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出事了

两年后，夏。

已是1981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时分，燥热燥热的。大地所有东西都仿佛刚从火炉里取出来，滚烫滚烫的；咸咸的海风吹在人脸上又潮又舒服，只是赚风少了许。秋峰住上了一字排平房的职工宿舍，能住上一字排职工宿舍的，都标志着是船厂的干部类或技术工，这是全厂人都知晓的规则。其实秋峰并非船厂的正式职工，只是由于他悟性不错，技术上已达到熟练的技术员水平，上个月还在工厂职工大会受到顾厂长亲自点名表扬。其实幕后关键则是蔡师傅，这一点秋峰心里有数极了。由此，经蔡师傅关照，秋峰在上个月“分配”到一间约18平方米的单人宿舍，宿舍有床，有床头柜，还有一套小型带抽屉的办公桌椅，还有一张可摆衣服的橱具，对秋峰来说，无比奢华，实在不敢想象，这种待遇只有像蔡师傅这样的中层“领导”才有，居然降至秋峰这个还没过17周岁、口上没长毛的毛小伙子身上。

秋峰着实为之受宠若惊了好一阵子。

秋峰父亲“秃头秋”也不敢想象，只是心中有数：是蔡段长帮的忙。

秋峰已确实是个娴熟工了，短短一年八个月时间成为工棚里一员干将，做起“缝”的工夫活简直驾轻就熟，一气呵成，每天能做六条而且条条合格，近乎完美，其老道程度把海狗都惊呆了。秋峰的月收入仅次于蔡段长水平，名字已排在海狗前面了。秋峰能由原来的45元/月发展到如今能拿到250元/月，加上加班费，达到280元/月，拿到两次后，他一律上交妈妈。

而在学徒的七八个月时间，秋峰平均每天工时达到12个小时，甚至更多，他刻苦钻研，吃了不少苦，有今天的成就，是以血汗换来的，这一点，大家都看在眼里，对他刮目相看。

秋峰还每天写日记，他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他把每天的所作所为、工作中的发现和体会以及工作步骤都写到他的日记中，即使加班再晚，他都不会放弃他的记录，他还关心国家的大政方针及形势。

1981年春天，正是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向全国发出震聋发聩的中央一号文件，是历史性转折的关键启动的年份。秋峰在工厂的书报架的《人民日报》上看到，由伟人邓小平发起的“改革开放”辞藻已跃然纸上，他看到中国必定有深刻的大转折、大变化，也感悟到有知识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大有作为，才能改变命运。

有一次，秋峰看到顾雷公接待上海来的十多名客人，个个精神抖擞，满面春风，秋峰头一回看到顾厂长头戴安全帽，陪着客人们来到工棚，给客人们介绍这介绍那。秋峰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戴着眼镜与他年龄相差不大的小伙子，不断用笔记本记录着什么。顾厂长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如此灿烂，秋峰也头一次看到顾雷公真的会笑。

过了数天，工棚来了两辆沪字头的大货车。这是上海运到的两台红颜色的硕大机器，蔡段长对秋峰他们说，这是由上海组装、德国技术的ASUNY型船体检测仪和EYQY型高速刨板机，这两台机器，对传统的手工艺已起到颠覆摒弃效果。也就是说，原来由人工操作结合手工艺的船体技术，需要耗费15天，劳动力耗费约300个工时，而用新型机器处理，只需要不到一天时间，人均耗两个小时，这样，船厂生产一艘船仅这一项就节省约五万元。

秋峰听了，暗暗称奇，心想技术如此发展下去，大匠这个职业、这个饭碗岂不是端不长了吗？正在浮想联翩时，远处传来闹哄哄的噪杂声，只见顾厂长又带着几个上海人向他走来。

上海人，秋峰知晓，个个都是心高气傲的，嘴巴一张“阿拉上海人，侬擦烂乡下人……”，洋乎洋乎的，穿着时鲜，确是与乡下人不一样，就是牛哄哄。

秋峰又看见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只见这小伙子打开机器侧面的有机玻璃门，熟练地取出一个饭盒大小的遥控器，按了一排英文数字，启动按钮，然后从机器背面取出一条电线，把电线钮头拉直后镶嵌在船的底部，从船头连到船尾机器响声如苍蝇“嗡嗡”声；不一会儿整个约有40米长的船抖动起来。又过了五分钟，机器停了，船也平静了，那个小伙子说了声：“运转良好，可以下水。”

接着又依次换着做，旁边的海狗说，这是在做船体平衡试验。

秋峰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小伙子和其他几位上海客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海狗扶着秋峰的肩膀也不无感叹地嘀咕了一声：“上海人真牛，小小的机器也撬动起大船，这样省了不少事哦。”

“别发呆了，快干活，顾雷公来啦！”背后传来蔡段长一声吼。

秋峰、海狗吓得快步回到各自岗位……

时至中午，盛夏的太阳如散发出无数道激光，毒毒地照耀整个工棚，使得无处不是火辣辣的烫，如果秋峰他们穿的不是有橡胶底的劳保鞋，光脚丫站在钢板上一定会立马烫出泡。此时大海开恩似的刮来阵阵海风，徐徐吹来，夹卷起一片片尘土，撒落在船体每个角落和每个工人的身上，虽然有些呛人，但还是蛮舒服的。这里是海洋性气候，当高温笼罩大地时，天再热也有海风会不时地驱散，这样让人感觉有天然的风扇，好许多了。

秋峰站在用钢管和脚手板架垒起来的排板上，麻利地用铲刀平缝。海狗在下面嚷嚷：“秋峰，不干了，下工吃饭！”秋峰正干得起劲，就回道：“你们先走吧，我把这边干完再下来。”海狗嘀咕道：“真是争先进……”转头走了。整个工棚只留下秋峰一个人在“砰砰”地干着。

秋峰站的排板高地面足有20米高，这是船的最高（靠甲板）位置的船侧底部，秋峰是从侧面一个简易木梯上爬上来的。

时临中午时分，阳光是最烈的，秋峰额头汗滴如珠，背后已湿成一片，在阳光反射下亮亮的，湿了晒干，晒干又湿。

渐渐地，秋峰力不可支，眼前一黑，他感到头重脚轻，一头从排板上垂直摔下来，地上全是杂木乱钉，“砰”！秋峰摔到杂木中，等他头脑清醒时感到剧烈的疼痛，一条腿不能移动，秋峰一瞧，一支有手指粗的铁钉已深深地扎进自己的膝盖里，秋峰手抓那根木头，使命地想将钉子拉出来，他好像听到“嗤……”声，一支有一寸多长的钉子被他从骨头中硬生生地拽了出来。随着钉子的拔出，鲜血顺着他的小腿如泉涌般淌出，秋峰赶紧脱下一只帆布手套堵住伤口的血，一阵阵剧痛袭来，他忍住，同时他下意识地站起，弯着腰边用手堵住流血，边朝坡上挪动。就这样，他居然向前走了有二十多米，身后出现一串连的血痕，这时有位大匠师傅从食堂用餐后返回，看见秋峰这副痛苦状，过来扶住他，问他需不需要送卫生所，秋峰点了点头，这位好心的师傅把他扶到一截木桩前坐下，然后找来一辆自行车，迅速驮着秋峰朝卫生所驶去。

黄家圩镇卫生所。

医生是一个中年妇女，给秋峰屁股扎一针破伤风针后，小心翼翼地给秋峰用酒精清洗伤口，秋峰咬紧牙关，紧锁眉头，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渗出来，“哇”、“嘘”他不断发出颤抖的痛苦声，女医生边包扎边安慰他：“小伙子，快了，再坚持一会儿啊。你这孩子真牛啊，自己把钉子从骨头里拔出来，还走路，不差关云长的勇气喔。”

“祁医生，给你添麻烦了！秋峰，你咋了？”海狗、蔡段长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推门走了进来。

“这个小伙子太牛了，手指粗的钉子插进膝盖骨里寸把深，硬是自己拔了出来。”女医生姓祁，比画说着，“我刚做清创包扎处理，回去吃点消炎药，估计要休息一到两个月，不要走动，慢慢会好的，但是每隔两天都要过来换次药布哦。”

“师傅，真对不起！”秋峰一脸沮丧。

“别说了，你这段时间安心养伤吧，”蔡段长叹了一口气说，“秋峰，你做的很不错，但要注意安全啊，要知道，你这一受工伤，给厂长知道了，我们这个段的全年安全奖就没有了。”

“那，千万别让厂里知晓！”秋峰着急起来。

“你就安心养你的伤吧，”海狗插话说，“扣就扣呗，再说咱们也不在乎这几个钱，但你养伤期间，我帮你照常点工，这样工资还少不了你的。”

秋峰望着蔡段长、海狗，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可以了，你们可以扶他回去了。”祁医生把两包配好的药片交给蔡段长，“蔡段长，这医药费还是记在船厂账上？

“我付现金吧，”蔡段长边说边从身上掏钱，“多少钱？”

“两块八毛。”祁医生说。

蔡段长递给祁医生钱后说：“谢祁医生咯。”

出了门后，蔡段长、海狗扶着一瘸一拐的秋峰上了海狗的自行车。祁医生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然后追着喊了声：“明天还过来打针，这药片，每样各吃一颗哦！”

“谢谢，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