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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的第一天由此开始。作者首先对十个男女集合的缘由作了说明。以下便是他们在潘比妮亚领导下,各自随意所说的故事。
温雅的女士们,我深知你们天生都是富于同情心的,读着这本书,免不了要认为故事的开端是太悲惨愁苦了,叫人们不禁惨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场可怕的瘟疫,这对于身历其境或是耳闻其事的人,都是一件很不好受的事。不过请别以为读着这本书,又要害你们叹息、掉泪,就此吓得不敢再往下读了。本书的开端虽然凄凉,却好比一座险峻的高山,挡着一片美丽的平原,翻过前面的高山,就来到那赏心悦目的境界;攀援的艰苦将换来加倍的欢乐。乐极固然生悲,悲苦到了尽头,也会涌起意想不到的快乐。
所以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凄凉——我说是暂时的,因为也不过占了寥寥几页篇幅罢了;接着而来的就是一片欢乐,像方才预告的那样——要不是这么声明在先,只怕你们猜想不到苦尽还有甘来呢。说真话,我真不愿意累你们走这条崎岖小道,可是此外又没有旁的路可通,因为不回顾一下悲惨的过去,我没法交代清楚你们将要读到的那许多故事,是在怎样的一种情景下产生的;所以只好在书里写下这样一个开头。
在我主降生后第一千三百四十八年,意大利的城市中最美丽的城市——就是那繁华的佛罗伦萨,发生了一场可怖的瘟疫。这场瘟疫不知道是受了天体的影响,还是威严的天主降于作恶多端的人类的惩罚;它最初发生在东方,不到几年工夫,死去的人已不计其数;而且眼看这场瘟疫不断地一处处蔓延开去,后来竟不幸传播到了西方。大家都束手无策,一点防止的办法也拿不出来。城里各处污秽的地方都派人扫除过了,禁止病人进城的命令已经发布了,保护健康的种种措施也执行了;此外,虔诚的人们有时成群结队,有时零零落落地向天主一再作过祈祷了;可是到了那一年的初春,奇特而可怖的病症终于出现了,灾难的情况立刻严重起来。
这里的瘟疫,不像东方的瘟疫那样,病人鼻孔里一出鲜血,就必死无疑,却另有一种征兆。染病的男女,最初在鼠蹊间或是在胳肢窝下隆然肿起一个瘤来,到后来愈长愈大,就有一个小小的苹果,或是一个鸡蛋那样大小。一般人管这瘤叫“疫瘤”,不消多少时候,这死兆般的“疫瘤”就由那两个部分蔓延到人体各部分。这以后,病征又变了,病人的臂部、腿部,以至身体的其他各部分都出现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时候是稀稀疏疏的几大块,有时候又细又密;不过反正这都跟初期的毒瘤一样,是死亡的预兆。
任你怎样请医服药,这病总是没救的。也许这根本是一种不治之症,也许是由于医师学识浅薄,找不出真正的病源,因而也就拿不出适当的治疗方法来——当时许许多多对于医道一无所知的男女,也居然像受过训练的医师一样,行起医来了。总而言之,凡是得了这种病、侥幸治愈的人,真是极少极少,大多数病人都在出现“疫瘤”的三天以内就送了命;而且多半都没有什么发烧或是其他的症状。
这瘟病太可怕了,健康的人只要一跟病人接触,就染上了病,那情形仿佛干柴靠近烈火那样容易燃烧起来。不,情况还要严重呢,不要说走近病人,跟病人谈话,会招来致死的病症,甚至只要接触到病人穿过的衣服,摸过的东西,也立即会染上病。
骇人听闻的事还有呢。要不是我,还有许多人眼见目睹,那么,这种种事情即使是我从最可靠的人那儿听来的,我也不敢信以为真,别说是把它记录下来了。这一场瘟疫的传染可怕到这么一个程度,不仅是人与人之间会传染,就连人类以外的牲畜,只要一接触到病人,或是死者的什么东西,就染上了病,过不了多少时候,就死了,这种情形也是屡见不鲜。有一天,我亲眼看到有这么一回事:大路上扔着一堆破烂的衣服,分明是一个染病而死的穷人的遗物;这时候来了两头猪,大家知道,猪总是喜欢用鼻子去拱东西的,也是合该它们倒楣,用鼻子把那衣服翻了过来,咬在嘴里,乱嚼乱挥一阵;隔不了一会,这两头猪就不住地打起滚来,再过了一会儿,就像吃了毒药似的,倒在那堆衣服上死了。
活着的人们,每天看到这一类或大或小的惨事,心里就充满着恐怖和种种怪念头;到后来,几乎无论哪一个人都采取了冷酷无情的手段:凡是病人和病人用过的东西,一概避不接触,他们以为这样一来,自己的安全就可以保住了。
有些人以为唯有清心寡欲,过着有节制的生活,才能逃过这一场瘟疫。于是他们各自结了几个伴儿,拣些没有病人的洁净的宅子住下,完全和外界隔绝起来。他们吃着最精致的食品,喝着最美的酒,但总是尽力节制,绝不肯有一点儿过量。对外界的疾病和死亡的情形他们完全不闻不问,只是借音乐和其他的玩意儿来消磨时光。
也有些人的想法恰巧相反,以为唯有纵情欢乐、豪饮狂歌,尽量满足自己的一切欲望,什么都一笑置之,才是对付瘟疫的有效办法。他们当真照着他们所说的话实行起来,往往日以继夜地,尽情纵饮,从这家酒店逛到那家酒店,甚至一时兴来,任意闯进人家住宅,为所欲为,也没有人来阻拦他们,因为大家都是活了今天保不住明天,哪儿还顾得到什么财产不财产呢。所以大多数的住宅竟成了公共财产,哪一个过路人都可以大模大样地闯进去,只当是自己的家一般占用着。可是,尽管他们这样横冲直撞,对于病人还是避之唯恐不及。
浩劫当前,这城里的法纪和圣规几乎全都荡然无存了;因为神父和执法的官员,也不能例外,都死的死了,病的病了,要不就是连一个手底下人也没有,无从执行他们的职务了;因此,简直每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
还有好多人又采取了一种折衷的态度。他们既不像第一种人那样严格节制着自己的饮食,也不像第二种人那样大吃大喝、放荡不羁。他们虽然也满足自己的欲望,但是适可而止;他们并没有闭户不出,也到外面去走走,只不过手里总要拿些什么鲜花香草,或是香料之类,不时放到鼻子前去嗅一下,清一清神,认为要这样才能消除那充满在空气里的病人、药物和尸体的气味。
有些人为了自身的安全,竟抱着一种更残忍的见解。他们说,要对抗瘟疫,只有一个办法——唯一的好办法,那就是躲开瘟疫。有了这种想法的男男女女,就只关心他们自己,其余的一概不管。他们背离自己的城市,丢下了自己的老家、自己的亲人和财产,逃到别的地方去——至少也逃到佛罗伦萨的郊外去,仿佛是天主鉴于人类为非作歹,一怒之下,降下惩罚,这惩罚却只落在那些留居城里的人的头上,只要一走出城,就逃出了这场灾难似的。或者说,他们以为留住在城里的人们末日已到,不久就要全数灭亡了。
这些人的见解各有不同,却并没个个都死,也并没全都逃出了这场浩劫。各地都有好些各色各样的人在自身健康时,首先立下榜样,教人别去理会那得病的人,后来自己病倒了,也遭受人们的遗弃,没人看顾,就这样断了气。
真的,到后来大家你回避我,我回避你;街坊邻舍,谁都不管谁的事;亲戚朋友几乎断绝了往来,即使难得说句话,也离得远远的。这还不算,这场瘟疫使得人心惶惶,竟至于哥哥舍弃弟弟,叔伯舍弃侄儿,姊妹舍弃兄弟,甚至妻子舍弃丈夫都是常有的事。最伤心、叫人最难以置信的,是连父母都不肯看顾自己的子女,好像这子女并非他们自己生下来似的。
因此许许多多病倒的男女都没人看顾,偶然也有几个朋友,出于慈悲心,来给他们一些安慰,不过这是极少数的;偶然也有些仆人贪图高额的工资,肯来服侍病人,但也很少很少,而且多半是些粗鲁无知的男女,并不懂得看护,只会替病人传递茶水等物,此外就只会眼看着病人死亡了。这些侍候病人的仆人,多半因此丧失了生命,枉自赚了那么些钱!
就因为一旦染了病,再也得不到邻舍亲友的看顾,仆人又这样难雇,就发生了一种闻所未闻的风气。那些奶奶小姐,不管本来怎么如花似玉,怎么尊贵,一旦病倒了,她就再也不计较雇用一个男子做贴身的仆人,也再不问他年老年少,都毫不在乎地解开衣裙,把什么地方都在他面前裸露出来,只当他是一个女仆。她们这样做也是迫于病情,无可奈何;后来有些女人保全了性命的,品性就变得不那么端庄,这也许是一个原因吧。
有许多病人,假如能得到好好的调理,本来可以得救,现在却都死去了。瘟疫的来势既然这么凶猛,病人又缺乏护理,叫呼不应,所以城里日日夜夜都要死去大批大批的人,那情景听着都叫人目瞪口呆,别说是当场看到了。至于那些幸而活着的人,迫于这样的情势,把许多古老的习俗都给改变过来了。
照向来的风俗说来(现在也还可以看到),人死了,亲友邻居家的女眷都得聚集在丧事人家,向死者的家属吊唁;那家的男子们就和邻居以及别处来的市民齐集在门口。随后神父来到,人数或多或少,要看那家的排场而定。棺材由死者的朋友抬着,各人点了一支蜡烛,拿在手里,还唱着挽歌,一路非常热闹,直抬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但是由于瘟疫越来越猖獗,这习俗就算没有完全废除,也差不多近于废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新的风气。病人死了,不但没有女人们围绕着啜泣,往往就连断气的一刹那都没有一个人在场。真是难得有几个死者能赚到亲属的哀伤和热泪;亲友们才不来哀悼呢——他们正在及时行乐,在欢宴,在互相戏谑呢。女人本是富于同情心的,可是现在为了要保全自己的生命,竟不惜违背了她们的本性,跟着这种风气走。
再说,人死了很少会有十个八个邻居来送葬;而来送葬的决不是什么有名望有地位的市民,却是些低三下四的人——他们自称是掘墓者;其实他们干这行当,完全是为了金钱,所以总是一抬起了尸架,匆匆忙忙就走,并不是送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而往往送到最近的教堂就算完事。在他们前面走着五六个僧侣,手里有时还拿着几支蜡烛,有时一支都不拿。只要看到是空的墓穴,他们就叫掘墓人把死尸扔进去,再也不自找麻烦,郑重其事地替死者举行什么落葬的仪式了。
下层阶级,以至大部分的中层阶级,情形就更惨了。他们因为没有钱,也许因为存着侥幸的心理,多半留在家里,结果病倒的每天数以千计。又因为他们缺乏适当的医治,无人看护,几乎全都死了。白天也好,黑夜也好,总是有许多人倒毙在路上。许多人死在家里,直到尸体腐烂,发出了臭味,邻居们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城市里就这样到处尸体纵横,附近活着的人要是找得到脚夫,就叫脚夫帮着把尸体抬出去,放在大门口;找不到脚夫,就自己动手;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恻隐之心,而是唯恐腐烂的尸体威胁他们的生存。每天一到天亮,只见家家户户的门口都堆满了尸体。这些尸体又被放上尸架,抬了出去,要是弄不到尸架,就用木板来抬。
一个尸架上常常载着两三具尸体。夫妻俩,或者父子俩,或者两三个兄弟合放在一个尸架上,成了一件很普通的事。人们也不知道有多少回看到两个神父,拿着一个十字架走在头里,脚夫们抬着三四个尸架,在后面跟。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神父只道要替一个人举行葬礼,却忽然来了六七具尸体,同时下葬,有时候甚至还不止这么些呢。再也没有人为死者掉泪,点起蜡烛给他送丧了;那时候死了一个人,就像现在死了一只山羊,不算一回事。本来呢,一个有智慧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偶尔遭遇到几件不如意的事,也很难学到忍耐的功夫;而现在,经过了这场空前的浩劫,显然连最没有教养的人,对一切事情也都处之泰然了。
每天,甚至每小时,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尸体运到全市的教堂去,教堂的坟地再也容纳不下了,尤其是有些人家,按照习俗,要求葬在祖茔里面,情形更加严重。等坟地全葬满了,只好在周围掘一些又长又阔的深坑,把后来的尸体几百个几百个葬下去。就像堆积在船舱里的货物一样,这些尸体,给层层叠叠地放在坑里,只盖着一层薄薄的泥土,直到整个坑都装满了,方才用土封起来。
当时整个城里的种种凄惨景象也不必一一细谈了,我只要再补说一句,当城内瘟疫横行的时候,郊外的市镇和乡村也并没逃过这一场浩劫;不过灾情不像城里那样声势浩大罢了。可怜的农民(以及他们的家人),住在冷落的村子里,荒僻的田野中,一旦病倒了,既没有医生,也没有谁来看顾,随时倒毙在路上,在田里,或者死在家门口。他们死了,不像是死了一个人,倒像是死了一头牲畜。
城里的人们大难当前,丢下一切,只顾寻欢作乐;乡下的农民,自知死期已到,也再不愿意从事劳动,拿到什么就吃什么;从前他们在田园上、在牛羊上注下了多少心血,寄托过多少期望,现在再也顾不到了。这样,牛、驴子、绵羊、山羊、猪、家禽,还有人类的忠诚的伴侣——狗,被迫得离开圈栏,在田里到处乱跑——田里的麦早该收割了,该打好收藏起来了,却没有一个人来过问一下。这些牲口,有许多好像赋有理性似的,白天在田野里吃饱了草料,一到天晚,虽然没有牧人来赶,也会自动走回农庄来。
让我们再从乡村说回到城里吧。其实除了说天主对人类真是残酷到极点,还能怎么说呢(当然有些地方也得怪人类太狠心)?由于这场猛烈的瘟疫,由于人们对病人抱着恐怖心理,不肯出力照顾,或者根本不管,从三月到七月,佛罗伦萨城里,死了十万人以上。在瘟疫发生之前,谁也没想到过城里竟住着这么多人。
唉,宏伟的宫室,华丽的大厦,高大的宅第,从前达官贵妇出入如云,现在却十室九空,连一个最低微的仆从都找不到了!有多少显赫的姓氏、巨大的家产、富裕的产业遗下来没有人继承!有多少英俊的男子、美丽的姑娘、活泼的小伙子(就连盖伦、希波克拉底、伊斯克拉庇斯 都得承认他们的身子顶结实),在早晨还同亲友们一起吃点心,十分高兴,到了夜里,已到另一个世界去陪他们的祖先吃晚饭了。
讲述这种种悲惨的事,我自己也觉得十分心酸;所以不如就此打住,现在我只想在下面提到一件事:
佛罗伦萨城里,居民相继死亡,几乎成了空城;不过我后来听到一个可靠的人说,在一个礼拜二的早晨,做过弥撒,庄严的圣玛利亚·诺凡拉教堂里冷冷清清,只留下七个年轻的妇女,都穿着跟这个年头正相配合的黑色丧服。她们中间不是带着亲戚关系,就是有着朋友或是邻居的情谊。最大的一位不过二十七岁 ,年纪最轻的也已有十八岁了;都长得非常秀丽,仪态优雅,又具有良好的教养,显然全都是些出身高贵的女士。
要是没有什么不便的话,她们的芳名我本该也告诉你们,可是底下将记录下她们所讲述的,以及听到的种种话,我不愿意将来有一天,害得她们感到不好意思。现在的社会风气,又逐渐严肃起来了,不像当时那么放荡了——当时,不但像她们那样年青的姑娘,就连岁数较长的妇女,也免不了沾染这种风气(至于产生这种风气的原因,前面说起了)。我也不愿意让那些专爱中伤别人、对于纯洁无垢的品德一味挑剔的人,抓住这个机会用恶俗的话来破坏这几位小姐的名声。所以我只好依着她们各人的性格,另取一个合适的名字——或者多少还算合适的名字,好让读者明白她们中间究竟是谁在说话,不致闹不清楚。
首先,那年纪最大的一位,我叫她“潘比妮亚”;第二个,叫“菲亚美达”;第三个,“菲罗美娜”;第四个,“爱米莉亚”;第五个,“劳丽达”;第六个,“妮菲尔”;最后一个,名字取得很适当,叫“爱莉莎” 。
她们这天的见面,也是巧合,并没预先约定。大家就在教堂的一角,围成一圈,坐了下来;又长吁短叹了一阵,于是也不再作祷告,只是彼此谈论起当时的种种情况来。大家沉默了一会之后,又听见潘比妮亚开口说道:
“各位好姐姐,你们想必跟我一样,早就听说过了,一个人做他本分的事是不会招人见怪的。尽力保护自己的生命原是每个人的天赋权利。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而杀了人,甚至还可以不用抵罪。如果维护公共利益的法律尚且能够容忍这种行为,那么我们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采取与人无损的手段,当然是合情合理的了。我一想到今天早晨,和以前那一串日子是怎样挨过来的,再想到我们这几天来全是谈着些什么话,我就感觉到——你们也一定同样会感觉到,我们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担忧呀。这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我十分奇怪的是,我们女人都有女人的判断力,为什么不替自己想想办法,来摆脱这忧愁呢?
“我们留在这儿——照我看来——最多也不过看看又运来了多少要落葬的尸体,或者听听那最后剩留下来的几个修士是不是还按时按刻唱着圣歌;或者呢,拿我们这身丧服向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显示我们遭遇到多么重大的不幸。走出这儿的教堂,我们就会看到,到处都抬着死尸和病人;或者看见从前被当局放逐的罪人,如今再不把法律看在眼里,只是在大街小巷,到处大摇大摆着,因为他们知道那班执行法令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病倒了。再看到我们城里那班下三滥,他们自称‘掘墓者’,喝饱了我们的血,骑着马,到处乱闯,嘴里还唱着下流的小调,来嘲笑我们的苦难。到东到西,我们只听到‘某人死了’,或者是‘某人只剩一口气了’。要是人死了还有人哭,那么我们在这城里只能听得一片哀声了。我不知道你们的家里是不是跟我一样,我家里的人全都死了,偌大的门庭,只剩下了我和我的使女两个人;我一想到这里,就毛骨悚然;在家里无论坐也好,立也好,总觉得有许多阴魂出现在我眼前,他们的脸全不是我看熟了的那些脸,却变得好不可怕,真把我吓坏了。
“这样,我不管在这儿教堂里、在外面街上,或者关在家里,总是心神不宁;尤其是因为凡是像我们这样有体力、有办法的人,全都跑了,留在这儿没走的只剩我们这几个。就算还有一些人留在这儿,我常听说——也亲眼看到过——他们不管是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总是夜以继日地尽情吃喝玩乐,也再不存什么是非之分了。不仅是世俗的人们,就连隐居在修道院里的修士,也认为别人公然做得的事,他们同样做得,因此竟违背了誓愿和清规,去追求那肉体的欢乐。这样,为了想逃过这场灾祸,人们变得荒淫无度了。
“如果分明是那么一回事,那我们还留在这儿干什么?我们还指望些什么?我们还梦想些什么?我们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及早替自己的安全设想?生命对于我们难道就不及对别人那样可贵?或者是,难道我们竟认为我们的生命力比旁人强,所以用不到害怕灾祸会落到自己头上来?我们错了,我们上当了。要是我们真这样想,那是多么糊涂呀!我们只要想想,有多少年青的男女在这一场可怕的瘟疫中送了命,那就可以得到一个很明确的答案了。
“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照我看来,要是我们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当作儿戏,坐以待毙,那么许许多多人都走的走,溜的溜了,我们不如也趁早离开这个城市吧。不过,就像逃避死神那样,人们那种堕落的生活,我们也要避免;我们每个人在乡间都有好几座别墅,让我们就住到乡下去,过着清静的生活吧;在那儿,我们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寻求快乐,但是并不越出理性的规范。
“在乡下,我们可以听鸟儿唱歌,可以眺望青山绿野,欣赏田亩连片,麦浪起伏,以及各种各样的树木。我们还可以看到辽阔的苍穹,尽管上天对我们这样严酷,可还是在我们眼前展露了它那永恒的美丽——这比我们那一座空城好看得多了。再说,那儿的空气也新鲜得多,在这个季节,我们在乡下将会抛却许多苦恼,平添不少生命的乐趣。虽说乡村里的农民也像城里的居民,一个个死去,但究竟屋少人稀,不至于这样触目惊心。
“再从另一方面考虑,依我说来,我们并没抛弃了这儿的什么人。可不,要说实话,那倒是我们被人抛弃了呢——你看,我们的亲戚不是死了,就是逃跑了,抛下我们单身只影去担当那沉重的苦难,好像我们不再是他们的亲人了。
“要是依照我的主意做去,我们不会受到什么非难的,要是不那么办,可能反而会遭到痛苦、麻烦,甚至死亡。所以我想,要是大家赞成的话,我们不妨带着使女,让她们携着一切必需的东西,逃出城去,从这家别墅走到那家别墅,趁这大好的时光,好好地享受它一番。让我们就这样地生活下去。只要死神不来召唤我们,我们总有一天可以看到天主怎样来收拾这一场瘟疫。请记着,我们正大光明地出走,不见得比许多女人放荡不羁地住在城里更要不得啊。”
大家听了潘比妮亚的这番议论,都佩服她的见地,而且竟迫不及待地开始讨论起详细的办法来了,仿佛等到商量定当,她们一站起身来,就要出发了。可是菲罗美娜是一个最谨慎不过的姑娘,她就说了:
“姐妹们,潘比妮亚所说的一切当然是非常好的,可是我们也不能照着自己的意思,说走就走呀。别忘了我们都是女人;我们年纪也不小了,不至于还不明白几个女人聚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女人要是没有男人的领导,势必弄成一团糟。我们的心坎儿太活了,太任性了,太多心了,太懦弱不中用了。为了这缘故,我只怕一切由着我们,没有人来领导,那么我们这些人很快地就会闹得不欢而散,叫大家脸上都没光彩。让我们先解决了这个问题,然后动身吧。”
爱莉莎也发言了:“真的,男人是女人的首领,没有男人的帮助,我们做什么事也难得有始有终。不过我们怎么能找到男人呢?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亲族多半已经死了,那没死的也早已各自结伴,各奔东西,再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随便请几个陌生男人来参加吧,那又不太妥当;因为我们要躲避生命的危险,同时也要预防流言蜚语落到我们头上来,免得我们为了寻求欢乐和安宁,反而招来了烦恼。”
这几位小姐正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的时候,恰巧有三个年青的男人从外边走进了教堂——说是年青,最小的一个也有二十五岁了。他们都富于热烈的感情。这年头有多么可怕,亲友多半死了,自己也是朝不保夕,可是这一切都不能叫他们的爱情有一丝半点儿冷却——更不用说叫这股爱情的火焰完全熄灭了。他们三人,一个叫做“潘菲洛”,还有一个叫“菲洛特拉托”,第三个叫“第奥纽”。他们的谈吐举止都非常可爱,在这灾难的岁月里,他们只希望有机会能和自己的情人见到一面,这在他们就是得到了无上的安慰。事有凑巧,他们三个的情人就在这七位小姐中间,而其余几位小姐中,也有几位跟他们有着亲戚关系。
他们才走进教堂,望见那几位小姐,她们也已经看到了他们;潘比妮亚就笑着说:
“瞧,我们的运气有多好!这儿不是来了三个又英俊又懂事的青年来成全我们的愿望了吗?只要我们肯收容他们,他们一定乐意做我们的向导和跟班的。”
妮菲尔的情人正是这三个男子中的一个,她听了这话,不禁羞得满脸通红,说道:“潘比妮亚,看在老天面上,你说话也该多想一想呀!我很明白,他们三个怎么说也得承认是高尚的青年,而且不用问,完全可以担当起比这更重大的任务。我也认为,别说请他们陪伴我们,就是请他们陪伴比我们漂亮高贵得多的小姐,他们也还是非常合适而令人愉快的良友。可是谁都知道,他们现在正爱着我们中间的几个人,我只怕,要是把他们收容到咱们姐妹的队伍中来,尽管男女双方都是清清白白,诽谤和流言还是不肯饶过咱们呢。”
菲罗美娜接着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问心无愧,随别人爱怎么说,我决不会因而感到不安。天主和真理会保护我们的名誉的。要是他们肯加入到我们这儿来,那么正像潘比妮亚所说的,我们的运气真是太好了,这是天意派他们来成全我们的愿望!”
接下来的一片静默说明了姑娘们听了这番话,没有一个反对,一致赞成上前去招呼那三个青年,把这个打算说给他们听,并且探问他们是不是愿意跟她们一起住到乡下去。潘比妮亚就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向他们那儿走去,原来她和其中的一个沾点亲戚关系。
那三个青年正站定在那儿望着她们;潘比妮亚笑容可掬地跟他们行了个礼,向他们说明了她们作了怎么样一个打算,并且以她和全体姐妹们的名义,请求他们本着兄弟般纯洁的友爱,加入到她们的队伍里来。
最初,那三个青年还以为这是在跟他们闹着玩呢;不过看到她说得这样郑重,也就打消了怀疑,非常愉快地答应下来。为了可以及早出发,他们立刻着手作必要的筹备。
第二天是礼拜三,一切都准备就绪,他们要去的地方也已经派人预先去通知了。那七位小姐就带着女仆们,三个青年各带着一个男仆,在晨光熹微中,离城出发了;走了不满六里路,就来到了预定逗留的场所。
这座别墅筑在一座小山上,和纵横的大路都保持着相当距离,周围尽是各种草木,一片青葱,景色十分可爱。宅邸筑在山头上;宅内有一个很大的庭院,有露天的走廊,客厅和卧室布置得非常雅致,墙上还装饰着鲜艳的图画,更觉动人。宅邸周围,有草坪、赏心悦目的花园,还有清凉的泉水。宅内还有地窖,藏满各种美酒,不过这只好让善于喝酒的人去品尝了,对于贞静端正的小姐是没用的。整座宅子已在事先打扫得干干净净,卧房里的被褥都安放得整整齐齐;每个屋子里都供满着各种时令鲜花,地板上铺了一层灯芯草。他们来到之后,看见一切都布置得这么齐整,觉得很高兴。
大家坐定下来,就讨论消遣的办法。第奥纽可算得是世上最乐观、最有风趣的青年了,他首先开口道:
“各位小姐,我们是多亏你们的巧思,不是靠着我们的远见,才来到这儿。我不知道你们打算怎样排除忧思,至于我呢,我在方才跟你们一起动身的时候,已把那分愁思丢在城门口了;所以,我请求你们跟我一起来纵情欢笑歌唱,只要不失你们的端庄就是了;否则请你们还是放我回到那苦难的城里去,重新在悲伤中讨生活吧。”
潘比妮亚似乎也已经把她的愁苦抛掉了,高高兴兴地回答道:“第奥纽,你说得对,让我们尽量欢乐吧——因为我们从苦难中逃出来,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呀。不过凡百样事,要是没有个制度,就不会长久。我首先发起,让这么些好朋友聚合在一块儿,我也希望我们能长久快乐,所以我想,我们最好推个领袖,大家应当尊敬他、服从他;他呢,专心筹划怎样让我们过得更欢乐些。为了使每个人,不分男女,都有机会体味到统治者的责任和光荣,也为了免除彼此之间的妒忌,我想,最好把这份操劳和光荣每天轮流授给一个人。第一个由大家公推。到了晚祷的时分 ,就由他或者她,指定第二天的继任人,以后就都这么办。在各人的统治时期都由他或者她,规定我们取乐的场所,以及取乐的方法等这一切问题。”
潘比妮亚的一番话叫大家听了非常高兴,他们一致推选她做第一天的女王。菲罗美娜轻快地奔到一株月桂树下,摘下几条纤细的叶枝,编成了一顶又美丽又光荣的桂冠——因为她常听人说,桂冠会给人带来光荣和尊敬。现在,这顶桂冠在他们中间成为统治权的象征,谁戴着它,就可以管理其余的人。
潘比妮亚接受公意,做了女王,就命令大家安静下来。她又吩咐把他们带来的三个男仆和四个女仆传唤来,说道:
“我先树立一个榜样,以后在你们的任期内一定能做得更好,这样,大家就可以逍遥自在,而一切都井井有条,不失规范,这种生活我们要维持多久就可以维持多久。我委任第奥纽的仆人巴梅诺做我的总管,住宅里的日常起居事宜都由他负责,尤其是餐厅里的一切事务。潘菲洛的仆人西利斯科担任财务和采办工作,总管有什么支配,也由他去办。两个人都有事务了;丁大洛就专在菲洛特拉托、第奥纽和潘菲洛的房里侍候。菲罗美娜的仆人莉西丝卡,我的仆人米西亚,专门担任厨房里的工作,总管配好菜料,就由她们悉心烹调。劳丽达的喜美拉,和菲亚美达的斯特拉蒂莉亚在小姐们的房里侍候,还要把我们起坐的地方打扫干净。我还得叮嘱大家一句,你们如果想要讨得我们的欢心,那么不论你们到哪儿去,从哪儿来,看到了、听到了些什么,只许把愉快的消息带回来。”
她这些命令大家都一致赞成。吩咐完毕,她就轻快地站了起来,说:“这里有的是花园、草坪和赏心悦目的处所,大家不妨信步漫游一会吧;不过到了打晨祷钟的时候 ,可都得回到原处来,趁天气还凉快的时候吃早饭。”
这些快乐的青年男女,得了女王的许可,就在花园中缓步而行,有说有笑,还编着各种鲜艳的花冠,唱着情歌。到了女王所指定的时刻,大家就回到宅里来;这时巴梅诺已尽心尽力地把各事都安排好了。一走进楼下的餐厅,他们就看见桌子上已盖着雪白的台布,玻璃酒杯像银子般闪射着光芒,到处点缀着金雀枝的花朵。大家听着女王的话,先洗了手,然后依着总管排定的席次坐下。精致的菜肴端了上来,美酒送到手边,又有三个仆人悄悄地侍候着用饭。一切安排得这样周到、布置得这样美好,大家都非常满意,在席间只听得他们谈笑风生。
这些青年男女都会跳舞,有几位还善于弹琴、唱歌;吃好早饭,桌子撤去之后 ,女王就吩咐会奏乐的把乐器拿来。第奥纽抱了一个曲柄琵琶,菲亚美达拿起一把六弦琴,两人合奏起一支美妙的舞曲来。女王吩咐仆人自去吃饭,她自己跟两个青年和五位小姐一起跳着慢步舞。舞罢,他们又开始唱着轻快活泼的歌曲。
他们玩得兴高采烈,直到女王认为应该是午睡的时候了,这才宣布停止活动。三个青年和小姐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内——他们的卧室是分隔在两处的,床铺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且也像餐室那样,陈设着许多鲜花。三个青年男子回房后就解衣入睡,小姐们这边也是一样。
午后钟 敲过不久,女王首先起身,把其余的姑娘唤醒了,又吩咐去唤三个青年人起来,说是白昼睡眠过久,有碍健康。于是他们一起来到一块草坪上,那儿绿草如茵,丛林像篷帐般团团遮盖了阳光,微风阵阵吹过。女王叫大家席地而坐,围成一圈,于是说道:
“你们瞧,太阳还挂在高空,暑气逼人,除了橄榄枝上的蝉声外,几乎万籁俱寂。如果拣着这时候出外去玩,那真是太傻了。只有这里还凉快舒适些;你们瞧,这儿还有棋子和骰子,供大家玩儿。不过依我看,我们还是不要下棋掷骰子的好,因为来这些玩意儿,总有输有赢,免不了有一方精神上感到懊丧,而对方和旁观的人却并没因而感到多大乐趣。还是让我们讲些故事,来度过这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吧。一个人讲故事,可以使全体都得到快乐。等大家都讲完一个故事,太阳就要下山,暑气也退了,那时候我们爱到哪儿就可以到哪儿去玩。要是这个建议大家赞成,那么我们就这样做。要是你们不赞成,那我也不勉强,大家任意活动好了,到晚祷的时候再见。”
姑娘们和青年们全都赞成。
“你们既然赞成,”女王说,“在这开头的第一天,我允许大家各自讲述心爱的故事,不限题目。”
她于是回过头来看着坐在她右边的潘菲洛,微微一笑,吩咐他带头讲一个故事。潘菲洛听得这吩咐,立即开始讲述下面的一个故事。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恰泼莱托在临终时编造了一篇忏悔,把神父骗得深信不疑,虽然他生前无恶不作,死后却被人当做圣徒,被尊为“圣恰泼莱托”。
亲爱的小姐们,我们无论做什么事都应当以伟大神圣的造物主的名字作为起始。既然我第一个开始讲故事,我就打算拣一件天主的奇迹做题材,大家听了,好对于永恒不变的我主的信心更其坚定,而且怀着更大的热诚永远赞美他。
世间万物,原都是匆促短暂、生死无常,而且还要忍受身心方面的种种困厄、苦恼,遭受无穷的灾祸;我们人类寄迹在天地万物中间,而且就是这万物中间的一分子,实在柔弱无能,既无力抵御外界的侵凌,也忍受不了重重折磨——幸亏大恩大德的天主把力量和智慧赐给了我们。
可是我们应该相信,这恩宠却并不是仗着我们自己的功德而得来的;别那么想,要知道这是全凭了天主的慈悲和诸圣的祈祷!
那些圣徒们,当初也是凡人,跟我们并没两样;但是他们在世时,一刻也忘不了主的意旨,因此如今在天上受祝福、得永生了。我们在祷告中,不敢直接向那么崇高的审判者诉述自己的私愿;只得向圣徒们倾吐自己切身的要求,请他们代为上达天听——因为他们本着自身的经验,洞悉人性的弱点。
我们凡人的俗眼虽然无从窥测神旨的奥妙,但是确知天主的慈悲是广大无边的。有时候,我们凡人受了欺蒙,竟会错找那永远遭受放逐、再不能觐见圣座的人来传达祈祷;天主可是不受欺蒙的。虽然这样,天主还是鉴于祈祷者的真心诚意,宽容了他的愚昧,也不计较那被放逐者的深重罪孽,依旧垂听那错把罪徒当作了天主座前的圣者的祷告。在我所要讲的这个故事中,这一层就表明得最清楚;我说“最清楚”,并不是就天主的判断而论,原是对我们人类而言的。
从前法国有个大商人,叫做缪夏托·法兰西兹 ,他因为有钱有势,所以做了朝廷上的爵士。那时候,法国国王 的弟弟查理奉了教皇卜尼法斯的召见,正要到托斯卡纳去,他被派作随从,一同前去。像通常的商人一样,临到要起程了,他发觉还有好多事务得料理,而行程仓促,来不及在顷刻之间就办妥,只得设法把一应大小事务交托了人;只是有一件极难处置的事不曾托付妥当,那就是说,他放给好多勃艮第人的债,还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去催收。是因为他知道这班勃艮第人都泼辣得要命,不顾信用,又不讲道理;因此踌躇不决,一时倒很难想出一个精明的人,可以对付得了他们的霸道行为。
他考虑好久,才想起有一个身材矮小、衣饰华丽、时常在他巴黎的寓所里出入的人物。那人名叫恰贝莱洛·达·普拉托。那些法国人不知道“恰贝莱洛”是“木桩”的讹音,只看到他衣饰入时,还道这词跟“卡贝洛”(花冠)是相同的,于是就把它变做了“恰泼莱托”(花冠的爱称),这样就“恰泼莱托”“恰泼莱托”地叫开了,他的真名倒反没人知道了。
说起这位先生,他的为人可真够你瞧呢。他干的是公证人这个行当,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却是编造假文书,如果他真写了一份绝无弊端的契据,那反而教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好在文契一由他经手,作伪做假的多,真实完整的少;更妙的是你并不要出多少钱去求他;他肯白给你一份假文书,他情愿奉送!给人发假誓,那是他最高兴不过的事了,你求他也罢,不求他也罢,他总不肯错过这机会。那时候,法国人民对于发誓是十二分重视的,不敢胡乱发誓;可是每逢法庭上要他出席作证、凭着他的信仰起誓时,他总是毫不在乎地发一个天大的假誓,所以每次他都靠这种无赖手段胜诉。
他还孜孜不倦地不管在人家骨肉、朋友中间,还是在不相干的人中间挑拨是非,散布仇恨;乱子闹得越大,他就越得意。逢到人家找他谋害人命,或是干其他的好差使时,他总是一口答应下来,从没推辞过;遭他暗算因而送命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对于天主和诸圣,他一味亵渎,哪怕是为了一点不相干的事情都可以暴跳如雷。他从没踏进过教堂;提到圣礼圣餐,他总是使用着最难听的字眼,好像在讲着不值一提的东西似的。另一方面,酒店和下流的场所,却难得缺少他的踪迹。他离不开女人,就像恶狗少不了一根棒子,再没有哪一个恶徒像他那样有伤风化、违反人道的了。他做起抢劫的勾当来心安理得,就像是修士向天主奉献牺牲一般。他好吃好喝,把自己的身子都糟蹋坏了。他又是个出名的赌棍,专门做手脚、掷铅骰子,去骗别人的钱。
可是我何必多噜苏呢,从古以来恐怕再也找不出一个像他那样的坏蛋了。总之,有一个时期,他凭他的奸诈给缪夏托效劳, 而缪夏托也仗着自己的财势庇护他,把他从受害人的手里、从法律的掌握里救了出来,不止一次。
现在缪夏托就想起了他来,恰泼莱托的历史全在他肚里,他认为要对付那些狡黠的勃艮第人就非他去不可。他差人去把他请了来,向他说道:
“恰泼莱托,你知道,我要出国去了,以后不知哪天才得回来,可是还有些债务没跟勃艮第人了结,这班人可真刁猾,我想要不劳驾你走一遭,就再没哪个可以把我的钱收回来了。再说,你眼前也是空闲着,要是你愿意去的话,我将来自会给你向朝廷讨一份护照,你收账回来,便从账款里提出一笔相当的数目来给你做酬劳。”
恰泼莱托这时正没事可干,手头很紧,如果向来照应他、庇护他的朋友一走,那情景越发困难了,所以他毫不考虑,一口答应了下来。两人谈妥之后,缪夏托就启程了。
恰泼莱托带着委托证明书和皇家的护照,也来到了勃艮第。那里的人谁都认不得他;而他居然一反向来的本性,用温和公平的态度来催收账款,行为检点,尽他本分的职务,好像他有多少邪恶的手段他都要藏起来,准备到最后才一下子使用出来。
他寄居在两个放高利贷的佛罗伦萨人家里。他们是兄弟俩,看恰泼莱托是缪夏托派来的人,着实优待他。不想他在他们家里病倒了。他们随即给他把大夫请了来,还打发仆役侍候他,凡能尽力的地方都尽力做到。
可是一切都不见功效。他年纪老了,从前的生活过得又荒唐,眼看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到最后,医生回说没救了,弄得那兄弟两个十分焦急。有一天,他们在紧贴着病室的一间房里商量起来了。一个向另一个说道:
“我们怎样打发这个病人呢?这件事可不好办哪,要说把病人撵出门外吧,情理上讲不通,一定要受人指责。大家看见我们把他招留进来,后来又忙着替他请医,派人服侍他,现在临到人快要死了,断不会再做出什么得罪我们的事来,却忽然看见我们把他撵了出去,这怎么成呢?再反过来讲,他平生是一个邪恶的人,断不肯忏悔认罪、接受教会的圣礼;一旦死了,教堂一定不肯收容他的尸体,他岂不是要像死狗一般给扔在沟里吗?就算他认罪吧,他的罪案这样多,罪孽又这样重,不管神父或是修士,没有一个肯赦他的罪,或是能够给他赦罪的。要是他得不到赦免,那还不是给扔到了沟里去?若是闹出了这样的事,那当地的人们平时就恨我们操着这行当,天天在骂我们是不义之徒,就会抓住这机会,一窝蜂冲进我们的宅子来抢劫钱财,一边高喊道:
“‘这班伦巴第 狗子们,连教堂都不肯收容他们,快给我们滚吧!’
“他们这么直冲进来,不但抢劫我们的财货,说不定还要害我们的命。所以说来说去,一旦那个人死了,我们可要受累啦。”
方才说过,恰泼莱托只跟他们隔着一层板壁,病人的听觉又格外敏锐,所以他们所说的话给他听了去。他把那兄弟俩请到了自己的房中来,这样向他们说道:
“请你们不必担心或是顾虑我会连累你们。方才你们在隔壁房内所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要是事情真是照你们所预测的那样发展下去,那么当然会落到这样的结果。可是我有办法把这局面转变过来。我一生违背着天主行事,不知犯了多少罪孽,要是在临死之前,再犯一次,那也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快去请一个最虔诚、最有德行的神父来——假使天下真有这样一种人。其余一切你全不用管,我自有办法把事情弄得面面俱到,叫你们感到满意。”
这兄弟俩虽然并不抱着多大希望,但仍然赶到了修道院里去,说是家里有一个伦巴第人快断气了,要请一个圣洁而有学问的神父来行终敷礼 。修道院便派了一个十分圣洁、极有学问、精通《圣经》、为全城所敬重的神父跟他们同去。
神父走进病房,在床边坐下,先用好话安慰了病人几句,接着就问他跟最后一次忏悔已隔开多少时候了。恰泼莱托这一辈子从没忏悔过,却回答道:
“圣父,我向来每星期忏悔一次,有时还不止一次呢。可是说真的,自从病了以后,这八天中还不曾忏悔过,我就给病魔害得这么苦!”
神父就说:“孩子,你这样做很好,你应该坚持你这个习惯。既然你经常认罪,也就无须我多听多问了。”
病人说道:“神父,不要那么说,不管我忏悔了多少次,我还是时时渴望把记得起来的一生罪恶——从我落地出生起直到此刻做着忏悔为止,原原本本吐露出来。所以,好神父,请你就把我当作从来没有认过罪一般,详详细细地考问我吧,不要因为我躺在病床上就宽容了我。我宁可牺牲自己肉体的舒适,也不愿我的救主用他那宝贵的鲜血赎回来的灵魂沉沦在深渊中!”
神父听了他的话,大为高兴,认为这就是心地纯洁的证明,着实称道他的虔诚。于是就询问他可曾跟妇女犯了奸淫罪。恰泼莱托叹着气回答道:
“神父,关于这种事,我不好意思向你说真话,怕的是我会犯自负罪。”
神父回说道:“尽管说好了,只要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不管是在忏悔,还是在旁的场合,你决不会犯罪的。”
“既你这么说,”恰泼莱托答道,“我就照实说了,我还是一个童身呢,就像我初出娘胎时那样清白!”
“啊,愿天主赐福给你!”神父嚷道,“这是难得的品德啊,你自动发愿,保守清白,功德远胜过我们和其余受着戒律束缚的人。”
神父接着又问,他可曾冒着天主的不悦而犯了贪图口腹之罪。
恰泼莱托连声叹着气说:犯过,这种罪他也不知犯了多少次。除了像旁的信徒那样年年遵守着四旬斋 的禁食外,他还每星期至少斋戒三天,只吃些面包和清水;可是他喝起水来——尤其是当他祈祷累了,或是在朝圣的路程中走累的时候——却放量大喝,而且还喝得津津有味呢,就跟酒徒在喝酒时一模一样。还有,他好多次真想尝尝妇女们上城去所拌的那种普通的生菜;有时候,吃东西会引起他的快感,对于像他那样修心斋戒的人那实在是不应该的。
“我的孩子,”神父说道,“这些过失也是人情之常,算不上什么的,你也不必过于责备自己的良心。每个人都是这样,不管多么虔诚,在长期斋戒之后进食,在疲乏的当儿喝水,精神也会为之一爽的。”
“啊,神父,”恰泼莱托说,“别拿这些话来安慰我吧,你知道我并非不明白,凡是跟侍奉天主有关的事,都要真心诚意、毫无怨尤地做去,否则就是犯了罪。”
神父听了大为高兴,就回他道:“你有这一片心,我非常高兴,我也不禁要赞美你那纯洁善良的心地。可是告诉我,你有没有犯过贪婪罪呢?——譬如追求不义之财啊,或是占有了你名分以外的财物。”
“神父,”恰泼莱托说,“请不要看我住在高利贷者的家里就怀疑我,我和他们是没有瓜葛的。不,我来这里本是为了想劝告他们,要他们洗心革面,从此不干那重利盘剥的勾当;我相信我原可能做到的,要不是天主来把我召唤去。你还要知道,我的父亲是很有钱的,他老人家故世的时候,遗给我一大笔财产;这笔财产,我一大半倒是拿来施舍给别人。我为了维持自己的生计,也为了可以周济贫苦,做了一点小本生意,想博取一些利润,可我总是把赚来的钱均分为二,一半留给自己需用,一半送给了穷苦无告、信奉天主的人们。蒙天主的恩典,我干得很顺利,业务逐渐地兴旺起来。”
“你这样做好极了,”神父说,“不过你是不是常常容易动怒呢?”
“噢,”恰泼莱托说,“我只能告诉你,那是常有的事!谁能看着人们整天为非作歹,全不把天主的戒律和最后的审判放在心里,而耐得住一腔怒火呢?我一天里有好几次宁可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愿活着眼看青年人追逐虚荣、诅天咒地、发假誓,在酒店里进进出出,却从不跨进教堂一步,他们只知道朝着世俗的路走,不知道追随天主的光明大道。”
“我的孩子,”神父说,“这是正义的愤怒,我不能要你把这事当作罪恶忏悔。不过你有没有逞着一时之忿,杀人、伤人、污蔑了人,或是委屈了人呢?”
“唉,神父,”病人回答道,“看你是个天主的弟子,怎么也会问出这等的话来呢?像你所说的种种罪恶,别说当真做了出来,就是存着一丁点儿想头吧,你难道以为天主还能一直这么容忍着我吗?这些都是盗贼恶汉的行径呀,我一见了这些人,没有哪一次不是对他们说:‘去吧,愿天主来感化你们!’”
“愿天主降福于你!”神父说,“可是告诉我,我的孩子,你有没有做过假见证来陷害人,有没有诋毁过他人?旁人的东西你有没有侵占过?”
“唉,神父,当真的,”恰泼莱托说,“我当真毁谤过人,我从前有一个邻居,往往平白无故地殴打他的妻子,我看不过了,有一次就去告诉她的娘家,说他怎样怎样不好——我真是替那个不幸的妇人难过,他喝醉了酒打起女人来,天知道有多么狠毒。”
于是神父又问:“你说过你是个商人,那么你有没有像一般商人一样使用过欺骗的手段?”
“啊,神父,当真有过这么一回,”恰泼莱托说,“可是我无从知道那吃亏的人是谁了。他赊了我的布去,后来还钱的时候我当场没数,就扔进了钱箱,隔了一个月,我拿出来一数,发觉多了四文钱。我就把这钱另外放开,好归还原主,可是等了他一年还不见他来,我这才把这四文钱舍施给了穷人。”
“这是件小事,”神父说,“你处理得也很妥当。”
于是他再提出了一些其他的问题,恰泼莱托又像方才那样一一作了回答。最后,神父正想替他行赦罪礼的时候,他大声嚷道:
“神父,我还有一件罪恶不曾向你忏悔呢。”
神父忙问他是什么事,他就说:“我记得有一个礼拜六做过午祷之后,我叫女仆打扫屋子,我应该尊重我主的‘圣安息日’ ,而我却没有遵守!”
“喔,我的孩子,”神父说,“那也是一件小事。”
“不,”恰泼莱托说,“你别那么讲:这是一件小事,圣安息日是我主复活的节日,应当受到多大的崇敬啊。”
神父又问道:“那么还有别的罪过没有?”
“唉,神父,”恰泼莱托回答道,“有一次,我自个儿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竟在天主的教堂里随口吐了口水。”
那神父微笑说道:“这种事你不必放在心里,我的孩子;我们做修士的也天天在那里吐口水呢。”
“那你们就大大地不应该了,”他回答道,“旁的一切还在其次,天主的圣殿却是献祭的场所,理应保持十分洁净才是呀。”
总之,他还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事;后来他却开始呻吟起来,末了又索性放声大哭了——只要他高兴,他是能够把悲伤绝望的神情摹仿得惟妙惟肖的。神父慌忙问道:“孩子,为什么这样伤心?”
“唉,神父,”恰泼莱托回答说,“我还有件罪恶一直隐瞒着没说出来哪,我没有勇气说,因为我惭愧极了,我只要一想起这回事来,就哭得像你所看到的那样子;照我看来,天主是永远也不会宽恕我这件罪恶了!”
神父就说:“别哭吧,我的孩子,话不是这样说的。哪怕世间一切的罪恶,甚至是直到世界末日,人类所要犯的一切罪恶完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只要他果真能痛改前非,像我所看到你的这副光景,那么天主的仁爱和恩德是无边无涯的,只要罪人供认了,天主便会赦免他。所以你尽管放心向我说吧。”
恰泼莱托还是哭个不停,他一边哭一边说:“唉,我的神父,我罪孽深重,除非你帮助我,你的祷告感动了天主,我是怎么也不敢存着被赦免的希望了。”
神父就说道:“只管说吧,我答应一定为你祷告。”
恰泼莱托仍然哭着,只是不肯说,那神父劝了半天,他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神父,你既然答应为我祷告,我就说出来吧。你要知道,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咒骂过自己的亲娘呢。”说完,他又号啕大哭起来。
“我的孩子,”神父说,“你把这看成是这么一件重大的罪恶吗?不知道有多少人天天都在诅咒天主;可是亵渎天主的人只要一旦忏悔,主就会宽赦他们。你只犯了这么一点点罪过,就以为永远得不到主的赦免了吗?别哭啦,宽心吧,听我说,你能够这么痛切地悔过,像我现在看到你的这一副光景,那就是你跟人一起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也一定能够受到主的赦免的。”
“唉,我的神父,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恰泼莱托回答说,“我的亲娘十月怀胎才把我生下来,千百次抚抱才把我拉扯大了,我竟然诅咒她,这真是罪大恶极呀,要是你不替我在天主面前祷告,我就永远得不到赦免了!”
神父看见恰泼莱托再没什么忏悔了,就给他行了赦罪礼,为他祝了福,只道他说的句句都是真话,把他看成了世间最虔敬的人。这些话都出自一个临终的人的口里,说得又那么恳切,谁听了能不相信呢?仪式举行之后,神父又说:
“恰泼莱托先生,凭着天主的帮助,你的病不久就要好了,但是如果天主的意旨要把你那圣洁、善良的灵魂召唤到他跟前,你可愿意让你的遗体安葬在我们的修道院中?”
“当然十分愿意,神父,”恰泼莱托回答说,“我不愿意葬在别的场所,因为你答应了替我向天主祷告;再说,我对于你们的教派怀着特别的崇敬。所以我求你回去之后,就把你们每天早晨供奉在圣坛上的我主的‘真身’ 送到我这里来;因为我虽然不配有这光荣,可还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许,领受圣餐,此后就行‘终敷礼’,这样,我活着的时候虽然是个罪徒,死的时候至少也可以像个天主教徒了。”
那善良的神父听了非常高兴,说是他那些话讲得非常好,并且答应立即给他把圣餐送来。他去了一会之后,圣餐果然送来了。
再说那兄弟俩,他们把神父请了来,可是总不放心,害怕恰泼莱托会有意作弄他们,所以躲在另一间屋子里,隔着一层板壁偷听着,恰泼莱托向神父所说的那些话,他们句句听了去。有好几次,他们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他们私下谈道:
“这个人可真了不起,衰老也罢、疾病也罢,都奈何不了他,他也不管死亡就在眼前、再过一会儿就要站到天主的座前去受审判了,却还是施出他那奸刁的伎俩,临死都不改!”可是既然他凭着弥天大谎,能够葬在教堂里,他们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恰泼莱托随即受了圣礼,病况越来越严重了,又受了终敷礼;就在他深深忏悔的当天,晚祷过后,断气了。那兄弟俩就拿着恰泼莱托的钱,替他郑重铺排丧事,同时打发人到修道院去请修士到来,按照习俗,为死者举行夜祷,又请他们第二天早晨主持殡仪,料理一切事宜。
那听取他忏悔的神父得了报丧的通知后,便来到院长跟前,打钟召集了全体修士,告诉他们死者是一个多么圣洁的正人君子——你只要听听他的忏悔就可以知道了。他希望天主将通过他而显示许多奇迹;所以劝告大家应当怀着最大的尊敬和虔诚去把他的遗体迎来。院长和众修士给他这么一说,都非常相信,一致同意了他的建议。
那天晚上,他们全体来到停放恰泼莱托的遗骸的地方,为他举行了庄严盛大的夜祷。第二天早晨,个个都穿戴起法帽法袍,手拿《圣经》,胸前挂着十字架,沿途唱着圣歌,用最隆重的仪式去迎接他的遗体。这件事哄动了全城,男男女女差不多全都紧跟在他们后面走。等灵柩抬进教堂,那听取死者忏悔的有道的神父便登上法坛,宣扬恰泼莱托的一生奇迹,把他的斋戒、童贞、清白和圣洁等等都讲到了,在这种种善行之中,他尤其提到那好人怎样痛哭流涕,向他忏悔他自以为是最深重的罪孽,他好不容易才叫那圣洁的人相信天主会赦免他的罪过。说到这里,他就斥责坛下的听众道:
“可是你们,主所不容的人,连脚下绊着根草,都要亵渎天主、圣母和天上的诸圣!”
此外,他还把他的忠诚和圣洁宣扬了一番。总之,听众相信了他这番话,大受感动,仪式一完,就拥上前来,争先恐后地亲吻死者的手和脚,把他的衣服扯个粉碎,连背部都露了出来;只要抢得那么一小片碎布,就觉得有了洪福。结果只得把他的尸体终日停放在那儿,好让大家都可以瞻仰他的遗容;到了晚上,才庄重地把他放入了小教堂里的一个大理石冢内。第二天,人们络绎不绝地赶来,手执蜡烛,向他祈祷许愿;以后来还愿,就在他的神龛前挂了许多蜡像。
他的圣名越传越响了,人们对于他的敬仰真是与日俱增,甚至到后来,凡是遇到患难,就只向他祈求,再也记不起其他的圣徒了。他们称他“圣恰泼莱托”,直到现在还是使用这个称呼;还说,天主假着他的手,显示了好多奇迹;就在眼前,只要你诚心求他,也还是天天可以发生奇迹的。
恰贝莱洛·达·普拉托就是这么活着,这么死去,又这么变做了圣徒,这一切诸位都已听到了;我不打算说他不可能在天主面前蒙受祝福;他的一生虽然作恶多端,但是在临死的那一刻,他可能痛心悔过,而天主也可能对他特别宽大,把他收容进天国,不过这都是我们无从窥测的事了。我们只能拿显而易见的常情常理来猜度,他此刻应该是在地狱里,在魔鬼的手里,而不是在天堂里跟天使们待在一起。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认识到天主加于我们的恩惠是何等深厚了。他不计较我们的愚昧,只鉴察我们的真心诚意;不管我们错把主的仇敌当作是主的友人,而向他倾吐我们的心愿,天主同样垂听我们的祈祷,就像我们所选的代祷人是一个真正的圣徒一样。
我们靠着天主的恩惠,才能像眼前这么快乐逍遥,欢聚在一起,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次灾难。那么让我们来赞美他吧——我们也就是以赞美他的名义开始讲故事的;崇拜他吧,在困难的时候虔诚地向他祈求吧,他一定会听取我们的祷告的。
潘菲洛的故事说到这里,就完了。
一个叫做亚伯拉罕的犹太人,听了好友杨诺的话,来到罗马,目睹教会的腐败生活,他回到巴黎之后,却改奉了天主教。
潘菲洛所讲的那个故事,小姐们自始至终听得津津有味,有些地方还给逗得笑了起来;等故事讲完,都齐声称好。于是女王就吩咐坐在他旁边的妮菲尔接下去讲一个。妮菲尔不但模样儿长得姣好,就是一举一动也非常温柔,当下高高兴兴地接受命令,这样开始道:
方才潘菲洛所说的故事告诉我们,宽大的天主并不计较我们的过失,只要这过失的造成是由于人类知识有限、无从辨别善恶的缘故。现在,我想要讲天主以他那无限的宽大,默默地容忍了那班人的罪恶;他们照理应该拿言语行动来宣扬天主的恩典和真理,但是所作所为,却无一不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如此,天主还把他们的罪恶作为他的颠扑不破的真理的证明,好叫我们越加坚守我们的信仰。
亲爱的姐姐们,我听人说,从前巴黎有一个大商贾,名叫杨诺·德·雪维尼,为人十分善良正直,经营丝绸呢绒,规模很大。他有一个好友名叫亚伯拉罕,是个犹太人,也跟他一样经营商业,也很有钱,而且为人同样忠信可靠。杨诺看见他朋友心地这么好,又是博学多才,只因为不曾信奉真教,将来他那善良的灵魂不免要堕入地狱,心中着实为他焦急,因此就很诚恳地劝导他抛弃虚伪的犹太教,信奉正宗的天主教。他说,即使犹太人也可以看到基督教是多么神圣正大,所以日益发扬光大,而犹太教却分明在逐渐没落,免不了有灭亡的一天。
那犹太教徒却回答他说,他觉得世上只有犹太教才是神圣正大的,他生下来就信奉犹太教,直到死他还得信奉犹太教,世间随便什么东西也改变不了他的信仰。
这回答虽然决绝,可并不能打消杨诺的热诚;过了几天,他又提起这事,还是用那一套话去劝他,跟他说明为什么我们的宗教胜过犹太教。虽然他措辞很粗浅(当时做生意的人知识程度原很有限),而亚伯拉罕又是精通他们自己的法律的 ;可是,也不知道他是受了友情的感动呢,还是天主假那单纯善良的人的口而说出来的话有了效验,那犹太人这次对于他好友所说的种种话,竟然听得很对劲。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的信仰,不容别人来动摇。可是他越是固执,杨诺却逼得他越紧;到末了,那犹太人拗不过他,只得这么说了:
“杨诺,你听我说,你一心要我改信天主教,现在我也同意了,不过还得先让我到罗马去一遭,瞻仰一下你所谓天主派遣到世上来的‘代表’,看看他和作为他兄弟的四大红衣主教 的作为和气派。如果看了他们的气派,就像听了你的劝告一样,使我有所感悟,领会到你们的宗教正像你所再三申辩的那样,那我一定照我所说的话做去;否则我还是信我的犹太教。”
杨诺听他这么说,可急坏了,私下想道:“尽管我主意打得不错,看来我这一阵子气力是白费了;要是他果真赶到罗马教皇的宫廷里,让他亲眼看到了教士们荒淫佚乐的腐败生活,别说他永远也不会改信基督教,就算他已经信奉了基督教,也势必要重做他的犹太教徒啦。”所以他就转过来向亚伯拉罕说道:
“唉,好朋友,你何必特地赶到罗马去呢?既要花费那么多钱,路上又辛苦;再说,像你这样一位财主,无论走水道或是陆路,一路上都随时会遭遇危险。你难道以为这里就没有给你行洗礼的人吗?要是我讲给你听的教义,你还有疑惑的地方,难道除了这儿,还能在别的地方找到更精通教义的饱学之士来给你充分解答和启示吗?所以照我看,你这次到罗马去是多余的。你在那儿看到的主教跟你在这里所看到的其实并没什么不同,不过他们因为接近教皇,又更高明一层就是了。依我说,你这长途跋涉不如留待日后‘禧年’ 朝圣参拜,来得更有意义,到那时候,说不定我会跟你作个伴,一同去呢。”
那犹太教徒回答道:“杨诺,我相信你说得很对,不过千句并一句,我打定主意,如果你真要我听了你三番两次的劝告,改信你们的教,那我非要到罗马去走一遭不可;否则我是怎么也不会信奉天主教的。”
杨诺见他主意已定,无从劝说,只得讲道:“去吧,祝你一路平安!”可是心里却很不自在,以为他一旦看到罗马教皇宫廷里的种种情形,再也不肯信奉天主教了;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听其自然而已。
亚伯拉罕准备好了一切,便骑马出发,一路不多耽搁。到罗马之后,自有那里的犹太朋友们很郑重地招待他。他在应酬之间绝不提起自己此来的用意;一边开始暗中留神察访那教皇、红衣主教、主教以及教廷里其他主教的生活作风。他原是个精明细心的人,凭着他亲眼所见,以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种种情形,他就知道他们这一伙,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是寡廉鲜耻,犯着“贪色”的罪恶,甚至违反人道,耽溺男风,连一点点顾忌、羞耻之心都不存了;因此竟至于妓女和娈童当道,有什么事要向廷上请求,反而要走他们的门路。不仅如此,他还看透他们无一例外,个个都是贪图口腹之欲的酒囊饭袋,那种狼吞虎咽,活像是头野兽。他们首先是色中饿鬼,其次就好算得肚子的奴隶了。
他再考察了些时候,又知道他们个个都是爱钱如命、贪得无厌,甚至人口(这是说,基督徒的血肉)也可以当牲口买卖,至于各种神圣的东西,不论是教堂里的职位,祭坛上的神器,都可以任意作价买卖。贸易之大、手下经纪人之多,决不是巴黎这许多绸商呢贾或是其他行业的商人所能望其项背。他们借着“委任代理”的美名来盗卖圣职,拿“保养身体”做口实,好大吃大喝;仿佛天主也跟我们凡人一样,可以用动听的字眼蒙蔽过去的;因之他也就跟我们凡人一样,看不透他们的堕落的灵魂和卑劣的居心了!
凡此种种,以及其他许多不便明言的罪恶,叫那个严肃端正的犹太人大为愤慨。他认为已经把真情实况看个够了,于是就起程回家。
杨诺一听得他的朋友回来了,就赶去看他,心中却绝不指望亚伯拉罕会改信天主教 。二人见面自有说不出的高兴。杨诺当然并不多问什么,等过了两三天,他已休息过了,这才去问他对于罗马教皇,以及红衣主教和教廷上的其他僧侣的印象怎样。那犹太教徒立刻回答道:
“照我看,天主应该惩罚这班人,一个都不饶。要是我的观察还准确,那么那儿的修士没有一个谈得上什么圣洁、虔敬、德行,谈得上为人表率。那班人只知道奸淫、贪欲、吃喝,可以说是无恶不作,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这些罪恶是那样配合他们的口味,我只觉得罗马不是一个‘神圣的京城’ ,而是一个容纳一切罪恶的大熔炉!照我看,你那位高高在上的‘牧羊者’ ,以致一切其他的‘牧羊者’,本该做天主教的支柱和基础,却正日日夜夜,用尽心血、千方百计,要叫天主教早些垮台,直到有一天从这世上消灭为止。
“可是不管他们怎样拚命想把天主教推翻,它可还是屹然不动,倒反而日益发扬光大;这使我认为一定有圣灵在给它做支柱、做基石;这么说,你们的宗教确是比其他的宗教更其正大神圣。所以虽然前一阵日子,任凭你怎样劝导我,我总是漠不动心,不愿意接受你们的信仰;现在——我向你坦白说了吧,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做一个天主教徒了。我们一起到礼拜堂去吧,到了那里,就请你们按照你们圣教的仪式,给我行洗礼吧。”
杨诺万想不到他反而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来,听了这番话,他的快乐简直谁也比不上。他立即陪着亚伯拉罕一起到了巴黎圣母院,请院里的神父给亚伯拉罕行洗礼。院里的神父听说那犹太人自愿入教受洗,就当即举行了仪式;由杨诺把他从洗礼盆边扶了起来, 给他取了“约翰”的教名。这以后,杨诺就延请了最著名的学士来给他讲解教义;他进步得非常快,终于成为一个高尚虔诚的善人。
犹太人麦启士德讲了一个三只戒指的故事,因而凭着机智,逃出了苏丹想要陷害他的圈套。
妮菲尔把故事讲完之后,大家都很称赏,于是菲罗美娜奉了女王的命令,接着讲一个故事:
方才妮菲尔的故事叫我想起了另一个犹太人所遭遇的危险来。天主,以及我们所信仰的天主教的真理,我们已讲得很透彻了,那么现在我们不妨回过头来谈谈人世间的事,看一看凡人的遭遇和作为吧。我现在要讲一个故事,诸位听了以后,再逢到有人问你什么话,回答起来就会格外谨慎了。亲爱的女伴们,你们都知道,愚蠢往往使得人们从幸福的境界堕入苦痛万分的深渊;而聪明人却往往能凭着智慧,安然渡过险境,走上康庄大道。有些人本来可以快快乐乐过日子,只因为愚蠢,弄得整天愁眉苦脸,像这样的例子真是太多了,每天找一千件都不是难事,所以我不打算多讲了;现在我想借一个小小的故事来向大家表明:我们明理懂事就是快乐的泉源。
当初萨拉丁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是他凭着万夫不当之勇,竟一跃而为巴比伦 的苏丹,而且接连打败了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王国,声势十分浩大。可是他连年用兵,耀武扬威,把国库都用空了;临到有一天急需一笔巨款,这才发觉已没有钱好使了。他一时也想不出该到哪里去筹措这笔巨款;幸而他记起亚历山德利亚有个名叫麦启士德的犹太富翁来。那是个放高利贷的,要是他肯帮忙,事情就好办了。只是那个犹太人一钱如命,要他自愿拿出钱来,那是万难办到的;而萨拉丁又不愿施用强迫的手段。但是钱却非要不可,他怎么也得想出个办法。最后,他决定借一个冠冕堂皇的口实叫麦启士德上了圈套,就再不怕他不拿出钱来。所以他就把麦启士德请了来,很优待他,还请他坐在自己的身边,于是就这么说道:
“好先生,我听得好多人夸奖你非常博学,对于各种教义,自有深切的认识;所以我很想向你请教:在犹太教、伊斯兰教、天主教这三者之中,到底哪一种才算是正宗呢?”
那犹太人可真不愧是个懂事的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知道萨拉丁是在把圈套给他钻,只要让他捉住了一句话,就再也分辩不清了;所以打定主意在这三者之中决不偏袒哪一方而压低另外两方;这样,萨拉丁就没法挑他的眼儿了。于是他转动脑筋,立即想了一番既得体而又稳妥的话回答道:“陛下所提的问题是非常有意义的,可是要回答这问题,须得容我先讲一个短短的故事:
“我记得曾不止一次听人讲过,从前有一个大富翁,家里藏着许多珍珠宝石,其中他最心爱的是一个极美丽、极名贵的戒指。他希望这戒指成为子孙万代的传家之宝,不落到外人的手里,所以特地在遗嘱上写明,凡是得到这戒指的便是他的继承人,其余的子女都要尊他为一家之长。
“那得到这戒指的儿子也照着这办法立了遗嘱教子女们遵守,谁得到戒指的便做一家之长。这样,那戒指传了好几代,终于到了某一个家长的手里,他生下三个儿子,个个都很有才德,对父亲都极孝顺,因此也个个为父亲所疼爱。三个青年都知道那戒指历来就是做家长的凭证,大家都存着做一家之主的想望,就都无微不至地服侍那垂老的父亲,好要求父亲将来把戒指传给他。
“那位老人家对于三个儿子原是一样钟爱,无所厚薄,因此不知道究竟该把戒指传给哪一个才好;儿子们向他请求,他却都答应了。他想,最好让三个儿子都得到满足,于是私下叫了一个技艺高超的匠人来,照样仿造了两只戒指,造得果然跟原来的一般无二,放在一起,连那个匠人自己都分辨不出哪一只是真的来了。
“那父亲临终时,就把那三只戒指私下分别给了三个儿子。父亲死后,那三个兄弟都要求以家长的名分继承产业,彼此各不相让,大家都拿出一只戒指来作为凭证。但是那三只戒指十分相像,竟分辨不出哪一只是真的来;究竟谁是真正的家长,这问题就始终没有能解决,直到现在还成为悬案。
“所以,陛下,我说,天父所赐给三种民族的三种信仰也跟这情形一样。你问我哪一种才算正宗;大家都以为自己的信仰才算正宗呢。他们全都以为自己才是天父的继承人,各自抬出自己的教义和戒律来,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教义、真正的戒律。这问题之难以解决,就像是那三只戒指一样叫人无从下个判断。”
萨拉丁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那个犹太人十分机警,已躲避了他设下的圈套。他既然急需款子应用,就只得把情形如实告诉了那犹太人,看他能不能帮这一回忙。那苏丹还说,要不是他把难题回答得如此圆满,那么他本来是打算怎样对待他的。
萨拉丁所需要的款项,那犹太人慷慨地全部应承了。后来萨拉丁有了钱依旧如数还他;此外还送了他极贵重的礼物,并且把他看成朋友,时常接他进宫去,当作上宾款待。
一个小修士犯了戒律,理应受到重罚;他却使用巧计,证明院长也犯了这个过失,因此逃过了责罚。
菲罗美娜说罢故事,静下来之后,坐在她旁边的第奥纽知道轮下来就是他了,不待女王吩咐,就这样开始道:
多情的小姐们,要是我没有误解你们的意思,那么我们聚在这里为的是讲故事消遣。只要不违反这个宗旨,那我认为大家不妨随意讲述自以为最有趣的故事——可不是吗,方才女王还说我们是可以这样做的。好吧,我们听到了那犹太教徒亚伯拉罕多亏杨诺·德·雪维尼的热诚的劝告,把灵魂救了回来;也听到了麦启士德怎样运用智谋,因此不曾堕入萨拉丁的圈套,保全了自己的财产;所以我不怕诸位见怪,预备讲一个短短的故事:一个小修士怎样计上心来,逃脱了一顿无情的责打,保全了自己的皮肉。
离这里并不多远,在伦尼嘉奈地方,有一座修道院,那时候,教规比现在还严,院里的修士也比现在多,其中有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修士,斋戒和夜祷都克制不了他的情欲。有一天中午时分,众兄弟都睡着了,他一个人溜出院去,在附近溜达。修道院所在,原极僻静,可是那天恰好有一个很有姿色的姑娘——大概是谁家佃户的女儿吧——正在田里采集花草;他一眼看到了她,就感到一阵强烈的诱惑。他走近去跟她招呼、搭讪,终于两相情愿了,他就把她带回自己房中,谁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他的热情未免太奔放了,跟她玩得未免太不谨慎了些,恰巧院长睡醒起来,从小室外走过,听得里头有什么声响,感到奇怪,就蹑着脚步走近门边,听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等他听清楚原来房里藏了一个女人,就立即想把门打开;可是再一想,又改变了主意,竟一声不响走回自己房中,等候小修士出来再说。
虽说那个小伙子玩得兴趣正浓,一心都在小姑娘身上,可是毕竟还有些警觉,隐约听得外面有脚步移动的声音,就从壁缝里张望了一下,果然清清楚楚看见院长正在那里侧耳倾听。他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院长已经知道了他房里私藏女人,这一下,无情的刑罚可够他受了。
他尽管害怕,却仍然不动声色,只是在暗里盘算一条脱身之计。一会儿,果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就装做已经和那个小姑娘玩畅快了,向她说道:“我现在得出去想个办法,好让你走的时候不叫人看见。你且别作声,待在这里,我一会儿就来。”
他走了出去,把房门反锁了,径自来到院长跟前,把他的钥匙交出来(这是每个修士要出院时的规矩),若无其事地说:“师父,今天我没来得及把早晨所砍的柴薪全都搬回来,要是你允许的话,我想即刻就到树林里去把余下的柴都搬回来。”
院长只道他刚才在门外偷听,小修士还蒙在鼓里,所以很乐意地收下了钥匙,准他出去,好把案情仔细查究一下。小修士一走,院长就考虑该怎样查办此事。要不要当着全体修士打开房门,让大家都看清楚了,免得将来执行刑罚时,有人为小修士叫屈?还是先去向那个女人盘问明白,她怎么会来到这儿的?接着他又想,假如那个女人是一位体面人家的太太或是小姐,那他可不能使她太难堪、当着众人出丑啊。这样,就决定先去看了她以后再作主张。于是他悄悄地走向那间小室,打开房门,跨了进去,随手下了门闩。
那姑娘看见走进来的是个大师父,慌作一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只道她要受到无情的责骂了。我们那位院长把眼光在她身上打量一通,只见她长得娇娇滴滴,虽则他自己是上了年纪了,可是忽然间觉得浑身热辣辣的,好不难熬,竟跟他徒弟方才所经历过的情景一个模样。他喃喃自语道:“天哪,我为什么不能趁机乐一下子呢?我每天操心费神也够受了。你看这个姑娘长得多讨人欢喜啊,况且又没有哪个知道她在这里。要是我能够说动她的心,那照我看,我何乐而不为呢?有谁会知道这回事呢?没有哪个会知道的呀!一桩罪恶只要能瞒住人的耳目,也就减轻了一半罪名。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我想,是聪明人就该懂得怎样享受送上门来的机会,才不至辜负了天主的美意。”
这样一想,那院长就完全改变了方才进来时的本意,走上前去,和颜悦色地安慰那个姑娘,劝她不要哭泣,劝了半天,终于把求欢的话吐露了出来。
那姑娘并非铁石心肠,难为院长这样劝说,身不由自主了,就让他紧紧搂住,连连亲吻;搂过吻过之后,院长又同她登上了小修士的床。或许他老人家想起自己长着一身肥肉,小姑娘又像一朵娇嫩的鲜花,唯恐会压坏了她,所以就不肯躺在她的胸脯上,反而把她安置在自己的福体上;这样,两人也玩了好一阵子。
再说那小修士,他装作是到树林里搬柴去了,其实却是在宿舍里躲了起来。他看着院长独个儿走进了他房中,心中想道,他这妙计十拿九稳了;等听到院长在里面把房门闩住了,他觉得更加可以放下了心。于是轻轻悄悄,从躲藏着的地方走出来,贴近在那壁缝边。院长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一一给他看了去、听了去。
又过了一刻,院长认为已经玩个畅快,就把那姑娘锁在房内,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不一会,小修士来了,院长还道他是从树林里搬了柴回来呢,预备先把他痛斥一顿,然后打入牢房、关禁起来,那个小宝贝岂不就归自己一个人享受了吗?所以他老人家一声命令,把那小伙子传了来,紧绷着脸,把他臭骂了一顿,接着吩咐把他关到牢房里去。
不料那小伙子从容回答道:“师父,我信奉黑衣教派的日子不多,对于教里的大小规矩,还不太清楚;你教导了我斋戒和做夜祷,可是你还没有教给我在女人身子底下苦修苦炼的功夫。现在承蒙师父指点了我,如果能饶赦了我这一遭,那以后决不敢再擅自妄为,一定遵照你的示范行事了。”
院长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小修士比他更加厉害,他暗里干下的勾当,这个小伙子全看到了;不觉脸红起来。他自己也犯了同样的罪过,还有什么脸来责罚别人呢?只好宽恕了小修士,还叮嘱他千万不能把他看见的那回事张扬出去。他们两人私下把那姑娘放了出去,不过,听说以后师徒两个又把那小姑娘弄进院去好几回呢。
蒙费拉特侯爵夫人用母鸡做酒菜,再配上几句俏皮话,打消了法兰西国王对她所起的邪念。
小姐们听着第奥纽的故事,起初很有些儿难为情,脸儿都不觉红了起来;她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听,一边暗里发笑。等故事讲完,她们少不得轻轻责备了第奥纽几句,说他不该在小姐们面前讲这等样的故事;女王于是回过头去,对坐在第奥纽身旁的菲亚美达说话,要她接着讲一个。听得这么吩咐,菲亚美达就很愉快、很有风韵地在草坪上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很高兴,在我们方才所讲的几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那机敏得体、针锋相对的回答,具有多大的说服力量。如果说,一个有见地的男人总是追求身份比自己高的女人,那么,凡是一个审慎懂事的女人,就该懂得怎样保全自己,不让门第高过自己的男人来博取她的爱情。现在,美丽的小姐们,我就要在轮到我讲的故事中,交代一位高贵的夫人,怎样凭着见机行事,善于说话,挡住了一个有权有势的男子对她的进攻,还叫他断绝了那份痴心妄想。
蒙费拉特侯爵向来以英勇闻名;十字军起 ,他以旗官的名衔加入教会的军队,渡海东征。那时候,信奉基督教的王公大臣差不多全都响应了十字军的号召;法国的国王“独眼龙腓力” 也准备加入军队,出国远征。在动身的前一天,宫里谈起了侯爵的英勇。有一个骑士就说:像侯爵和他的夫人真是天生一对佳偶,人间再难找出第二双来,为的是,侯爵固然英勇非凡,胜过其他骑士;就是他的夫人,论姿色、论品德,也同样压倒了其余的贵妇人。不料这几句赞美侯爵夫人的话,叫法王听了,直钻进心里,尽管他还没跟夫人见过一面,爱情的火焰却在他的心胸里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因此他决定先由陆路出发,到了热那亚,然后乘船。这样,他就好借着顺道探望的名义,堂而皇之去找她了。照他的想法,她丈夫既然出门了,他一定能够如愿以偿。
他果然照他想好的主意做去,派遣了大小三军先行出发,自己只带着少数随从,一路直往热那亚而去。来到离侯爵的采地约莫还有一天的路程时,他就派使者通知侯爵夫人,说是国王准备明天在她家里用饭。夫人原极懂事,熟悉礼节,当下就欣然表示欢迎,说是国王驾临,真是给了她最大的光荣。
使者走了之后,侯爵夫人寻思起来,为什么堂堂一国之尊,竟在她丈夫外出的时候,光临她家呢?想了一会儿工夫,她就猜出了,国王此来无非是慕她的艳名,特地要看看她。
幸而她心细胆大,仍然决定尽臣子的礼节来接待国王,于是就召集了留在城堡里的绅士,请他们帮同布置一切,准备接驾;只是宴席上的菜肴,归她自个儿办理。她当即吩咐仆从,把附近的母鸡不论多少,全都征收来;又关照厨子用母鸡做出各色各样的菜来款待国王。
第二天,法王果然准时驾到,侯爵夫人出来接待,十分热烈隆重。法王把夫人打量一通,只觉得她本人比了他听着廷臣的描摹,在心目中浮起的那个形象更美,更优雅。他真是喜出望外,赞不绝口,也因之对她更加倾倒了。夫人已特地布置了几间富丽堂皇的房间,让国王进去稍事休息。到了午膳的时候,法王和侯爵夫人同在一桌用饭;此外另备几席丰盛的酒菜,请随从们按着职位,分别入座。
在国王那一桌上,菜肴一道接着一道端上来,杯里满斟着最名贵的佳酒,又有如花似玉的侯爵夫人陪在跟前,让他看个饱,真叫他乐极了。可是到后来,他终究注意到那一道道端上来的菜,不管烹调怎样不同,总是一味母鸡而已。他不免奇怪起来了,他知道这个区域里野味多的是,而他来时又预先通知了她,那么不会没有时间派人去射猎的。不过尽管感到奇怪,他也不愿直说,只是轻描淡写地借母鸡做话题,笑嘻嘻地问夫人道:
“夫人,难道这里全是母鸡,公鸡一只也没有吗?”
听到这话,侯爵夫人完全领会了他话中的意思,觉得这分明是天主成全了她,就抓住这大好机会,表白自己的操守,不慌不忙地回答他道:
“可不是,陛下;不过这儿的女人,就算在服装或者身份上有什么不同,其实跟别地方的女人还是一模一样的。”
国王一听这话,恍然明白了侯爵夫人用母鸡来款待他的道理,感到了她这话是在暗示自己的冰清玉洁。他知道要用言语挑逗这样一个女人,那是白费唇舌而已;若说施用强暴,那更不必提了。总算他顾全自己的荣誉,及早把这一团荒唐的欲火压制下去。他见夫人口齿伶俐,不敢再和她说笑,只是死了心吃他的饭;饭后,又只想早些告辞,好遮掩来时的暧昧企图。他谢了她的殷勤招待,又为她祝了福,就匆匆动身,向热那亚而去了。
一个正直的人用一句尖刻得体的话,把修士的虚伪嘲笑得体无完肤。
小姐们对于侯爵夫人的贞洁,以及她凭着一句话把法兰西国王说得哑口无言的那种机智,都十分赞赏。坐在菲亚美达旁边的是爱米莉亚,她依着女王的吩咐,当即说道:
我也准备讲这样一个故事,说到一位正直的平民怎样凭着一番锋利的话,驳倒了贪财的修士,叫人听了,不但发笑,而且起敬。
亲爱的小姐们,不久以前,我们城里住着一个在异教裁判所 里供职的圣方济各派的神父。跟所有的神父一样,他外表看来也是道貌岸然,一心敬主,功夫着实到家;其实他不光是管着人们信主不信主,就连人们荷包里有钱没钱,他都要管到,丝毫不肯放松。他这样热心过问这些事,有一次碰上了一个家产丰厚、头脑简单的好人儿。也是那人多喝了几盅酒,随口向众人说了一句:他正在喝的这种美酒、就连耶稣都可以喝得。他说这话,原本凭着一时酒兴,并没有亵渎宗教的意思。谁想这话传到了那个裁判官的耳朵里,就坏事了。他打听得那人又有田地、又有金银,就下了一道紧急命令,以严重的罪名把他逮捕了。他办理此事,并不是为了要加强被告的宗教信仰,而是为了依照他一贯的办法,把被告的钱从他钱袋里倒进自己的腰包。
他把那人叫到自己面前来,问他承认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那好人儿回说有这么一回事,还把当初的情形解释了一番。那裁判官是个何等圣洁的神父,又多么崇拜“金胡髭圣约翰” ,一听他的话就驳斥道:
“照你所说,那么基督就是一个大酒徒,跟你们这班酒鬼一起混在酒店里,品评酒好酒坏了?亏你还能这样轻描淡写,不当作一回事似的!你不要再糊涂了吧,如果这回事依法办理起来,那就少不得把你活活烧死在刑柱上!”
那裁判官还声色俱厉地讲了一番话,似乎要把这个可怜虫当作否认灵魂不灭的伊壁鸠鲁 。那个好人儿给他吓坏了,只希望从宽发落,所以连忙托人出面通个关节,甘心献上一大块黄澄澄的“脂膏”,让神父搽在眼上,也好医治修士们见钱眼红的毛病——这剂药膏据说对于那些怎么也不敢跟金钱碰一碰的圣方济各派的修士,尤其灵验。
虽然盖伦 在他的医药书里从来也没提到过这一种药膏,它可是灵验得很。那裁判官原是口口声声要把他绑到火刑柱上去,现在居然开了恩,让他在身上佩一个十字架,还特地规定要黄文黑底,好像是授予他一面漂亮的军旗,让他做个十字军人,渡海去打土耳其人似的。金银到手之后,他把那个好人儿在裁判所里拘留了几天,吩咐他必须每天早晨到圣克罗契教堂去望弥撒,算是忏悔的表示;在裁判官用饭的时候,还得站在旁边侍候;一天里做过了这两件事,他就可以随意行动了。那好人儿遵照着裁判官的话做去,不敢怠慢。
有一天早晨,在望弥撒的时候,那个好人听到一段“福音”的歌曲,里面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你,奉献一个,必将得到百倍回报,并且承受永生。” 那好人把这话牢牢记住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就遵照吩咐,在裁判官的食桌边侍候。神父问他这天早晨望过弥撒没有;他赶紧回答道:“望过了,老爷。”
“可有什么疑难的地方你听了不懂,想请教我吗?”
“有的,”那好人儿回答道,“我当然不怀疑我所听到的一切话,而是坚决相信这些话全都是正确的。不过我听到了一件事,真叫我为你,为你们神父担心死了;我不禁想到你们的来世是多么可怕啊。”
“你听了些什么话叫你这么替我们担心?”裁判官问道。
“老爷,”那好人儿回答说,“那是‘福音’里的一句话:‘你奉献一个,收进百个。’”
“这话说得不错啊,”裁判官回答道,“为什么叫你听了要担心呢?”
“老爷,”那好人儿回答道,“请听我说吧:我每天上这儿来,看见修道院里把你和你的兄弟们吃剩的菜汤,有时一大锅子,有时两大锅子,倒给聚在门外的穷人;那么如果你施舍一锅子菜汤,在来世就要回报你一百锅子,那你们怎么受得了——一定要给菜汤淹死了!”
一桌子吃饭的人,听见这话全都笑起来了。那裁判官却觉得受了当头一棒,因为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把他和他们这一班神父的贪吃贪喝和假慈悲都揭露无遗了。他这样胆敢讥笑他和他们这一班一无用处的神父,本来又是一个该死的罪名,幸亏他刚刚受罚,那裁判官只得板起脸来,把他撵走了事,从此以后,再不许那人在他这个裁判老爷跟前露脸了。
贝加密诺讲述一个“泼里马索和克伦尼院长”的故事,借题讽刺了一个贵族近来的吝啬作风。
爱米莉亚所讲的那个故事,加上她说话时那种可爱的表情,教大家以至女王都听得笑了出来,并且一再称赏那位前所未见的“十字军”所说的挖苦话。笑声停下来之后,就轮到菲洛特拉托继续讲故事了。他这样开始道:
高贵的小姐们,一个箭手射中了一个固定的目标,当然值得赞美;可是如果有什么突然出现的东西也能给他射个正着,那才叫了不起呢。教会里的修士,过着腐败堕落的生活,那就是众矢之的,只要你高兴,你尽可以拿冷讥热讽的话头向教会射去,万无一失。我很赞美那个好人,他叫裁判官下不了台,当场揭露了那班神父的假仁假义——他们拿本该倒掉的、或者是喂猪的残渣去给穷人吃,美其名曰“救济”!不过听了这个故事,我就想起一个更值得夸赞的人来;我现在要谈的就是这个人的事,他表面上是讲一个有趣的故事,而骨子里却在借题发挥,拿故事中的人物的话来讽刺一个叫做坎·台拉·史卡拉的大贵族,笑他不该无缘无故变得吝啬起来。
自从腓特烈二世 登位以来,在意大利的有权有势的贵族中,那坎·台拉·史卡拉也好算得首屈一指的人物了。他在各方面都是命运的宠儿,名声早已传遍四海之内。有一回,他本来打算在维洛那举行一个盛大的胜会。四面八方的人,尤其是一些献艺说唱的人,都赶来了;却不知他为了什么缘故,又临时变卦,拿出少数一笔钱来,把这些人全都打发回去。独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人名叫贝加密诺,能说会道,不曾和他当面谈过的人简直想象不出他那条舌头有多么灵巧。他既没有得到一点贴补,也没奉到打发他走的命令,就逗留在维洛那,指望日后总还可以得到些补偿的机会。谁知坎大爷却自有他的想头,认为不管拿什么东西赏给贝加密诺,还不如扔进火里好一些,所以既不当面和他说明,也不托人转告,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有给他。
一连几天过去,贝加密诺始终不见有人来找他、请教他;而他带着仆人和马匹寄宿在客栈里、每天的开销却又少不了,因此十分焦虑。不过他还存着希望,留在那儿不走。他的衣箱里藏着三件华贵的衣裳,那是贵族老爷们送给他,让他在他们的宴会上可以穿着得漂亮些。店主来向他催讨房金,他就拿出一件袍子来抵账。他又住了一些日子,又只得拿出第二件袍子来抵账。最后,他只有靠第三件袍子过日子了,这时候他打定主意,能住多久就住多久,把希望寄托于万一,等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再动身不迟。
他就这么靠着第三件衣裳过日子。有一天,他面有忧色,碰到了坎大爷。这位老爷正在用饭,看到了他,也并不是要他讲些什么开心的话给自己听听,而是存心要取笑他,说道:
“贝加密诺,你这样垂头丧气,是有什么心事吗?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吧。”
听到这话,贝加密诺好像早已胸有成竹似的,就不假思索地讲了下面的一个故事,诉说自己的境况:
“大爷,你一定知道泼里马索是一位精通拉丁文的学者,写起诗来,又快又好,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及得到他。他的才名因此传了开来,尽管有许多人不曾见到他本人,却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声的。
“有一次他逗留在巴黎。他很穷——他的一生总是很穷的,因为你有了学问,也得不到有钱人的看重。他常听得人家谈到克伦尼修道院院长,据说在侍奉上帝的教会里,除了教皇以外,就要算他的年收入最丰厚了。人家还说他的气派十分宏大,总是门庭大开,在用饭的时候有谁来向他求食,他总是供应酒饭。泼里马索本是欢喜跟富而好礼的人相交,听得这么说,就决定去见见这位院长,看他是怎样的宽宏大量。他就打听院长的住宅离巴黎多远;人家告诉他院长现在正住在离巴黎二十来里远的一座住宅里。泼里马索心想,如果他一清早就动身,那么是可以赶得上吃饭的时候的。
“他向人问了路,可是却不见有谁朝着这个方向赶路,他唯恐走错了路,来到一个什么地方,连食物都找不到;所以就准备了三只面包,以防万一,好在清水是到处都有的,只要你不嫌它淡而无味。他把面包藏在怀里,就出发了,一路赶去,十分带劲,总算不到午饭时分就来到了院长家里。
“他走了进去,不免东张西望,但见许多食桌已经放在那儿,厨房里和别的地方都在忙着准备午饭,所以暗自想道:‘这位院长真是名不虚传,慷慨得很!’
“他这样待了一会儿,心里自有许多感想,吃饭的时候已经到了,宅里的总管就吩咐盛水上来,让众人洗手;洗过手之后,大家就在食桌前坐了下来。泼里马索的座位恰巧靠近房门口,院长就要从这门里出来,到餐厅用饭。
“大宅里有个规矩,不等院长在食桌前坐下来就不开饭,不论面包和酒、吃的喝的都不端上来。所以一切都已准备好之后,总管就去请院长出来用饭。门已经替院长打开了,他就要出来了,可是也是碰巧,他出来的时候,往外一望,就看到了泼里马索;院长不认识他,只觉得那人穿着得好不褴褛;忽然之间,竟起了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吝啬的念头来,跟自己说道:‘瞧,我倒款待起这种人来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叫人把门关上,问左右的人,那个坐在门口食桌上的穷鬼是谁;可是大家都回说不认识这个人。
“泼里马索赶了半天的路,肚子早饿了,他又是向来不戒斋的,所以等了一会儿,看院长还不出来,就从怀里掏出一个面包来吃了。那院长呢,在内室待了一会儿,叫人去看看泼里马索走了没有。那侍从回来报告道:
“‘没有走,老爷,他正在吃面包呢——大概他自己带来了一些面包。’
“院长就说:‘好吧,只要他自己有东西带来,让他吃吧,可是今天他别想吃我的东西。’
“院长不想把泼里马索赶跑,却希望他自动离开;谁知他吃完了一个面包,看看院长还不出来,就接着又吃第二个面包了,前去察看泼里马索动静的人把这回事也报告了院长。
“后来,泼里马索吃完第二个面包,还是不见院长出来,他就又吃第三个面包了。这回事也报告了院长;他就想道:
“‘唉,今天我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的?何苦这样鄙吝,这样看不起人呢?这是对谁呢?这许多年来,只要有人来向我求食,我不问他是有身份还是没身份,有钱还是没钱,是个商人还是个骗子,总是一视同仁,招待他们的。我亲眼看见过形形色色的流氓在我的食桌上狼吞虎咽,可是从没起过像今天对那个人所起的念头啊。能叫我生吝啬的念头的人,决不是个寻常的人;我把这个人当做流氓,其实一定是个大人物,因此我才会不肯款待他。’
“于是他就询问这人是谁,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泼里马索(此人的名声院长早就听得),而且是因为久仰院长好客,特地亲自来看看院长的气度到底怎样宏伟。这一下可真叫院长发窘,就连忙向他谢罪,尽力款待他;宴罢之后,还送了一套华服给他,表示敬意,又送了他一笔钱和一匹马,跟他说他要回去或是留在这里住几天,都听他自便。泼里马索大为高兴,再三再四向院长道谢了之后、就回巴黎去了——来的时候是步行来的,现在他可骑着马儿回去了。”
坎大爷原是个明白人,不用多说,一下子就听懂了贝加密诺话里的意思,因此笑着说道:
“贝加密诺,你真善于说话,借了一个故事就把你所受的委屈、你的才艺、我的鄙吝,以及你对我所怀的希望都表明了。说真的,我向来不是个吝啬的人,但是这一回对待你,却刻薄起来了,不过我是准备拿你所给我的棍子,把我心里头的这个小气鬼赶跑的。”
坎大爷果然替贝加密诺付清了房金,拿他自己的一套华服送给贝加密诺穿,还送了他金钱和马儿,而且听他高兴,愿意留下来还是愿意回去。
行吟诗人波西厄尔用一句锋利的话,讥刺了一个守财奴的性格,促使他悔悟过来。
坐在菲洛特拉托下手的是劳丽达,她听到大家都赞美了贝加密诺的机智之后,知道接下来就该她讲一个故事了,就不等吩咐,带着愉快的声气,这样开始道:
亲爱的朋友,方才的故事叫我想起了一个聪明的行吟诗人,他同样地讥刺了一个贪婪的大财主,收到一定的效果。虽说这故事的题旨跟方才的一个有些近似,不过好在结局美满,同样会使你们听了高兴的。
从前热那亚地方住着一位绅士,叫做厄密诺·德·葛列马第,当时盛传他所拥有的金银田地压倒了意大利最富的富豪。可是,正如他的钱比哪一个意大利人都多,他那贪婪和吝啬的性格,天底下也是没有第二个守财奴能比得上。不仅是一钱如命,谁也别想沾他的光,他就是对自己也十分刻薄。热那亚人很讲究衣着,他却舍不得花钱,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在饮食方面他也同样刻苦。所以无怪后来他竟丧失了姓氏,没有人称他“葛列马第”大爷,只叫他“守财奴厄密诺”了。
他一方面一毛不拔,另一方面又拚命积聚财富;这时候热那亚来了一个谈吐不俗、出身很好的行吟诗人 ,名叫葛利摩·波西厄尔。说到现下一般行吟诗人,尽管他们专干卑鄙肮脏的勾当,却死活要装作绅士、贵族,其实跟宫廷里的行吟诗人比起来,他们只配称做驴子;他却绝不是这样。在从前,贵族与贵族有冲突的时候,行吟诗人总是把调解纷争、消弭战祸看作自己的责任;他们撮合婚姻,巩固联盟,促进友谊,慰劝烦恼的人,用又机智又伶俐的话来娱乐朝廷,而对于犯了错误、刚愎自用的人,则像严父般正色斥责。——这些事情虽然报酬微薄,他们也乐于去做。可是如今这班人专爱搬弄是非,散布怨隙,尽谈些伤风败俗的话;更糟的是,他们毫无顾忌地在这个人面前说那个人无耻,在那个人面前又说这个人可恶等等;他们用不正当的手段引诱良家子弟去干那荒唐堕落的勾当。可是那谈话最卑鄙、行为最龌龊的人,却最受浅薄无聊的贵族们的欢迎和尊敬,得到最优厚的报酬。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耻大辱,也正好表明道德沦亡,我们不幸的人正辗转在罪恶的泥淖中。
现在还是让我们回过头来说故事吧——正义的愤慨已经使我的话说得有些离题了。我说,葛利摩在热那亚很受当地绅士们的欢迎和尊敬,他逗留了几天之后,听得不少关于厄密诺的贪婪和吝啬的故事,便决定要去见一见他。
厄密诺也听得了葛利摩的声誉,虽然他贪婪成性,毕竟还有一些教养,还懂得些礼貌,所以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跟他有说有笑,谈了很多的话。他又领着他和几个当地的陪客,去参观一幢新造的华丽的公馆。他引他们把房屋各部分一一看过之后,就说道:
“葛利摩先生,你是见多识广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一样人们从未见过的事物,我好把它画在客厅里。”
葛利摩听得他这可笑的请求,便答道:“先生,我怕我也一时说不上来有什么事物是人们从未见过的,除非是人们打喷嚏之类。但要是你高兴,我可以说出一种东西,我相信你还没见识过。”
厄密诺万想不到会自讨没趣,随口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呀,请快告诉我吧。”
葛利摩马上回答道:“把‘慷慨’画在府上吧。”
厄密诺一听得这话,惭愧得了不得,连向来的习性都因而改变过来了,说道:“葛利摩先生,我一定要把这‘慷慨’着意描画出来,好叫你和旁人,以后再不能说我从不曾见识过它,或是从不曾认识它了。”
只因为受了葛利摩这一句话的感动,他从此一反以前的行为,殷勤款待本地和远方的人士,变成热那亚一个最慷慨有礼的绅士。
塞浦路斯岛的国王昏庸无能,受了一位太太的讽刺,从此变得英明有为。
最后,只剩下爱莉莎还没受到女王的命令,所以不待女王吩咐,她就这样愉快地说道:
各位好姐姐,一个人有了错,有时候任凭我们怎样责备,他还是执迷不悟;可是无意之间,偶然说了一句话,却反而生了效果。我们可以在劳丽达所讲的故事里很清楚地看到这个事实;我也打算再讲一个短短的故事来证明这一个说法。一个好的故事总是起着良好的作用,所以不管讲故事的是谁,总是值得用心听一听的。
且说,在塞浦路斯岛第一个国王治下,圣地已由戈弗雷·德·布永 光复,这时加斯科涅地方有一位太太朝拜圣地回来,在塞浦路斯遇见一群歹徒,遭到了奸污,虽然向官方申诉,却一无动静;她想,要出这口怨气,只有去求国王作主;不过她又听人说,求国王也是白费力气;原来国王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不但别人受了冤屈,他不能够替人主持公道,就连自己遭受了数不尽的侮辱,也因秉性懦弱,情愿丢脸;所以逢到有谁对这位国王不乐意的时候,就破口大骂,而国王也毫不介意。
那位太太听到国王是这么一个人物,死了这条报仇雪耻的心,可是她想,去把这种不成材的人奚落一番,出口气,也是好的;她就哭哭啼啼地来到国王跟前,说道:
“陛下,我不是来求你替我报仇出气,只是因为听说你也受到别人的侮辱,所以特地来求你教教我,你是怎样把那许多侮辱忍受下来的?那么我也许可以效法一下;受了别的人的糟蹋,也会心平气和地忍受下来。天主明鉴,我是多么乐于把我身受的侮辱让给你呀,因为你的涵养功夫是太好了呀。”
这个一向昏庸软弱的国王,听了她这番话,就像大梦初醒,顿时振作起来,他首先严办了那一群歹徒,替这位太太报了仇,从此凡是有敢亵渎国王的尊严的,都遭到了他的严厉的惩罚。
亚尔培多大爷单恋着一个俏丽的寡妇,寡妇想取笑他,结果反而被他用婉转的言辞取笑了一番,使她感到惭愧。
爱莉莎讲完,只差女王还没讲了。女王带着女性的优美风度,开始讲道:
高贵的小姐们,繁星装饰着清明的晚空,春花点缀着碧绿的草地,在社交的场合中,也是这样,俏皮的话给文雅的举止、愉快的谈话添上了光彩。俏皮话因为精悍短小,所以出于女人的口里,特别适合。女人是不能像男人那样一开口就滔滔不绝的,尤其在可以把话头说得短一点的时候。说来也是我们做女人的羞辱,目前很少再有女人懂得俏皮话的意义了,或者就是懂得了,跟人对答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样运用。从前的女人注重修养,现在的女人却只知道注重衣饰。她们还以为只要穿上花里胡哨的衣裳,戴满了头面首饰,就比旁的女人身价高,理当比旁的女人受到更大的尊敬了;其实她们忘了想一想,要是把一头驴子装扮起来,它的身上可以堆叠更多的东西呢,可是人家到底还是只把它看作一头驴子罢了。
我这样说,心里是很惭愧的,因为我批评别的女人就等于批评了我自己。这些盛装艳服、抹粉涂胭脂的女人,不是像尊大理石的雕像似的,站在那儿,默无一言,无知无觉,就是答非所问,说了还不如不说好。她们还要你相信,她们所以不善于在正式的交际场合中应酬,是由于天性老实、心地纯朴的缘故。实际上她们是把迟钝称做文静;仿佛只有跟那班使女、洗衣妇、面包师的老婆谈天的才配称做“文静的”女人。如果造化也听信了她们的话,那一定不允许她们扯淡起来却这样有劲。
真的,我们说一句话,就像干一件事,必须考虑到时间、地点和谈话的对象。往往有些男女,想说些聪明话来挖苦人家,可是就因为没有把自己和别人的能耐好好估计一下,结果弄得面红耳赤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所以我们说话应该随时注意这等地方,免得印证了一句俗话,说什么“女人向来做不出好事”,这就是今天我讲这最后的一个故事的一点用意,也是为了要让大家明白,既然我们的心灵比旁的女人高贵,我们的举止谈吐就该比旁的女人端庄。
不多年以前,波伦涅地方出了一位可说举世闻名的高医,说不定到现在还活着。他名叫亚尔培多,论他的年纪已经是将近七十岁的老大爷,却依然精神矍铄;他虽然体力衰退了,心头的一点爱情的火焰却还没熄灭。有一次,他在一处晚会上遇见一位漂亮的寡妇,据说叫做玛格丽达·特·基索莉爱莉太太。他一见钟情,为她燃烧起爱情的火焰来,竟跟风流多情的小伙子一样,倘若白天没有看见他那美人儿的娇容,晚上就睡也睡不安稳。
为了想看他的美人,他老是借着机会,在她的屋前来回走过,有时步行,有时骑马。到后来,那寡妇和她的女伴得知了他老是这么在她宅前来回走动的真情,觉得像他这样上了年纪、明白事理的人竟然也会堕入情网,真是好笑,所以私下常拿他来取笑,仿佛照她们看来,那柔情蜜意只容许存在于年青人的轻浮的头脑里似的。
他就这样继续在那寡妇的屋前来回走动。有一天,正是节日,寡妇和她的女伴坐在门前,望见亚尔培多先生正远远走来,她们一起商量好了,要请他进去,还要郑重其事地款待他一番,然后取笑他的痴情。等他行近的时候,她们当真站了起来迎接他,请他进去坐坐,把他领到了一个阴凉的院子里,拿出上等的美酒和糖果来款待他,最后,她们带着一半恭敬一半开玩笑的口气问他道,既然他明知有这么多英俊活泼的小伙子包围着她,怎么还会把她爱上呢。
那位大夫没提防遭到这样“有礼貌的”讥刺,就笑容满面地回答道:
“太太,明事理的人决不会对我的爱情有什么惊异——尤其因为我爱的是你——这样一位值得人家爱慕的人儿。我虽然年纪老了,受着自然的限制,谈情说爱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一个老年人还是懂得应该爱谁,懂得怎样专心爱一个人。实际上,一个老头儿比一个小伙子有经验、有见识得多呢。许多年青小伙子都来追求你,而我,一个老头儿,也痴心妄想地爱上了你,那是因为这一个缘故:我时常看见娘儿们吃饭的时候,吃着扁豆和韭菜;韭菜并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不过它的根倒是没有辛辣的味儿,还不难吃。现在你们这几位太太小姐,却另有着嗜好,手里紧抓着韭菜的根,把韭菜的叶瓣儿嚼得津津有味,其实那叶瓣儿又辣又有气味,有什么好吃的?太太,我怎么能够说,我准知道你挑选你的爱人不是采用这个办法呢?如果这样, 那么中选的必定是我,而其余的追求者全都要碰壁了。”
那位寡妇(以及她的女伴们)听了他这番话,很觉羞惭,说道:“大夫,我们太狂妄了,竟冒犯了你,理应受到你的责备;但是你十分留情,只是轻轻说了我们几句。我很珍重你的爱情,一位才德兼备的君子的爱情总是值得珍重的。从今以后,我的心就向着你,只除了跟我名誉有关的事以外,其余的一切,都唯命是听。”
那大夫离席而起(其余的宾客也跟着站了起来),谢了那主妇的盛情,笑吟吟、喜洋洋地告辞而去。
那位太太只因为没有认清对象,想要取笑别人,反而给别人取笑了去。所以倘使我们是聪明的女人,就应该千万小心,不要自己做出这种事来才好。
* * * * *
七位小姐和三个青年讲完了故事,已经夕阳西下,暑气全消了。女王很愉快地说道:
“亲爱的伴侣们,现在,我一天的使命已经完毕,只剩下给你们推举一位女王,好由她来筹划我们明天的生活和游乐的程序。本来,我的统治权要到今天晚上才算告终,不过继任的人如果事先没有什么准备,就会措手不及,所以我想明天的新王,应该在这个时候接任才对,好让她把明天的事预先安排起来。因此,为了对那把生命赐给万物的天主表示敬意,也为了我们全体的利益着想,现在我推举一位最有见地的姑娘菲罗美娜来做我们王国里的明天的女王。”
她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花冠脱下,恭恭敬敬地加在菲罗美娜的头上,就首先向她行了一个敬礼,于是那许多青年男女也跟着向她行礼,表示热烈拥护她的统治。
菲罗美娜没想到那顶王冠会加在自己头上,腮帮子上不由得泛起了娇羞的红晕,不过她想起了方才潘比妮亚所说的那一番话, 就克制了慌张,鼓起勇气来执掌国政。她首先追认了潘比妮亚所颁发的一切命令,接着宣布大家明天仍留在这里,又布置了明天的日程和当天的晚餐,于是说道:
“最亲爱的伴侣们,承蒙潘比妮亚立我做你们的女王,这并不是我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实在是她的厚爱。所以,在安排我们的共同生活方面,我不打算独断独行,还得征求大家的意见。我现在把我的打算简单地说一说,不妥当的地方,可以由大家提出意见来补充或是修改。
“照我看来,潘比妮亚今日所安排的程序,十分出色,使我们今天这一天过得十分愉快。假使大家并不以为再过一天这样的生活有些讨厌,或者另有反对的理由,那么我认为这程序没有变更的必要。
“等我们把这回事办好之后,大家就可以离开此地,各自去找消遣。等到太阳下山了,我们就在凉快的晚风里吃饭;饭后,大家就唱几首歌,玩一阵子,然后睡觉。明天,我们清早起来,各人可以随意散一会步,到时候,就像今天一样,大家回来一起吃饭,饭后,我们跳一会舞,然后午睡,等睡醒之后,也像今天这样,大家回到这儿来开始讲故事——讲故事,我觉得是挺有趣,也是挺有益处的玩意儿了。
“潘比妮亚在匆促中给推选为女王,来不及给大家指定一个讲故事的范围;我想,好在我们现在有着充分的时间,我不妨出一个题目,让大家可以预先在这范围内,想好一个出色的故事。我说,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人类始终受着命运的支配,将来一定还是这样,直到世界的末日;所以这故事的主题,要是各位没有意见,我想这样规定:每人都讲一个 起初饱经忧患,后来又逢凶化吉、喜出望外 的故事。”
在场的青年男女一致拥护这个规定,表示愿意遵守;但是等大伙儿都静下来以后,忽然听得第奥纽说道:
“女王,大家所说的话也就是我想说的话,我觉得你定下的办法很值得赞美,会提高我们的兴趣,只是我想请求你一个特殊的恩典(我而且希望,在我们一起欢聚的这段时间内,一直能享受这一恩典),那就是说,我可不受你这法令的束缚,非得在题目的范围内讲一个故事不可;倘使我高兴,我就可以随意讲一个我所喜爱讲的故事。为了免得大家以为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是因为肚里故事不多的缘故,以后我愿意总是在最后一个讲故事。”
女王知道他是一个富于风趣的人,也了解他提出这个请求,也有他的用心,那就是说,如果遇到大家听着同一个主题的故事听得有些厌倦了,他就可以另外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来作为调剂;所以在征求得大家的同意后,女王就准许了他这个特权。
于是各人离席而起,缓步来到一道清泉边,泉水从一个小山头上流下来,经过巉岩乱石、青苔绿阴,又流入树木障天的山谷里去。他们都光着臂、赤着足,踏进水里,闹着玩着,直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才一起回去,于是就高高兴兴地一起用饭。
晚饭后,女王吩咐取出乐器,又教劳丽达领舞,爱米莉亚唱歌,由第奥纽弹着琵琶伴奏。在劳丽达婆娑起舞的时候,爱米莉亚果然在旁边献展歌喉,莺声呖呖,唱着下面的歌词:
我爱上了我自己的美貌,
我的热情只为着自己燃烧。
我不懂得除此以外的爱情——
爱情,除此以外,我也不想要。
我从镜子里注视着自己的娇颜,
我的娇颜引起我无限的爱怜,
眼前的光景,往昔的思绪——
这一切都不能夺去我这乐趣;
天下还有什么可爱的东西,
能在我的心里唤起
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蜜意?
每逢我记挂我那倩影,
它总是立即出现在我眼前;
它从不曾叫我失望伤心,
它总是笑吟吟,脉脉含情,
累得我没法把我的欢喜说清,
除非啊,你跟我怀着一样的爱怜,
你永远不会知道这片情意的深浅。
我越是注视着这可爱的娇容,
爱情的火焰越是燃烧着我的心胸。
我把我自己整个儿献给了它,
换来的将是无穷快乐的代价,
未来的欢乐比现在更要强烈几倍,
可是谁又曾怀过这样强烈的爱!
劳丽达 在唱着这支歌曲的时候,大家都一齐起劲地跟着她唱,有几个人还把歌词玩味了一番。大家又跳了一会舞,时间已经不早,夏天的夜晚原很短促,所以女王下令这第一天的程序到此结束。仆人点起火炬,女王吩咐大家好好休息一夜,于是大伙儿各自回卧室去了。
[第一天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