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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崩地裂

一夜之间,

我一身血迹,站在昭华园门口时,已是深夜。

深冬时节,街道上灯火熹微,并无路人。我走上前,克制哭腔,敲起门来。

寒风凛冽,我的手指冻得发红,嘴唇已经发紫。我屏住呼吸,等待门开启。

“你是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开了门,警惕地望着我。

我微微颔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我找岚姨,烦请通传一声。”

男童注意到我的穿着:“你这一身血迹,不说明白我哪能让你见岚姨。”

我尽量让声音清晰:“我只求你帮我一回。”

男童愣了愣,点点头:“那行,你在这等着。”转身跑开,并未把门关闭。

我透过门的间隙,朝内望去,只看着五光十色的灯,倏忽闪亮。

在今夜之前,我还是京城名医曲之敬的爱女,我的生辰宴会,宾客盈门,热闹非常。

而今夜之后,我在世上,再无亲人。

这一年,我年方七岁,却已知月光清冷,皎洁也不过是黑暗短暂的慈悲。

我在门口站了一段时间,肢体冻到麻木,呆呆站着,努力不回想之前的场景。

“你是谁?找我何事?“一个穿着华贵的女人看到我一身的血迹毫无惊讶之意,她的身后只有刚才那个男童。

我拱了拱手:“岚姨好,我父亲曲之敬临终时嘱咐我来昭华园找您。”

“临终?!”华贵女人的眼中竟一瞬间噙了眼泪,她将我拉入门内,关上门,转身对旁边男童说:“你带她去我房间,我安顿一下事宜便过来。”

华贵女人离开时又转身看了看我,如果我没有听错,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我称作岚姨的女人叹气之前,我将自己所有的悲伤、恐惧藏在内心深处,我从父亲冰冷的身体下爬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在我身边倒下的,是我的至亲,是照顾我衣食住行陪伴我长大的管家仆人,他们的血将地板染红,我跨过他们的身体,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我在夜色里一路向东,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风把眼泪吹干,眼泪又涌出,反复数次后,我的眼睛甚至意识不到是否还在流泪,我只知道,我要活下来,那我就要找到那个叫昭华园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的遭遇,也不需要任何人知道,可就在岚姨叹气的那一刻,我的心猛得疼了一下,我的心告诉我:你看,她在为你难过。

男童注意到了我的恍惚神情,扯了扯我的沾满血的衣袖:“我是林持欢,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没有答他,怕自己一出声,便是哭腔。

林持欢没有介意,扯着我的衣袖往岚姨房间方向去,他似乎刻意走的小路,我没有遇到一个陌生人,只是听到逐渐清晰的欢笑声。我没有心思思考昭华园为何地,只是任林持欢扯着,踩着他的影子低头慢走。

“到了。”林持欢替我推开门。我迟疑了两秒,最终迈步进了房间。

林持欢把门关上,离开了。

我一身血迹,在这间宽敞整洁的房间中,不知在何处稍作休息,索性走到墙角,慢慢坐下,挺直了身体不让衣服弄脏墙壁。

大概是累了,不知何时我竟睡了过去。

岚姨把我喊醒时,我的身上披了一件男童的外衣,想来是林持欢的,我小心地把衣服拿下来,却发现衣服上还是沾了血迹。

岚姨已把热水备好,干净的衣服放在一旁,示意我先梳洗。

我欲拱手表示谢意,岚姨忙把我双手托起:“这里只有我和你,礼节就省了吧。”

我点点头,把林持欢的衣服放在凳子上,走到屏风背后,褪去衣裳,将自己沉入木桶中。

岚姨准备的衣服出乎意外的合身,我从屏风后出来时,岚姨将我换下的衣服用布包好:“烧了吧。”

我握了握拳,良久才吐出一个“好”。

这衣裳,本是父亲送我的生辰衣裳,我穿上它,父亲赞我明媚无双,我在父亲的跟前嬉笑打闹,一切就在眼前,转眼,它便染满鲜血,不忍直视。

岚姨拉我在床前坐下:“你家……还有谁?”她的声音里有迟疑,大概因为不想伤害到我,哪怕她知道只要谈及这件事,我便无法避免刻骨铭心的痛。

“还有我。”我回答她:“曲家三十几口人,也只剩下我了。”

岚姨摇了摇头,再次叹了口气:“你可知是谁非要置你曲家于死地?”

我点点头:“知道,是皇上。因我父亲未能救活淑妃。”

岚姨仍然未有任何惊讶,没有阻拦我的意思,放任我继续说下去。

“杀害我父亲的,是皇上的御前带刀侍卫,他来家请父亲入宫时我在角落见过他。父亲将他的面纱扯下,我在父亲的身下清楚地看到了他刺向父亲的那一刀,不偏不倚,父亲的鲜血就那样喷出。能够指示御前带刀侍卫的,除了皇上,我想不到还有第二个人。”虽然我极力克制,眼泪还是从本就通红的眼中涌出。

“你叫曲九思,对吗?”岚姨突然问起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没来得及回答,岚姨接着说:“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我与你母亲自幼要好,十七岁那年,我与你母亲因饥荒一同从家乡逃来京城,不幸走散。再次见面时,她已是名医之妻,腹中尚未有你,而我,在乱世中苟活。你父亲清高,不愿你母亲与我联络,我也不愿强求,便断了沟通。直到你母亲因难产去世,你父亲派家仆来找我,要我给取个名字说是你母亲临终的心愿,我便用了早年间某个人教我这句,给你取了名。”

父亲从未向我提过岚姨的存在,在父亲的讲述中,母亲温柔贤良,没有要好的姐妹,去世时凭吊的也都是父亲往来的朋友。如果不是飞来横祸,父亲绝不会让我向岚姨求助。

大概,在生死关头,父亲能想到的,能够保我周全的,只有处在昭华园的岚姨。

“想活吗?”岚姨问我,语气比先前严肃得多。

“我必须活下来。”我语气坚定。

“那好,从今晚起,你就是昭华园的人,我会安排你和这批刚进来的女童一起学诗、习画、作戏、操琴。昭华园的训练非常严苛,打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若是受不了,我会让你去做仆人,若是日子长了,我也可把你交予普通人家养大,算是我对你母亲的交代。”岚姨看着我,目光如炬。

我反问她:“我留在昭华园,就有替曲家报仇的机会,对不对?”

岚姨突然笑了起来:“一切在你。”

我站起来:“我的名字既是岚姨给的,那就请岚姨再给我一个新的名字吧。”

“喔?你不问昭华园是何处?”岚姨有点惊讶。

我摇头:“十有八九能猜到。曲家在一夜之间遭到灭门,官府定会去查看尸体,必然会发现我逃脱了。城门难出,能让我在京城之中换了身份又不被察觉的地方,你又让我学诗画与弹唱,想来无非就是烟花之地了。若你所言与我母亲交情不假,最多也只是以艺娱客。就算不是,现在能帮我的也只有你了,我没得选。”

岚姨大笑:“你放心。昭华园是京城最大的歌舞坊,不至于逼你至绝路。今夜就在我房中休息,明日我就会安排。”

我低头:“谢谢岚姨。”

次日醒来,我穿戴整齐,岚姨带我去见了一个正在调教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的中年女人。所谓调教,便是卷起裤脚,用细枝条在小腿肚子抽打,女孩哇哇大叫,越叫中年女人打得越狠。

岚姨唤中年女人停下,将我领到中年女人面前,让我唤她“李妈妈”。我从未见过母亲,更别提喊出“妈妈”二字,几经努力,仍是一个字都没从口中说出。

岚姨瞬间明白了我口不能言的缘由,向中年女人交代:“自小是孤儿,不爱说话,我看着可怜领了回来,不喊也就罢了,你好生教着。”

李妈妈也笑:“不说话没事,好生学唱曲就行。”看着我:“什么名?”

岚姨接了话:“赵清让。”

“名字取得倒轻巧。”李妈妈点头看着我,示意我站在女童们中去。

我欲转身走向女童们,岚姨轻轻拉住了我的衣袖,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对着我说了一句话。

我回头看向岚姨,拱手算是道谢。

岚姨说的没错,京城最大歌舞坊大要求不可谓不严格,每日清晨,我们便要起床练琴,李妈妈亲自教授我们所有的技艺,并加以考核,表现不好的,小腿肚子立刻便会遭殃。在曲家时,父亲常让我与他一同整理药材,我总以各种理由推脱,父亲看我年纪小,也从不强求。而现在,我要在这个地方不仅活下来,还要活得好,让自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我必须比其他的女童更认真。

与我一同练习的女童共有十五人,大多因家庭贫困不得已被送来昭华园。我们吃住同行,在我驻足发呆时,总能看到她们脸上的笑容,其间笑容最灿烂的,莫过于殷灵笛。殷灵笛比我小半岁,父亲病逝,母亲改嫁后被继父卖入昭华园。说来也是悲惨的身世,她却总是一副乐观纯真的表情。认真想来也是,毕竟都是最童真的年纪,脑海中想的本该都是嬉耍之事。如果没有那个夜晚,现在的我又会是如何呢?会依旧在岚姨问我最后一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时那么笃定吗?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岚姨偶尔会来看我们的练习情况,林持欢也会跟着来,趁大家不注意之时,塞给我一颗糖。

殷灵笛爱吃糖,于是我会在夜晚偷偷给她。林持欢知道后,糖的数量便多了一颗。

我身处昭华园中,墙外的一切仿佛都与我无关。

岚姨不太和我提起与曲家有关的事,我便拜托林持欢帮忙打听。

官府没有将灭曲家满门的贼人绳之于法,反而满城寻找曲之敬七岁幼女的下落,美其名曰线索证人。京城一时哗然,但很快就被新的事情夺去热度。或许就像岚姨说的那样,如果我不坚持,等日子久了,我就能去个寻常人家过普通日子。

林持欢转述这些时一字一句都在仔细思考,他看着我,神情认真:“曲九思,要开心啊。”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掩饰了心中的沉重。

从我踏进昭华园的那一刻,我就与“天真无邪”这四个字断绝了关系。

我无人可靠,无人可依,也从未打算依靠任何人。

我在这一小方天地,努力学艺,等待着出头的那一天。

哪怕,为了出头,我要付出的代价远超过我的想象。 brXVHXR8rIDYrVoo0eH0VEHoKu2oE3nOtCgwcRmYi9f3y8gwf1uMBau1SeKdR9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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