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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人

向来风花雪月

正式挂牌后的日子终究与之前不同,从后院到前厅的距离许多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走过。

为客人奏曲的间隙,我有时会想起年幼时在曲府的场景。

园中晒着的都是草药,父亲早出晚归在医馆治病救人,我便跟着府中管家清点药材。如果没有那场飞来横祸,我或许也继承了父亲的衣钵,能得上几分邻里乡亲的称赞,在他们疾患之时帮上些许忙。但现在,我在声乐不息的昭华园,与客人饮酒、对诗,在客人微醺时,再为他们弹上一曲。

对现在的状态我没有任何不适,这些场景,早在我每日苦练琴曲时在脑中想象了千百遍。我最期待的,是有朝一日,我能面见皇上,亲眼看一看这灭我曲家满门的人的模样。

虽说我在昭华园也算小有名气,比起同时挂牌的几个姑娘可以稍加有些挑选客人的机会。若是不愿,碰着平常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也能想法子推脱一二。但若是一些高官,任是身体不适,也必须笑脸相迎。

于烟婉便与我们不同。她是花魁,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没有当朝二品以上的官职的客人是不可能邀她一见的。曾有客人趁着酒意强闯于烟婉房间为睹她真容,被护园们直接扔出了后门。

这就是昭华园,若是当红的姑娘,岚姨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着性子来,同时也显现“物以稀为贵”的意味。愈是难见,愈是想见;愈是想见,愈是难见。一来二去,客人们的兴趣提上来了,不愁没人砸银子。

长久以来,能见到于烟婉的不是当朝高官就是家财万贯,唯独城西的私塾先生,每来昭华园,都被于烟婉奉为上宾。

这位私塾先生,名唤许鸣皋,常日里教孩童四书五经,收入虽微薄,他仍乐善好施,常免穷苦人家孩子的学费,在京城名声甚好。京城里人都说,许先生满腹经纶,可惜运气差了些,屡试不第,才开了家私塾,做了教书先生。算来,如今年纪已经三十岁了。相比年方二十三的于烟婉,也算有些距离。

虽说许先生年纪不小,但慕名而来者甚多,不少姑娘仰慕他的才华,可是,他至今未娶。除了在私塾中讲课教学,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去昭华园,与于烟婉对诗品茶。

许鸣皋每次来昭华园都是一身布衣,因自后门而进,我们一众姑娘都未见过他。但若是看到于烟婉的丫鬟沉珏挂起“谢绝见客”的牌子,我们便知道许先生已在于烟婉房中了。

见于烟婉的花费不低,许先生不过一个教书先生,拿不出这么多钱,于烟婉便用自己的积蓄补贴。

于烟婉平日里待我们这些姑娘都很好,虽说是花魁,毫无半点傲气,对我们处处提点,碰着大方的客人,也会让我们一同露面,得些赏钱。

她与许先生的事,姑娘们虽然好奇,但念着于烟婉往日的情分,便从不问。

大家都知道,许先生是昭华园中最格格不入的客人,也是最不能怠慢的客人。唯独不知的是,这位许先生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绿祺也曾因好奇,想去向沉珏打听,被我拦了下来。

于烟婉这么做,自然有她的原因,岚姨既然没有开口,我们也不能因为好奇去打扰别人的生活。

“如果问一个问题,不是因为出于对他人的关心而是好奇,那就不必问了。”我和绿祺说。

绿祺不解,望着我。

我笑:”每个人都有秘密,哪怕你将我当做你唯一的亲人,你也会有不想告诉我的事情吧?”

绿祺一愣,表情紧张,想否认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着实可爱,我看着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绿祺意识到我在逗她,和我打闹起来。

殷灵笛去洗衣房后,如果说我还能和谁说说体己话,那就是绿祺了。因为身边有她,我的日子也不算乏味。

暮去朝来,我渐渐也有了较为熟稔的客人。他们当中有一位公子,我每次见他,他从不和我说话,面具遮了半边脸,我看不到他的模样。任由我弹何首曲子,他都只在一旁喝酒。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他从何处来,但既然他不说,我也就不问。他出手阔绰,总是给两倍价钱。不同于其他客人,他每次离开都会给我留下一枝珠钗。

我不知他何时会来,也从不等他。绿祺却是有些期待,我问她,她只说:“他若是来了,我能多拿点赏银。”

昭华园里最不缺的就是客人,好不容易找了个空闲,我想着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去过白马寺了,带着绿祺去岚姨那说明了事由,出了府。

白马寺的僧人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们只看着我带着丫鬟,穿着得体,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我刚到白马寺门口,正在扫地的小沙弥看见了我,高兴地走上前:“施主,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呢。”

我笑着点点头,在他的指引下进入寺内,在佛祖面前烧香祈福。走之前,让绿祺去添了点香火钱。

从白马寺出来没多久,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倾盆大雨骤然而降,我和绿祺只好躲进街边的酒家暂作休息。

进入酒家,我们找了张空桌坐下。绿祺帮我将衣服上的水渍用手绢小心擦去时,突然听到清脆一声响,老板的指责声随即传来。

我望向门口,只见一位男子书生打扮,全身湿透,他的外套似乎为了包裹什么已被脱下。老板对着他大肆指责,他急得面红耳赤,百般解释,老板的指责声却越来越大。

我示意绿祺停下,走上前去。

原来是书生进店躲雨时过于匆忙,将店老板放在店门口桌上的兰花瓶打翻了。这兰花品种名贵,据店家说是一位公子暂时放在店中的,只说会有另一位公子来取,却没说何时来,只是给了银子让店家好生照料。今日本来阳光甚好,店家将兰花放在店门口桌上想让其沐浴阳光,不曾想大雨突来,店中繁忙,一时竟忘了将兰花收回。这绝美的兰花倒在碎了一地的瓷片当中,确是可惜。书生撞翻了兰花,店家让他赔,也是理所应当,可是书生称自己的银子为上京赶考已经所剩无几,实在没办法拿出那么多银子。

我示意绿祺将兰花拾起,让小二赶忙找一个合适容器将兰花小心放入其中。从头上取下珠钗,递给店家:“这枝珠钗上的珍珠价值应该不会低于百两,还烦请您拿去典当,买个合适的容器,再向兰花的主人好生赔个不是。发生这件事,双方都难说没有不妥之处。兰花只要悉心照料,一定也能完好交给他的主人。大家都退一步,也别影响您的生意,您说是吗?”

这枝珠钗是那位蒙面公子送给我的其中一枝,今日出门,绿祺觉得好看便给我戴上了,没想到居然能帮人解燃眉之急,也算善事一件。

因为店家在门口与人争执,店中客人已经有些不满。店家看到珠钗上的珍珠,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赶忙接过珠钗:“是是是,姑娘说的是。”

事情得到了解决,书生对着我合手鞠躬:“多谢姑娘帮忙,让姑娘损失了心爱的珠钗,小生实在过意不去。”

绿祺在一旁表示不悦:“你还知道那是我们家姑娘心爱的珠钗啊?以后走路小心点,可别又撞坏了东西。”

绿祺一向单纯大气,不知为何对那只珠钗耿耿于怀,以至于迁怒书生。我赶忙制止绿祺,对书生说:“公子言重了。”

“小生骆远慕,不知姑娘如何称呼?”书生温文尔雅,确有君子之风。

我想着不过萍水相逢,决定胡编一个名字回答他。可不知为何,竟脱口而出:“我姓曲。”

书生得到回复,嘴角有了微笑:“原来是曲姑娘。小生初到京城,现借住在白马寺,姑娘若是方便,可否告知府上何处,待我攒够了银子,必将珠钗的钱还给姑娘。”

我这才有机会正眼看面前的书生,眉清目秀,双眸有神,着实好看。可被他问及自己的住处,既没想过要他真将珠钗的钱还回,又不愿多生事端,只好扯开了话题。

我注意到他手中仍抱着外衣,问他:“不知骆公子外衣里是何物,让公子这番保护?”

骆远慕羞赧一笑,将手中之物放在桌上摊开。

我和绿祺细看,只见外衣里包着的是一本《论语》。虽被外衣包裹过,但仍被雨水打湿了一点边角。骆远慕看着被打湿了一点的《论语》,自责起来:“哎呀,都是我不好。”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骆远慕的场景。他浑身湿透,就连头发间隙都看得出雨水的痕迹,他站在我面前,因一本只湿了一点点边角的书而自责。他的双眉紧蹙,像是犯了滔天的罪行。

挂牌以后的日子里,我见多了高谈阔论的达官贵人,唯独没见过爱书如命的呆子。我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叫了一壶茶,邀他同坐。

雨未有停的趋势,我问他:“公子既对《论语》这般爱护,不知小女子可否请教公子一个问题?”

骆远慕惊喜地问:“你竟是读过《论语》的?”

我才猛然反应过来,寻常人家的女子是养在深闺,哪怕读书,也不过是《女诫》这类。而昭华园里的姑娘,个个要求琴棋书画,才特意培养。我正不知如何解释,骆远慕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接着说:“请教谈不上,曲姑娘但说无妨。”

我点点头:“不知公子如何理解孔夫子‘有朋自远方来’中的‘朋’?”

骆远慕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同门为朋,同志为友。应是密友之意。”

“可这与造字法不合。”我并不认同他的话。

“哦?曲姑娘有和见解?”骆远慕不急不躁。

我尽量语句清晰:“先人造’朋’字,是用连在一起的两串贝壳来象形,所以’朋’就是钱币。这句话的意思是否应理解为’有持币从远方而来拜师的,不很令人快乐吗?’更为恰当呢?”

这个问题我从未找到合适的对象讨论过,贸贸然和初次见面的骆远慕说,心中确有些忐忑不安。好在骆远慕并未有任何情绪起伏,他没有很快回答,似乎在思考我的话。

过了一会儿,骆远慕说:“曲姑娘这种理解,小生还是第一次听说。但细细想来,也并非全无道理,孟懿子和南宫敬叔兄弟俩,都是鲁国的贵族大家,他们就是奉死去的父亲孟僖子的遗嘱,来拜孔子为师的。曲姑娘见解独到,小生佩服。”他说这句话时,直视着我,眼中满是真诚。

骆远慕,他是真的尊重我。虽然我不知道有朝一日他若是知道了我昭华园姑娘的身份会有何改变,但起码此刻,他是真的尊重我。

昭华园里,尊重二字何其难得。看着骆远慕,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于烟婉。

我们从《论语》聊到诗词,又从诗词说到戏曲。茶换了三壶,雨停之时,我们才告别彼此。

分别时,骆远慕再次询问我的住处,被绿祺挡了回去:“我家小姐的住址哪是你想知道就能知道的?待你赚够了珠钗的钱,都不知是何时了?”

我有些恼了,拉了一把绿祺。

我向骆远慕赔礼:“骆公子,绿祺言辞不当,还望别见怪。我常去白马寺上香,公子既在那居住,自然有机会见面。”

骆远慕见我不愿提及住所,也就没有再询问,再次感谢我的帮助后,和我们分开了。

在回昭华园的路上,我责怪绿祺:“我不知你今日为何如此反常,不过是一支珠钗。骆公子真心偿还,你又何苦对他言语相逼呢?”

绿祺不满:“姐姐,你从未这么说过我。如今居然为了个呆子责备我。”

“我只是想起了挂牌前的自己。那时候我刚进昭华园,八岁不到,有一回不小心弄坏了琴,我说我会赔,落英姐姐却说你这种小丫头,要多少年才能赔得起。我打扫了乐器房整整四个月,这件事才算了了。”我说起这件往事,心中十分平静,在身旁的绿祺脸上全是愧疚之色。

绿祺拉住我的手:“姐姐,对不起,绿祺知错了。”

“我自己经历过的,不想旁人再经受一回。”我对绿祺笑。

“你怎么赔得起?”这句话太伤人,我不希望任何人再为这句话所苦。可我仍然想问问那个毁我家园的人,我的人生,你怎么赔得起?

回到昭华园,李妈妈似乎是已经等了我许久,她见了我,赶忙到我面前:“岚姨找你”。由于李妈妈支开了绿祺,我十分不解,刚想问,李妈妈说:“岚姨在持欢房间。”

林持欢从军后,他的房间一直空着,定期有人打扫。我觉得疲惫时也会去他的房间里呆上一会,和他房间的桌子柜子说说话。

听到李妈妈的话,我再顾不得什么礼仪,跑向了林持欢的房间。

岚姨在房间里整理林持欢的衣物,脸上满是喜悦,她见到我:“我收到消息,六皇子打了胜仗,再过几日便凯旋回朝,持欢,肯定也要回来了!”

我忍不住抱住岚姨,眼泪唰得掉了下来,岚姨笑:“傻丫头,哭什么,这是好事啊。”

我又哭又笑:“是啊,好事啊。”

突然心中一惊,想到了殷灵笛。

岚姨见我发愣,问我何事,我便将殷灵笛以为林持欢在江南,故意考核失败的事告诉了岚姨。

“这是她的选择,你犯不着为她忧愁。一个女人,将自己的命运压在一个男人身上,是世间最愚蠢的事情。”岚姨的话语里没有一点情绪,清冷得让人害怕。

我刚想说什么,岚姨又说:“清让,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不知何意,只好点点头。

事已至此,我也没心思再烦恼殷灵笛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满心都是为林持欢的归来而开心。

林持欢,你没有食言,你就要平安归来了。 rlgzz2qXlqe0txa54bGILjMgCPQxVCgsTQISzGxzSNPXXh3j2GkBT/MuJyRqkuA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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