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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周大明

蔚为大观的面食,在豫陕之地的一日三餐中吃出了气象和境界。花样百出的面食里,尤以馍最为丰饶而普及。馍里,以肉夹馍最为沉实厚重,它似饼似馍又非饼非馍,早已自成体系。据说,顺着它的演进脉络往深处走,可以从长安沿河西走廊走到遥远的西域,直达历史深处的胡尘马嘶。

灵宝市弘农路大凤肉夹馍店,每天早餐的队伍曲里拐弯排到几十米长,听说这家店每天要夹出三头猪。豫晋陕交界处,这座豫西最西边的县级市小城,老子乘青牛出关的地方,被西秦岭丰饶的金矿资源一夜喂饱了钱包。以黄金命名的旅馆、酒店、小区甚至私宅,如二月花蕾在风中晃眼。隔三岔五,周大明会开着那辆黑色、狂野的吉普,带着一家人和我到这里大吃一顿肉夹馍,佐配的是正宗逍遥镇胡辣汤。馍饱汤足之后,我们发动起功率无边的悍骏烈马,吹着口哨往回走。起自黄河的风或雾擦得车身嗖嗖地响,不断把无边风物抛向车后。大道两边果园里的春花、秋果,赶集的鲜衣怒马的男女,蜂恋蝶舞浩荡风流。那是多么快意的时光和人生啊!

二〇〇五年,我三十五岁,那时候还年轻,充满野心和生气。那时候的空气远没有现在这样沉重,电影和小说满是励志的情节:高考落榜了,回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或者城里姑娘嫁到乡下,田园美好,欢天喜地。

我和周大明就相识于这一年春天。我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见面时喜欢喝一杯,吹吹前事旧闻,说说发生在身边的好事坏事,打发多余又不多余的时间。区别是,他基本算得上一位老板,已经挣得盆满钵满,而我近于赤贫,空有一副好身手。好在作为朋友,一些身外的东西可以忽略不计。

那时候我已经在爆破工行业干了多年,干这个工种的人那会儿远没有现在这么多,算稀缺人才,受老板器重,几个人开独立小灶,常有鸡鱼和烟酒福利。那正是西秦岭金矿开发的鼎盛期,深部开采远没有开始,金脉常常露出地表,随便找几个工人,凑台机器就能打出高品位的矿石来。华山至苍珠峰之间二百里秦岭两坡遍地流金,多少原来没裤子穿的人很快开上了宝马。

器重归器重,但工资并不高,吃喝加上无聊时的小赌,每月下来,也落不下多少钱。时间长了,人熟了,就学别人买点矿石拉下山自己加工,聊补酒钱和家用,因此认识了周大明。

周大明的村子叫月亮沟,百十口人,跟月亮没半点儿关系。晚上月亮出来,山高月遥,该照几个时辰还照几个时辰。从山上望下去倒是十分好看,一张煎饼摊开在山坳里,人烟如同撒落的葱花点点分布。要说跟村子密切的就是金子。近水楼台先得月,月亮沟家家户户都搞黄金矿石提炼加工,据他们自己说,祖上就干这份营生,早些年曾为闯王炼过金。当然,现在的方法更高效——氰化钠浸化。

周大明家有三台生铁碾子,一台三十吨,另外两台各十五吨。我弄不清这个吨位,是碾子的重量,还是它二十四小时的吞矿量,反正都异常雄壮、沉重。三台机器同时转动起来,惊天动地,房屋颤抖,面对面说话得用手势帮忙。三个浸化池,在后院里一字排开。碾子、池子一年四季不闲着,除了自己买矿石加工,也加工来料,收取加工费。因为用水量很大,整个院子总是湿汪汪的,混合着药剂的水流出院子,顺着排水沟泛着白沫一直流到村前的小河里,然后汇入洛河,最后混迹于滚滚黄河的波涛和流沙。

周大明比我年长一岁还是两岁,记不大清了。记得清的是他的微胖,有点儿克隆版某著名乒乓球教练的味道,大眼厚唇,仗义执言,性子有些急躁。那天我把一吉普车矿石拉进院子,他隔着车窗玻璃一声大叫:“好矿、好矿啊!”喊得我一高兴,跳下车给了他一脚奖励。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等一的好矿。得到它的曲折过程,可以拍半部传奇电影。

我干活儿的地方叫杨寨,为什么叫杨寨,没有人知道,既没有杨姓人家,也没有石墙土寨。有一说是李自成兵败潼关,养精蓄锐再起时,一位杨姓将领在这里屯兵炼金。是不是妄传不得而知,西秦岭有着久远的采金历史倒是事实,那山上随处可见的古采矿坑就是活证。这些废坑聚满了水,绿汪汪的,不知深浅,淹死过不少大意的人和野物。

那时候秦岭已被从南到北多处打穿,那九曲回肠的矿洞巷道成了通途,来往的人们再不用遭受翻山越岭的艰难。一时间,山上人流如蚁,矿工、包头、小贩、护矿队、盗矿贼、不知根底的人、无家可归的人,多不胜数。我购买的这些矿石来自一个著名的盗矿团队,它们盗自一个著名矿坑的著名采场。因为这一吨多矿石,盗矿和护矿的年轻人们发生了一场残酷的血拼,真可谓血浸的黄金。

那时候这样的血拼事件经常发生,每个洞口都有护矿队,势力强大的坑口有猎枪,单筒、双筒、五连发、七连发都有。盗矿贼如同打游击,神出鬼没,游而不击,一击必得。他们武器寒碜,只有砍刀和木棍,或者一支塑料假枪,但有足够的耐心、狡猾和凶狠。

那天,他们两个人带着我,把矿石从一个大坑里刨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过程诡谲又紧张,显然还有人在放风。这是他们经常藏匿矿石的一个地点,如果被人发现,以后的事就不好办了。盗矿人与盗矿人之间也经常互吃,偷挖墙脚。所谓盗亦有道,大概只存在于书本里,或者特殊的时代吧。

矿石先经过破石机器粉碎,再经过碾槽注水碾压成细浆,这个过程简单,复杂的是浸化。浸化最复杂的是药品配兑,技术不到位,药剂重了轻了,都会血本无归。周大明两口子都堪称配药高手,矿渣在两指间一搓,金多少,银多少,铜多少,锌多少,比化验室都准。接下来的药剂投入,不需工具计量,全凭手感。同样的矿石,他家总是比别人家多出成品。

院子里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重重的药剂味。一种淡淡的、苦杏仁味的暗香在其中弥散,仿佛北风里的一股细柔轻风,有点儿刺鼻,有些沁心。这是氰化物的味道。

一吨半矿石,大明给安排了二十小时的碾压时间,铁轮滚滚,池水激荡,两口子亲自碎矿、喂矿、调水、添药。矿块、矿渣,最后变成细若面浆的矿末,为的是把金子毫无遗漏地选拔出来。再经过浸化,最后得到金子五百四十克。当时离月亮沟不远的小镇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金店,店主们来自福建、湖南、江西、广东,他们许多人祖祖辈辈从事的就是淘金、收金营生,只是价格略低于银行柜台。每克市价一百元,这一回共卖得五万四千元。一捆捆的现金装在黑塑料袋里,不敢提着走,大明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出售金子的那一刻我特别紧张,一方面怕被店家坑了,一方面怕突然遭抢劫,这样的事天天都有,没有人不怕。我在门口观察情况,大明和店主讨价还价。鉴定金子成色的方法叫打签法,将金子在一块什么石头上面擦一下,用十根不同颜色的金属签子比对。“七青八黄九带赤。”店主嘴里念念有词,戴一副眼镜,精瘦,格外让人不放心。你来我往,面红耳赤,最后终于搞定。拿了钱出门的时候,我悄悄问大明怕不怕?他咧嘴一笑,不怕,拍了拍腰间,有它呢。那是一把锉刀。同时,我看见了他额上细细的汗粒。

这是我三十五年人生里最大的一笔收入。感谢矿石,更感谢大明,我看着他夫妻俩兑药、投药、锌丝置换、高温排汞、烧杯排杂,最后,随着高温的金锭在冷水里哧的一声,白雾散尽,变成一坨黄澄澄的纯金。

为了今后行动方便,我买了一辆摩托车,嘉陵150,深红色,动力强劲。除了下山方便,也用于上班洞内骑乘。

高品位的矿石总是有限的,此后再也没有碰到上好的矿石。各个洞口的管理也越来越严了,就算有,已经再难被偷盗出来了。在一家诊所,我亲眼看见被霰弹击伤屁股的偷矿人让医生剥离枪弹。那碎小的铅质枪弹每出来一颗,受伤者就“妈呀”一声。

我那时候的工作主要是巷道掘进,按照图纸要求向某个目标爆破掘进,或沿着某个山形脉线向未知的前方爆破掘进。有时候会突然碰到一条短命的矿脉,欢天喜地中一茬炮爆过又没有了。

总之,在周大明家里的炼金经历是第一次,差不多也是最后一次,其间小干几票,都以赔钱而告终。此后,十余年矿山生涯里,山南水北,漫天野地,再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好事情了。

二〇〇六年春天,我辗转到了另外一个矿区,与大明联系渐稀。

新矿坑几乎处在一座山的山顶,信号不通,打电话要翻过杂树丛生的山巅,在山那边,可以接收到陕西移动断断续续的信号。道路不通,生活、生产资料需用骡子驮运。摩托车已经无用,我把它寄放在了大明家。

和周大明的再次相聚是该年秋天,不在别处,就在我工作的矿坑。

金矿石的分布结构有一个特点,即越接近地表的位置矿石品位越高,几千米深处的矿体少有高品位的。矿老板中间流行一句行话:“十个开矿的,九个砸锅的。”说的就是违背矿体分布规律的盲干结局。一开始,得到矿石很容易,品位也有保证;待到后期,钱多了心大了,倾家荡产打到深部,十有九个赔得一塌糊涂,立时宝马换成赤脚。

我正为之打工的老板很聪明,或者说运气很好,坑洞矿石很富,品位高到肉眼经常可以在矿体上发现明金颗粒。工人们练出了火眼金睛,把金粒砸下来,藏在帽子里带出去,用矿泉水瓶子偷偷带到山下换东西。一双袜子,一双水鞋,或者一顿酒肉。没有经验的工人,吐一口唾液在似是而非的矿体上,不变色的就是金粒,变了色的就是硫粒。这个方法十分有效。这个试金的方法后来被我带到了全国很多地方,屡试不爽。

矿石的运输成了最大的问题,用骡子一站一站转运下山去,高昂的费用几乎让矿石的价值化为乌有,又经常发生连牲口带矿石摔下山崖的事故。老板尝试了架高空索道,因为山势过于陡峭,飞驰的矿斗成了投弹运动,卷扬机、刹车片一天一换,成本根本无力消受。最后,老板决定就地消化,上碾选设备。那时候,很多的坑口都在这么干,不同的只是隐蔽手段。

不知怎么就找到了周大明,老板高薪聘请他做了选金负责人。大明问过我:“是不是你干的好事?”问得我一脸雾气,要怪也只能怪他在这个行业的名气传得太远,也更怪他太好面子。

爆破工负责在洞内选址,开辟安装设备的场地,其余工人全部放下原来的活路,往山上运输沉重的设备。机器被拆整为零,拆不开的碾盘用气焊分割成八瓣,安装时再焊接起来。大明全权负责起这项工作,家里的事交由妻子负责。他的一双可爱儿女正好开始上小学。

一天早上,天下起了雨,是突然的暴雨。按说这个季节还不是下暴雨的时候,但山高云乱,雨和雪都很少按规矩出牌。雨下得急,水就无处流,都渗进了洞子里。我进洞上班,看见大明用安全帽往塑料桶里舀水。即将安装设备的地方地势低洼,水都聚在了那儿。头顶上的小水流像布帘一样,这是岩石出现了破碎带,无法承受雨水的压力。他舀满了一桶又一桶,然后用一辆架子车推出洞口倒掉。他在大幅度弯腰时,背上的衣服会自动向背部卷起来,我发现他腰间一条红艳艳的带子,二寸宽窄,图案显然是手工绘制的。它崭新、鲜艳,有一行金线绣字:日日平安。我无法知道大明和爱人的情感生活,但我猜得出,他这次远行,夫妻俩一定经过了长时间的犹豫和挣扎。

安装,调试,各种化学药料齐备。一个月后,五脏俱全的小小选炼厂正式开工运转了。

我每天工作的地方在选炼车间的后面,随着开掘的推进,与碾房渐行渐远。但是上下班途中必须经过这里。大明很少出洞,他昼夜守在这里。洞内太湿,他床下面二十四小时开着一只电炉子,驱潮和加热外面送进来的饭菜。我们有时聊上一阵,互相递一支烟,或一句话没有,交流一下眼神。我发现他经常咳嗽,脸色发白,猜想可能是烟抽太多了。

巨大的机器声震动得头顶的岩石不知啥时候就会落下一片来。场地空间狭窄,空气的味道十分糟糕,烧碱味、生石灰味、机油味、盐酸硝酸配制的“王水”的味道铺天盖地无所不在。中间一丝淡淡的、沁心的苦杏仁味道,飘忽、游荡,宛若烟雾在空气里缱绻。那是氰化物的味道。这些混合气味刺激得让人不敢久停。

小伍是周大明的徒弟,说白了,就是打下手的。本来老板为大明配了助手,干了两个月,什么也没学会,不是把药料配大了,就是配小了。这一大一小不要紧,金子就没了,几十吨矿石选下来,汞板干干净净的,一丝金子都没有。老板一怒之下,把人给赶走了。老板之所以赶走那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监视不力。那人是老板的亲戚。选矿,相当于劳师远征,将在外,许多事可以自行处理。那人,相当于监军。

小伍是大明同村的,叫小伍,其实也不小了,小的只是个头儿。站在轰轰烈烈的碾盘后,只露出半个头,碾轮滚滚,溅出的砂浆喷他一脸。

说起来,小伍还要长大明一辈,没人的时候,大明叫小伍叔。“叔,去把汞瓶拿过来,双手可抱紧了。”小伍就把装了汞的玻璃瓶抱过来。“叔,今晚你值后班。”小伍就上了床睡下,准备后半夜起来值班。

小伍不笨,甚至有些精灵,但家里穷。人穷的原因很多,懒算一个,傻算一个,小伍都不占。据大明说,是不走运。小伍家也干矿石加工,规模还做得特别大,除了两台十五吨的碾子,还有一台巨无霸的生铁碾子,这在当时村子是盖了帽儿的,那家伙日吞矿石五十吨。他家的设备,论能力,相当于一个小型选炼厂。

事情就坏在这台五十吨的生铁碾子上。

碾子粗糙,工作频率高,一转起来,十天半月都停不下来,一旦停下来,就要检修,比如碾槽漏了,轴承坏了,传动轴变形了。这一天,机械师傅给碾槽补漏,补漏就是给碾槽底座补水泥。碾槽漏了不是小事,影响金子回收。师傅是四川人,个子小,加上碾帮太高,人蹲在里面工作时,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到。碾子的动力是电,闸在外面的墙上。另一位师傅从外面回来,看到大碾子停了,心想怎么回事,就推了一下电闸。这一推,补漏的师傅就变成了肉泥。结果,自然是由小伍家来埋单,家里积蓄一下赔个精光。

选矿的工作是个良心活儿,别人不能参与,老板又不能时时在旁边,汞、金子都值钱得很,向上缴不缴,缴多少,全在选金人手上。尤其是提炼出的汞金块,有十克的、七八十克的、一百多克的,一疙瘩一疙瘩的,随便放在一个地方,常常选金人也没个数。那东西值钱,但有毒,一般人也不愿碰。汞金就由小伍保管。

老板也不愿一直待在山上,十天半月上山一回,开着大奔,带一个年轻姑娘。看看各工作面的进度,再就是把选出的汞金带下山再精炼。

有一天,老板大发雷霆,说有人贪污了金子,理由是这半个月选出的金子还没有往日的一半多。虽没有指明是谁,但又明明指向了两人。

结果是小伍被辞退,扣了全部的工资。周大明始终没有弄清到底贪没贪金子,是谁贪的,贪了多少。他过意不去,从自己工资里给小伍拿了五千元,又买了一壶菜籽油。

后来听人说,小伍在金店卖过金子,给自己买了辆三轮车,到黄河拉沙子去了。

偶尔停电的时候,或者材料跟不上的时候,我就邀约大明翻过山头到那边打电话,给朋友,给家人,给见过和没见过面的人。从电话里,我们知道了有人走了,有人还在,有些人富了,有些人还在挣扎中,知道了不管人在不在,富了还是穷着,生活都在往前走。而它下一步走向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

山下那遥远的灰蒙蒙的人烟集中地,就是陈耳镇,那里离我家乡不远了。我把我家的方向指给大明看,看得他唏嘘不已。我知道,这唏嘘里也有他自己命运的悲愁。矿石选炼的结果非常有成效,老板三天两头下山卖金子,也三天两头给他加工资。大明也好久没有回家了。

这里是秦岭向东北的最后余响,在离这里不到二十里远的苍珠峰群岭,余响戛然而止。这一段秦岭拔地而起,把陕豫分隔开来。向更远的地方看,苍山如涛,驼形的山影直铺到天际。眼前野草无涯,开着只有高海拔地方独有的小花,颜色纷杂,粉白、艳红,经久不败。向下的山路上骡队行走着,骡蹄嘚嘚,赶骡人的吆喝声像一支长长的歌调。

时间如奔马,不停蹄地跑着,跑过春,又跑过冬。一切,都落在它的后面,只有突然的不幸,比它更快。

二〇〇八年八月,再见到大明时,他整个人已经不行了,这时他已离开了矿洞,重新经营起家里的碾房。他瘦得皮包骨头,身材显得又高又弯。长期的浸化冶炼提金,氰化物与汞的毒性浸入他的身体,像一棵再也拔不出来的芦苇,根须扎满塘底。这是大多数炼金人无可逃避的一天,只是没有料到它来得如此凶猛,来得这么有力。我曾亲眼见过一头从山上下来渴极了的牛误饮了浸化池的水,一瞬间直挺挺地倒下,死不瞑目。

过度的虚弱,让他走路已十分困难,呼吸受阻,脸色发紫。家里十几年的积蓄已经花光,两个孩子辍学在家,所有的生活重担压向了他的妻子。这个善良的女人有一股单纯的坚强。对于无数女人来说,坚强不过是一种掩饰,只有大明的妻子不是。我去过她的老家,那是一段黄泛区的岸边,黄土无边,出产酸枣和流沙。

这期间,我辗转甘肃、青海、宁夏,以及新疆喀什的叶尔羌河源头,一事无成。不得已,重新回到出发的地方,在一个叫大青沟的地方,再次找了一份活儿。此时,整个秦岭金矿发展形势早成明日黄花,有实力的老板们强强联手,开始了深部开采。坑口直接选择在村庄或公路边。高处的坑口十有八九枯竭停掉。我工作的工作面已经掘进到万米,上下班有专用三轮车接送。接近四十度的地热逼得工人们走马灯似的更换。我们每天在工作中,要喝下一塑料壶冷水才不致虚脱。

这个时候,大明家早已无矿加工,整个村子也难见转动的机器了。三台碾子的铁轮锈迹斑驳,碾池里的水一层红锈,像铺上了一片破旧不堪的红绸。浓重的药料味依旧在,苍蝇也很少光顾。

挨到十月,大明终于撒手走了。那天我从矿上下来,从床上抱起他,像抱起一个婴儿。我闻到他身体里散发出一股苦杏仁的香味,淡淡的,刺鼻、沁心。在盖上棺盖之后依然不散,似乎是透过了厚厚木板渗漏了出来。

那天,村干部送来了五千元安抚费,用以安葬。可这么多年,大明他们上交了多少钱,只有天知道。

家里已经请不起像样的乐队,那天,纸钱零落,喇叭声咽。

二〇一〇年冬天,我到了内蒙古包头固阳县某地,在一个现在都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开凿竖井。据资料显示,地表下一百米处有金矿,并且储量丰富,足够十年开采。矿井不远,日选五百吨规模的选炼厂正同步建设。谁也没有理由怀疑不久的某天这里将日进斗金,因为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那条又长又宽的季节河床上,几十台淘金设备正在日夜火热工作中。来自南方的贩金人就在河边的村子里安营扎寨。

一天,和矿工程部的老乡去县城购工程材料。皮卡载着四个大汉在旷野中飞奔。北风浩荡,平野千里。我看见路过的某地遍地的浸堆,每个堆只能用万吨计。卡车拉着整桶的药剂来来往往,黄尘飞上高高的远空。

我们从车上下来,在一个浸堆旁观看。这么大规模的浸堆从来没有见过,它长宽都在百十米开外,一米多的厚度,像一个巨大的建筑遗址。已经配好药料的浸堆正在慢慢向置换箱流液,经过若干程序后,将收集出一坨坨黄澄澄的金子,一些浸堆正在下料、注水。

一个人从浸堆上走过来,远远喊了我一声,是大明的妻子!

我看见风吹起她火红的羽绒外套,仿佛一片火云,飘飘荡荡。近了,她似乎并没有老,稍稍微瘦,眼角那颗朱砂痣更显眼了,但头上已见白发。我闻到她身体里淡淡的苦杏仁香,像一股细柔的轻风,在粗粝的朔风里飘荡、逸散。那样不易捕捉,又分明无限浓烈。它与多年前大明身上的苦杏仁味纠缠、重合在一起,一直飘荡到八年后的绥阳郊外这个细雨霏霏的黄昏。 3Tkxgkw9oJXB9RIXnLSvf0W12x6rw4IA3+cT53AGnrPoZuSLq+qOd9c8xRFcPw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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