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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二〇一五年四月,在西安交大一附院,我接受了一场攸关生死的手术,在颈椎的第四、五、六节处植入了一块金属固件。至此,我不得不离开矿山,与十六年生死飘摇的爆破生活告别。

两年后,经人介绍,我到了贵州一家旅游企业做文案工作。同样是打工,性质与心境却有了种种不同,不同之一,就是一颗终日紧绷的心终于松懈了下来,像一只一直高速转动的陀螺,头上突然没有了呼啸的鞭影。更深层的是,中年日暮,身心俱疲,人生至此似乎再无多余念想。

然而,往事并不如烟,在异乡孤独的晨昏,在生活转动的一个又一个间隙,我总是常常回望那些或平淡或惊心动魄的过去,回望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风雨、朋友与亲人。那些烟云般的往事,那些烟云里升腾跌宕的人影,在我醒来与睡去的光影里交织、缠绕,无论我怎样努力去忘却,它们都已深深镶嵌于我生命当中。有一天,我突然想,我该用笔去记录下它们。

大半生的漂泊与动荡,山南漠北,地下地上,一个人独对荒野与夕阳,我早成失语之人。然而,没有哪次写作可以像写下书中的这些文字这般欢畅,不需构思,不需琢磨,它们像爆破发生时飞散起来的石头和声波,碰撞飞舞,铺天盖地,完全将我湮没了。世事风尘,当这些尘埃再次升腾弥漫开来时,它已改变了当初的色谱与成分。记忆具有变异性、欺骗性,我需要努力地去把握,去最大程度地识辨和还原,与细节争辩,与时间对峙,如临深渊。这些文字间,少有喧声与跌宕,少有悲喜与歌哭,只有硝烟散去后的沉默、飘荡、无迹。同时,它也打开了另一条通道、另一扇门,有形的、无形的。

世界是什么样子?生活是什么样子?我的感觉里,除了绵长、无处不在的风,其余都是尘埃,我们在其中奔突,努力站稳,但更多的时候是东倒西歪,身不由己。祖先是,我们是,子孙们也将是。这些文字里,我努力记录下了其中的一部分。这是一本生命的书,也是死亡的书,归根到底,是一本生活的书。世界永远存在A面与B面,尘埃飘荡,有时落在这面,有时落在那面。

两年后的今天,开始整理这些文字的时候,正值六月,骄阳与雨水在天,峡河在窗外的山脚下静静西流。世上之物,唯有流水是最真实的,它的渺小与盛大,一泻千里与涓涓无形,信马由缰与身不由己,它的黑夜与白昼,来路与去处,不能伪饰。

生命是另一条水流,欣与悲,真与伪,困顿与得意,跌宕与奔流,对事物的追赶与赋形,也是真实的,有河床和风物做证。

在那场重要的手术中,有一个情节让我永生难忘,在手术前一天,拥挤的医生办公室里,主治医生把一沓协议摆到我面前。它雪白、冰冷、威严,有三十多个空项。大部分内容医生早已交代,我也早有思量,但在选择材料一栏,我踌躇了又踌躇,国产件一万一千元,进口件三万八千元。这是一款用于固定椎体的小小金属件,它们的价格竟相去天壤,而且协议标示,进口件不在新农合报销范围。

没有人知道,我那一刻的犹豫是对未来生活无力无知的犹豫。对于弱小者来说,生活下去的无望,比死亡更让人恐惧。

医生说:“能用进口的就选择进口的吧,你还年轻。有身体就还有机会。”

爱人说:“用最放心的,开了大半辈子矿,也就这么一点点用到自己身上。”

那一刻我突然无限感慨:说不定它们是经过我或我的同行的爆破,走出地下世界的某块矿石,被运送到遥远彼岸,经过冶炼、加工,变成医疗用品,再渡重洋,带着资本的属性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它们无言,但我们早已认识。它们以这样的方式,作为对一个爆破者的回报。这是一个多么戏剧性的轮回啊!

写作与整理中,我常想,回到笔下的这些文字,就是另一块轮回的金属部件吧,我能做的是拒绝它金属本质之外的成分。

于我,这些文字,是时间风尘的证词,是对消失的、存在的事物的祭奠,是对卑微之物的重新打量。逝水流远,长忆当歌,献予逝者与生者,献予消失的、到来的无尽命运和岁月。

又一个年景即将走到尽头,生命的枝叶从身上纷落,如南山的秋景,少年成人,长者衰老。某天早晨醒来,想起一句话:“老兵不死,只有慢慢凋零。”突然泪目。是啊!文学不死,让所有人在命运里相遇。

这一年,许多人、许多事都发生了深切的变化,我们家也受益于易地扶贫搬迁政策,从高山搬进城里,开启新的生活。

时间的意义布满生命和地理,它寒冷又温暖。我携文字来过了,并将继续前行。

山河表里潼关路,有字为证。

陈年喜
二〇二〇年十月十八日 ujO30LI4+/nKadbgs/kHtVc3baTKzHfkahDvpOX6jRbYm0ZchJ2sbuw8P3lzyz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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