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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旷日持久的矿事

农历正月初五,峡河遍地大雪。

从山顶到河边,从小道到大路,一片茫茫的白。五峰山上的松林被大雪改了颜色,像童话世界。山神庙里无所事事的公鸡突然爆一嗓子,雪哗地垮落下来,腾起一股白雾,四散开来,离得很远都能看见。

这雪下了十多天了,从年前的腊月二十五就开始,白天落,晚上落,鹅毛一阵,碎粒一阵,没一点儿风。早晨看东方,晚上看西天,天仿佛没有了晨昏,混混沌沌,看不到一点儿晴的迹象。听父亲说,峡河这地方,从来没见过这样没头没脑的雪。

爱人把我那只巨大无比的牛仔包装满了掏出来,掏空了又装满。矿灯、雨鞋、胶皮手套、迷彩工作服、口罩、煮熟的鸡蛋……按性质和大小,各安其位。她几次犹豫地问我,是不是少装了什么?我说什么也不少,又不是出国去,到了地方,缺什么就再买什么呗!

大雪封路,通往县城的城乡班车停运好长时间了,一方面是县运管部门下发了停运通知,一方面是出了事故谁也担不起责任,都不敢冒这个险。镇上有胆大的面包车挂了链子拉黑客,但价钱贵得出奇,八九十里路程,两百元一位,但依然挡不住客源滚滚,打了几通电话都排不上号。

我问周晓民怎么办?他说还能怎么办,等天晴呗。说话间,工头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说是老板定于初九午时准时开工,哪怕是响一茬炮也行。工头是重庆人,也姓陈,十年前与我相识于灵宝秦岭金矿,十年间有合作有分离,从没断过联系,算是老朋友了。他现在在南阳市内乡县一个叫夏馆的小镇上,他的春节就是在夏馆的小旅馆过的。在离镇四五公里的一条沟里,他承包了一个已经停了多年的小矿洞。

这至少是第十通电话了,听得出他有些急了,我知道也不完全是他急,是老板更急。老板购置下一座矿山的开采权,一路办下来,跑了多少路,花了多少钱,按三年的开采有效期计算,每天折合多少损耗?放谁身上都急。他说:“实在不行,先来两个人,随便放一茬炮,算是开了工。包车吧,包车的钱都算我的。”

我心里也急,过去的两年跑新疆、跑内蒙古、五上秦岭金矿,路费、电话费花了好几千,都没有挣下钱。更主要的是,每年的开年季也是工人争夺大战上演时,谁抓住了工人,谁就抓住了本年挣钱的基础,不管什么活路,没人手干不下来,馒头可以一个人吃,挣钱的事真不行。

工头的意思是,让我带领一帮工人把这场活儿包下来,每吨矿石给我提两元钱作为辛苦报酬。按照他描述的矿洞情况,我算了一笔账,就按每月出矿一千吨计,一个月下来就多了两千元的收入,如果矿量随着开采规模而不断加大,收入将更加可观。虽然还没有亲临现场确定虚实,但有诱惑总比没诱惑强。干矿山的,由工人变小工头、大工头,再到独立自主干一番事业的老板,这是一条鱼跃龙门的路途,也是这行几乎所有打拼者的追求。

给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遍遍打电话,那些爆破工、出渣工、电工、通风工、机械师傅、煮饭师傅,那些曾一块儿南征北战的,那些仅仅是一面之缘的,都一遍遍地打,一遍遍地描述前景、收入。他们一部分回老家过春节还没有回来,一部分已经出门了,还剩下不多的人在权衡、观望。千言万语,千叮咛万嘱咐,我总算确定下了四五位工人,让大家在家等我的通知。

初七,天终于晴了。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到底是春天了,太阳一照,雪立马就消融了。

这是一条狭窄得不能再狭窄的小山沟,名字叫四台沟。

像所有偏远荒败的小山村一样,整条沟只剩下不到十户人家,稀稀疏疏的黄泥小屋趴在一沟两岸。说是沟,其实早已没有了水流,只有低洼的地方才有脏兮兮的小水泡子出现,那是饮牛羊的地方。虽然是水泥路,但最上面的一层已严重风化、脱落,露出大小各异的石子和凌乱的坑洼。沟里几乎见不到年轻人了,他们都搬到夏馆镇上去了,偶尔回来看望一下老头、老太或只是为了带走地里的白菜、蒜苗,轰隆隆的摩托车像杂耍一样闪腾。

这是一口废弃多年的矿井,坐北向南,陷身在一座矮矮山梁下,井口被荒草掩映,几近于无。洞前的矿渣上,一棵白玉兰树得益于当年炸药留下的养分,长得无比壮硕。井后的山坡上有橡树、板栗树和几棵野桃树。

井口是一段向下的斜坡,黑洞洞的,看不到底。一根白色塑料水管哗哗地从井底往外抽着水。

我突然心底有些凉。不说洞里的矿量怎么样,这种斜井既危险,开采难度又大,出力不出活儿,谁见了都怵。可我嘴里不能说,脸上也不能表露出来,就是想说也无人可说,周晓民除了出死力,什么也不懂,但我并不打算退却。在矿山摸爬滚打了十几年,除了爆破还是爆破,一直找不到揽活儿的机会。规模大的矿山,条条固化,根本没有插脚的机会,只有这种偏僻之地、人瞧不上眼的小工程才能分一勺羹,所谓“金钱绝处求”。

人活着,就是一个拼字。

吃了饭,下洞。在我身后,周晓民噼里啪啦点燃了一串鞭炮。

洞道的斜坡不长,七八十米,但很陡,至少四十度,人上下时要抓住固定在墙壁上的一根粗绳。洞底的水已经被抽干净了。往洞口看,像一根巨大的炮管指向天空。天上有稀薄的白云,向更远的地方飞渡。到了底部,向左,九十度转弯,走十几米,是一道平巷,呈南北走向,两头远远地延伸向深处。

“这就是矿带,含银量很大,也含金,还有一点儿锌。”陈工头用手电指着巷道顶上一条长长的黄灰色线给我看。他的两位伙伴跟在后面,一个是他的姐夫,姓覃,另一个是他妻弟。

黄灰色矿带很窄,窄处寸许,宽处不足十厘米,绵延不断。它与两边的岩石色差明显,分离清晰,这是高品位的表现。老板敢于买下这个废弃矿洞,一定有他的道理,这里一定经过了矿石化验。只是,哪怕品位再高,这么窄的矿体也是有风险的。我的判断是,它不可能随着开采的深入,有什么突然变化,因为这是几乎九十度直立的矿脉。从矿体结构规律来看,只会越接近地表越窄,甚至消失。

但我没有说出来。我知道,大家都抱着一颗赌的心。

走在出洞的斜坡洞道上,周晓民偷偷问我:“干不干?”我向他伸了一下大拇指:“干!”

到了井口,大家都呼呼喘气。陈工头问我:“敢干不敢干?”太阳已经偏西,光线打在他的身上,微微有些冒气,这是由于洞内洞外温度的反差。我注意到,几年不见,他已白发点点,我记得他好像四十二了。

“怎么干?真要好好合计合计。”我说。这种太冒险的活路,确实要合计合计。

时间转眼就是清明。

早晨大家还睡着觉,远处响起了一阵一阵鞭炮声。“清明青,送新衣。”在那边的人,也要过春天换新衣了。鞭炮声长长的,那是富裕人家、孝顺人家;鞭炮声短促的,不是穷,就是吝。慢慢地,鞭炮声到了井口边。渣坡边上有两座坟,那是村里贾家的祖坟。

出门一看,果然是贾宝庆蹲在坟前烧纸,坟头上插着清明挂,草色茵茵中一旗红白黄相杂。他是距矿洞最近的邻居,跟老婆离婚多年,一个人放着一群懒羊,儿子在郑州读大学。他是村里唯一支持矿山开采的人。

矿山的开采,遭到了村民的坚决阻挠,先是老头、老太们结队来井口闹,老板为每人买了一身新衣、一袋大米,平静了。过一段时间,洞口的电闸总是跳,有时空气压缩机正在工作突然就停了电,水泵也停止了工作,钻头卡在了岩石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村电工说,矿上电器功率太大了,电线无力负荷,得架独立变压器。谁也不傻,都知道什么原因。

问题反映给老板,老板很生气。他不住在矿上,住在县城里,事多如麻,跑一趟不容易,何况这也不是跑跑路就能解决的事。老板并不是本县人,他原来在市里某区当官,看朋友贩煤挣了钱,就干脆下了海,被这边县里招商引资硬拽了过来。

老板打电话说:“安变压器就安吧,倒霉!”

村电工悄悄给工头说:“也不用非得安装变压器,每月给我拿一千五百元管理费,我把村里的用电调配调配就行。”他老婆有病,总吃药,镇电管部门每月付他六百元工资。

一千五百元,有些狠。矿山目前只有支出,没有收益,工头已垫进去了十几万,只有把矿石拉到选炼厂,才有收益。选炼厂虽然不远,但开机要三千吨,而洞里采下的矿石离这个数还遥遥无期。

谈判的事就落在了老覃头上。老覃在矿上的工作,除了开空气压缩机,还负责外务对接,在老家村里他干过十几年村干部,也贩过狗,是个能说会道的角色。怎奈一口重庆话,死活变不过来,当地人听了只当鸟语。贾宝庆就当了见证人和翻译。他被村里人冠以“内奸”污名。很多时候,内奸也有内奸的用处,比如这次。

陈工头的妻弟很年轻,也最有文化,中专毕业。除了开着那辆皮卡拉炸药、采购粮菜和矿山设备配件什么的,基本无事可干。他坚决反对给村电工付这份窝囊钱,说这是敲诈。他主张从老家找一帮年轻人,给电工点儿颜色瞧瞧。他每天抱着手机看新武侠,小说里面都是这么干的。当然,他的提议最后被大家否定了。

最后他说:“你们先谈着,实在不行,我再出马。”

谈了一天,没什么结果,电工硬邦邦的,少五十也不行。他一再给老覃讲利害:“你矿上那么大的工程,耽误一天是多大损失?烧坏一台电机是多大损失?多出一吨矿是多大收入?”老覃一张做了无数群众工作的嘴,怎奈朝天门的袍哥碰到了善打胶着战的南阳猴,失去了战斗力。

后来,到底还是小舅子出了马,也不知出的什么马,快马还是慢马,反正电工㞞了,主动降到了每月一千元。从此,矿上再也没有停过电。

后来不知是谁说的,电工家有段时间,窗玻璃总是莫名其妙地被石块砸烂,再后来就没事了。

山桃花说开就开了。

前些天,还是小骨朵,粉红粉红的花瓣被一层薄皮包裹着,像小拳头被人攥着,伸展不开。没几天,一下子就都挣脱了,自由了,在枝上欢闹。洞内爆破时,它们在山坡上一阵阵颤抖。几枝胆大的,努力地把枝条伸向了洞口,一阵气浪冲上来,它们齐刷刷地分向两边,几瓣花瓣洒落在洞道里。

矿带其实也不长,从这头到那头也就百十米,两头收缩得窄如指缝。前任老板为什么掘进到这儿停了工程,也是因为它们没有再跟进的价值吧。我问贾宝庆:“当时的矿主已经下了这么大的本钱,为什么就收了家伙,没有采矿?”老贾说:“当时开工时,银价每克十多元,待巷道掘进到后来,银价掉到了三四元,你说他还敢采吗?”

当然只能放弃了,不放弃还能眼睁睁往火里跳?这就是矿老板的命运,决定命运的因素太多了,有些是看得见的,有些是看不见的,往往看不见的比看得见的更锋利。

因为是九十度立采,需要矿石来支垫,暂时用不上出矿工,就只有我们四位爆破工,日夜轮着班干。按老板要求,最大保证矿石的纯度和品位,采掘宽度不能超过三十五厘米,也就是说操作风钻的人侧着身子勉强可以工作。白天一茬炮,晚上一茬炮,采区空间在一天天向上、向两头扩展。这需要技术,也需要耐力。

我和周晓民一班,我负责操作风钻,他负责帮衬。空采区已经上升到了十几米高度,下面巷道有两米宽的空间,采下的矿石向下、两头铺展,远远不够垫底。每一次操作,都需要在两边岩石上打上横向的木撑,架设铁梯。我站在铁梯上操作机器,看着他在身下的渣石上抽烟,原本不高的个头儿更像个孩子。他一直不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师傅,在帮衬这个角色上至少有十年了。

风钻的后坐力让铁梯不住地颤动、弹跳,机器活塞的做功被消解掉了,进孔速度非常缓慢,一个两米深的孔要做功一个小时。铁梯棱角坚硬,脚掌被硌得生疼,我不得不频繁地倒脚。狭小的空间使消音罩喷出的气流无处释放,工作面的能见度变得很差,为了看清标杆,不至于使孔位走位,我只得把消音口朝向自己,巨大的噪声灌满双耳。一班下来,耳朵几乎完全失聪,嗡嗡嘤嘤地响,需要休息一夜才能缓过来,而头疼怎么也缓不过来,像一根木楔钉在了里面。

那一天是四月十五,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为转天是四月十六,阿全的三十六岁生日。

阿全是另一班组的主爆破手,是我十几通电话力邀过来的。阿全年轻,手艺好,从来不缺活路,但架不住我狂轰滥炸的电话催促,带着徒弟从老家过来了。他的老家在栾川县,那里出钼矿,出爆破工。

采场的高处已经上升到了三十米,距离山体表面越来越近了。早些时候,爆破发生时,感到地面一阵阵颤抖,没有落尽的青杠树叶哗哗落下。现在地皮仿佛变得充满了弹性,鼓起来,瘪下去,再鼓起来,再瘪下去。山梁的背后,是几根木棍和塑料布搭建的简易厕所,只有爆破没有发生的时候,大伙儿才敢过去方便。

一百多米长的巷道已被矿石堆积得严严实实,只在一处留了一个小洞口,供工作需要爬进爬出。通风不畅,工作面永远散不尽的炸药残烟使空气变得沉重,矿灯光柱里的灰尘,像漂动的浮游生物,无处不在。工作时透不过气来,一排木撑打下来,梯子还没架好,人已被汗水浇透,浑身软得站不起来。

按说,矿石应该往出运了,它的量早已超过了三千吨。但外面找不到堆矿石的场地,没有谁家愿意出让一片堆放的场地。还有一个致命的原因,就是银掉价了,掉到了五元一克。不光是银掉价了,金、铜、铁、钼都掉价了,凡是金属类都掉价了。

这一天,阿全和徒弟两人上的是白班。

后来听他的徒弟说,那天他们把横撑一根根打好,从地上到工作面,像楼梯的档子一样一长排,又在工作面上打一排平撑,把三架梯子用铁丝绑在横撑上,把风钻、风管、水管架好。

连接洞内洞外的电话线坏了,老覃查了几天也查不出问题,好在里外不远,就把电话线改成了电铃线,一声铃开机,两声铃停机,紧急情况三声铃。

老覃在厨房侍弄一颗猪头,这是他专门下山买回来的。阿全下班回来,要为他好好庆贺一下,三十六,是人一辈子的大关节。

听到一声铃,老覃把空气压缩机咔地送上了电。

阿全还算幸运,总算保住了命。

那天工作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谁也不知道,都是事后听阿全的徒弟说的。阿全的徒弟更年轻,才高中毕业没两年,吓着了,嘴又笨,说不太清。其实说清说不清也没多大用,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在矿山,刀尖上讨生活,这都是平常不过的事情。

阿全的徒弟说,他打了电铃,就上了架,把钻头认了孔。那天石头非常硬,掌子面特别光滑,钻头在岩石上找不到着力点,碰撞、弹跳了好长时间才形成了一个浅洞。钻头与岩石碰出的火花落在了他的衣领里,很烫。钻孔流出的水沿着安全帽,一直流到了嘴里,含了重银的水在嘴里有一丝丝说不出的甜味。

钻头进了孔,师傅把风速开到了三挡,他就下来了。站在矿石堆上,他看不见师傅,师傅被一团浓雾罩住了,那是消音罩喷出的强大气体。他只听见钻头与岩石的撞击声,通过岩石的传导,传到了他的前后左右。

突然,他听见轰的一声,一道灯光一闪,整个工作架落了下来。地上的风钻还在高速转动着,因为脱离了负荷,转速更高更有力量了。

那天,所有的人都下了洞,把阿全七手八脚地弄上了地面。断了一截的钎杆从阿全的左肋骨进去,从后背出来,一端带着一颗钻头,马蹄形,已经被磨得有些秃钝。

那钎杆被岩石长时间打磨,光滑圆润,带着亮光,被阿全结实的肌肉紧紧裹住了,竟没有多少血流出来。在去医院的路上,它像一根从阿全身体里长出来的甘蔗。

阿全在医院养伤,徒弟全天伺候。矿山的工作仍然继续。只是老板和工头都欲哭无泪,银价日益不堪,这事故无疑是雪上又添新霜。

老板开着他的桑塔纳来到矿山,召集大家开了一场会,这也是开工三个多月来的第一场会。到底是当过官的人,话讲得有条有理,也入情入理。他说:“鉴于目前银价的情况,开采工作先放缓下来吧,但千万别停工,停了工再开张就难了,我们慢慢地和银价耗,要准备长期地耗,不是一天两天地耗。”最后大家商议的结果是,两班炮工就减少到一班吧。

工头的小舅子也不大看武侠了,他天天看市场上的银价,涨一点儿就欢呼一阵,掉了就骂一阵。后来,我们所有的手机都改成了看银价,猜测明天的涨停,仿佛都成了专家。而银价总像耗子的尾巴,怎么也长不粗。

最焦灼的还是我们,干了快四个月了,都没见到一分钱工资。按照当初的协议,工人工资是按矿石的吨位结算的,矿石堆在洞里,就等于没有矿石,就没办法结算工资。

大家平时的零用钱和家里的急需用钱都要在工头那里借支,工头再从老板那里借支,但借支总是有限的。我不停地做大家的工作,我知道,我积累了十年的行业信誉快要透支完了。

一天下午,下班时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是弟弟打来的。当时天下着小雨,工作服被钻孔流出来的水浇得湿透,雨靴里灌了很多泥浆,走一步咕叽一声。周晓民跟在身后,脸花得像个唱戏的,裤子垮下来,露出红内裤。家里很少打电话来,怕他听到,我把他支开了。我不能垮,更不能影响士气。

电话里,弟弟告诉我,母亲查出了食道癌,晚期。

放下电话,在工棚外,我坐了好长时间。从这里,可以看到宝天曼风景区,花白的裸岩高耸入云,山水如画。据说再往山那边,就是洛阳地界。天真正热起来了,高处,低处,所有的花都已谢尽。

老家院外,新栽的桃树也该挂果了吧,而栽下桃树的人就要走了。

贾宝庆说,据他爷爷讲,四台沟银矿的开采史已有三百年了,采到最富的矿石那年,日本人打到了西峡,当时一升矿块能换一块大头银圆。我知道升是一种量粮食的器具容器,十升为一斗,一升玉米够四口人家一天的口粮。

为证实自己所言不虚,他带着我们看了山后的一个古采银坑,这个坑就在现在开采的矿洞后面,其实也没有坑,就是一个向下的斜洞,窄小得一只狗也难钻进去,不知道当年的人们是怎么进去,又怎么把矿石采出来的。用矿灯向里面探照,曲里拐弯什么也看不清,两壁光滑,如同刀削,显然是一锤一钻凿下去的。丢一块石头下去,咚的一声,有水。

我的判断是,现在洞里的采区离这儿已经不远了,在采场顶端部位,石头在变软,且常常有湿渍出现。

工头说,就往这里攻。

这是四台沟最后的秘密,贾宝庆告诉了我们,无疑是张松向刘备献了川西地图,是卖村行为。贾宝庆一再嘱咐:“千万别说出去,就说是你们自己发现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还是被村里知道了。贾宝庆卖了羊,带着钱去了新疆,那里的农场有他的远房亲戚,还在七台河包了棉花地,听说后来娶了当地女人。他的儿子留在了郑州工作,我在他的老式手机里见过这孩子,戴着眼镜,有点儿秀气也有些衰颓。

转眼到了八月,夏去秋来,阿全终于养好了伤,只是腰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挺得笔直,拿到老板付的十万工资,带着傻徒弟回去了。听他说,他老家山高水寒,以土豆、玉米为主食。后来他换了手机号,我们再没有联系过。

我们终于攻到了银坑位置,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坑污脏的积水。

那天的炮也算最后一茬炮,我和周晓民整整打下了二十四个炮孔,掌子面如同蜂巢,填尽了所有的炸药。

起爆器已经老化了,黄铜钥匙已严重磨损,接线螺丝也脱落了一颗。我把引爆线接在脱了螺丝的孔位上。我起了一次,没有反应,再起一次,还是没有反应,只在接线口上溅起一串电花。再起一次,炮响了,我听到轰的一声,地动山揺,爆炸声获得了无限的释放空间,冲上高高的天空,又像烟花一样放射开来。接着,一股浓烟从山后蹿了起来。

我听到了连续的爆炸声,只是一声比一声弱小。一股大水从矿堆上漫下来,向洞腔漫过来。

走出洞口,我看见老覃的爱人在厨房外边劈柴,斧头高高扬起来,急急落下去,柴火断裂,没有一点儿声音,像极了无声电影。

三天后,我到了商州人民医院。

经过丹江大桥时,我看见三只鸭子在混浊的江水里游弋,它们无声无息,像三朵新开的白莲。我猜,它们一定是八个月前我经过这里时看到的、嘎嘎叫的那三只。

至今,那满满当当一洞矿石还在。 DpMjp1znjPGQiY0Pk4CYNf7ZdxbaO1Hsjw/zmCd95XPhYkEMcqijDFnFobxM7Z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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