个哑巴,今天却发现你不是。你既然不是口不能言,为何一直不说话?今日你既对我说话,又突然起了身,你一个高大男子,我不过是一个弱小女子,不知道你到底有何目的,我怎么能不怕你?”我说这话时,全然一副少女的天真稚气,我没有注意到,这是我这么多年不曾有过的放松状态。
蒙面公子轻笑了几声:“那若是我的目的不纯,又如何?”
“那你尽管试试,看是昭华园的守卫快,还是公子你的身手好?”我话虽如此,脚步还是迈向了门边。
蒙面公子被我的举动逗笑了:“嘴上功夫再厉害,始终是个胆小鬼。”
我意识到他对我并无恶意,只好问他:“你到底要干嘛?”
“你把我送你的珠钗做了人情,还好意思在这里问我我到底要做什么?”蒙面公子的语气里明显有些不悦。
我心中一惊,珠钗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送我的珠钗那么多,我不过拿了一支替人解燃眉之急,也算是为你做了一件好事。”此时再追问他如何知道这件事并没有意义,我打算先把这件事圆过去再说。
蒙面公子又站了起来:“照你这个意思,我还得感谢你不成?”
蒙面公子走近我,我不由地又往后退了两步:“你这种有钱人家公子,送姑娘珠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我可不信从来没有姑娘拿你送的珠钗去典当过银子。”
“我只送过珠钗给你。”蒙面公子认真地说。
我再次感到惊讶,不知如何接话。若是换了他人,逢场作戏,我定然是一笑而过不会相信的。但不知为何,听到他这么说,我却是真心相信,恍然间,还有几分感动。
他见我不说话,又笑了起来:“罢了,珠钗既然送给了你,你就有使用的权利。我再责备你,反而显得我没有气度。”
我赶忙点头:“对啊对啊。”
蒙面公子大笑:“一秒认怂,给台阶就下这个本事倒是挺不错。看你这表现,我可以考虑把珠钗还给你。”
我心中疑惑,把珠钗还给我?珠钗明明被兰花的主人带走了才对啊。
我正想询问,绿祺冲了进来。
我本想责备绿祺不懂规矩,绿祺大声对我喊:“姐姐,于姑娘出事了,此刻正在昭华园门口跪着呢。”
于烟婉对昭华园中的每一个人都很好,对我更是格外照顾。我平日里也与她走得比较近,如今她听闻她出了事,我想立刻离开房间,却顾及在房中的蒙面公子。
我回头看他,他点了点头:“凑热闹可以,但别把自己搭进去。”
我向他恭敬行了一个礼,奔向了昭华园门口。蒙面公子饶有兴趣地跟在我身后,我也顾不得那么多。
昭华园花魁于烟婉,向来不能为常人所见,如今却在昭华园门口跪着,围观群众不可谓不多。
于烟婉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姐妹,都在苦心劝她快起来,别再跪着。于烟婉只是落泪,不肯多说一个字。
我跑到她面前,喊她:“烟婉姐姐,这是怎么了?”
于烟婉抬头看我,已是梨花带雨:“清让,帮我求岚姨救救鸣皋吧。”
我第一次见于烟婉,她是昭华园气质最好的花魁,她说我的琴不够好,慷慨送我归音。之后每一次与于烟婉相处,都更觉得她仪态大方,温柔可人。尤其是在六皇子府见到她的翩翩舞姿,更是对她的崇敬又多了一分。而此刻,她跪在我面前,衣衫凌乱,恨不得用自己所有的眼泪换来他人的帮助。这不是我认识的于烟婉,可是我必须承认,这个脆弱不堪的女人,就是受到万人追捧的昭华园花魁。
我赶忙询问旁边的姐妹到底发生何事,她们告诉我,于烟婉与许鸣皋今日约定在拂柳湖边私会,因是私会,便没有带沉珏出门。于烟婉到的比较早,在拂柳湖边独自等待许鸣皋。不巧被李丞相的儿子李聿撞见,他见到于烟婉孤身一人,不轨之心生起,竟然想调戏于烟婉。恰好许鸣皋赶到,见到这个场景,忙上前维护于烟婉。两人拉扯之间,许鸣皋失手将李聿推进了湖中。虽然许鸣皋在意识到李聿不通水性之后立刻下水营救,但是终究还是晚了。李聿溺水而亡,许鸣皋也被官府带走了。
我听完这件事,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丞相是当今皇上看重的人,位高权重。京城里都说他为官清廉,很得大家称赞。李丞相年过四十才得一子,因此对这个儿子非常宠爱。宠爱过度,便成了溺爱。他的儿子李聿今年二十,也不算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但仍然游手好闲,每日只知道与纨绔子弟一同赌博玩乐,不务正业。但碍着李丞相的面子,各个地方都要多给李聿一分面子,他便越发嚣张了起来。之前在昭华园,他就花重金想听于烟婉弹奏《断雁曲》,被于烟婉拒绝了。想来他今日对于烟婉的不当之举,也是对当日受到对拒绝耿耿于怀。
我的脑中非常乱,理智提醒我,许鸣皋失手杀死的是李丞相唯一的儿子,他的死罪是一定逃不了了。但是感性上,我看着泪如雨下的于烟婉,仍然希望能有人能够救出许鸣皋。
我想扶起于烟婉,于烟婉却怎么也不起来,正僵持着,岚姨走了出来。
“这是什么样子?”岚姨严厉地指责于烟婉。
于烟婉见了岚姨,激动地向前跪了几步:“岚姨,我求求你,救救鸣皋吧。”
“事情我都知道了,死的可是李丞相唯一的儿子,其中利害,你肯定也明白,又何必在我这里做无用功?”岚姨面无表情。
于烟婉带着哭腔:“我知道鸣皋犯了大错,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让他死,他是为了救我。岚姨,我求求你想想办法吧。”
岚姨的语气更加严厉:“你是昭华园花魁,若你自己不爱惜你自己的身份,这个身份我随时可以拿走,将你逐出昭华园。”
岚姨转身欲走,又因于烟婉一句话停住了脚步。
于烟婉的声音十分清晰,清晰中又带着几分绝望:“你当日,跪在这里时,心情难道与我不一样吗?”
岚姨明显愣住了,但没有很久,岚姨便冷冷地丢下了一句话,回了园内。
岚姨说:“但现在的我,与往日已经不一样了。”
岚姨已经背身走了,于烟婉还是在昭华园门口哭得肝肠寸断。
我与众姐妹将于烟婉搀扶起来,正欲扶她入园,蒙面公子拦住了我,绿祺见势,接过于烟婉,和众人一起扶着她进了园。
“你想帮她?”蒙面公子问我。
“想,但不知如何帮。”我对他说。
蒙面公子笑了:“你啊,管那些闲事做什么?”
“我只知道,如果许鸣皋死了,于烟婉怕是也活不成了。”我的目光坚定。
蒙面公子走到我面前:“那你可曾想过,若是于烟婉死了,许鸣皋能否如她一样共赴生死呢?”
他这一问,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良久,才说出:“我从未见过许鸣皋,只知道他是一个私塾先生。可既然他能放下偏见,与于烟婉平等对话,又能为于烟婉挺身而出,想必也是两情相悦吧。”
“两情相悦我不怀疑,但你说的平等,是不是真的平等呢?于烟婉虽是昭华园的姑娘,可她也是名满天下的花魁,才情样貌样样都是绝佳,许鸣皋,再是清白人家也不过一个教书先生。与其说是许鸣皋不嫌弃于烟婉的出身,倒不如说许鸣皋沾了于烟婉的名气。他们两个人之间,从来都没有平等二字可言。”蒙面公子说的话句句在理,我听得也认真,居然没有任何想反驳的意思。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欣赏于烟婉的勇气,对许鸣皋却没有信心。”
“可是我想帮他们,是因为于烟婉啊。”我脱口而出。
蒙面公子再一次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啊你,怎么就没听懂我的话呢?”
以往他从不和我说话,今日却和我说了许多话,还频繁因我一句话忍不住笑出来。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心中愉悦,莫名有了信任感。
他见我望着他出神,更加开心,却仍不忘提醒我:“总之你要做的只是照顾好于烟婉和那盆兰花,别去掺和他人之事。”
我不置可否,向他表明:“今日实在不好意思,我得进屋看于烟婉了。改日你若有空,我再弹曲子给你听。”
他不再拦我:“去吧,就知道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全是白费。”言语里虽然是无奈,仍听得出他的快乐。
我转身进了昭华园,直奔于烟婉房间。
因于烟婉说想一个人静一静,众姐妹都离开了。
沉珏站在门口,急得直掉眼泪,见到我,赶忙走上前:“清让姑娘,你快劝劝我家姑娘吧。”
我安慰她了几句,敲了于烟婉的门。
于烟婉听见是我,给我开了门。
于烟婉面容憔悴,虽然已经止住了眼泪,泪痕却清晰可见。
我想不出什么话,只好静静坐在她身旁。
于烟婉靠着床沿,和我说起了她和许鸣皋的相识过程。
于烟婉与许鸣皋相识时,已是昭华园名噪一时的花魁,不少人为见她一面不惜一掷千金。可惜于烟婉总是看不上那些人间俗物,便有个公子哥给于烟婉写了一首诗,遣词造句间文采盎然,于烟婉欣喜不已,以为遇到知心人,邀其相见。谁料,公子哥不过是酒囊饭袋之辈,于烟婉败兴而归。几番打听,才知道公子哥请了一位私塾先生代笔。于烟婉深深被其文采折服,亲自上门拜访,见到了正在私塾里授课的许鸣皋。
“他回头看到了我,朝我点了点头,正好有微风拂过,我就这么慌了神。”于烟婉说这句话时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我问她:“他,不介意你是昭华园的姑娘吗?”
“介意的,怎么会不介意呢?因我只卖艺不卖身,鸣皋才愿意与我继续来往。哪怕我们单独相处时,也都是以礼相待。我们约好了,等银子攒够了我赎了自己的卖身契就和他一起出园。鸣皋也因此昧心接了不少代人写文章的工作,只为多攒一些钱。这些事情,岚姨都是知道的,明明她也经历过爱而不得的痛,为什么,却不帮我呢?”于烟婉说着又掉了泪。
我对岚姨的过往一无所知,但此时询问于烟婉实在不合时宜,何况想到那是岚姨的隐私,我只好继续安慰于烟婉:“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清让,你会帮我的对吗?”于烟婉的眼里全是泪水。
我重重点头:“会。”耳边同一时间响起了蒙面公子的话,他说:“就知道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全是白费。”
我自顾自地笑了,安慰于烟婉好好休息后,退出了她的房间。
沉珏仍在门口守着,我叮嘱她好好照顾于烟婉,径直走向了岚姨的房间。
蒙面公子说的对,我没办法确定许鸣皋是否值得于烟婉拼死一救,但是,既然于烟婉说他值得,我能做的,就是相信她。
况且,感情这件事,从不问值不值得,只问痛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