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船厂职工大食堂。
这是一间能容纳500多人同时用餐的职工大食堂,人头攒动,几乎从头看不到底;每到开饭时分,工人们川流不息,锅碗瓢盆声,嬉笑咂嘴声,沸沸扬扬,汇成一片,秋峰在人群中揣着铝制饭盒,手中捏着饭票排在队伍中一步步向前挪步等候取饭。
“嗨,秋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秋峰侧头一看,是他父亲的最小徒弟毛小利,绰号叫“小皮”。
秋峰父亲是船厂铸造车间主任,专门承担打造渔船用的铁锚、铁链、铁钉、铁皮等,凡是涉及钢铁的器具都由铸造车间来完成。这是一个完全的体力活,整个车间包括“秃头秋”共14人,其他都是老秋的徒弟;“秃头秋”深知做这个行当的太辛苦,他对儿子瘦小的身体心知肚明,不想再让他接这样的班,给他挑了个相对轻些的大匠活先干干看,毛小利比秋峰大两岁,长得结实,人很聪明机灵,家住在秋峰那个生产队,他已拜老秋为师快两年了,也是十分惧怕老秋,但与秋峰十分投缘。
“晚上港口广场放露天电影,下班一起看?”小皮热络地征询秋峰。
“放什么电影?”
“据说是《地道战》,打仗片,好看咧!”
“好啊!”秋峰非常兴奋。
“下午我做两个小板凳,看电影时站着累,坐板凳舒服。”小皮说。
他们在吃饭时聊得十分投机,约好了看电影的时间和见面地点。
港口广场。
秋峰、小皮吃过晚饭后六点准时赶到,他们看到,足球场大小的广场已排满各种各样的小板凳。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为抢占位置而争吵不休。两根长竹竿分别扯起大银幕在海风吹拂下抖动着,广场角落边的充电马达已经轰隆隆启动,广场观众越来越多,小皮拉着携带小板凳的秋峰捡了个靠银幕约有五米位置挤着坐了下来。
秋峰刚要入座,被一只大手提了起来又摔倒在地,“操你妈的,你小子不看看老子早就定下的位置,想随便占位啊?!”一个虎背熊腰的黑壮汉瞪圆双眼,凶煞煞地瞅着他。秋峰痛得想挣扎着站起来,又被黑壮汉用脚死死踩住不能动弹。小皮见状,飞起一脚朝黑状汉脸上“砰”踢去,黑壮汉躲闪不及,朝后踉跄几步趴倒在地上,脸上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浸流胸口,黑壮汉手一摸,见脸上竟然淌血了,气得七窍生烟,腾地爬起挥起大拳便向小皮发疯似的冲了上来,哪料黑壮汉的后衣领被一只粗手死死拽住,黑壮汉正欲发作,但他回头一看,声音有些颤了:“哦,座山雕,是你……?”被称“座山雕”的大个汉子,小皮太熟悉不过了,小皮脱口而出:“大师兄,你也来看电影啊?”大个子哼笑了一声:“师弟,你敢在黑猫子地盘上撒野,你不怕你这条小命给端了?!再则给师傅知道你在外惹事,怕你就要卷席回家啊?!”原来,那汉子是秋峰老爸的大徒弟,当地赫赫有名的“江湖老大”,真名叫韩军,外号“座山雕”,他浓眉大眼、络腮胡子,平时不苟言笑,一脸霸气。提起“座山雕”,当地渔船老大无不畏惧,见他绕道而走,唯恐惹恼了他,也是当地派出所的“常客”,但他不杀不偷不抢,只是些打架斗狠,加上他人缘不错,总有人为他说话,公安拿他也无办法。“座山雕”多次在大众场合发威狂言:“哪个都不怕,就怕老子的师傅‘秃头秋’!”
如果说“座山雕”在港西是江湖一虎,那么“黑猫子”黑壮汉在港东可绝对是凶悍一狼,彼此的名字早就如雷贯耳,只是这一虎一狼从未交过手。“黑猫子”见面前的是港西“座山雕”,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痰,边用衣袖擦嘴边作揖说:“不知晓你‘座山雕’在这儿,兄弟失礼!不过,今儿个在港东,我要教训一下那不懂事的小子,希望你‘座山雕’别插手!”说完向小皮扑去,此时,“黑猫子”被“座山雕”铁钳般的手死死掐住后脖子,“黑猫子”迅速反身伸出一手同样掐住了“座山雕”前脖子,从这两人的外形来看,“黑猫子”身材更为魁梧高大些,感觉更胜“座山雕”一筹,但“座山雕”似乎很轻视“黑猫子”,腾出一手抓住他胳膊往下压住;周围群众见这两个当地有名的“邪头”较上了劲,忽地围了上来看热闹;正在两人酝酿以恶降恶,如何取胜对方,一场血雨腥风在所难免之时,旁边传来一声大吼:“两位都是自家兄弟,千万不能动手!”
闻此大喝,秋峰、小皮和大伙朝后面望去,一个下巴飘着山羊胡的汉子缓缓走到他们面前,秋峰一看是师傅蔡段长,但他并没有喊师傅,而是心虚地躲闪到一边。
“哦,是蔡段长?!”黑猫子、座山雕双双放下掐对方的手,看来他们还是挺尊重蔡师傅的。
“两位兄弟,”蔡段长笑吟吟地说:“你们俩都是我们黄家圩港口十分仗义的人杰,有道是,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我老蔡不愿看到两位兄弟任何损伤!如果两位兄弟真心中有怨气,我建议一个不伤对方且一举定胜负的办法,可否?”
“什么办法?”小皮问。
“得看看俩位仁兄?”蔡段长笑脸分别看着座山雕、黑猫子。
“说吧,啥法子?蔡段长!”“没问题,蔡段长说吧!”座山雕、黑猫子先后问道。
“扳手腕!”蔡段长用双手挽在一起做了个手势,说:“如果今天谁扳手腕胜出,从今以后谁就是我们黄家圩港口的大王,也就是我们的大哥,两位意下如何啊?”
“扳手腕?”座山雕、黑猫子有点好笑,但俩人还是点点头,黑猫子环顾四周,又疑惑地说:“又没桌面,如何扳?”
蔡段长见他们同意了,高喊一声:“给我把长板凳搬来!”
小皮迅速地将一条柚木制成的一米多长、沉沉的长板凳端放在座山雕、黑猫子面前,人群间接二连三的发出高喊声:“黑猫子胜,黑猫子大王!”“座山雕厉害,他才是大哥大王咧!”……
“两位英雄听着,”蔡段长伸出三个指头,说:“我作裁判,你们握住手,我数一二三开始时,才能使劲,谁身子脚步移动、手被对方摁倒,谁就输!一次定胜负!听好么?”座山雕、黑猫子并不作声,相觑一眼弯下腰,紧握对方的手,各把身子躬伏在长板凳的两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真是里三层、外三层,好多人起哄:“黑猫子加油啊!”“座山雕使劲啦!”蔡段长手捻胡子,口中倒数道:“三、二、一!开始!”
随着蔡段长话音未落,“座山雕”一只粗厚的铁钳般的大手抓紧“黑猫子”肥大的手掌,座山雕铁匠出身,年方三十一二,他跟随“秃头秋”从事铸铁工艺已有五六年了,是“秃头秋”最大的徒弟,也是他的得意门生,干铸铁工艺讲究的一是力气,二是手巧;座山雕整天干的就是力气活,据说一百多公斤的铁锱,他一只手提了就走,抓一个身重六七十公斤的汉子像抓小鸡一般高举头顶,且面不改色;再说“黑猫子”,木匠出身,年纪约三十五六,12岁时痴迷少林武功,辍学私自独闯少林寺,后经他父亲追找到,他父亲最终谅妥并托拜了一个很有名气的悟净大和尚,让他拜师苦练武功,三年的苦僧生涯也让他学到擒拿格斗武艺,练就一副金刚之躯,据说三五个大汉难以靠近他的身体;武艺之人一般在充分场地里施展手脚才能体现,而囿于一个动作却失去技巧优势,“座山雕”则以他粗壮的铁匠憨劲一直压迫着“黑猫子”的手腕,“黑猫子”使用学来的气功想以缓拉升、先退后进,却如何也升不上去,只见他脸涨得通红,前额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口中发出“呀咳——”的运气壮胆声,反观“座山雕”面不改色,仿佛脚根生劲,臂力越来越猛,围观的人群都屏声敛气,注视着俩人的表情。只听见“啪”的一声,“黑猫子”双膝跪地,痛苦地用左手托扶着受伤的右手,蔡段长惊叫一声:“不好!好像骨折了,快送祁医生那儿去看!”
“没、没骨折,我、我认输,我认输!”黑猫子垂头丧气地向座山雕拱了拱手,说:“日后,你座山雕就、就是黄、黄家圩港、港的老大……”
“黑猫子,你知晓就好!你小子知道他是谁吗?”大师兄“座山雕”朝黑壮汉后脑勺一巴掌,凶恶地说:“他是我的弟弟,你小子敢碰他一根毫毛,老子立马劈了你!你晓得不晓得?!”
黑壮汉边用左手托住受伤的右手,边赔着礼笑脸:“知晓、知晓,我知错,我知错!”
“给我滚一边去!”“座山雕”对黑猫子喝令道,又对蔡段长说:“对不起蔡师傅了!”
“哈哈,不打不成交嘛,都是兄弟!”蔡段长一手拉着“黑猫子”,一手拉着“座山雕”,高声地说:“大家听着,‘座山雕’韩军大哥取胜!今后,他便是我们黄家圩港的大哥,大家有意见没有?!”“没有,没有!”围观人群挥手高呼。“那好,”蔡段长又对“座山雕”韩军抱拳道:“承蒙韩大哥看得起,今儿个我老蔡恳请韩大哥和黑猫子喝杯酒去可好?!”“座山雕”摆摆手,说:“今儿个我得返回港口船厂值岗,顾雷公查岗,去不了!”,“那好,”蔡段长向“座山雕”恭恭手说:“两位看我老蔡面子,改天我请喝酒嘛。”说完,蔡段长拉着黑猫子向场外走去。
“嘘,黑猫子投降,座山雕为王!电影开始了,看电影喽!”
“座山雕厉害,真厉害!”围观群众嚷开了……
“小皮,你要保护好秋峰,别再给我惹事了!”大师兄“座山雕”转过身来找到小皮说:“幸亏我送侄子来看电影经过,不然你们两个给‘黑猫子’打了,你们哪是他的对手。”
“给大师兄添麻烦了。”小皮、秋峰感谢说。
“有事喊我哦!”大师兄“座山雕”头不回地走了。
一场动人心魄的占地仗结束后,小皮、秋峰抖抖呵呵躲进人群里,这才安安心心地坐稳板凳。
电影终于开映了,《地道战》是部反映反法西斯斗争的抗日战争片,他们被跌宕起伏的电影情节深深吸引,忘却了所有的烦心事、身边事。电影结束了,观众开始陆陆续续散场,小皮对还沉浸在电影剧情里的秋峰说:“走啦,回家!”
两人回到船厂,各自骑起自行车,一前一后向家里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