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动 |
一场梦怕有人 |
行军前夕,边端砚意识到我是男装打扮,因此不能坐轿子。
他低声问我:“骑过马吗?”
我想了想:“坐过,林持欢也带着我骑了一段,应该没问题。”
边端砚挑眉:“骑了一段就敢说没问题?”
“我只要保证不掉下来就可以。”我心虚地说,只希望不要给边端砚添麻烦。
边端砚笑了笑:“傻子坐在马上乖乖的也掉不下来啊。马是通人性的。它能感觉到你不会骑,它知道你不会骑就会欺负你不听你的话,成心和你作对,你让他走非不走,故意低头吃东西,拉它起来他就故意的抗缰,原因是有的是由于马淘气,有的是因为马的脾气不好。你啊,还是别逞强了,让绿祺帮你牵着马。”
“绿祺?我之前能够接触到马匹是因为林持欢,绿祺怎么可能会骑马?”我大惑不解:“不行,绿祺都没有碰过马,更危险。”
“你啊只知道关心别人,刚刚说没问题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会因为骑马受伤?”边端砚无奈地摇摇头:“放心吧,绿祺以前学过骑马,马术也不错。”
我一惊:“绿祺学过骑马?我怎么从未听她提起过?”
我转头看向绿祺,绿祺宛然一笑:“学过的,我以前为了生计,在马场喂过马。当时训练马匹的人看我想学,就教了我。”
我不由心疼起绿祺。绿祺进入昭华园时才十五岁,因为瘟疫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小小年纪就去马场工作,实在辛苦。
绿祺看着我担心的表情,笑着安慰我:“骑马呢,其实没有那么辛苦的。只是姐姐你经验尚浅,绿祺会牵着你的马,姐姐只管安心坐着就好。”
听到绿祺这么说,我只好点点头。
毕竟,我真的没有把握我会不会从马上摔下来,万一摔出个好歹来,我更加会成为他们的负担。
塞外路途遥远,我们一路走走停停,边端砚似乎为了特别照顾我,将行军速度放到很慢。
休息时间,我提醒边端砚:“我现在已经适应了,不用因为我把行军速度放慢,耽误了进程。”
“我带你出来,是带你来看塞外风光的。不是带着你逃命的。”边端砚嬉笑着看着我。
我白了边端砚一眼:“你可别忘了,你是奉皇上旨意来镇守边疆的。”
“我当然记得。不过,谁也没规定我在行军途中不能欣赏美景啊。”边端砚一本正经地说:“这塞外的路啊,实在太难走了。”
我不禁笑着,安静坐在马上,没有再说过话。戍边将士三年一换,边端砚想必是算好了到达塞外的时间,才敢肆无忌惮地放慢行军速度的。
我久居长安,四处都是一片繁华景象。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让我忍不住想逃离那个充满了黑暗与不公的地方。
离京城越远,我眼中的绿色便越少,人迹也愈来愈罕见。
偶尔天空中会飞过几只大雁,我目送它们远去。
我坐在马上,前面是绿祺坐在马上安静牵着我的马。在队伍的最前方是边端砚,虽然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仍然觉得十分安心。
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内心平静,我有多久没有过了呢?
一件件突发事情接踵而来,每个短暂的欢喜过后总是以更大的悲伤收尾,这种状态下的我,总是惴惴不安着,入睡前总是不知道第二天醒来时会失去什么。
我曾以为世间最美不过江南。
从小我就听说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有数不尽的杨柳依依与晓风满月。那里的人们生活闲适,每日与诗酒作伴,鱼米之乡,无忧无虑。
所以小时候对林持欢说以后有机会去江南找他,是真心的。
我想去看看江南,我甚至觉得江南就是我的梦,我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能够活着报完仇,我就去江南,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虽然我不知道这一天有没有可能到来,但我仍然期待着。
可是就在去塞外的路上,我听着马蹄声,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在哪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
江南水乡,是风月,而塞外茫茫,多一分家国。
我早已经没有了家,也没有抱负与能力能够保家卫国。
正值秋天,可是我望着这无垠草原、狼烟台,和将士们手中的酒与雕弓,夜晚的天空高挂上弦月,便已经觉得这是最美的地方,无暇想起江南。
我想起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不禁自问,如果我没有机会再回到京城,我愿不愿意就在塞外过完余生?
这一刻,我不再考虑能不能,我只考虑愿不愿意。
当我正在思考时,突然身后不远处一个士兵毫无征兆地晕倒了。
边端砚听到声响,立刻让军队停下,策马去到了士兵身边。摔倒的士兵周围已经围了许多人,士兵们看到边端砚过来了,都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他怎么了?”边端砚问周围的人。绿祺也扶着我从马上下来,走到了摔倒士兵的旁边,发现这个士兵极其瘦弱,明显营养不良的样子。
其中一个士兵回答他:“回王爷,他大概是体力不支,晕倒了。”
“体力不支?”边端砚若有所思,片刻后,边端砚对所有人说:“原地扎营休息。”
之后,边端砚让几个士兵将晕倒的士兵抬入营帐,并让军医为他治疗。
我不知所以,只好和所有士兵一起,扎起了营帐。
边端砚拦住了我,他对我说:“清让,你过来。”
我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我以为边端砚不想让我辛劳,但是我不想与其他人不同,于是赶忙摇摇头:“没事的,我可以学。”
边端砚走过来,直接拽着我的手,离开了正在扎营的士兵们。
我回头看向绿祺,绿祺没有要跟过来的意思。
走了一会儿,距离军队已经有一段距离时,边端砚松开了我,我在一旁揉着手腕时,突然听到边端砚低声说:“那个士兵,没有十五岁。”
“没有十五岁?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惊讶。
仔细回想那个晕倒士兵的模样,我确实觉得他看起来十分稚嫩。但是我不能确认是否这个士兵满了十五岁,毕竟年纪和长相并不总是对等,无法只凭长相去推断对方的年纪。
“我见过他。”边端砚叹了口气:“他今年十四岁都未满。”
此次共有五千人跟随边端砚去往边塞,大多数都是临时征兵。如林持欢当年一样,年满十五岁的都必须离开家去征兵处报到。去边塞这种苦活,常人都避之不及,若是这个士兵真的像边端砚所说,又为什么要来参军呢?我满心疑惑。
边端砚看着我:“他的命是我救的。”
“你救的?”边端砚越说我越听不懂。
“嗯。”边端砚点了点头:“他去征兵处报到时,恰巧我在。我注意到登记官兵询问他年纪时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就起了疑心。反复仔细盘问他,他始终坚持自己十五岁已满。我私下派人查他,才知道他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哥哥。可惜当年他哥哥跟着六皇子出征死在了战场上。这次听到我要带军队重回他哥哥当年死去的战场上,于是谎报年纪来参军。”
我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边端砚继续说:“他哥哥去世后,因为他的年纪太小了,不管去哪里工作,店家都是不要的。他就拿着他哥哥那一点点抚恤金,靠吃百家饭活着。我知道他的情况以后,让人送了银子给他,也在懿王府给他安排了差事,让他在后厨帮忙。”边端砚无奈地摇摇头:“未曾想到他还是来了。”
“他年纪那么小,身体本来就孱弱,也难怪体力不支。”我点点头,想了想。
“我想把他送回懿王府。”边端砚说。
我立刻同意了边端砚的建议:“此次戍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如在到达边塞之前,把他送回去,也算保全了他。”
“嗯。战争是无情的,他的哥哥已经牺牲了。我不能让他的人生也没有任何指望。”边端砚点点头,顿了顿又说:“我想把你和绿祺也送回懿王府。懿王府那边我会让人安排好,你安心住着。现在红杉肯定将昭华园纵火案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你在懿王府,一定很安全。”
我听完边端砚的话,忍不住大声问他:“你既然现在让我回去,为何当初又带我出来?”
“我当初带你离开京城,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事发突然,我唯一可以保护你的方法,就是让你呆在我身边。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清让,你也知道,塞外条件艰苦,远远比不上昭华园。何况,我这次去戍边本就是戴罪之举。你跟着我去边塞,只会受苦。”边端砚耐心劝说着我。
我却丝毫不领情:“远远比不上昭华园?边端砚,在你心里,我竟然是吃不得半点苦的人?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世,就应该知道这些年我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在昭华园里求生活。岚姨虽是我母亲故交,但在昭华园中我所挨的打受到的责骂并不比其他人少。这么多年,我最不怕的事情就是吃苦。边端砚,我在你心里难道只是一只打不得骂不得受不得风吹雨淋的笼中金丝雀?”
边端砚看着我因为气愤而通红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我被边端砚的笑惹得更加生气:“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当然不对。”边端砚停止了笑意:“这些年,你在昭华园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你挨过的每一次打受过的每一次骂我都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你受过了太多苦,才想让你在我的保护下,安稳度日。哪怕是做一只金丝雀。”
“边端砚,不要丢下我。”我突然哭了出来。
边端砚被我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清让,你怎么了?”
“那天是我的生日,父亲送了我许多礼物,我至今记得他的笑容。可也是那天,父亲就用他的身体保护了我,我就躺在父亲的身体之下,我的周围都是血。你知道吗?我从七岁开始就没有父亲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哭着说。
边端砚没有打断我,只是担心地看着我。
“到了昭华园以后,我和林持欢与殷灵笛交好,结果呢,林持欢被迫上了战场,殷灵笛在昭华园洗了近两年的衣服,我就这么看着,什么办法也没有。现在林持欢和殷灵笛同在九思园,他们明明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我知道我绝对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我想跟着岚姨,好好在昭华园过日子,到头来,岚姨也离开了。”我语无伦次地说着,越说越难过,眼泪止不住地掉。
我也不擦眼泪,说出了真心话:“边端砚,我知道你是王爷,也知道我自己的身份,可是,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每当我无助的时候你都站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我有困难你都会出现。我真的很讨厌你这个样子。我很害怕,一旦我习惯了你对我的好,如果有一天这种好不在了,那我应该怎么办?我一次又一次和自己说于烟婉的例子、岚姨的例子,可是怎么办?我就是很喜欢你啊。我想呆在你身边,求求你,别让我走。我没有地方可去。”
边端砚深吸了一口气抱住我:“是我不对,以后不说让你离开的话了。”
我任由边端砚抱着,始终没有停止眼泪,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边端砚低声说:“我不会让你成为于烟婉也不会让你成为岚姨的。从此以后,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我啜泣着抬头看他:“你说真的?”
“本来表白心迹这种事情应该由我来做的,没想到被你抢先了。”边端砚笑了起来:“难道你没有感觉到我喜欢你?”
“没有……”我认真地想了想,止住了哭泣:“我没有感觉到……一开始我只觉得你是贵公子好玩,毕竟,达官贵人的真心实在不可多求。何况,你还不是一般的达官贵人,你是王爷。后来你告诉我你参加受过父亲的恩惠,便一直以为你是在报恩。”
边端砚懊恼地说:“你竟然这么以为?”
在看到我认真点头后,边端砚无奈地说:“赵清让,你听好。我确实是因为要报恩,才认识了你。但是,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为你做了那些事。我喜欢你的坚强和善良,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嬉笑打闹。我总觉得,只有和你在一起时,边端砚才是真正的边端砚。”
我惊讶地看着他,边端砚继续说:“我当初看你为了林持欢黯然神伤,用我送的珠钗出手相助骆远慕,别提有多难受了。还好,你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知道世间最好的还是我。”
我不禁笑:“越说越没边了。我对林持欢是兄长之情,对骆远慕是朋友之谊,从来都不是男女之情。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不可能与其他人发生爱情。”
“所以说你很幸运,能碰到我。”边端砚见我笑了,高兴地逗我。
我刚想回应,边端砚突然黯然地说:“或许没有我,你会更幸运。”
我听到后奇怪地看着他,边端砚立刻故作遗憾地说:“毕竟,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实在不明智啊。”
“你……在说你自己吗?”我没好气地回他:“你是王爷,想三妻四妾怎么可能会有人敢拦你。”
“我啊,我这一生能碰到你可能就已经花光了所有幸运了。何况这边塞之地,想再找个姑娘能配得上我这绝世相貌的恐怕是难了。”边端砚一如之前的嬉皮笑脸。
我大笑,身后传来了绿祺的声音。
绿祺急匆匆赶来:“王爷,姐姐,那位晕倒的士兵醒来了。”
边端砚看着我:“走吧。”
我点点头,眉眼俱笑。
绿祺似乎看出了我们之前的细微动作,疑惑地看着我,我对着绿祺笑,什么也没说,跟在边端砚身后向军营走去。
那个士兵已经在营帐里等着了,他的脸色仍然很不好看,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没有精神。
“王爷恕罪。”士兵见到边端砚立刻跪了下来。
边端砚屏退了左右,让我和绿祺留下。
“本王打算送你回懿王府。”边端砚对士兵说。
士兵连磕了几个响头:“求王爷不要送小人回京城。小人只想亲眼看看哥哥死去的地方。”
“你哥哥已经离开了,你再回那个伤心的地方又是为什么呢?”边端砚问他。
士兵的眼神满是坚毅:“我只知哥哥死了,却不知哥哥尸首在何处。如果我能再回那个地方,我就可以亲自祭拜哥哥,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你能为你哥哥做的事情,应该是好好活着。”边端砚打断他:“此去边塞,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年纪尚小,何必受那无谓的煎熬?”
“小人受王爷恩惠,此生也没有其他愿望,只愿意追随王爷左右,但求有一日能够为王爷分忧解劳。王爷去塞外,小人跟在一旁,还请王爷就当小人不过是普通的士兵,让小人跟着军队去塞外吧。”士兵似乎完全没有将边端砚的话听进去,又磕了一个头。
边端砚无奈地摇摇头:“那你回你所在的营帐休息吧,休息好了,军队继续出发。”
士兵激动地又磕了几个响头:“谢谢王爷!”
“等等,本王忘了问你的名字。”边端砚询问他。
士兵笑逐颜开:“小人吕柏宏。”
边端砚点点头,吕柏宏随即离开了。
我走上前问边端砚:“你确定要将他留下吗?”
边端砚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只是笑着说:“同一样事物,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或许,我不该执意用我的方法去保护一个人。我要做的,是在金丝雀从天空中摔下时接住它,而不是用脚链将它锁在笼子里。”
边端砚说着看向我,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相视一笑。
绿祺在一旁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转身离开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