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程 |
与你错失太多 |
懿王爷大寿,对于昭华园来说着实是大事。以往,去王公贵族府中表演,岚姨都是会在前一晚一一叮嘱一一吩咐的,而此次,却似乎压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临近傍晚,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岚姨的安排,岚姨却依旧与客人谈笑风生,没有丝毫要将此事仔细统筹的意思。
我和李妈妈交换了眼神,决定还是主动问岚姨:“岚姨,时候也不算早了,早些将明日的事情吩咐了吧。”
岚姨看了我一眼,云淡风轻:“你既然如此积极,不如此次就交由你来安排?”
岚姨此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我愣愣站着,不知是哪个词用错了惹了岚姨不悦。
“从今日起,赵清让就是新花魁,这些年我也累了,有些事就让她帮着做。”岚姨又补了一句。
此时,空气更加沉谧。
李妈妈打破了沉寂:“那姑娘们入睡前都去后院,让清让姑娘给大家说说明日表情的安排。”让大家都散了去。
岚姨欲转身走,我走上进步喊住她:“岚姨……”
“这是你的机会,好好把握。”岚姨打断我,继续走了。
我回头向李妈妈投去求助的目光,李妈妈走到我面前:“没事的,我自小看你长大。这些年,你跟着于姑娘也处理了园中的一些事,也是有些经验的。再有些什么需要注意的,我会在一旁提点你的。”
我点点头,感激着看着李妈妈。
我进入昭华园后很快就被岚姨交给了李妈妈调教,这些年,她教我们园中的规矩,请师傅教我们琴棋书画,严厉之余,又何尝不疼爱我们呢?只是在昭华园中见了太多人情冷暖,慢慢的,也就不懂得如何将自己的感情坦白。李妈妈如此,岚姨也是如此。
当晚,我在李妈妈的帮助下,照着岚姨平日里安排的样子,将次日懿王爷寿宴表演的事情做了系统安排。本来害怕没有经过花魁大赛,大家会认为我不能服众,没想到事情进行的非常顺利。李妈妈私下里告诉我是因为于烟婉出事时,我倾力相帮,姑娘们因此都高看了我一眼。我听后心中不知作何滋味,这种无心插柳是否可以理解为于烟婉对我的帮助呢?于烟婉没有办法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便只点点头,谢谢李妈妈对我的帮助。
岚姨虽然没有安排懿王府表演的事宜,但是懿王爷大寿,她作为昭华园管事,还是不得不去的。
次日,岚姨带着我们一齐去了懿王府。
与六皇子庆功宴的门庭若市不同,懿王府寿宴此次宴请客人十分有限。
六皇子因按皇帝旨意去校场练兵,所以没能亲自来。派府上人送了一颗夜明珠作为贺礼。没有见到林持欢,岚姨明显看得出有些失落,我安慰她:“等林持欢这段日子忙完了,肯定会来看您的。”岚姨点点头,没有作声。
我们在一旁做着准备,懿王爷走了进来,宾客拱手祝贺。边端砚跟在懿王爷身后,完全王爷装扮,若不是他对我调皮地一笑,我快记不起原来与我说笑斗嘴的那个他。我故意没有理他,调试着琴音。边端砚身为懿王爷的儿子,忙着招待宾客,也不再有时间和我多交流。
岚姨在我身旁,始终一言不发。我没有注意到她看着懿王爷的眼神,只觉得他们早些年定是有些解不开的结,而当下,最重要的是表演,只要表演顺利,那么这些结暂且放一放应该也是不要紧的。没有想到,有些事情根本不在人为控制能力之内。
宴会进行到一半,懿王爷称身体有些不适,离开了宴席,边端砚帮忙照顾着客人,我因正在抚琴,也就没有注意到岚姨已经不在宴席中了。
一直到宴会结束,边端砚送走了所有宾客,我也与昭华园的姑娘们收拾好了乐器,准备离开昭华园。突然,我发现岚姨不见了,四下张望,仍然无果,又不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好谎称与岚姨仍有事未处理完,让其他人先走。
待大家都走远了,我返身想进入懿王府,发现边端砚站在门口看着我笑。
“你笑什么?”我问他。
边端砚一改宴席上彬彬有礼的模样,靠着门:“笑你啊,这么晚了,还舍不得走。”
“我哪是舍不得走,等替你做了三件事,我们自然就没有瓜葛了。”我没好气地回他。
边端砚凑近我:“只可惜啊,本王最近无暇想这些杂事,怕是你想为我做事,我也没什么好吩咐你的。”
边端砚离得太近,我下意识往后退,语气也放缓了:“我……我是来找岚姨的。”
“岚姨?岚姨不是和你们昭华园的人一起走了吗?”边端砚奇怪地问。
我刚想回答,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是岚姨!”我低声叫了出来。
边端砚听了,赶忙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我跟在他身后,心急如焚。
快到时,却听到了懿王爷的呵斥声。懿王爷的声音非常大:“你们听着,今日的是一个字也不能向外说出去,听到没有?!”
我和边端砚赶到门口,只见仆人们跪了一地,岚姨明显是吓着了站在一旁,姨王爷用一块布捂着腹部,不停有鲜血向外渗出,而地上,是一把带血的匕首。
边端砚见势,大声向仆人们喊:“还不去请御医?!”
“这点小伤,犯不着惊动御医,就在京城里请个大夫便是。”懿王爷制止了边端砚。
懿王爷看见了我,叫我的名字:“你既然来了,便带她走吧。”
我点点头,走近岚姨,握着岚姨的手,她止不住地颤抖。
在懿王爷的示意下,懿王府没有人拦我们。经过边端砚身边时,边端砚担心地看着我,我小声对他说:“放心。”
边端砚点点头,走到了懿王爷身边。
我扶着岚姨走了好长一段路,岚姨才慢慢停止了颤抖。
走着走着,岚姨突然说:“是他欠我的,我们两清了。”
“岚姨,当年,你和懿王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在心中多年的疑惑。
岚姨舒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和你母亲初到京城,无亲无故,两人又走散了。你母亲运气比我好些,遇到了你父亲,成了名医的妻子。我呢,因太想找到你母亲,又缺乏防备心理,被人骗到了昭华园。我那年,年纪也不大,性子又倔,光逃出府少说就有二十次,可惜每次都被抓回来。绝食、鞭打、洗衣服,这昭华园里哪一样粗活我没干过?可是我啊,就是不愿意沾染这种地方的气息,始终坚持着。直到,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公子不小心闯入了洗衣处,他啊有世界上最温暖的笑容,他和我说你要是不想坚持,我便带你走。”
我在一旁听着,二人的脚步也放慢了。我听得入神,也明白,岚姨口中的年轻公子就是懿王爷。
“可惜啊,他只是这么说,却再没出现过。我听昭华园的管事说,若是能够成为挂牌的姑娘,就能自由出入昭华园。我心想,既然他不来找我,那我就去找他。我收敛了性子,拼命学歌舞学演奏。清让你知道吗?我那时候看你刻苦的样子,总能想起年轻时候的我。那时候的我,就和你一样,有一个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完全不在意自己也是血肉之躯。”岚姨看着我,轻轻一笑,既是笑我,又是笑她自己。
我知道岚姨还没有说完,没有答话,安静等待着。
岚姨望着前方,握着我的手:“我就在昭华园里坚持着熬着,慢慢也就学会了左右逢源那一套,也明白了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才能不让自己吃亏。我想,如果没有遇见过他,我可能还在洗衣处慢慢洗着衣服,直到我再也洗不动,被人扔出昭华园。可是我遇见了他,我就靠着自己的臆想,终于成了昭华园挂牌的姑娘。成为挂牌姑娘的那一日,我立刻出园去打听他的消息,可是我却发现,当日匆匆相见,我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京城如此之大,仅靠记忆想找到一个人何其不易?何况,这么长时间过去,他的容貌想必已经有所更改。我找了他一段日子,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又出现了。他夸我弹的琴好听,我也日夜期望着他来,我们就这样相处着,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花魁大赛前,他说要迎娶我,我是相信的。只是那时,我以为他只是寻常达官人家的公子哥,却不曾想,他是皇子。”
岚姨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我竟不知道,他就是皇子。而我,一个昭华园的姑娘,何德何能能配得上皇子呢?”
“可是,他说过要娶你的。”我接了一句。
岚姨苦笑了一下:“从来没有人规定过,说过的话便一定要算数的。何况,风月场上的话,更是不可信的。我记得那日,我被人绑在屏风后,布条塞住了我的嘴巴,我发不出一点声音,有人看守着,我连挣扎都不行。隔着屏风,我听见有人问他到底是要皇位还是要我这个烟花女子。一字一句我都听得真切,他说,我不过一个轻贱女子,他与我,不过逢场作戏而已。”
“只怪我入戏太深,自食其果。”岚姨的笑,让我听得心中一阵悲哀。
我没有办法安慰她,我太明白其中道理。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怪懿王爷,既然当初已经如此绝情,今日又何苦再来招惹岚姨呢?
我想了想,问岚姨:“后来他有没有再来找过你?”
“有的。”岚姨点点头:“事情过去不久后,我便参加了花魁大赛,夺得花魁后,他带着赎金又来找我。他说要带我走,我拒绝了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讥讽了他一番。我笑他既然是逢场作戏而已,何苦浪费心思在我这个轻贱女子身上。我达到了我的目的,他再没有来找过我。第二日,他便请了旨,上了战场。之后,皇上突然驾崩,他也没有来得及见最后一面。那个皇位,他始终没有拿到。这些年,我们同在京城,却再没见过。他其实常托人给我送一些礼品之类,我都拒绝了。当年的痛,一些礼品哪能抚平呢?”
“岚姨,你还是爱着懿王爷的吧?”我问岚姨。
“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在他心中,我始终没有荣华富贵重要。商人重利轻离别,书生为名节可死可生,身为皇家之人,又怎么可能罔顾血脉,做出有辱身份的事情呢?”岚姨笑笑,摇了摇头。
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我知道,岚姨的话已经说完了,我也衷心希望,岚姨与懿王爷之间,也能就此划上句号。
扶着岚姨在路上慢慢走,我回味着岚姨说的话,突然明白了她对我说的关于许鸣皋的那段话。
大概是因为自己被人辜负过,才不愿意于烟婉走她的老路吧。
只可惜,他人的劝诫终究是他人的人生经历,太多道理,非得自己一一试了,才知道,不该妄求。
我再次想到了殷灵笛,希望她能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回到昭华园后,我扶岚姨回了她的房间,正想回自己房间休息,岚姨叫住了我:“清让,你想不想学《断雁曲》?”
我点头:“想的。”
“按理说,这首曲子应是于烟婉教你才对,只可惜,她没有这个机会了。那就由我来教你吧,这首曲子,教给于烟婉时,我叮嘱她不要在外人面前弹,不过是希望懿王爷不要再听到这首曲子。而如今,我把这首曲子教给你,只希望你日后都没有弹这首曲子的悲凉心态。希望你不要同我一样,真心错付。”
我答应了她,又忍不住问:“岚姨,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懿王爷愿意放弃身外之物呢?”
我以为岚姨会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岚姨直截了当地回答了我的问题:“那我必生死相随。”岚姨的语气坚定,哪怕明知这个梦,遥不可及。
我没有再说,岚姨拿出琴,开始弹《断雁曲》。
这是我第一次听《断雁曲》,我不知道的是,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岚姨弹奏《断雁曲》。
声音如泣如诉,似乎在诉说一个悲凉隽永的故事,故事中的人肝肠寸断,故事外的人也不忍落泪。听着这首曲子,反复能看到天空中一只受伤的大雁,挣扎着拼劲全力不让自己掉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却在筋疲力尽之时,绝望地成了空中的抛物线。
岚姨教得认真,我在一旁学得也入迷。我只当岚姨在教我技艺,却不曾想过她是在与我诀别。
一首好的曲子总是要融入人的感情,而《断雁曲》或许就是岚姨对所爱之人的期盼与失落。
不知学了多久,我竟然在琴边睡着了,待我醒来时,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岚姨已经不在身旁。
我走出岚姨的房间门,望见沉珏与绿祺正在四处找人的模样,我远远叫住她们:“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沉珏与绿祺听见我的声音,赶忙跑到我身边:“懿王爷派人带着聘礼,正在朝我们这边来呢。”
“聘礼?”我十分惊讶。
绿祺语气急促地回答我:“懿王爷向皇上请旨,说要八抬大轿迎娶岚姨。皇上勃然大怒,懿王爷不顾皇上的反对,执意要迎娶岚姨。”
“懿王爷这样胡闹,端王爷也不劝着?”我急得跺了一跺脚。
沉珏说:“说来也奇怪,懿王爷这般做,端王爷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岚姨呢?岚姨现在身在何处?”此时也不能深究事情的情况,我赶忙问起岚姨。
“岚姨听到消息后,一早就出了园,临走时说昭华园里大小事都交给清让姑娘处理,让李妈妈在一旁帮着你。岚姨还说,你当日允诺他人的事情,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了。”绿祺回忆着。
我又一跺脚:“糟糕。”转身看向沉珏:“你让府中所有人都去寻找岚姨。”说完便赶忙带着绿祺向昭华园门口跑去。
懿王爷此时已经到了昭华园门口,见我迎面跑了出来,便问我:“她呢?”
“岚姨走了,懿王爷还是请回吧。”我恭敬行礼。
“她走了?”懿王爷自顾自地一笑:“我来接她,她却走了。她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
我不知如何接话,索性不说话,干干站着。
懿王爷站了一会儿,摇摇头:“也罢。”
说着便转身走,走了两步,懿王爷又回头看了一样昭华园的牌子,大笑三声:“错了,我们啊,都错了。”
懿王爷的身后跟着许多人,他们带着丰厚的聘礼,大红色煞是显眼。他们来的时候,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街道旁围了不少百姓,好奇的看着我们。这样好的场景,岚姨年轻时期待过无数次,怕是午夜梦回,也曾出现过。可当这种画面真的出现了,岚姨却不在现场。
我只能替岚姨看着她昔日口中有着世界上最温暖笑容的少年郎,这个人,早已没有了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的背影,在一大片红色里,显得那么落寞。
我不明白,昨晚岚姨明明说是愿意的,为什么知道懿王爷愿意迎娶她时又无故消失了呢?正想着,林持欢骑着马赶到了昭华园,他跳下马,走到我面前。
“懿王爷呢?”林持欢匆忙赶来,跳跃但他毕竟在沙场多年,毫无气喘吁吁的模样。
“走了。”我回答他。
“岚姨呢?”林持欢又问。
“也走了。”我接他的话。
林持欢激动地大喊:“岚姨怎么可以跟懿王爷走呢?皇上会大怒的啊!清让,你怎么不拦着岚姨呢?哎呀……”说着就要上马追懿王爷。
我拉着他:“他们没有一起走,是我没有说明白。岚姨知道懿王爷要娶她的事情,一早就离开了昭华园。还留下话,让我照看昭华园。”
“你的意思是,岚姨,离开了?”林持欢惊讶之余,又有些侥幸:“离开了也好。不然这件事情就难收场了。那岚姨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我已经让全园上下都去找岚姨了。”我回应他。
“那我们也去找吧!”林持欢飞身上马,向我伸出手。
我摇了摇头:“岚姨不在昭华园中,昭华园的大小事务不能没有打理。”我想了想,接着说:“而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岚姨的离开是为了保护懿王爷。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岚姨自然会回来的。”
“那也不行,我不能让岚姨一个人在外面,万一她出事怎么办?”林持欢看了看绿祺:“你好好帮着清让照顾好昭华园,找岚姨的事情就交给我。”
林持欢策马飞奔而去。
我看着林持欢,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做事情总是凭着一腔热情,但也正因他这一腔热血,显得真诚又可爱。
我带着沉珏回了府,想起绿祺转述给我的岚姨的话。
岚姨说,“你当日允诺他人的事情,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了”,这事情,应该指的就是殷灵笛了。
而如何安置殷灵笛,我想还是需要等林持欢回来与他商议后再做决定。
我回到房间一番梳洗,准备去前厅时,绿祺递给了我一张纸条。
没有落款,但我能认识边端砚的字迹。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安好。
我知道边端砚是在告诉我岚姨与懿王爷的处境,心中顿时安定下来。我让绿祺告诉园中所有姑娘,昭华园一切照旧,便去了前厅。
我何其感谢边端砚,在一切动荡面前,他总是最能知道如何让我心安。
在看过了于烟婉与许鸣皋的事情与岚姨与懿王爷的事情后,我深刻地明白我这种身份与边端砚王爷身份的云泥之别。
我拼命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期待,却又在不经意间放任它开出了花。
一万年太久,那就让我享受此刻,短暂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