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的少年 |
谁不想做自在 |
为了迎接林持欢,岚姨带着我在京城最好的布庄挑了十几块上好的布料,我在一旁劝:“岚姨,几年过去,林持欢身形想必也变化了,我们这样贸贸然给他做衣裳,若是不合身,岂不就浪费了?”
岚姨这才反应过来,笑道:“是啊,你看我高兴得连这都忘了。”岚姨转身看向掌柜:“这些我都要了,暂时放在你这,等我儿子回来了,我再带他量尺码。”
掌柜收了银子,在一旁笑:“夫人有这么一双儿女,真是好福气啊。”
我正想解释,岚姨制止了我,回掌柜:“是啊,可不好福气么?”说完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布庄。
林持欢是岚姨义子,说是儿子当然合理。可我呢,追根到底不过是故人之女,何况在昭华园中,我和所有姑娘一样都是要看岚姨脸色行事的。岚姨平日里虽说没有为难我,但是也没有刻意关照。如今,她竟和外人说我是她的女儿。虽然她可能只是随口一答,但是我的内心难免有些感动。
思及于此,我欢快地和岚姨商量起了林持欢回府后的菜色。两人一路说着笑着,外人看来,着实像是感情和睦的母女二人。
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林持欢将回昭华园的消息,毕竟他离开时,岚姨是没有公开他离开的缘由的,此时为了帮我暂且瞒着殷灵笛,便连李妈妈都没有告知。向来昭华园里,人员繁多,去留之事实在常见,能将离开的人挂在心上的,又能有几人呢?
我和岚姨日夜盼着六皇子带着军队入京,除了我们,还有其他战士的家人们。这些人里,有的已是白发苍苍,还有的是懵懂孩童。送走家人时的不舍在家人能够归来时全部化作了喜悦。我和岚姨都没有上过战场,在我们看来,那里全是献血,杀戮与被杀戮无时无刻上演。作为朝廷,当然希望能打胜仗,可作为普通百姓的我们,不过希望家人能平安归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林持欢被迫离开京城时,我就已经知道,我们的命运并不是在自己的手中。
昼等夜等,终于等到了六皇子的军队入京。
苦战数年,将匈奴击退,皇上大悦,因此接六皇子入京的排场也是异常隆重。
我和岚姨站在街道一旁,一如送走林持欢那日。
六皇子一身戎装,坐在马上,笑容满面与围观群众问好。战士们在他身后走着,罔顾周围的欢呼声,翘首寻找自己的家人。
有些奇怪的是,这些士兵的脸上不知为何都烙印了奇怪的标志,我离得远,看不真切,索性没有在意。岚姨看到那些烙印却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和岚姨在一众将士中搜索林持欢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发现。
按照规定,所有的战士在回到军营领功完毕后,便可回家与家人团聚。若是愿意再回军营,三日后去衙门报道,可被正式部队收编;若是不愿意,领了赏钱,也就不用再回去了。
对于这种规定,没有人有异议,也没有人敢有异议。在战争场上,人命是最不值得可惜的,如今能用几十两银子安抚,已是对这几年最大的嘉奖。
我安慰岚姨,或许是人数太多,我们眼拙没有发现林持欢。等林持欢一切休整好,领了赏钱,一定会马不停蹄回到昭华园。
岚姨失望之余还是点点头:“是,等他回来,我再不让他去什么战场。我要让他在我身边,找个清白人家的女子,好好过完这一辈子。”
岚姨说完这句话突然发现自己失言,赶忙向我解释:“岚姨不是说你啊,清让。若是你对持欢有意,我也是祝福你们的。只是,你要放得下那些往事才好。”
我暗自笑,我又怎么会不懂得岚姨的意思呢?岚姨说的对,我现在,早已不是身家清白的女子,我挂了牌,在昭华园为人谋求欢愉。而林持欢呢,他是从战场回来的大好少年郎,他理应找到一个与他相配的姑娘。或许年少时我对林持欢也有过几分心动的,他会在我受罚时偷偷帮忙,会在我拼命逼迫自己时向我投来关心眼神,他会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你要开心啊”。可是,这种心动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表明心迹,一为殷灵笛,二是为林持欢。从进昭华园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想过自己还能为人所爱。我这条命,沾满了曲府上下所有人的血,我这一生,只想报仇与报恩。我放不下,也从不打算放下。我看不到我的未来,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不想把林持欢拉进我早已破碎不堪的世界。
看着岚姨抱歉的眼神,我爽朗一笑:“岚姨,您多想了。我对林持欢,不过是兄妹情谊。”
岚姨点点头,明显松了一口气,过了几分钟,她又说:“清让,若是你愿意,换个身份,嫁个好人家,岚姨还是可以帮你的。”
“不用了,岚姨。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说这话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满是悲哀,岚姨担忧地望着我,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下了:“走吧,我们回昭华园。”
可惜直到天黑,我们都没有等到林持欢,等到的,却是次日为六皇子府庆功宴表演的命令。
昭华园常因寿宴等缘由为王公贵族表演助兴,姑娘们对此早已轻车熟路。但对我和其他四个挂牌不久的姑娘来说,这是我们第一次出园表演,在岚姨安排事宜时,听得格外用心,生怕漏了细节,犯了过错。岚姨提醒我们,这次六皇子庆功宴是皇上提出设办的,届时会有许多王公贵族等在场,让我们必需打起十万分精神,表演完后就赶快回到自己的位置,切勿在府中私自活动。
岚姨将所有事宜都安排完后,大家便各自回房了。
在回房的路上,与我同时挂牌的姑娘们讨论起了次日的表演。我看着她们兴奋的表情,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为王公贵族表演,对我们这些姑娘来说是绝佳的机会。若是能被其中任何一位沾染关系,在昭华园中就能被人高看一分,要是运气再好一些,被赎出府,哪怕是做妾,那也是上等人的妾,便可以从此告别昭华园。可是我不明白的是,就算是出了府,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牢笼,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我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
可能相对于未知,人们总是期待多于恐惧吧。
回到房中,绿祺打来了梳洗的热水,我梳洗完,绿祺却没有想走的意思。
我感觉到她有话要说:“是有什么事情吗?”
“姐姐,你明日,能不能带我去六皇子府?”绿祺怯生生地问我。
我想了想:“带你去倒是不难,只是为什么你会想去六皇子府呢?”
绿祺天真地笑:“我听说这次会有许多达官贵人,我从来没见过那场面,想去长长见识。”
“那明日我和岚姨说说,只是你到了府里,千万别乱跑。”我笑着答应了她。
绿祺得到我的应允后异常开心,就连端水离开时的步伐也是轻快的。
我当时以为她真的如她所说,是为了见那热闹场面,没有想到,她不过是为了见一个人。
次日,我们所有人在晚宴前到达了六皇子指定的晚宴地点,九思园。
这是我自七岁后,第二次到这里,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为了找林持欢,而这一次,我仍然渴望能在这里遇见林持欢。
九思园中早已大变样,我儿时熟悉的药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彰显皇家气质的古玩瓷器。没有人提起,这里曾经姓“曲”。
晚宴开始前,岚姨特意提醒我不要出差错。我知道,岚姨指的,并非弹奏出错,而是迈错人生错误的一步。我请她放心。我等了这么多年,不会选在错误的时机,把自己所有的努力摔碎。
达官贵人们一一入府,我们站在一旁垂头不敢直视,耳边尽是“恭喜”之音与脚步声。突然有一个人在我们身旁停住了,他呆呆站着,并不说话。身旁人提醒他:“懿王爷,您的位置还在前头呢。”
可这位懿王爷还是没有一丝一毫要走的意思,他仍站着,我偷偷抬眼,发现他正看着岚姨。
懿王爷不走,后面的官员不敢僭越,纷纷停住了脚步,场面一时尴尬。
岚姨打破了沉默,向着懿王爷行了大礼,恭恭敬敬地说:“昭华园陆夕岚见过懿王爷。”
懿王爷苦笑了一声:“王爷,呵,也罢。”径直向前走了。
懿王爷既然已经挪动了脚步,后面的官员也赶忙跟上了,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如果我没有看错,我看到了岚姨偷偷用衣袖拭去了眼角的眼泪,那一刻的岚姨,像是一只受了伤的猫,小心翼翼地舔着自己的爪子,保护着自己最后一丝的骄傲。
我来不及细想,便看到了一个与常来昭华园赠与我珠钗的蒙面人身形相似的年轻公子。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与旁人说笑着走了进去。我告诉自己,应该是多想了,赶忙低下了头。
为帮骆远慕将珠钗送出,虽说是好事一件,但在绿祺的提醒下,我也意识到,没有保管好他人所赠之物,实在过意不去。之后出园又带着绿祺拿了银两去赎,店家却告诉我兰花的主人将兰花与珠钗一并带走了。为此,我始终想找机会向蒙面公子道歉。但我不知道蒙面公子的任何讯息,只好等他再来昭华园店那天。
客人落座后,我们的表演即刻便开始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于烟婉跳舞,李妈妈所言非虚,在座的无一不为于烟婉的曼妙身姿倾倒。我在一旁弹琴,于烟婉踩着节奏,将婉约与洒脱挥洒自如,其他姑娘为其伴舞,在宴席前倾力表演。几场表演下来,客人们也已尽兴。岚姨示意我们退下,我们便赶忙退到一旁。
六皇子举起酒杯站了起来,感谢各位达官贵族的到来,说足了场面话。我在心中想,毕竟是皇家人,哪怕是感谢说起来也是威严依旧。正想着,六皇子说,要向所有人介绍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命的骠骑将军。
一位身形高大健硕的男子身着盔甲走了进来,气宇轩昂,所有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而我却看着他脸上那道疤,流出了眼泪。与我一同流泪的,还有岚姨。
六皇子大悦:“本皇子当初在战场上,若是没有这位持欢兄弟奋力相救,恐怕早已为国捐躯。持欢兄弟为我朝鞠躬尽瘁,此次能战胜归来,持欢兄弟功不可没。我已请父皇封他为骠骑将军,在这庆功宴上,特将他介绍给诸位认识。”六皇子说着,端起了酒,与骠骑将军举杯后,一饮而尽。
没错,是林持欢。
整个宴席,我就站在人群中,看着在座所有人一一向他敬酒,甚至包括皇上的胞弟懿王爷。林持欢礼数周到,我听着众人夸他年少有为,视线始终无法从他脸上那道疤上移开。
在我记忆里的林持欢,是昭华园里无忧无虑的模样,他的眼睛里全是笑意,皮肤白皙,将一个肉包子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而此刻站在大堂中心的林持欢,因长年抵御风沙,皮肤黢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满是春风得意。
那时的孩童,此刻已是将军。我打从心底为林持欢高兴,他不仅平安归来,还成了皇上亲封的骠骑将军。如果说之前岚姨还可以为他的终身大事再担忧几分,此刻,他已经成了翱翔在天空中的鹰,岚姨只能抬头仰望,不需再将他护在怀中。
可我又真心的难过。林持欢,这是你想走的路吗?刀剑无眼的沙场,你受伤的时候,有没有人关心你痛不痛?
宴席结束,我们在宾客离开后,准备回到昭华园。
我在昭华园的姑娘们中迟缓走着,不一会儿就落到了末尾,我让绿祺先走,并在出院时,躲进了门外不远的巷子里。
岚姨知道我的心思,没有拦我,带着姑娘们先回了昭华园。
等岚姨她们走远后,我走回到九思园门口,抬起头看写着“九思园”三个大字的匾额,失了神。
林持欢曾说因想替我多看看这个园子,常偷跑来,如今,他已经在这个园子内,受到六皇子重用的他,保护这个园子,竟也成了他的职责之一。
我怔怔想着,林持欢从门内走了出来。
他径直走向我,拉我到一旁。林持欢的喜悦溢于言表,他刚想和我愉快地打招呼,突然被我眼里的眼泪吓得失了声。
我伸出手,想触碰他脸上的疤。
林持欢赶忙用手遮住脸上的那一道疤:“不碍事的。”他望着我笑,我却止不住泪水。
“我这不平安回来了吗?清让,你这是怎么了?”林持欢慌了神。
我努力止住眼泪,痴痴笑着:“是啊,我这是怎么了。”
“我听守卫说有位昭华园的姑娘站在门口没走,我就知道是你。走吧,我送你回昭华园。”林持欢扯起我的衣袖。
我点点头,被他扯着走。
“你既已平安回来,为什么不回昭华园?”虽然努力克制,我的语气里还是有明显的责备。
林持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刚回来,六皇子就带我入宫面圣,我这不刚回来就来参加庆功宴了吗?实在没办法回昭华园。”
“好吧,我这里你倒是过了,小心岚姨那里可不饶你。”我故意吓他。
林持欢却是满不在乎地样子:“我能回来,岚姨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舍得骂我?”
林持欢说的对,我们到昭华园时,岚姨似乎是料到了林持欢会回来一样,站在昭华园门口等我们。
岚姨一见到林持欢,高兴地嘴都合不拢。
林持欢见势给岚姨行了一个大礼,岚姨赶忙将林持欢托起:“傻孩子,行什么礼啊。你的房间我都准备好了,快进来吧。”
“六皇子让我暂住在九思园,我这次出来没有和六皇子说,马上就要回去了。以后我得了空,就会来昭华园看您的。”林持欢为难地说。
岚姨失望地点点头:“对,你现在是骠骑将军了,哪有住在昭华园的道理。”停顿了一会儿:“你等我一下,我回房给你拿些你爱吃的东西。”转身进了园。
我和林持欢只好在门口站着,我想了想,对林持欢说:“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殷灵笛当初问我你去了哪里,我和她说你去了江南。她为了等一个出园去江南找你的机会,考核失败留在园内了。我答应她,如果我有机会,就会让她出园。她现在在洗衣处,你要不要见她?”
林持欢的脸上满是震惊,沉思片刻,他说:“不用了。如果你以后找到机会,让她出园找我,我会帮你圆这个谎。现在,还不是时机。”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但是我不得不认同林持欢的说法,现在确实不是坦白的时机。
正想着,岚姨从园中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袋糖葫芦。
“岚姨,你回房就为拿这些糖葫芦?”我疑惑地问。
岚姨反问我:“不是你在我面前反复念叨持欢走时想吃一串糖葫芦都没吃上吗?”
林持欢突然笑了起来:“对,现在我吃上糖葫芦了,还不止一串。”说完他接过糖葫芦又对我笑着说:“不过啊,你还是欠我一串糖葫芦。”
岚姨疑惑地看着我们,我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催他回九思园。
林持欢和我们告别后,转身走了。岚姨在门口站着直到林持欢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和我一起回了园中。
我到房间时,绿祺已经在房间内打理一盆兰花。
我走过去,吃惊地发现这盆兰花就是当日在店中被骆远慕失手打翻的那盆,于是问绿祺:“这盆兰花是哪来的?”
绿祺递给我一张纸条,继续打理兰花:“我回来时,仆人说这盆花是有人送给清让姑娘的,我就给搬进来了。”
我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好生打理这盆兰花,别再让它摔了。”落款:边端砚。
我今日见了林持欢,脑中实在太乱,懒得再想这个人是谁,把纸条丢在一边,梳洗过后便睡去了。
我不知道,绿祺在离开我房间前,偷偷捡起了那张纸条,小心地将它握在了手中,我也并不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与这个叫边端砚的人,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