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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必须叙述“另外那个人”到达我们这里的情景,然而我害怕:怕使鬼魂心神不安,也怕别的人。小镇里那些人,他们与我相处的状况已经今非昔比了。比如昨天,在登约尔内茨山相遇时,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的弗里茨·阿申巴赫竟然没有回应我的问好。他砍树回村,我呢,是想上山看看是否还能找到些鸡油菌。我把胳膊垂了下来。我停住脚步,转身冲他说道:“这么说,弗里茨,咱俩不问好啦?”但他连脚步都不放慢,也不回头,只使劲朝旁边吐了一口痰,就这样走了。也许他想事想得忘乎所以,根本没有看见我,也没有听见我说话。但他想些什么呢?想我的事?我没有发疯。我没有变成疯子。毕竟有迪奥代姆的死!又一次死亡!而且死得蹊跷,我马上会谈及此事。自从我进了集中营,我就知道狼比羊多。

“另外那个人”是在五月十三日傍晚到达的,到明年春天就一年了。那天天气温和,晚霞将一切染成金色。黄昏踮着脚降临人间,仿佛不愿打扰任何人。小镇周边的田野里,更高处的牧场上,起伏着黄白相间的波浪,一望无际。青草几乎在大片大片的蒲公英花浪下消失了。春风摇曳着花儿,随自己的情绪轻拂着它们身上的尘土,或让它们弯下腰去,而在蒲公英上端,一朵紧挨着一朵的浮云成群地向西边疾行,猛烈地涌进普雷茨山口,最后完全消失在那里。在没有树木的高山牧场上,一处处残留的冬雪还在抵御着最初的温热,热气舔着那一片片积雪,使它们日渐变薄,不久便会成为一汪汪清亮冰冷的水洼。

大约在五点或五点半时,贡特尔·贝肯菲尔正忙着马马虎虎修理一下自己的牧羊窝棚,这时,他远远看见布伦科普夫山背面的一条通边境的公路上走来一队奇特的辎重,而自从战争结束以来,那条公路便从没有见过人影,谁也不再往那里走,谁也不会想到往那里走。

“那队人马走得真够慢的,”这是他应我的要求说的话,我这样要求他,是为了能把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如实记录在一个记事本上,我说清楚了,是每一句话。我们是在他家里谈话。他给我斟了一杯啤酒。我写着字。他像咀嚼一样吸着自己刚卷上的一支烟,烟卷里一半是烟叶,一半是苔藓,从烟卷里冒出烧牛角一般的臭味,充斥着整个房间。他的老父亲待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他的母亲早已去世了。老头喃喃自语,只剩下两三颗牙齿的嘴里咕噜咕噜的,他还不停摆动着他那像椋鸟一般瘦弱的脑袋,那脑袋小得就像教堂里镶嵌画上小天使的头。屋外已开始下雪。初雪,小孩最喜欢的雪,但它新鲜的纯白色却使人睁不开眼。有时,只见雪花像好奇的姑娘,飞到窗边,有如成百上千只眼睛,朝我们这边观看,然后又吓得摔开臂膀往大街上飘走了。

“慢得像没有往前走,就好像那老兄单单一个人在运一批花岗岩界石似的。我干脆停下手里的活儿往那里瞅了好一阵,看我是不是在做梦,不,我没做梦,我真的看见了一点东西,但我还不晓得是啥。一开始我琢磨那是走迷路的牲畜,或者是迷了路的人,要不就是卖啥东西的贩子,因为我当时很明白,那走动的总归跟人有那么点干系。我还记得,我哆嗦了一下,真正的哆嗦,不是冷闹的,哆嗦,是又想起了战争,想起了战争时期的公路,那狗娘养的婊子公路、那大粪公路给我们这儿带来的全是灾难和穷困。他,那个人形状的家伙和他的两头牲畜,我当时还不晓得是母牛还是马,他正好在那条公路上。他只能是从那边来的,从那些‘同根兄弟’的家那边来的,那些又蠢又脏、从婊子老娘臭烂肚子里钻出来的臭小子们家里过来的……你还记得他们对卡托尔都干了些什么吗,那些该死的臭狗屎堆?”

我点头表示记得。卡托尔是修补彩陶制品的人。他也是贝肯菲尔的小舅子。当那些“同根兄弟”来到我们小镇时,他曾希望同他们斗智,但他失败了。也许我以后会谈到那件事。

“我当时又惊讶又好奇,连忙放下手中的工具。我揉揉眼睛,把眼睛眯缝起来想尽量看得远些。那简直像另一个时代的鬼魂显灵。我惊得张大了嘴。他真算得上是集市上卖艺的人,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如今谁也不那么打扮。他牵着两头马戏团牲口一路碎步小跑着,活像是赶去演杂耍,要不就是刚从木偶戏院走出来。”

如今,马匹,大家已经在好久以前就把它们宰杀而且吃掉了。自战争结束到现在,这里的人从没有想过再用马匹干活。大家已经不再希望得到马匹。他们宁愿使用驴和骡子。牲畜本来就愚蠢之至,在它们身上找不到丝毫人的东西,也从不承载任何记忆。而一看见某人骑马来到镇里,大伙儿必然会认为此人一定来自远方,他必定对我们这个地区一无所知,必定不了解这里曾发生过什么,曾经历过什么苦难。

认为以马代步显得陈腐,这还不够:从战争到现在,大家有点像回归到了往昔,战争播下的一切穷困和苦难都像早春的种子一般发了芽。大家从谷仓里搬出另一个时代的农具,用未曾被摧毁或抢劫的东西加以补充,如缺胳膊断腿的有篷小推车、草率修理过的大车之类。他们耕地用的还是上个世纪锻造的犁铧,翻晒草料用的还是自己的双臂。所有的人都在往后退,仿佛人类的时间在此打了一个大嗝儿,在人们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让他们几乎再从零开始。

那显圣的幽灵继续随着马匹碎步慢跑着,好像还在东看西看,同时用手讨好地抚摩着他坐骑的脖子,还不时与它说话,因为他的嘴唇在动。第二头牲畜跟第一头拴在一起。那是一头老驴,还相当健壮,腿蹄硬朗,行走稳健,不显衰弱,也不拉下距离,而它的背上驮着三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大箱子,以及各种各样的口袋,口袋垂在左右两胁,有如挂在厨房大梁上的一串串葱头。

“末了,他终于来到我附近。我瞧着他,就好像他是个守护神,要不就是个魔鬼,我还是个淘气娃时,老爸为了吓唬我对我讲过,说魔鬼住在背斜谷的洞穴里,和狐狸、鼹鼠为伍,专吃迷路的孩子和小鸟。他摘下帽子,一顶西瓜一样的滑稽帽子,圆得就像刨过似的,还正儿八经给我行了个礼。他随后开始从马上滑下来,那是一头漂亮的牲畜,毛皮油光锃亮,显得又高贵又标致。这人顺着马肚子滑下来,又喘粗气又搓肚子,滚圆滚圆的肚子。站到地上后,他拍拍他那身戏装上的灰尘,那是一套用天鹅绒和呢绒制作的礼服,衣服上缀的全是装模作样离奇古怪的东西,还有深红色的饰带。他的脸干脆就是个皮球,脸上的皮肤倒挺平滑,颧骨红红的。那头老驴累得叫了两声。马摇摇脖子算是回应,就在这当口儿,那滑稽强壮的汉子才笑着对我说:‘您生活的这地方漂亮极了,先生,真的,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

“我心想,他这是在嘲笑我。他的两头牲畜没有动弹,过分礼貌,就像它们的主人,它们甚至没有用嘴唇逗弄一下就长在它们嘴下边的嫩草,换了别的牲畜早就不客气了。它们只互相看看,时不时交谈一下,用动物的语言。那外来人接着取出一只手表一样的玩意儿,好像对上面的时间很吃惊,这让他笑得更欢了,然后朝我们小镇的方向点点头,就对我说了一句:‘我必须在入夜前赶到那里……’”

“他没有说出我们小镇的名字。他只不过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而且他竟没有等我回答他。他很清楚他要去哪里。他明白着呢!没错,这点是最奇怪的,事实上,他并不是在山里迷了路的人,他确确实实是想方设法来我们这里的人,是特地到我们小镇来的人!”

贝肯菲尔停下来,一口喝尽第五杯啤酒。接着,他愣愣地看着桌上的托盘,托盘上的刻痕和条纹画出一些神秘的图形。窗外的雪已经下得很直而且匀称。照这样下下去,一夜就能在屋顶和大街上积到一米厚。这样一来,我们这些早就处于世界边缘的人会变得更边缘化。可怕的地方常常就在于此:对某些人来说,独处只会导致异想天开的思索,胡乱拼凑迂回曲折的设想。精于此道者,我认识不少,他们利用几个冬日的夜晚便崭露头角,成了与众不同的建筑师。 ORayenmhSV7SgG+C1LUBLJkOiBspuVGDsMrPPJ268c29V7HYtK7K7Ciqbw+jlDc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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