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吏告知久居长安做人质的尉屠耆,其兄安归已死,命其即刻回国继楼兰王位。
尉屠耆上奏请求留几日再离长安:“我现在回楼兰,必定立即被匈奴所杀。楼兰之南,伊循城水草丰饶,土地肥沃,恳请派汉兵屯田,汉军之威或能使楼兰摆脱匈奴桎梏。除此法外,我没有信心治理楼兰。”
不久,朝廷准奏,派司马一人、兵士四十前往伊循屯田。
楼兰王安归被傅介子刺杀两月后,尉屠耆在汉兵护送下离开长安,经酒泉、玉门关,过“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白龙堆沙漠,远远望见阔别多年的罗布泊湖岸丛林。
得知尉屠耆回来,楼兰人聚集在城门,对新王冷眼相看。尉屠耆正要进城门时,一名不满十岁的幼童出声喊道:“不许出卖河龙!”
河龙是楼兰人崇拜的神。
尉屠耆刚往前走了几步,一名老妇举着拳作势要打年轻新王,喊道:“离开楼兰就是死!”
尉屠耆不能理解幼童和老妇的话。王宫由汉兵牢牢把守,他熟悉的王族成员虽然出来迎接,但对新王都冷眼相看。
尉屠耆面见留守楼兰以备内乱和匈奴的汉将。汉将道:“汉军很快会到达伊循,请新王尽快舍弃此地,带领楼兰众人迁往伊循。”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令尉屠耆甚为震惊。
位于罗布泊湖畔的楼兰国无法逃脱匈奴的劫掠,要摆脱匈奴桎梏,归顺于汉,楼兰必须南迁,否则派驻多少汉兵都是徒劳,这是汉廷对楼兰的安排。
尉屠耆要求汉军在伊循屯田驻守,但从未想过要举国迁移。对楼兰人来说,罗布泊湖是神,是祖先,是生息之本。楼兰人无法想象没有罗布泊湖,没有注入罗布泊湖的塔里木河,没有湖畔的丛林沼泽,没有芦苇丛中的阳光轻风,楼兰和楼兰人将会怎样。
尉屠耆作为新王发布了第一道命令,召集十岁以上的王族成员和所有元老重臣,向他们说明楼兰国面临的紧急事态。而众人已从汉将处得知此事,深信这是尉屠耆和汉人共同策划的阴谋。尉屠耆费尽口舌再三解释,才使人们消除了仇恨和误解。
王族成员、重臣和元老们每天都在争论。没有一个人赞成把家园从罗布泊湖畔迁走,但如今这是不容违抗的命令。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冒亡国之险反抗;要么暂且屈从,在伊循附近选址做临时都城。
众人最后决定:暂时服从于汉,舍弃楼兰城邑,南迁建设新国,在汉的保护下充实国力,再寻找机会迁回罗布泊湖畔。
此后一个月,楼兰城内每晚都篝火熊熊、大摆祭宴,兴奋的人们迟迟不睡,男女老幼都在篝火燃烧的街巷四处走动。
随后,楼兰人选定了国都新址,那是离伊循城不远的一片原野,位于一个比罗布泊湖小得多的小湖南岸。新都地点决定下来之后,大家不约而同称之为“鄯善”,在他们的语言里就是“新水”的意思。他们没想过把这个新地方叫作“楼兰”。离开了罗布泊湖,就没有了楼兰,也没有了楼兰人。
既然都城鄯善和举国迁移的日子已确定,离开楼兰前的最后二十几日,楼兰人变得十分忙碌。他们从未想过也不愿相信要永久放弃这片苦心经营的土地,能够接受的转变是,现在要从依靠匈奴变为在汉的保护下生存,就像从前的许多次转变一样。他们坚信,在匈奴势力被汉完全驱逐出西域之前,避开匈奴暂时南迁,就能在汉军保护下生存。
楼兰人躲过守城汉兵的眼睛,在罗布泊湖畔四处寻找可以埋藏财物的地方,有人甚至还跑到数十里之外。这些财物有月光之夜寻得的于阗玉,有产自塔里木干枯河床的稀罕美玉,有四方的壁挂,有手工编织的袋子,有闪闪发亮的丝绸衣物,有精美的缎面鞋,还有各种珍奇的动物角和以之做成的工艺品。楼兰人必须把这些东西藏在其他人绝对发现不了的地方,等回到这里再把它们找回来。有人不顾那叫作“湖中牦牛”的鸟的怪叫声进入丛林深处,有人爬上湖边干枯的大树。人们不分昼夜忙着藏宝。
财物藏好后,楼兰人分批出城,到罗布泊湖畔、塔里木河及其支流岸边、芦苇丛生的沼泽旁、露出白色河床的干枯河道等与水有关的地方设下祭坛,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焚火向他们的保护神河龙祈祷。
就在楼兰人即将舍弃祖祖辈辈居住的罗布泊湖畔城邑,迁往八百多里外的都城鄯善时,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一位老王妃的死。她年轻丧夫,唯一的儿子被送到匈奴做人质,是位不幸的女人。这几年她卧病在床,在楼兰准备迁都的那天早上死于家中。因为是王族成员,葬礼必须隆重,楼兰迁都只能推后一日。老王妃头戴平日常戴的红带冠帽,身穿寿衣,裹着黑布入殓。
送葬的人们走出已成废墟的城邑,把棺木抬到三里外的山丘上,放进深深的墓穴,土填满后,又搬来几块大石压上。人们久久不肯离去,既是对死者的哀悼,也是与山下的罗布泊湖的告别。
第二件事是老王妃去世的那天夜里,先王安归的王妃在家中自尽。发现她自尽的是一名侍女。死去的王妃盛装打扮,身穿华服,嘴里含着毒草,已在寝台上咽气,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
对安归王妃之死最为悲伤的是尉屠耆。他喜欢亡兄这名年轻貌美的王妃,心里暗自打算若能得到她的同意,便娶她为妻。这不只是尉屠耆一人的想法,也是所有王族和全体楼兰人的希望。楼兰人都十分爱戴这位王妃。当然,尉屠耆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这个想法,每天忙于迫在眉睫的南迁,以及随之而来的诸多杂事。他本打算等迁都鄯善之后再和众人商量,征得大家同意。
然而,先王妃却突然自尽。楼兰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她是因先王的悲惨命运而过于悲伤,有人说她是不愿离开楼兰这片埋葬先王的土地,还有人说她是为即将成为废墟的楼兰城殉葬。没人真正明白她的死因,但不可思议的是,人们都坦然接受了她的死,丝毫不意外,仿佛迟早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只是奇怪自己先前怎么没有觉察。事情发生之后,人们才恍然大悟,先王妃是无法在楼兰之外的任何地方活下去的。就像离开罗布泊就没有楼兰一样,离开了罗布泊也就没有了年轻的王妃。
由于老王妃之死,尉屠耆把迁都鄯善的日子往后推了一天,现在又因先王妃之死推迟了两天。葬礼在第三天隆重举行。两名侍女用美丽的绸布为其装殓,戴上冠帽。尉屠耆亲手将先王妃放入棺内,盖上从汉地带回的精美绸缎。
先王妃安葬在离老王妃墓地不远的半山腰。墓穴挖得很深,和棺木一起下葬的还有几个装着王妃日用饰品的箱子和一只殉葬的羊。日落时分,楼兰特有的朱红、深紫、湛蓝相间的斑斓暮色装饰着王妃的新坟。
人们从罗布泊湖畔砍来一棵粗大的柽柳插在墓地上做墓碑,又在墓地前放了一个装鲜花的大石盆。尉屠耆和参加葬礼的人们都坚信,不久的将来,他们会再来祭拜。
南迁的那一天,楼兰人拂晓就在城门前的广场集合,数千头马和骆驼载满行李。当罗布泊湖对岸升起的朝阳把湖面染成一片赭红时,他们又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向河龙参拜祈祷,先头部队开始出发。
这支由人、马和骆驼组成的队伍如同一条长龙,缓缓离开了城邑。队伍先是避开沼泽地带北进,继而沿几条干枯河道南行。先头部队进入沙漠时,队尾还在城门口。
当殿后的队伍离开城门约有半刻,有三名男子离开行进队伍返回早晨刚刚离开的城邑。一个回到城里,骑马来到自己家门前,进门从库房架子上取下忘了带的砍刀挂在腰上,重新骑马回去。另一个策马穿过城邑来到湖边丛林,搬开藏宝洞上压着的石头,把带在身边的西洋小壶放进去,再照原样把洞口封好,盖上土,用木头压实,铺上树叶,伪装得别人根本看不出下面是个藏宝洞,然后重新上马。最后一个回城的人并没有什么要办的事,只是在城内的街巷策马来回,出城门后又一次仰望城墙,而后调转马头,疾风般追赶队伍而去。
仅仅两天,楼兰变成一座空城,仿佛一下子苍老了。狂风四起,泥墙倒塌,到处是沙尘,整座城邑一片废墟,黯然失色。第三天傍晚,大风平息下来,数百名汉骑兵穿过沙漠来到这里驻守,空无一人的城邑顿时人马声鼎沸。那一天,罗布泊湖水浑浊,湖面扬起小小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