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这个场景发生在现实里,我们应该必死无疑了吧。
恍惚之中,我又听到了李毓珍的声音:“老杨,你醒醒,老杨,你怎么了?”
我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倒在走廊里,而杨逸凡就趴在我旁边。
走廊?
我的第一反应是在车子被撞飞的瞬间,我们离开了车厢,来到了这里。
此时,李毓珍就蹲在杨逸凡身边,轻轻摇晃着他的胳膊:“老杨,你醒醒,老杨,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女儿小爱躲在李毓珍身后,惊恐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爸爸。
我环视一圈,意识到这是杨逸凡居住的公寓。
我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这时候,杨逸凡猛然坐起身。他哎哟了一声,似乎是摔到了头部,本能地捂住了前额。
见妻子和女儿都在身边,他茫然地问道:“我……我这是怎么了?”
李毓珍解释说:“刚才我本想回卧室的,却看到你倒在了走廊里。”
杨逸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毓珍追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杨逸凡干涩地说:“哦,我想起来了,我也是准备回卧室的,却发现小爱的房门关着,我去看了看她……”
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站在李毓珍身后的小爱。
小爱忽闪着眼睛,一脸的不知所措。
李毓珍又问:“然后呢?”
杨逸凡连忙回说:“我见小爱睡着了,给她盖了盖被子,转身出门的时候,突然感觉头晕,眼前一黑就昏倒了。”
李毓珍有些担忧:“明天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杨逸凡摇摇头,说:“没事,我就是最近工作太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侧眼看看墙上的时钟,时间竟然是22点!
我记得潜入杨逸凡的梦境后,小爱的书桌上有一个小闹钟,当时的时间是21点50分,杨逸凡离开小爱房间是21点55分。
随后,他去阳台抽烟,有三五分钟,再次进入小爱房间,听到古怪歌谣后夺门而逃,摔倒失去意识的时间大概就是现在。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将手伸到杨逸凡的睡衣口袋,竟然真的抽到了那张红桃3扑克牌。
没错,就是我潜入梦境伊始,留下的参照物。
那一刻,我蓦然意识到,现在的一切和我最初潜入的梦境场景是相连的!
这时候,李毓珍将杨逸凡扶了起来,回到卧室,她问他:“你确定没事吗?”
杨逸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似乎还沉寂在“梦境”的恐怖场景里。
李毓珍起身去倒了一杯热水,坐在床上的杨逸凡挽起了左袖,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十字花割痕。
相似的动作,同样的割痕。
每一个梦境场景中的他都在重复这个动作。
随后,杨逸凡关掉了台灯,怀抱心事沉入黑暗中。
我离开卧室,手里仍旧捏着那张红桃3。
经过走廊之时,我猛然回头,感觉似乎有人在窥视我,就在走廊尽头!
走廊尽头挂着一幅画,画里是一个侧脸掩面的老人。
我走到那幅画前面,凝视着画中之人。
就在我伸手想要触摸的瞬间,那个老人竟然倏地转过头,双手从画中伸了出来,一把将我推倒。
我惊叫一声,脚下突然变成虚无的空间,整条走廊也剧烈扭动起来。
我身体失重,极速坠落而下,那双推倒我的双手竟也跟了过来,像两条锲而不舍的蛇,就在它们要掐住我脖颈的瞬间,我猛然睁开了眼睛。
Naomi坐在我身边,见我醒了,立刻问道:“王老师,你醒了?”
我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脖颈,仿佛那双手从梦里跟进了现实,而我仍旧沉溺在那种坠落和被扼杀的恐惧中。
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回到了被那些奇形怪状的梦境吓醒的日子里。
Naomi也意识到了这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潜梦,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问道:“王老师,你还好吗?”
我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坐起身,摘掉脑电波同步扫描仪:“我还好。”
Naomi递给我一杯特制的功能饮料。
咕嘟咕嘟,我喝完了一杯,又要了第二杯第三杯。
虽然每次潜梦都会耗费大量精力,但这一次似乎尤为严重,我感觉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不管怎么喝,都无法补充消耗的精力。
Naomi追问道:“王老师,你真的还好吗?”
我点点头,问道:“我睡了多久?”
Naomi看了看计时器:“从你服药躺下到醒来一共是21分钟16秒,还没有到你设定的唤醒时间。”
我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我是自主醒来了。”
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杨逸凡,我知道,他的梦境还在继续。
我抬起他的左臂,挽起袖子,看到了一道已经愈合结疤的十字花割痕。
当时,李毓珍向我说起过,杨逸凡确实出现了自残的举动。
或许,他并不是自残,他只是想要通过这道割痕分辨现实和梦境而已。
他在试图自救!
Naomi指着杨逸凡手腕上的瘀痕,说:“看来他老婆对他也好不到哪儿去,都开始动用手铐了。”
我摇摇头,说:“以他现在的状态,如果真的被送到精神病院,恐怕就不是手铐那么简单了。”
Naomi没说话。
我靠在一边休息了五分钟,才打开房门。李毓珍见我出来了,急忙起身问道:“王老师,老杨的情况严重吗?”
我点点头,说:“他的病情比我想象中要复杂,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的。”
听到这里,李毓珍失落地点点头。
离开之前,我特意要求去看了看小爱的房间。
让我感觉惊异的是,现实中她房间的一切和梦中的竟然一模一样,就连墙壁上的奖状和证书的排列顺序都没有改变。
我不禁感叹:“你女儿真厉害。”
李毓珍落寞地说:“那是在老杨患病之前了,自从他患病后,小爱已经退掉了所有的兴趣小组和比赛了,学习成绩也是一落千丈……”
我转头问她:“杨逸凡平常很关心小爱的学习吗?”
李毓珍摇摇头,说:“他工作很忙的,每天晚上都有应酬,周末不是出差就是加班,小爱的学习和兴趣培养都是我在管理,他几乎从不过问。”
我又问:“这么说,他很少有时间能够陪伴小爱了?”
李毓珍应声道:“一个月最多一两次吧。”
我看着那些精致的奖状和证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接着,我又去了阳台,看到了那一排长势颓然的观赏类植物:“这是非洲茉莉还有鸭脚木吧?”
李毓珍叹息道:“魏阿姨走后,也没人打理这些植物了。”
我轻轻摸了摸鸭脚木颓败的叶子:“平日里都是魏阿姨在打理它们吗?”
李毓珍解释道:“她喜欢花花草草,我就在花草市场买了一些,平日里都是她来照管的。”
随后,我便和Naomi离开了。
Naomi将我送回公寓后,也回家了。
我先去洗了个澡,由于服药和潜梦的缘故,身体仍旧感觉很沉重,但我还是选择将梦里观察到的一切记录下来。
虽然我的潜梦经历不多,但这个梦境和我之前观察过的梦境不同,我必须仔细梳理所有线索——
在此之前,我要先简单说一下梦境的分层。
弗洛伊德将人的精神分为三个层次:意识、前意识和个人无意识。荣格又补充了第四个层次:集体无意识。
相应地,梦境也分为三个层次,即前意识(第一层次)、个人无意识(第二层次)和集体无意识(第三层次)。
前意识是梦境的三个分层中最浅的一个层次,知识、想法、回忆、焦虑以及被完全认可的动机等,都会出现在这一层次之中。
不论梦境内容简单或复杂,平淡或离奇,人一生之中所经历的梦境绝大部分都处于第一层次,只有极小部分梦境会进入第二层次,至于梦境的第三层次,人只有在生命中的特殊时刻或重大过渡阶段(比如青春期、生儿育女时或经历丧亲之痛时等)才有可能会进入,但由于概率微乎其微,我们在此不多做赘述。
回到第一层次梦境,清醒时的意识和睡眠中的梦都可以随时进入前意识,我潜入咨询者的梦境进行观察也是在这一层次。
通常来说,这一层次梦境的叙事都比较混乱,不太符合逻辑,需要通过梦象解析来还原其中隐藏的含义,但回到杨逸凡的梦境之中,却与之相反,梦境内容井然有序,数次转换,几乎与现实无异,而且他也拥有完整的梦境感受。
不过,宝叔在他的梦境学课程中也讲过,这与梦境主人的造梦力和梦境感受力有关,极少数人天生就拥有强大的造梦力和梦境感受力,他们可以制造任何想要的梦境,同时拥有近乎真实的感受和体验。
或许,杨逸凡就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员。
说到这里,我必须给大家科普一下造梦力。我们每晚做梦的内容琐碎,不连贯,一般都是某个片段,梦境场景也很简单,醒来后只能模糊记得星星点点,时间再久一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是由于普通人的造梦力很弱,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与之相对的,造梦力越强,梦境场景就会越逼真细致。
说完了造梦力,还要说一下梦境感受力。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就是在做梦的时候,如果梦境与悲伤、恐惧等内容有关,现实中的我们会不由自主地哭泣,继而从梦中醒来,但醒来后的我们往往只是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一个不开心的梦,并且哭了,除此之外,没有更加具体的感受。
和造梦力相似,普通人的梦境感受力很浅,不足以留下体验经验,即使偶尔能够有比较强烈的梦境体验,一旦梦境醒来,那种感受也会迅速淡化。因此,绝大多数人不会被梦境困扰,但是有极少数人拥有很强的感受力,他们在梦中的体验会如实延伸到现实感受中。
或许,这也是杨逸凡罹患现实梦境混淆症的原因之一,不过在完全确定之前,我们暂且不多假设。
回到杨逸凡的梦境之中。
我的潜入是从他居住的公寓开始的,到最后再次回到那里,我一共经历了四个梦境。不,准确地说是四个梦境场景。
为了方便记录,我暂且将先后经历的四个梦境场景标记为A、B、C、D。
除了梦境场景D,在A、B、C三个梦境场景中,都出现了那首古怪的童谣,还有红黄相间的太阳帽。
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被那幅画里的掩面老人推下去,会不会在梦境场景D中再次听到那首童谣,或者看到那顶太阳帽,然后,梦境继续。
杨逸凡对这两样东西充满恐惧,说明这两样东西曾经给他带来很恐怖的记忆,至少是不愉快的经历。
宝叔的梦境学课程,其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讨论梦境的分层。
他说,梦境的所有内容都是存在意义的。
不管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大脑选择让某一种或几种意象反复出现在这层次的梦境中,极有可能是在暗示更深层次的无意识之中的焦虑或恐惧,通过第一层次的梦透露更为深邃的第二层次梦的内容。
第二层次的梦境就是个人无意识。弗洛伊德把这一层次的人格称为本我,也就是原始的、充满动物性的自己。
本我充满了被压抑的欲望、情感和恐惧,还有几乎被遗忘或隐藏的创伤和经历,而杨逸凡梦中古怪的童谣和红黄相间的太阳帽或许就隐含了不为人知的记忆或秘密。
说完反复出现的童谣和太阳帽,我再来谈谈那道十字花割痕。
四个梦境场景中的杨逸凡都意识到当下的那个“自己”被“梦境”困扰,他用一道刻在左臂上的十字花割痕来确认所处的环境是否真实。不幸的是,现实中的杨逸凡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这道十字花割痕不仅无法帮助他,反而会将他推入更加迷失的境地。
现实和梦境内容的惊人一致应该是导致杨逸凡现实梦境混淆的重要原因之一。
最后,我要重点说一下这四个梦境场景。
这四个场景很短暂,内容也很简单,但组合到一起却非常恐怖,每个场景都和下一个场景制造了互为梦境的感觉。
每个梦境场景中的杨逸凡都认为当下的自己及所处的世界是真实的,而这其中又存在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确实存在衔接关系,即先后经历的四个场景中,至少有两个存在先后顺序的场景互为梦境。
两个存在先后顺序的场景互为梦境,比如A和B互为梦境,可能A是B的梦境,也可能B是A的梦境,但B和C、C和D并不存在此种互为关系。
三个存在先后顺序的场景互为梦境,比如A是独立的,B、C、D三个场景互为梦境,可能B是C的梦境,C是D的梦境;可能C是B的梦境,D是C的梦境;也可能B和D都是C的梦境;等等。
四个存在先后顺序的场景互为梦境,即A、B、C、D每个场景都和下一个场景互为梦境,可能是顺序关系,即A是B的梦境,B是C的梦境,C是D的梦境;可能是倒序关系,即B是A的梦境,C是B的梦境,D是C的梦境;也可能是其他关系,比如A和C都是B的梦境,B和D都是C的梦境;等等。
第二种可能是不存在衔接关系,即先后经历的四个场景并不互为梦境,这一切只是我作为梦境观察者逐一经历了每个场景,惯性地认为先后经历的两个梦境存在关系。比如梦境场景B中的杨逸凡并没有说明他苏醒前经历的梦境内容,只是由于先经历了梦境场景A,所以我就认为那就是他刚刚经历的梦境内容了。
当然,最让我困惑的是梦境场景A和D,梦境场景D中,我再次回到杨逸凡居住的公寓,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竟然都和梦境场景A无缝对接,更重要的是我当时留在梦境场景A的红桃3扑克牌也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两个梦境场景是相连的,内容还是在发展的。
这种连接和体验不仅仅针对梦境主人公杨逸凡,作为梦境观察者的我,也被一并连接了。
我本想通过画图来理清四个梦境场景的关系,却越画越乱,似乎怎么理解都有道理,但又存在说不通的地方。
不过,通过这次潜梦,我可以确定杨逸凡患上了现实梦境混淆症。
但他为什么会做这些梦,或者说制造这些梦境呢?
真的是因为杨逸凡天赋异禀,天生就拥有强悍的造梦力和梦境感受力?
如果确实如此,那在患病之前,他就已经拥有这种能力了,或许是没有察觉到,也或许是察觉到了,没有告诉李毓珍和其他人而已。
不管怎么样,那时候他是能够分辨现实和梦境的,又是什么打破了这种“平衡”状态呢?
虽然那些梦境很逼真,几乎就是现实了,但我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叹了口气,后脊贴着柔软的椅背,身子稍稍放松下来。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双手。
心再次被揪了起来!
不对!
当时,我明明处于“隐身”状态,为什么那画里的老人却看到了我,还有那双紧紧相逼甚至想要掐死我的大手?
他是谁?
另一个潜梦者?
还是更神秘的身份?
直觉告诉我,杨逸凡的梦境绝对没有我观察到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