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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黑夜用它的大氅笼罩着小镇,有如运货马车夫用他的短斗篷盖住途中某处篝火未烧尽的火炭。镇里房屋的屋顶都覆盖着松木片,犹如一片片长长的鱼鳞,木片间缓缓逸出蓝色的烟雾,看上去好似远古时代动物化石粗糙的脊背。寒冷刚开始降临,虽然还只是微寒,人们却已经难以适应,因为九月底那几天热得像面包师傅的烤炉。我还记得,当时我望着天空,看见天上的星星一个挨着一个挤在那里,活像窝里的一只只雏鸟心惊胆战地寻找着伴侣,我便对自己说,我们马上会一下子进入冬季。冬季,在我们这里,长得像一个个世纪肉串一般被串在一把巨大的利剑上,在漫长的冬季,我们周围密林覆盖的广袤的背斜谷会构成一扇奇特的牢狱大门。

我走进客栈时,他们都在那里,我们小镇所有的男人几乎都在座,他们一个个眼神都那么黯淡,呆在那里纹丝不动,俨如石头一般,我立即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奥施威尔在我身后关上了门,然后朝我走过来。他有点发抖。他用他那蓝色的大眼睛盯住我的眼睛,仿佛是第一次看见我。

我整个内脏开始狂跳起来,我相信我的心脏快支撑不住了。于是,我一边望着天花板,想用眼睛穿透它,同时尝试着想象“另外那个人”的房间成了什么样子,尝试着想象他,“另外那个人”的样子,他那连鬓的胡子,上唇的小胡须,他那从两鬓往上翘的稀疏的卷发,那显得性格随和的圆圆的大脑袋……一边用非常微弱的声音问道:“你们总该没有干那事吧……?”这句话几乎就不是在提问题。还不如说它是没有得到允许而从我内心迸发出来的一声哀叹。

奥施威尔用他那骡蹄子一般宽大的双手抓住我的双肩。他的面孔比平常更发青,在他长有天花麻点的鼻梁上,一颗亮得跟水晶石一般的小汗珠以极慢的速度往下滑落。他一直在发抖,如此这般抓住我,他也让我抖了起来。“布罗岱克……布罗岱克……”这是他终于说出来的一切。接着,他又退到都用眼睛盯着我的人群里,并在他们当中消失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瘦削的蝌蚪,在一大片春水中迷失了方向。我的脑子业已失去了常态。奇怪的是,我竟然想起了我来这里购买的黄油。我朝柜台后面的迪特尔·施罗斯转过身去,对他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买黄油,一点黄油,就这个……”他耸耸瘦弱的肩膀,同时整理一下他那梨儿形状肚子上的腰带。我认为就在此刻,一个名叫威廉·富尔滕豪的农人往前站了站,此人兔子嘴脸,却拥有从施泰纳赫森林到哈奈克高地之间的那一大片土地,他对我说:“布罗岱克,你想要多少黄油都能得到,但你得讲述这件事的始末,你得当记录员。”我惊得睁大眼睛,转动着眼珠。我在想,这富尔滕豪究竟能从哪儿找来记录员这个词—而且他还发错了音,b在他嘴里成了p,他这人那么蠢,恐怕一辈子都没有翻开过一本书。

讲述事情的始末是个职业,却不是我的职业。我只对植物区系、树木、季节、猎物、施陶比河枯水期以及雪、雨的状况作过简介,对我上边的管理部门来说,那是个无足轻重的工作,毕竟政府部门离这里十分遥远,有好多天的路程,而且对我的工作并不重视。我真不知道我那些报告是否到达了目的地,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看过我的报告。

从战争到现在,邮政运行并不如人意,而且,依我看,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我几乎再也收不到钱。我感觉自己已经被人遗忘,或因他们认为我已经离开人世,或因他们再也不需要我了。

邮递员阿尔弗雷德·武茨维勒每十五天徒步走个来回,走到S城—只有他能去那里,因为他有“许可证”—以便交换邮件,有时,他对我说,他曾为我带过一张汇票,并交给我几张钞票。我要求他作出解释。他比比划划,我却无法理解,他发出一些像剁肉糜一样毫不连贯的声音,声音从他那兔唇里吐出来,我照样无法理解。我接过那张盖了三个钢印的字迹模糊、皱皱巴巴的补偿卡,连同少量的钱。我们就靠这点钱勉强维持生计。

“我们又不要求你写部小说。”说话的人是马蹄铁匠鲁迪·格特。尽管他很丑—一匹马用蹄子踢碎了他的鼻子,压塌了他的左颧颊,他却同一个很美丽的姑娘结了婚,那姑娘名叫格尔德,她老在铁匠铺前摆姿势,仿佛永远在等待画家给她画像。“你把事情讲出来,不就得了吗?跟你写你那些报告一样。”格特用右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大锤子,他裸着的双肩从他的护胸皮围裙上露了出来。他站在壁炉旁边。炉火烤灼着他的面孔,他的钢铸工具闪闪发光,有如镀锡精良的长柄镰刀的刀身。“好吧,”我说,“我讲,我试试,我答应你们,我试试,我要用‘我’来讲,就像我写我的报告一样,因为我不会用别的口吻讲述,但是,我得把话说在前头,这‘我’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你们听清楚了。我说‘我’,就是说全镇的人,周围各个小村子的人,我们大家,怎样,你们同意吗?”

一阵喧哗,活像拉车的牲畜在车辕里松松劲时发出的舒服的低声吼叫,之后,他们说道:“那就说定啦,你就这么写,不过,你得小心,啥也别变更,你得把一切说个透。真的需要说全了,为的是让看‘报告’的人理解我们,原谅我们。”

我也不知道谁会看报告,我当时这么想。让看报告的人理解,这有可能,但让他原谅,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这点,我没敢提出来,我只是在内心深处这么想。当我说“好吧”时,客栈里人声鼎沸,看上去都松了一口气,捏紧的拳头也松开了。大家的手又从衣兜里伸了出来。我感觉所有这些雕像又重新变成了人。而我自己,却喘着粗气。我已经走到离某件事只有二指之遥了。我甚至宁可不知道是什么事。

那是这年的初秋。战争已经在一年前结束。山坡上长满淡紫色的秋水仙,清晨,初雪常常在环绕我们背斜谷东边的普林茨霍尔尼山的花岗岩山脊上留下一层浅浅的粉末状的白色,那层白色在阳光最灿烂的时刻便融化了。就在三个月前的这一天,“另外那个人”来到我们小镇,带着他的几个大箱子、他的绣花衣服、他的神秘、他那匹枣红马和他的驴子。“它的名字叫苏格拉底先生,”他指着那头驴说道,“这位是尤丽叶小姐,向大家敬礼吧,尤丽叶小姐,拜托了。”于是,那匹漂亮的枣红马便点了两下头,在场的三个妇女连忙往后退,还画着十字。我好像还听得见他用他那细嗓子介绍他的两头牲畜,俨如介绍两个人物,聆听的人无不大惊失色。

施罗斯为所有的人搬出他的酒杯、平底大口杯、碗和茶杯,还有酒。我也必须喝酒。好像是为了宣誓。我带着恐惧想起了“另外那个人”的面容,想起了他借住的那间居室,我对那间居室有些许了解,因为我曾三次应邀去过那里,与他做过三言两语的神秘交流,交谈时还喝着一种挺稀罕的黑茶,我从没有喝过那样的茶。他那里有些开本很大的书,书名也很复杂,有些书的语言文字写法跟我们的写法大相径庭,读起来恐怕跟碎石子一样会发出叮当声。有些书是烫金装帧,十分精美;有些书却正相反,皱皱巴巴,像一堆破烂。他还有一套中国瓷餐具,装在一个有钉饰的皮盒子里,一套骨和乌木制作的象棋,一根手杖,杖柄由水晶雕成,还有大量别的物品放在他那些箱子里。他总是笑吟吟的,脸上的微笑常常代替了他非常吝惜的言语。他的眼睛又圆又大,呈玉石一样美丽的绿色,眼球稍微突出,使他的眼光显得更加锐利慧敏。他少言寡语,更喜欢听别人说话。

我在琢磨我相识多年的这些人适才干过的事。他们都并非恶魔,不过是些农人、手工业者、农庄伙计、森林守护人、小公务员。总而言之,跟你我一样的人。我放下手头的酒杯。我接过迪特尔·施罗斯递给我的黄油,一大块包在透明纸里的黄油,透明纸发出斑鸠展翅一样的声音。我从客栈出来,一路飞跑,直到我的家。

我一生从没有跑得如此迅猛。

从没有。 B3Z+2DSpjLNofwlHbgisbjFWya7kctB58tD7y7ECWqoysEux4Lwa4k7PPCF6wf8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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