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影 |
尘缘似一场 |
我转身离开时,边端砚没有拉住我,他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回到房间,想收拾行李,却突然发现自己并无行李可以收拾。
我来到懿王府时孑然一身,如今就算动了离开的念头,也没什么可带走的。
我怔怔地站着,大脑已经从一片混沌转变为一片空白。
岚姨走了进来:“端王爷把事情告诉我了。清让,你别怪罪端王爷。”
我深吸一口气:“我哪有什么立场怪罪他,只是,我暂时无法与他共处一室罢了。”
岚姨犹豫着,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岚姨,我想回昭华园了。”我勉强一笑。
岚姨想了想:“也好,我和端王爷说说。”
“嗯,那就有劳岚姨了。另烦请岚姨向懿王爷转告我的谢意。”我向岚姨礼貌告别。
我转身欲走,岚姨拉住我:“你要一个人回昭华园?”
我点点头:“这去昭华园的路我还是认得的。之前端王爷告诉我现在昭华园由李妈妈和沉珏在打理,我回昭华园,也算是容身之所。”
岚姨想了想:“真的不能留下吗?”
我摇摇头,岚姨叹了口气:“那好,我送你到门口。”
我点点头,岚姨因为不方便让外人看到她在懿王府中,在门口叮嘱了我几句后,目送我离开了。
我没有见到边端砚,暂时也不愿意见到他。
哪怕我知道边端砚是对的,我也没有找到坦然面对他的方式。
既然如此,与其两人面面相觑,不如让我暂时冷静一下。岚姨应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才没有阻拦我。
我一路走到了昭华园,门口的小丫头不认识我,询问我所为何事。
我对她说:“沉珏在吗?”
小丫头有些不高兴:“沉姐姐的名字哪能由你随意叫呀。”
我不禁一笑,沉珏正好从园内走了出来,一样便看见了我,高兴地大喊:“清……”我打断她:“是啊,我回来了。我们进去说吧。”
沉珏挽着我的手,与我一起进了昭华园。
进门时,沉珏对小丫头说:“以后见着这位姑娘,一定要以礼相待,千万不能怠慢,知道吗?”
小丫头点点头:“知道了,沉姐姐。”
我笑沉珏:“这几年不见,你越发有于姐姐的架势了。”
沉珏不好意思地笑:“都是帮姐姐照顾着昭华园,沉珏在姐姐面前,永远是个丫头。”
沉珏带我去见李妈妈,三年时间,李妈妈比之前苍老了许多,但仍然精神百倍,在前厅招呼着客人。昭华园的客人比起从前少了许多,但还是十分热闹,欢腾景象不改,若是不提之前的那场大火,没有人看得出这里曾经是一片焦土。
李妈妈见到了我,十分高兴,眼泪夺眶而出,拉着我的手进了房间。
“清让姑娘,你可回来了。这些年,过得可好?”李妈妈拉着我的手不停流眼泪。
我用手绢为李妈妈将眼泪擦去,对李妈妈说:“我一切都好,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回来了吗?”
“绿祺那丫头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不跟在身旁好好伺候姑娘,跑哪去偷懒了?”李妈妈问起绿祺,我一时语塞,不想让李妈妈和沉珏平添悲伤,我撒了谎:“离开京城后,我和绿祺去了江南。前些日子,绿祺找到了如意郎君,我便私自做了主,让她嫁了人。我回京城时,绿祺已经有身孕了,我实在想念你们,才不顾绿祺的劝说,独身回来了。”
李妈妈和沉珏听了,虽然口头上责怪着绿祺没有和我一起回来,脸上的喜悦却是掩盖不住的。
我在一旁配合地笑,佯装轻松。
李妈妈又问我:“清让姑娘,你这番回来,不如我和沉珏就将昭华园交还给你?本来这昭华园就由你负责,岚姨至今都没有消息,继续由你管理也是理所应当。”
我摇摇头:“我离开昭华园时,昭华园仍处于火光之中,这几年里,亏了你和沉珏,才让昭华园重获生机。我这次回来,确实不打算匆匆离开,在昭华园中住着,帮着你们做做杂活,就已经很知足了。”
沉珏上前劝我:“哪里有姐姐回来了,还帮着我们做杂活的道理。何况,昭华园能恢复到如今这个地步,多亏了端王爷和林将军,要不是他们常常送来银两,我们就算想重建,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对,还有驸马爷。要不是驸马爷常常在昭华园以文会友,举办诗词大赛,昭华园也没有如今的好名声。也因为驸马爷的影响,不少文人墨客都爱来昭华园听曲对诗。昭华园店客人才能源源不断啊。”李妈妈补充道。
边端砚答应过我帮我照顾昭华园,而林持欢本就成长在昭华园,他们派人送银两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是骆远慕呢?就算他想报恩,也早就报完了才对啊。
我疑惑地问:“驸马爷常来昭华园吗?”
李妈妈点点头:“是啊,早先时候,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最近似乎比较忙,也有些日子没来了。他每次来都会向我问及姑娘你的情况。可是我也不知道姑娘的近况,每次告诉驸马爷杳无音信时,驸马爷便失落得不得了。如今姑娘回来了,驸马爷想必非常开心。”
正说着,一个丫头来敲门。
李妈妈让她进来,丫头进门行了礼,对李妈妈说:“驸马爷来了,说是下个月初想在昭华园举办书法大赛,想请李妈妈去商量一二。”
李妈妈点点头,让丫头先请驸马爷在包厢稍等片刻,准备好茶水,她马上就来。
丫头退出了房间,李妈妈看向我:“清让姑娘,要不要见一见驸马爷?虽然我们都不知道驸马爷与清让姑娘之间有何故交,但是驸马爷对昭华园百般帮衬一定是姑娘的原因。姑娘怎么说,也要当面道谢才是。”
我想了想,点点头:“那便由我去与驸马爷商量书法大赛的事宜吧。”
李妈妈和沉珏都笑:“那我们便各自忙去了,清让姑娘商量完事情,我们再一同用晚膳。”
我点点头,推开门去了骆远慕所在的包厢。
推开门,骆远慕背对着我坐着,一身素雅白色长袍,他坐的笔直,手中端着一杯茶,正细细品着。
我轻轻一笑,果然还是那个儒雅书生。
骆远慕听到了推门的声音,立刻起身,转身合手:“李妈妈。”
“想不到驸马爷对着昭华园的管事居然也愿意行礼。真让我惊讶。”我对他笑。
骆远慕抬头看见是我,立刻眉开眼笑:“清让姑娘,你终于回来了。”
我径直坐到骆远慕对面,骆远慕只傻傻站着,脸上堆满了笑容。
我笑他:“怎么?站着不累吗?”
骆远慕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后脑勺,坐了下来。
“我听李妈妈说你如今为皇上说看重,官居三品,实在不用对李妈妈行礼的。”我对骆远慕说。
骆远慕笑:“无论官居高位与否,李妈妈都曾是远慕的长辈,以礼相待是应该的。”
“昭华园大火那天,谢谢你去我房中救我。这些年,也很感谢你对昭华园的照顾。”我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向骆远慕表达感谢。
骆远慕不在意地笑:“远慕去清让姑娘房中实属远慕自不量力。不过看清让姑娘不在房中,就已经不虚此行了。清让姑娘说过,清让姑娘你喜欢昭华园,那么替姑娘守住昭华园,也是远慕应该做的。何况昭华园一应俱全,实在不失为一个谈论文学的好居所呀。”
骆远慕轻描淡写几句,就将自己对我的帮助一笔带过。很明显,他不希望我因此有负担。
我领了他的情,没有再多说。
“骆公子不问清让这些年去了哪里吗?”我问骆远慕。
骆远慕摇摇头:“清让姑娘离开的时候,远慕每天都在思考姑娘的去处。如今见到清让姑娘平安归来,便觉得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
我不愿意对骆远慕撒谎,也不愿意将这些年的事情一一告知,所以我选择了缄默,只笑了笑,询问骆远慕:“骆公子呢?这些年过得可好?”
“远慕牢记清让姑娘叮嘱,这些年,做人做事无愧于心,尽力为百姓做实事。”骆远慕回答我。
我大笑:“我当然不是问你这些。骆公子的为人与才气,清让是完全了解的。清让问的,是骆公子这些年,是否开心?”
骆远慕笑了笑:“人生在世,能随心事少之又少。开心不开心不过在一念之间,又何须问得仔细呢。”
我也笑:“是清让的问题不好。”
“下个月初,远慕想在昭华园举办书法大赛,想与清让姑娘商量一下具体安排。”骆远慕对我说。
我点点头,拿出纸笔,与他讨论了起来。
我们从环节设计到考核标准,事无巨细,都一一考虑周全。在商讨期间,骆远慕说起了他喜爱的书法家,我惊喜地发现我们居然共同敬仰王羲之,不由得开心地讨论起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聊到畅快处,骆远慕背诵起了《兰亭集序》。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骆远慕背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我想他是想起了我们当初在酒楼中讨论诗词懂场景,以王勃的《滕王阁序》劝他:“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骆远慕听完也释然一笑,没有多说什么,继续与我讨论其他的问题。
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许久,长映公主派人来情骆远慕回府,我便与骆远慕礼貌道别。
晚上和李妈妈、沉珏一同用完晚膳,回到了我之间居住的房间。
沉珏说在重建昭华园时,尽力保持了我房中的原样。我再次回到房间时,可以清晰感受到沉珏的用心,但就像《兰亭集序》中所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终究与之前有所差别。
躺在床上,我想到了很多人。
想到了于烟婉悲伤的眼神。
想到了绿祺欢喜地在我身旁喊我姐姐。
想动了岚姨提及懿王爷时缱绻的眼神。
想到了红杉毫无情绪波澜的将一个人的生死看作平凡事。
想到了边端砚时,却再也想不下去了。
我想我必须感谢骆远慕,如果今天没有与他谈论书法作品,我可能很难找到那种久违的快乐。
那种快乐虽然很短暂,但给了我无限的动力,让我暂时忘记了诸多烦恼。
我又想到了林持欢与殷灵笛,决定第二日醒来便去看他们,告知他们我已经回到了昭华园的消息。
想到这里,我趁着夜色,沉沉睡去。
可是昭华园里事情并不少,我不忍心看沉珏与李妈妈过度操劳,只能将去九思园的时间一推再推。
林持欢从边端砚处得知了我已经回到了昭华园的消息,托人告诉我他有时间,便会来找我。
我心想与他们相见并不着急,也就将去九思园的事情放在最末,往往一件小事就能让我再次放缓去九思园的行程。
这段时间,边端砚没有来找过我,只是以岚姨的名义给我送一些银两。
我没有收,全数退还了他。其实我已经不生他的气了,我只是没有做好准备用合适的方式再次去接受他的关心。
我就像离开京城前一般,在这个我最熟悉的地方,和李妈妈与沉珏一起关心着昭华园里的一草一木。直到传来了殷灵笛的死讯。
我找到林持欢时,他就在当年我与他看大雁的城郊。
他背对着我,悲伤无处躲藏。
我轻轻走上前,小声喊了他的名字:“持欢。”
林持欢的脸形如枯槁,没有半点神采,与之前的意气风发的将军判若两人。林持欢没有看我,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清让,你说,当年我为什么不去江南呢?如果我去了江南,剩下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对吗?”
我没有答话,让他慢慢说下去。
“你见到殷灵笛了吗?我见到了。她是被乱棍活活打死的,十八个人拿着木棍,任由她怎么求饶,他们就是不放过她。他们就是不放过她啊!为什么!为什么!我是堂堂大将军,为什么连她也保护不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被扔在山上,连掩盖她的土都没有。殷灵笛就那么躺着,她都身上还有蚂蚁。那些蚂蚁就在她的身上,爬啊爬。”林持欢慢慢说着,仿佛在说一个笑话,说到最后,他居然笑了起来:“我去问六皇子,为什么要伤害殷灵笛。你知道六皇子怎么说吗?他说,我的命都是他给的,他想要殷灵笛,是殷灵笛的福分,他打死殷灵笛,也是殷灵笛自找的结果。”
我握紧拳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拼命忍住哭腔,再次喊他的名字,企图给他一丝安慰。
林持欢继续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六皇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凶残无情,只认权贵。他给我机会,给我荣华富贵,给我权利不过是因为我对他来说,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可是我又能如何?我还不是要对着他感恩戴德,我还不是要为他卖命?可是我实在太笨了,我居然天真地以为,只要我能为他做事,他就会看在我为他做了这么多年事情的情面上,保护我的家人朋友安全。我太天真了,我真是太天真了。”
林持欢的语气十分凄凉,却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我再也忍不住哭出来:“殷灵笛的死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太过自责。”我明知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可是这句话是我唯一能够想到对林持欢说的。
“今天早上我离开九思园时,殷灵笛拿她为我做的香囊给我,我急着出门又嫌麻烦,连看也没看就把香囊扔到了一旁。我想着,等我回到九思园再给她赔个不是。以她那么好的性格,肯定不会怪罪我。可是,我没有想到,当我再回到九思园,看到的却是她的尸体。如果我知道六皇子那天会去九思园,我说什么也不会让殷灵笛一个人呆在园内。我不该走啊,不该走啊。我对殷灵笛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让她不要烦我。我真是好糊涂啊。”林持欢越说笑得越厉害。
我担心不已,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再次提醒他:“这都是你不能预料的。”
林持欢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石头,我定睛一看,就是当初他去从军时带走的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林持欢对着石头嘲讽地笑了笑,用力将石头扔进了河水中。
石头掉进水中,声音响亮,激起的涟漪在片刻后又立刻回归平静。
我对林持欢说:“我知道你难受,你既然难受,你就哭出来,不要憋着。”
林持欢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站着。
我对着林持欢大吼:“林持欢!你要怪就怪我!是我骗了殷灵笛说你去了江南,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故意考核失败,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见到你,之后有住进了九思园。如果不是我,她现在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你要怪就怪我!不要怪你自己!”
林持欢突然哭了出来,他的哭声不大,像是深山中受了伤的野兽,小心地舔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我在他旁边安静地陪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林持欢看着我,对我说:“清让,我好想她。”
我的眼中仍有泪光,挤出微笑,对林持欢说:“我们就当殷灵笛去了江南好不好?”
林持欢点点头:“是啊,她去了江南。等我有机会了,就去江南找他。”
我在旁安慰:“嗯,等有机会了,我们一起去江南找她。”
我们止住了泪水,我问林持欢:“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向六皇子请辞,但是六皇子不放人。他说我不过是暂时头脑不清楚,他不与我计较。我便说想去昭华园帮你的忙,他知道我与昭华园的关系,最近军中也不算忙,就答应了。”林持欢对我说。
我点点头:“也好。我们一起回昭华园。”
林持欢看向我:“是啊,真希望,我们能一起回昭华园。”
我知道林持欢的“我们”指的是我们三个人,我们沉默着,在城郊又坐了很久。
天空蓝的惊艳,没有一只大雁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