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右想，第二日去出月山庄前，我还是将边端砚要见我的事情告诉了岚姨。

岚姨眉头紧蹙，思考良久，才说：“该来的，还是来了。”

“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是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是要害我。”我将之前边端砚两次给我纸条的事情补充了出来。

岚姨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你，是我。”

我不知何意，又不好明问，只好继续说见面的事情：“清让这番来，是向岚姨辞行的。不管边端砚此次见我是何意，终究他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岚姨您收留了我这么多年，给清让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清让已经十分感激。不能再留下，给昭华园带来祸端。”

“知道又如何？这么多年，谁又能证明你就是曲九思？”岚姨对我的话反应非常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小声说：“我只是不想再逃了。我想做回曲九思，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不知道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姓曲。”

岚姨说的对，能够证明我是曲九思的人只有岚姨和林持欢，而这两个人，是最不可能出卖我的。经过了于烟婉这件事，我突然不想抱着秘密过日子了。

而这，或许就是我的机会。不管我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况，我都甘之如饴。

岚姨理解了我的意思，但仍然挽留我：“不管你是赵清让还是曲九思，都是我昭华园的人，出月山庄见面后，安全回来便是。”顿了顿，岚姨接着说：“于烟婉已死，我不能再损失一个姑娘，尤其是你，我想让你做新的花魁。如果你还想报仇，就一定要忍耐。”

我心中一惊，明白自己实在有些冲动了，赶忙点点头，退出了岚姨的房间。

出门时，竟又碰到了之前晚上送我去白马寺的那些仆人。

还是之前拱手对我行礼的人，走上去恭敬对我说：“姑娘请上轿，小的们送姑娘去出月山庄。”

我不禁笑：“你们的生意也真是好，可惜我不常坐轿出门，不然以后找你们便是。”

一路到了出月山庄，我从轿子上下来，仆人们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对他们说：“你们有别的生意只管去接，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到昭华园，用不着等我。银子嘛，你照常向雇主要便是。”

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从我身后响起：“就算想赖在我的身边，也不能乱用我的钱呀。”

我回头看他，愣住了。

“怎么？又被本王爷这惊为天人的英俊面庞吓着啦？”他背着手，走到我面前，嬉笑看着我。

“怎么是你？！”我反应过来，完全顾不上任何礼仪，高声叫道。

在我面前的人，分明是蒙面公子。也就是说，蒙面公子与边端砚竟是同一个人？

就在我反复思索时，仆人们拱手行礼：“端王爷。”

边端砚点点头，说：“既然赵姑娘让你们去休息，那你们就去休息吧。”说着狡黠对我一笑：“看来，我的容貌着实不同凡人啊，赵姑娘都舍不得离开了。”

在确认他就是蒙面公子时，我突然放松了下来。没有顾及仆人们仍在身旁，没好气地问他：“客人来了，你就让我在门口站着？”

边端砚也不生气，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语气：“可不是，我怎么能让赵姑娘站着呢。来来来，赵姑娘里面请，不知是否要二两牛肉？”

看着边端砚这个王爷身份的人居然学着店小二的口吻和我说话，我忍不住被逗笑了：“好啦，进去吧。”

“得叻。”边端砚配合我，根本不介意身后的仆人们拼命憋着笑。

从正门进去，映入眼帘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庭院，绿树红花相掩映，摆设考究，十分清雅。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边端砚在我身后吟起了诗。

我回头看他：“《诗经·陈风》中的《月出》？”

边端砚期待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像个小孩子一样瘪着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背了多久吗？还以为你能表扬一下我……”

我再次被他逗笑，但是装作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端王爷背诗辛苦了，端王爷若是不介意，我们可以从头再来一遍，清让一定认真夸奖端王爷的好才华。”

边端砚白了一眼我，径直走进了庭院。走了两步，回头看站在原地的我：“还不跟上？”

我赶快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在见到边端砚之前，我的心中全是忐忑，在确认他就是蒙面公子之后，我的步伐也不由得轻快了起来。

到了庭院中，边端砚在石桌旁坐下，示意我坐在旁边。

我想了想，摇摇头：“我轿子坐久了，暂时不愿坐着了。”

“赵清让，你别忘了，我是王爷。”边端砚看着我：“你怎么可以拒绝王爷？”

我仍旧摇摇头：“端王爷宽宏大量，一定不会与我这种小女子计较，对吧？”

边端砚被我的话逼得没话说，只好恨恨地说：“你的伶牙利嘴只怕都用在我这里。”

我没有回他的话，从石桌上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拿起想喝，发现边端砚看着我，我喝了一口，把茶杯放回桌上，发现边端砚还是看着我，只好说：“我渴了。”

“我知道，我只是怕你把茶杯一起吃了。”边端砚心疼地看着茶杯。

我悻悻在他对面的石凳坐下：“说吧，找我来什么事。”

“我以为你应该先求我不要把你的秘密说出去。”边端砚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气定神闲。

我也不客气，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你既然都已经知道了，我横竖不过一个死，有什么好求的。”

边端砚故作严肃：“是的，你刚刚喝的茶里我已经下了剧毒，不出三个时辰，你就会毒发身亡。”

我配合着假装害怕，说：“人之将死，小女子可否求王爷一件事。”

“你说。”边端砚好气地看着我。

我又喝了一口茶，边端砚惊讶地看着我：“这茶味道实在是好。希望王爷以后要赐死一个人，不要用这种茶叶了，实在可惜。既然王爷已经用了这种茶叶，倒不如多让小女子喝几杯。等小女子喝够了，自己会找一个山旮旯等待毒发身亡的。”

边端砚气得把茶壶推到我面前：“喝吧喝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渴了大半辈子。”

我其实并不是想喝茶，只是不知道如何缓解当下的气氛。如果他是蒙面公子，我一定轻轻松松与他交谈；如果他是边端砚，我只需问他到底让我来此有何目的；可是他即是蒙面公子又是边端砚，一时之间我真的找不到比较好的相处模式。

我一口一口喝着茶，边端砚似乎沉思了一会儿，开了口：“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是曲九思？”

“当然好奇，可是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我问了也没有用处。”我回应他。

边端砚笑了一下：“我这条命是你父亲救的。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报恩，你父亲便已经不在了。我听闻曲家有一幼女尚在人间，所以派了许多人寻找你。可惜我在京城时间不多，找你这件事情便总是耽搁。当我找到你时，才知道你已经在昭华园挂牌了。”

父亲生前行医治病救人无数，救过边端砚也不足为奇，我没有往心里去。想了想自己现在的身份：“谢谢你一直来看我，我在昭华园，过得挺好的。”

“我会安排让你从昭华园出来的，你可以换个身份，好好生活。”边端砚思忖着。

我笑了笑：“如果我愿意离开昭华园，我有无数个机会。可是，我现在不能离开昭华园。还望王爷对我父亲当年之恩不必挂怀，小女子承担不起。之后，王爷也不用再来昭华园了。”

听完边端砚的话，我的心里居然有一丝失落，在他说完让我离开昭华园这种话时，我居然有了一些愤怒。我不知道这些情感的来源，也不愿意细想下去。

边端砚见我不愿意离开昭华园，言辞强硬，也有些生气：“你若是不离开昭华园，执意报仇，迟早会让自己陷入困境。”

“那也是我的事，不劳王爷费心。”我站了起来。

边端砚也站了起来：“不行。按照你所说，我已经不欠你边家任何，但现在，我知道你是曲九思，你要是不想让我将这件事说出去，你就得帮我做三件事。”

“你不讲道理。”我欲走。

边端砚抓住我的手：“你又和我讲道理了吗？三件事，做是不做？”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边端砚大概早就死在我的眼神之下：“什么事？”我甩开他的手。

“我现在没有想好，等我想到了，我再告诉你。在我想好之前，我想去昭华园听曲，你还是得弹给我听。”边端砚对于我甩开他的手这个举动并没有生气，只是用一副盛气凌人的状态看着我。

“那清让便随时恭候。”我转身走，突然听到了他嘟囔了一句话：“说了多少次，不要一个人和单身男子相处，居然还来。真是……”

我生气地回头打断他：“是你让我来的！”

“你那时候知道是我吗？以后谁叫你都不行！姑娘家家的，多危险啊。”边端砚又恢复了之前的语气。

我懒得理他，大步迈了出去。身后传来边端砚的声音：“不对，我叫你还是得来啊！”

出了出月山庄，门口的仆人们已经等着了。

那个与我说过话的仆人走上去：“清让姑娘好，小的是端王爷的随从钱四。端王爷吩咐了，姑娘日后有任何需要，派人传个话来懿王府给小的，小的便会帮告知端王爷。”

我仍然在气头上：“用不着，你现在把我送回昭华园就行。”

钱四赶忙点头，我上轿后，突然听到钱四对其他仆人说：“我说了吧，咱们主子啊对清让姑娘真是不一样。”

“不一样……”我轻声念着这三个字。

在此刻，我才明白，我轻易地答应了他那三件事，不过只是怕真的就此与他再无瓜葛。

回到昭华园时，仆人们刚走，我迈步入园，突然听到了沉珏哭泣的声音。

我顺着声音快步走去，发现沉珏跪在岚姨面前。

“岚姨，这是怎么了？”我问岚姨。

岚姨没有答话，在一旁的李妈妈回我：“于姑娘已经不在了，恰好有人愿出钱买沉珏，可沉珏这丫头吧，就是不愿意出园。”

沉珏见我来了，立刻跪到我跟前，朝我磕头：“清让姑娘，求你救救我。那个买我的人，暴虐成性，凶残至极，沉珏若是去了，只怕活不过三日啊。”

我不能问岚姨为何明知沉珏被卖过去凶多吉少仍然不加以阻拦的问题，岚姨说过“昭华园不养闲人”，于烟婉既然已经死了，又有人愿意花银子买沉珏，身为昭华园的管事，实在没有理由不同意这桩生意。

一个人的命可以用金钱去衡量，这样的“价值”实在不知有何意义。

可是看着沉珏不停在我面前磕头，哭得梨花带雨，我实在下不了狠心，念在她曾经对于烟婉忠心耿耿，问岚姨：“若是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钱，可否将沉珏转卖他人？”

岚姨看我：“当然可以。”

我解下钱袋，递给岚姨：“里面是二十两银子，不知够不够买下沉珏？”

岚姨看着我，摇了摇头：“可以。”拿下了我的银子，带着一众人离开了。

沉珏哭着又朝着我磕了几个响头，口中说着对我的感谢之词，我扶她起来，送她到了我的房间。

绿祺在我房间照料兰花，见我扶着沉珏进门，赶忙过来帮忙，扶着沉珏坐在了凳子上。

沉珏此时已经止住了眼泪。

我安慰沉珏：“以后你就和绿祺一起帮忙照料我的生活吧。我不会很麻烦的。”

沉珏起身又想跪下，我和绿祺拦住了她。

我转身从首饰盒里拿出了当初于烟婉送给沉珏的金镯子，递给沉珏：“做了我的丫头，就要有见面礼。喏，拿着吧。”

沉珏颤抖着接过金镯子，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些日子，我见了太多眼泪，实在是不想再看见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让绿祺好生安慰她，自己去了前厅。

岚姨在前厅，见了我让我直接跟着她进了包厢。

“你想不想成为昭华园的新花魁？”岚姨问我。

“想。”我疑问地问岚姨：“可是……不是要等十八岁后花魁竞选才行吗？”

岚姨笑：“于烟婉的事情一出，昭华园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何况……”岚姨犹豫着，还是把话说了下去：“何况，我不一定等得到你十八岁。”

我不知道岚姨所说何意，继续问：“可是现在距离我的十八岁生日不过还有一个月，怎么会等不到呢？”

“你不需管那些，你若是想做花魁，我就捧你做花魁。我已经问过园里姑娘们的意见了，她们都是同意的。何况，哪怕真的有花魁大赛，你也是她们当中顶尖的。”岚姨似乎没有了耐心。

我点点头。

岚姨看我没有了拒绝的意思，舒展了面容。

我犹豫着，还是问起了藏在心中许久的事情：“岚姨，我若是成了花魁，可否……让殷灵笛出园？”

岚姨看了我一眼：“你还是想让她出园？”

我认真点头：“是，我答应了她的，我就要做到。”

“不行。”岚姨一口回绝了我：“现在不是时候。”

“为什么？我已经和林持欢说了殷灵笛的事情，我也不怕把实话告诉殷灵笛。她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认了。”我恳求着望着岚姨。

岚姨似乎想向我解释缘故时，李妈妈来敲了门。

我起身把门打开，李妈妈对岚姨说：“懿王府派人来说，明日懿王爷大寿，让昭华园去助兴。”

岚姨瞬间变得十分严肃：“回了懿王府的人，就说昭华园近日抽不开人手，怕是无法给懿王爷贺寿。”

李妈妈为难地说：“可是……毕竟是懿王府，就这么回绝了，怕是不好吧。”

我能猜到岚姨的心思几分，于是帮着岚姨对李妈妈说：“李妈妈，您就按照岚姨的话说吧，不会有事的。”

李妈妈点点头，准备退出房间，却被人将房门推开了。

“没想到，我懿王爷想看昭华园的表演，还得亲自来请。”懿王爷踱步走入。

我和李妈妈见到懿王爷，赶忙行礼，唯独岚姨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懿王爷示意我和李妈妈出去，我们再次行礼后，准备退出去时，岚姨开了口：“明日昭华园一定倾一园之力为懿王爷祝寿，懿王爷大可放心。昭华园如此嘈杂之地，实在不适合懿王爷这么尊贵的身份。懿王爷还是早些回王府的好。”

言语客气，却是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

懿王爷听完岚姨的话，脸上并没有不悦的神情，反倒是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一言为定。那本王就在府内恭候了。”

我与李妈妈恭敬送了懿王爷出府，快到门口时，懿王爷突然问我：“你就是赵清让？”

我被懿王爷突如其来的询问吓了一跳，尊贵的懿王爷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来不及思考，我赶忙毕恭毕敬回答：“回王爷的话，奴婢名字确实是赵清让。”

懿王爷顿了顿，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把话说给我听：“我曾有个故人之女，取名九思。可惜她家中突遭横祸，不知去了何处，但愿她在这个世间还好好活着吧。后来六皇子收了她家的府邸，托我给取个好名字，我就用了这个名字，也就是九思园。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回来，回到她原来的家。”

我不能断定懿王爷是否知道我就是曲九思，怕是懿王爷一时兴起随口说起，所以只配合着点点头，没有说话。

懿王爷坐上轿子时，又看着我笑了一笑。懿王爷的年纪不过比父亲大上五岁，他的眉眼和善，意味深长对我说：“但愿我家那小子比我有福气。”

送走了懿王爷，李妈妈去后院继续管理杂事，我则去了岚姨房间。

岚姨仍然在房间，我问岚姨：“懿王爷……”

岚姨打断了我：“是，他知道你是曲九思。”

“懿王爷怎么会知道？难道是因为我父亲救过端王爷？”我非常惊讶。

岚姨听了我的话，更加惊讶：“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端王爷说他年幼时父亲救治过他，他找了我许久，最后发现我在昭华园。”

岚姨不知为何，听完我的话，低声说了句：“端王爷竟是这么说的。”

我不明所以，望向岚姨，岚姨似是安抚我般：“既然他是这么说的，便是吧。”

“可懿王爷说，我的名字是他取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的名字明明是您说用某个人和你说过的一句话取的。难道这个故人就是懿王爷？”我慢慢思考着。

岚姨嘲讽式地笑笑：“是。他说君子九思，我便给你这个名。只可惜，他不过是伪君子。”

岚姨的眼神里充满了忧伤，让人不忍心再问下去。

我退出了房间，想去看殷灵笛，但想到岚姨的话，只好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也不知道这个时机何时才能出现，我就像愚蠢的农夫，傻傻地守着树桩等着自己找上门来的兔子。

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心中，并没有丝毫期待。 vAVZQ7mZM8KBBPbhZmVUMr93+XY/eqag+SxLCZ2rBqs3jOUEDcyokX0shvpRfG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