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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发生过的事”的第二天清晨,我起了个大早。我刮了胡须,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波朴切特和艾梅莉亚还在睡觉,费多琳也在她的椅子上打瞌睡,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她说的都是毫不连贯毫无逻辑的话,那是好几种语言组成的奇特的絮语。

日光刚开始渲染天空,全镇的人都还睡意正浓。我轻轻关上大门。房前的小草挂着微白、几近乳白色的露珠,露珠微微颤抖着,滴在三叶草叶片的边沿上。天很冷。普林茨霍尔尼山的各个山脊似乎都比平时显得更高、更尖。我知道那是坏天气的前兆,我想,要不了多久,小镇一定会下雪,大雪会把镇子包裹起来,让它进一步与外界隔绝。

“你早,布罗岱克!”

我吓了一跳,就好像谁犯错误被人逮住了。我深知我没有做任何坏事,我无可指责,然而我毕竟吓得跳了一下,有如顽皮的小山羊被牧羊人的棍棒提醒必须守规矩。我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噢,原来是戈布勒,我们的邻居。

他坐在自己住宅院墙跟前的一个石凳上。他双手握住一根棍子,全身靠在棍子上。我从没有看见他坐过那个石凳,也许除了有一两次,在那几个罕见的晚上,那时,天气又闷又热,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都从小镇的几条街道上消失了,随着空气消失的还有凉气。

此人已年过六旬,天生一副极为粗糙的面孔,而且向来不苟言笑。一层白膜正在逐渐侵蚀他的一对眼球,因此,他的视力不超过五米。是战争促使他回到了小镇,而此前多年,他一直在S城有一个职位,据说是在一个行政机构,但谁也不清楚是什么样的行政机构,而且我相信没有人向他打听过此事。自那以后,他就靠自己的退休金和养鸡舍生活。而且那样的生活到头来竟使他变得和他的公鸡有几分相似:他转动眼睛的方式跟公鸡别无二致,他挂在脖子下面的皮肉竟呈现出了血红的颜色。他的妻子比他年轻得多,名叫布拉。她肥胖而且饶舌。谁都能闻到她身上的谷粒味和葱头味。有人说她大腿之间的凹处有一大团火,必须好多桶冷水才能浇灭。她寻找男人,就像别人寻找生存的理由。

“没错,相当早!你这是去哪儿?”

戈布勒向我提问题,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我迟疑了。我变得尴尬。话语在我嘴里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活像激流里的石头子儿。戈布勒用他的棍棒头推开一只朝他慢慢爬过去的蜗牛,然后让它转身离开那里。那是一只黑黄甲壳的小蜗牛,蜗牛的身子很苗条细巧,看上去美丽而令人怜爱。小东西有些吃惊,犹豫片刻才把它的身子和两只脆弱的角缩回甲壳里。于是,戈布勒举起他的棍棒,朝小蜗牛砸下去,小东西像核桃一样当即破裂。

“你得当心,布罗岱克……”他喃喃说,眼睛却没有离开小蜗牛甲壳的残骸和身子,那身子已经成了模糊的浅黄褐色浆液。

“小心点,倒霉的事已经够多了……”他补充说。

他又转过眼来看看我。他翘起嘴唇笑了笑。我看见他真的在笑,那还是第一次。我还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牙齿,灰色的、尖尖的牙齿,非常尖,仿佛他曾在一个接一个夜晚修、锉那些牙齿。我没有答话。我差点耸耸肩表示不以为然,但我克制住了。一个厉害的寒战使我的背整个拱了起来。我把鸭舌帽深深往耳边一压,把帽檐翻下来盖住我的两鬓,然后离开那里,再也没有看他一眼。我额头上出现了些许汗珠。他的一只雄鸡开始唱晓,其余的全部跟着唱起来。它们的喧闹猛撞着我的脑袋。从背斜谷深处刮过来的一阵阵朔风在我周围旋转,每一阵风都携带着树脂的气息,携带着山毛榉果、欧石楠和潮湿岩石的气息。

皮彭扎尔茨街是我们的主要街道,老奥恩迈斯特在这条街上挨门挨户走来走去。那是条很特别的狗。大家这么叫它是因为它没有主人,也从不想要主人。它躲避别的狗,也躲避孩子们,它很知足,总是在各家的厨房窗下乞讨点饮食。它想陪伴谁就陪伴谁,陪他去田野或进森林。它在露天睡觉,天气太冷时,它就用爪子搔搔哪家谷仓的门,那家的主人便非常乐意给它一些干草和浓汤。那是一只带红棕色斑点的黑褐色大狗,个头跟长卷毛猎狗无异,但毛皮又跟短毛垂耳猎犬相似,既短又密。显然,那是一只多种血缘的混血儿,但谁能说出是哪些血缘就应该是非常聪明的人。当它走过来嗅嗅我的气味时,我不禁回想起它与“另外那个人”相遇的情景,回想起它如何快乐地尖叫两三声,如何左右上下摇着自己的尾巴。“另外那个人”总是停下脚步,摘下自己的手套,又软又精致的漂亮皮手套,用手抚摩它的头顶。看着他们俩的表情谁都会感到非常奇怪,只见那条狗显出平静而幸福的样子,乖乖地接受着抚爱,而通常在我们当中是不会有任何人真正接近这条狗的,更别说抚摩了。“另外那个人”呢,他一边用不戴手套的手抚摩着那条狗,一边注视着它,仿佛对方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这天清晨,这条老狗的眼睛显得又明亮又模糊。它在我身边走了一会儿,时不时发出一声短暂而惆怅的呻吟。它一直低着头,仿佛骤然间它感觉自己的头过于沉重,而且里面承载着太多痛苦的意念。它在乌尔比山泉附近离开了我,随即在通向河边的那条小巷里消失了。

我有我的想法,在刚过去的这个我时刻被惊醒的不眠之夜,我曾翻来覆去地琢磨过这些想法:我必须同镇长奥施威尔谈话。我必须见到他,让他对我讲讲他们所有的人到底要求我干什么。我几乎到了怀疑自己的程度,我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听懂了戈布勒适才说过的话,我是否在梦里看见他坐在那个石凳上;昨夜在客栈发生的那一幕,我周围那钳子样的一个个身子,那老虎钳样的一张张面孔,那要求和那承诺,那一切是否都是用编织我某些奇怪梦境的材料编织而成的?

奥施威尔的住宅是唯一真正紧靠森林的宅院,也是全镇最大的宅院。它给人以富裕和强势的印象,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农庄,一个古老、昌盛、殷实的农庄,屋顶宽大,四周墙壁上镶嵌着花岗石和砂岩的凹凸方块,然而人们都把它看做城堡。而且我可以肯定,奥施威尔本人间或也把自己当做城堡主人。他不是坏人,尽管他丑陋得活像穿着全套礼服的蛮子兵。有些人爱瞎说,说在他经常出入舞厅的年龄,正是他的丑陋令人难以置信地使他成了情场上的胜利者。人们老喜欢说话,而且经常是空口说白话。真正可信的是,奥施威尔最终娶了方圆数里最富有人家的姑娘伊尔德·波彭海默,姑娘的父亲拥有五个锯木厂和三个磨房。除了遗产,她还给他生了两个长得跟父亲一模一样的儿子。

体貌相似,这不算什么。我是就过去而言,因为这兄弟俩毕竟已经去世了。那还是战争最初期发生的事情。他们的名字刻在小镇里建造的纪念碑上,纪念碑立在教堂和墓地之间,碑上雕塑了一位裹在大披巾里的妇女,她跪在地上,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反复思考着报仇。京特尔与格布拉特·奥施威尔,二十一岁,十九岁。我的姓氏也镌刻在纪念碑上,但因我已经生还,养路工贝伦施博尔格把我的姓氏抹掉了。他费了好大的劲。要抹掉刻在石头上的东西毕竟是很棘手的。因此,我仍旧在纪念碑上看出了我的名字。这让我发笑,但却让艾梅莉亚感到毛骨悚然。她始终不喜欢经过那里。

也有人窃窃议论,说奥施威尔就因为两个儿子死才当上了镇长。不过,那两个淘气的年轻人死得可算不上英勇。他们是在夜间岗哨里像孩子一样举着手榴弹玩耍而丧命的。其实,他们俩真的还是大孩子,他们以为战争一下子让他们变成了男人。爆炸声一直传到镇里。那是第一声爆炸。所有的人都朝观察哨所跑过去,哨所修在边境的公路上,正好在舍恩贝赫牧场的正中,在牧场地势最高的部分,那部分形成了一个小丘,小丘隐蔽在一块大岩石后面,岩石上长着碧玉色的地衣。什么也没有剩下,既没有了岗亭,也没有了大孩子。其中一个正用双手紧压着肚子,试图堵住肠子流出来。另一个的头被斩断了,眼睛定定地瞧着我们。事故后的第三天,他们被裹在白色的麻布里,放在细木工菲克斯海姆用橡木板精心拼成的棺材里埋葬了。那是我们第一批死亡的人。本堂神甫派佩当时还只喝水不喝酒,他为此讲了一次道,说那是一次偶然事件,也是一种解脱。我们当中很少人能理解他的意思,但大家都很喜欢他选用的字眼,他用的字眼大多数很稀罕或很古老,他念起来弹音很长,余音缭绕在我们那小教堂的立柱间、拱顶下、焚香的烟雾里、蜡烛的柔光以及彩画玻璃当中。

我走进农庄的院子里,在这个时辰院子还很冷清。庄院很大,它本身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村庄,四周围着堆积如山的一堆堆厩肥。农庄进口处有一扇偌大的通地道的木制旋转门,大门漆成鲜红色,门上雕刻有栗树叶图案,门中央有一行本地话写就的字,大意是“腹心相连”。

我经常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有人对我说是奥施威尔的祖父让人刻上去的。我说“有人对我说”,其实就是指小学教师迪奥代姆对我说的。迪奥代姆比我年长,但我们俩互相理解有如同伴。他只要有时间,总喜欢陪我去做动植物名录。我非常乐意跟他闲聊,因为他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人,他经常—并非一直,而是经常智慧过人;他知识广博,显然比他自己认为的更见多识广;他非常善于阅读、写作和计算,而且正因为如此,前任镇长让他当上了小学教师,尽管他并非本镇的人,尽管他来自本镇南边的一个小镇,离这里有四个小时的步行路程。

迪奥代姆已经在三周前去世了,他死亡的前因后果是那样奇特、那样不明不白,这使我对我觉察到的我周边的蛛丝马迹更加提高了警惕,也让我脑子里逐渐产生着恐惧,因此,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天,我就着手写这个故事,在那些人要求我编写的“报告”之外另起炉灶。我同时写两个报告。

迪奥代姆的业余时间大部分用在研究本镇的档案资料上。有时我看见他的窗户一直亮到深夜。他单身独居在学校上边一个十分狭小的住所,既不舒适又积满尘土。他的全部动产就是书籍、文件和昔日的簿册。“我希望做的事,就是了解,”他有一天对我承认说。“大家从来就什么也不了解,或者只了解很少的事情,”他继续说。“人们活得有点像瞎子,而且,一般说,他们觉得这就够了。我甚至认为那就是他们所追求的,避免头疼头晕,填饱肚子,睡觉,血气太盛时钻到妻子的大腿当中去,有人叫他们打仗就去打仗,然后死去,也不清楚死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仍然希望有什么东西等待着他们。而我,从小我就喜欢各种问题,而且喜欢探询解决问题的途径。另一方面,我有时也只知道途径而并没有答案,但这也算不得什么:因为我已经有了进步。”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离开了人世,这迪奥代姆,由于他总想了解一切,由于他对无法解释的事,对人们永远不应该知道的事进行说明,作出解释,他才离开了人世。在当时,我并不太清楚我能对他说些什么。我相信我那时笑过。笑,那不用花大力气。

然而,另外一次,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我们谈论的却是奥施威尔,谈他的暗道门和门上那句话。那还是在战前。波朴切特还没有出生。我和迪奥代姆,我们当时坐在布伦科普夫山顶牧场齐根割过的牧草上,那里正是去杜拉山谷的通道,再那边就是边境了。下山之前,我们休息片刻,旁边有一个耶稣受难雕像的十字架,耶稣的面容有些奇特,看上去像黑人或者蒙古人。天已接近黄昏。从我们休息的地方可以远远看见我们小镇的全貌,好像单用一个手心都能把它握住。看上去就像儿童玩具里冒出来的一个个小房子。美丽的夕阳将那片恰好被春雨濡湿的屋顶照射得金光灿灿。那里的一切都散发出蒸汽,因为距离较远,色彩斑驳的一缕缕烟雾缓慢而又懒洋洋地与抖动的空气交融,使天际显得烟雨蒙蒙,几近生气勃勃。

迪奥代姆从他的衣兜里取出几叠纸张,然后给我朗读他正在创作的小说的最后几页。写小说,那是迪奥代姆的癖好。他至少是每年一本地写,写在揉皱的纸上,写在包装纸上,写在标签上,写完就保存起来,从不给别人看。我是唯一听到他不时朗读一些片段的人。他朗读着,但从不希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他并不问我有什么意见,也不问我对他的小说有什么想法。这样更好。要不,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他的小说。那都是些大体雷同的故事,情节复杂,遣词造句拐弯抹角,拖沓冗长,讲的都是些阴谋诡计、深洞藏宝、少女被俘之类。我很喜欢迪奥代姆。我也非常爱听他说话的嗓音,那嗓音让我昏昏欲睡,让我感到温暖。我观看着眼前的风景,聆听着他那音乐般的声音。那真是美好的时刻。

我从不知道迪奥代姆的年龄。有时我觉得他很老,有时我又认为他仅仅比我大几岁。他的面容充满自豪。他的面部轮廓酷似希腊罗马像章上人物的轮廓。他那略微披肩的漆黑的卷发使我想起远古时代的英雄,那些在悲剧和史诗里睡过去了,但某些巫术或魔法有时又能使之苏醒或者彻底毙命的英雄。或许还会想起古代的某个牧羊人,众所周知,那些牧羊人大多是神祇乔装改扮的,为的是到人间引诱众生,使他们得到指引或万劫不复。

“腹心相连…… 一句滑稽的格言,” 迪奥代姆作结论说,嘴里还嚼着一根小草,这时,夜幕已逐渐在我们身边降临。“我在想,那老头是从哪里找到这句格言的,是在他自己脑袋里,还是在某一本书里。有时,人们可以在书本里找到好多离奇古怪的东西。” QRsLQkV8U//dZZejAK+WHt64ey68PFcuO/mYnB2ut0m1qYcH2sqWojyNQCQJgr1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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