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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回到家时,波朴切特已经睡着了,费多琳半睡半醒,坐在孩子身边,她微微张着口,露出仅剩的三个牙齿。艾梅莉亚也已经停止哼她的小曲,她抬眼望望我。她冲我笑笑,我却什么也不能对她说。我快步攀上我们房间的楼梯。我钻进被窝,有如人们一头扎进遗忘里。到那时我才感到自己似乎栽了一个大跟斗。

那一夜,我睡得很少,而且睡得很不塌实。我围绕“火山口”转来转去。之所以叫“火山口”,那是因为战争:我远离我们小镇生活了几近两年的漫长岁月。他们把我带走,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因为我们的姓氏、面孔或信仰与其他人的姓氏、面孔或信仰不同。他们把我关在遥远的地方,关在一个人类撤离而只剩下牲畜居留的地方,这些牲畜空有人的面孔却毫无人的意识。

那是全面黑暗的年代。我的意思是,在我一生中,我感到有一个非常黑暗、深不见底的空洞,为此,我管它叫Kazerskwir—火山口,到如今,我还经常在夜里冒险去那火山口的边缘走走。

老费多琳从不离开厨房。那是她的伟大王国。她总是在她的椅子上度过夜间的时辰。她不睡觉。她说她已经活完了该活的年龄。我从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她说她自己也记不得了,还说,无论如何这既没有妨碍她诞生,也不会妨碍她死亡。她还说,她不睡觉,是因为她不愿意让死神在她猝不及防时抓她个正着,她宁愿在死神到来时坦然面对。她闭着眼睛哼小曲,她在补缀她那些故事和回忆,她在用十分陈旧的梦编织一个个挂毯。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在她的手里,在她那干瘪的、布满歪歪扭扭的血管、刻着刀刃一般笔直的皱纹的手里,我们可以阅读她的生平。

我曾对费多琳讲述过我那两年远离尘寰的经历。我从那边返回时,是她照顾了我,艾梅莉亚当时还非常虚弱。费多琳照顾我就像我儿时她照顾我一样。她又沿用了当年那些动作和姿势。她用汤勺在我破了的嘴边喂饭,她包扎我的伤口,她让我嶙峋的瘦骨上逐渐长了些肉。我发高烧时,我像掉进冰川谷一般冷得发抖时,我说谵语时,都是她日夜守在我身边。那几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她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她等待我的话语自动流淌出来。她倾听着,长时间倾听着。

她知道了一切,或几乎一切。

她知道,那黑洞老在我梦里反复出现。她也知道我常在“火山口”的边缘徘徊。我常想,她恐怕也在做同样的事,她恐怕也有偌大的空隙随时困扰着她、追逐着她。我们全都有这样的空隙。

我不知道费多琳是否体验过青春。我看见她永远是弯腰驼背,满脸黑斑,就像遗忘在食品储藏室三个季节的楂果。甚至在我小时候被她捡回家时,她已经很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女巫了。在她的灰色罩衫下,她那没有奶水的双乳直往下垂。她从远处来,非常遥远,无论在时间意义上还是在世界的地理位置上都非常遥远。她是从欧洲腐朽的肚腹里逃出来的。

那是在很久以前:我当时待在一幢倒塌的有点冒烟的房屋门前。也许那是我父亲的房屋,我母亲的房屋?我也肯定应该有一个家。我在四岁上头就成了孤单单一个人。我当时正在玩被火烧了一半的木圈。那是另外一场战争开始的年代。费多琳拉着她的手拉大车正好经过那里。她看见了我。她停下来。她在她的褡裢里摸来摸去,从里面取出一个漂亮的红得发亮的苹果。她把苹果递给我。我像饿狼一样将苹果吃完。费多琳对我说话,她说了些我不懂的话,还提了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她摸摸我的额头和头发。

我跟着那有苹果的老妇人走,仿佛她是一位吹笛的人。她把我放到大车上,让我安安稳稳坐在几个口袋、三只有柄平底锅和一大包干草中间。还有一只兔子,兔子有一双美丽的深褐色眼睛,一身浅黄褐色的皮毛,它的肚子很软也很暖。我记得我当时轻轻抚摩着它,它也让我抚摩。我还记得,在一个周围长着染料木的拐弯处,费多琳停下来,她用我的语言问我的名字,并把她的名字告诉我—“费多琳”,同时叫我往下看我的村子还剩下了什么。“好好瞧瞧,小布罗岱克,你是从那里出来的,你再也回不去了,因为小镇里很快就啥也剩不下。你把眼睛睁大了瞧!”

于是,我铆足了劲往那边看,看见鼓着肚子的死动物、四面透风的谷仓和坍塌的墙壁。几条大街上都有许多牵线木偶,有的躺在那里,双臂交叉,有的身体成了圆球。玩偶的个头都很大,但隔得远,它们都显得非常小。后来,因为我直对着太阳,金色的阳光射进我的眼里,我们小镇的画面随即消失。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感觉艾梅莉亚也不比我睡得好。我一闭上眼,便看见“另外那个人”的面容,他那池水一般碧绿的眼睛,他那丰满的、像染了鸡冠花红色的颧颊,他稀疏的卷发。我仿佛闻到了他紫罗兰的香水味。

艾梅莉亚动了一下。我感到她呼出的气息贴近我的脸颊,还吹到我的嘴唇上。我睁开眼。她的眼皮是闭上的。她显得多么安详。她是那样美丽,我不由得随时问我自己,我做了什么样的好事,使她竟能在某一天对我产生了兴趣。昔日,是因为她,我才没有沉沦。我在集中营时,我每分每秒想到的都是她。

看守我们、殴打我们的那些人时时刻刻都在重复说,我们无非是些禽鸟的粪便,连老鼠屎都不如。我们没有权利正眼看他们。我们必须时刻保持头朝地,挨打时不能吭一声。每天晚上,他们把浓汤倒进他们看门狗的饭盒里,都是些矮胖的大狗,琥珀色的毛皮,嘴翘得老高,眼睛里常流出带红色的眼泪。我们必须手脚伏地,跟狗一样,进食只能用嘴,跟狗一样。

与我一起被关押的人大多数拒绝这么做。他们都死了。而我,我像狗那样吃饭,手脚伏地,只用嘴。我却活了下来。

有时,看守们醉了,或闲得无聊,他们便拿我消遣,给我套上狗项圈和套狗皮带。我必须这样走路,戴着狗项圈和套狗皮带。我还得像狗那样后腿直立、自己转圈、汪汪叫、伸舌头、舔他们的皮靴。看守们再也不叫我布罗岱克,只叫我“狗布罗岱克”。这么叫,他们笑得更起劲。跟我在一起的人大多数拒绝装狗,他们都死了,或饿死,或在看守们一再重复的老拳下死去。

好久以来,其他囚犯中已经没有人同我说话。“你比看守我们的人更坏,你是畜生,你是大粪布罗岱克!”他们与看守们一样再三说我已经不是人。他们死了。全都死了。而我,却活着。也许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幸存下来?也许他们在内心深处或在他们的家乡没有任何爱的牵挂?是的,他们也许没有任何理由活下去。

每个夜晚,看守们都把我拴在狗窝附近的一根木桩上。我席地睡觉,躺在尘土里,躺在毛皮的气味、狗的气息和它们的尿液里。我头顶上是天空。稍远处,是瞭望哨所、巡逻哨兵,再远些,是白天可以望见的乡村和田野,田野上,麦穗儿在风中带着虚幻的傲慢起伏摇曳,还有一簇簇桦树,一条大河在近处发出汩汩的水声,翻着银色的浪花。

而我,实际上离这个地方非常遥远。我并没有被拴在一根木桩上。我并没有戴皮项圈。我并没有半裸着睡在狗的旁边。我在我们的家里,在我们的床上,我紧贴着艾梅莉亚温热的身子,根本没有躺在尘土里。我浑身温暖,能感觉到她的心贴着我的心在跳动。我听得见她的声音,她在说着所有爱抚的话,她是那样善于在我们卧房的黑暗中寻找爱抚的话语。为了这一切,我回来了。

“狗布罗岱克”回到了自己家里,他活着,而且与等待他的艾梅莉亚重逢了。 bNYiWCr++Paj/OeiqHRVrOfRIVSisz0k6T4czRG620XBdaa5CLQkY2SNBmKR0u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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