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仁慈莫从政,过于憨厚莫从商”,似乎是我长期观察并视奉为的“真理”,于是就有了潜伏心底写此书的冲动。
羊年三月某日。一次亲友聚会,大表兄凝视我清瘦的脸庞和越发“苗条”的身躯,关切嘱言:“如此瘦弱,平时感觉有不舒服么?比如胸闷、心悸、发烧等?”答曰:“并无!”大表兄又言:“看你短裤松松垮垮的,包着细小的两腿,赶紧去趟医院查个清楚,不要为了几个钱,无视身体,你可是家中顶梁柱,孩子还那么小,病来如山倒,到时悔之晚矣!”旁边姐姐又劝道:“大表兄所言极是,明日为姐陪你去医院查探,可不准再推脱!”
次日,姐带我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什么胸透、心电、血检、尿检……统统查了个遍,三日后去取报告,浏览报告头尾,其他均佳,就是血糖极高。多少?达到19。此时医院来电话:“你是印先生吗?您血糖太高,这是高危的糖尿病,建议立即住院治疗,如若不然,随时昏厥,甚至丧命。”
于是被姐姐、夫人押送至省立医院,分配至八病区一号床。一只惯于遨游天空的小鸟,不由分说地便被关进了鸟笼子里。
接下来,躺在床上让医生不断挂水,不断抽验血,然后就是孤单、无聊、窒息充斥心头。惶惶不安中,两眼凝视着洁白的病房四壁,除了想些工作,就是发呆。
一日凌晨时刻,突然被楼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惊醒,我取出手机一看仅是凌晨3点余,此后断断续续传来两个妇人的哭泣声音,这后半夜几乎失了眠,同室病友叹了口气,说:“又走一个,这是我来后遇到的第二个了,偌大的医院里哪天不死几个?正常!”我辗转反侧,想:天天打点滴,又抽血的,在医生眼里,像诊我这样的病号和人在宰杀小鸡小鸭时的感觉区别并不大,闭目寻思:唉!莫非我也在世时间不多了?
下午,大表兄送来水果和两本书,一本是贾平凹的《带灯》,另一本是日本小山升著的《赚钱老板不传的关键决定》。大表兄与我寒暄完后走了,我把书拆封后翻阅了下,心想,此次住院需要七八天,这段时光也难得清静,何不操笔亦弄个“作品”?搞个玩意儿,对沉没文坛多年的我,岂非慰藉几许,又是轻车熟路,也好给一颗多年浸泡生意场中的荒芜之心在有生之年抒臆一回?也不枉来世一遭!闭目想来,尤其二十余年波澜坎坷的商海历练,确如一幕一幕的活剧萦绕心头而无以挥之、忘之……
想了半晌,说干就干,跑到医院一个超市买了些笔、本子,回到病房开了工。此活说是偶然,还不如说是长期萦绕心头的必然之举。
从开工之日算起,断断续续,到收工前后约半年之久。其实干这个活,真的是忙中偷闲,用“见缝插针”的办法完成的;因为脑袋里装的全是公司里杂七杂八的工作、生意场的事,也不断有同事、客户、上级领导等电话“骚扰”,还要在医院里奔跑,因为血糖高重在锻炼,通过剧烈奔跑将血糖浓度燃烧、稀化,尤其饭后,按医生说法,这种病靠四分忌嘴、六分锻炼,就是常说的“管住嘴、迈开腿”。餐后散步、奔跑、俯卧撑,是染上此疾以来每天必须做的一项工作。加上浩如烟海的工作量,写这玩意儿,哪有多少时间分给它?
好在,有信心者事竟成。空闲时,端坐写写画画或端坐床上或置于膝盖或在出差的座位旁,东扯西拉,写完十几张,在笔记本撕下交与办公室“小李”、“飞飞”两位姑娘帮忙打字,变成清楚可辨的方格字,我的字潦草不堪,两位姑娘已对我的字体深谙其风,能够辨得八九不离十,我也好佩服她们。
如此这般,五个月后竟然变成长长的文章,算算也有十余万字,可以装订成册了。
这是奇迹吗?想想不尽然,要说做这件事,对于我而言,不算是“奇谈怪论”,抑或“刮目相看”。在二十余年前,这种活,再正常不过的了,当年本来就靠舞动笔杆子混饭吃的嘛。
不过当年,哪有电脑打字?哪有手机、网络?哪有现在如此“广泛”的铁兄铁弟?
这本满是胡言乱语的“书”,其实记载本人从出道以来,走上从商之路的坎坎坷坷和酸甜苦辣,里面不完全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但绝非瞎编乱造的,比如主人公“秋峰”既是本人的化身,又是20世纪80年代众多知识分子的缩影,他们“下海”大多基于生活所迫、形势变迁。不能说是一种自觉、自发的附和,或是贸然而为的生活状态。
在“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双轨制并存的特殊阶段,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乱象丛生是中国大势演变的必然过程,在这种乱象的历史大背景下,有谁做到“身于泥泞而不染”、“世人皆醉而我独醒”?
谁都“清静”不了!
“下海”、“倒爷”、“老板”、“大亨”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热门字眼,更是在全国、全民范围的热潮掀起的旋风巨浪,随着伟人邓小平的南方谈话,这股旋风上演绎成“惊涛骇浪”,席卷华夏大地,有多少人、多少家庭淹没在“海浪中”,有多少人被撞得鼻青脸肿、体无完肤,又有多少人高唱凯歌,大获全胜?
这是一曲摄人灵魄、置人生死的阴阳歌,也是国人不可逾越的必然路径的门槛,中国顶层设计就是要想“凤凰涅槃”,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
知识分子们有着雪亮的双眸,他们读懂了中央的意图,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秋峰”开始蠢蠢欲动,企图与所有经商者一样,掘山捞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在掘金道路上,讲究的是技巧、勤苦和规则,不按规矩出牌,不遵守游戏规则,必将受到制裁!
又想发财、又怕出事是所有经商的知识分子的共性。
在这场显得又斯文,又荒谬,又尔虞我诈的掘金探财游戏中,谁会坚持笑到最后,谁终将会圆梦?
没有拔剑弩张,但会利令智昏;没有赴汤蹈火,但会雷厉风行;没有枪林弹雨,但会铤而走险……这一切,诚如先人所言:“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无利不早,皆为利来。”
作为曾惯于自命清高、特别鄙视小商小贩的知识分子的我,竟然有一天低下高傲的头颅,俯下西装革履的身子,一头扎进“肮脏无比、铜臭交加的生意场中”,与龌龊不堪的下流人为伍、共赴宴席,这岂是在演戏玩耍,简直是彻头彻尾的精神上的“凤凰涅槃”!
虽然世道变了,但一颗“淳朴”的心没变,虽然称呼变了,但忠孝德行变不了,也不敢变!
该回家还是要回家,该赡养老人还是要赡养,该尊呼“妈妈”就不能称“同志”,爱人的彼此忠诚、孩子的抚养、上辈的尊重、兄弟姐妹的真挚、朋友往来的礼节……这些都不曾丢掉。把这些都颠覆了,还是人吗?
那个年代,特别鄙视那些四处奔赴、倒买倒卖的生意人。记得有位老乡,绰号叫“十三拳头”,来合肥开了家“长江电动工具维修经营部”,费尽周折,找到我工作的《经济日报(安徽版)》报社,当时我正在伏案修稿,我的一位同事把他引到我面前,只见他手拎一个大大的蛇皮袋,人长得矮而瘦小,皮肤黝黑黝黑,真是尖嘴猴腮。他满脸堆笑地用浓浓的乡音喊了我一声:“印华,你认识我吗?”我抬头一看,依稀感到面熟,后来一想“哦”,记起来,是我老家不远处的邻居,人称“十三拳头”,姓钱,真名不清楚。
“印华啊,找你找得好苦啊!”“十三拳头”说完将这脏脏沉沉的蛇皮袋就摆在我办公桌前,凑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这是捎给你的家乡农副特产。”说完便欲走,我见状把这大袋东西提着追上去,坚决不收。在报社门外的推推搡搡声惊动了领导,我心一急,将这东西摔下楼梯,便头也不回逃到厕所里。但过了数天,我真淡忘此事,我早上要出门,却在宿舍门口被老乡“十三拳头”和一个陌生人堵住,他那种老脸皮厚的样子让我又恼又恨又讨厌,斥道:“你想干什么?”“我管你妈叫大嫂,我还是你远房的亲戚呢。”“十三拳头”笑嘻嘻地说,“按辈分,你应该喊我舅舅呢!”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耐烦地说,“我马上急着上班。”“十三拳头”恳求说:“我最近有点小麻烦,来到合肥是个睁眼瞎,不识任何人,遇到事只能求你了!”看他落魄而可怜的样子,我动了恻隐之心,就顺口问:“怎么了?”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只因办的工商执照经营范围中没有电工产品销售这一项,而他上柜台销售的价值一万多元的电工产品被三孝口的工商所收缴了,并且要处于重罚,如此一来,他哭丧着脸说,完了,要倾家荡产了,这些产品是他和另外一个老乡在老家的亲友凑钱进购的,这下全完了;后来他打听老家父亲说我在报社当记者,就按说的地址来找到我,他说:“你印华是我们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是救命恩人,全指望你了,而且只有三四天时间了!”
说着两人就要下跪,我急忙托住他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听说是远房亲戚、父亲介绍,心里有点软化起来,但我对工商所的执法根本无权干涉,哪有帮救能力和把握,后想一下说:“我到单位问问工商局有否熟人,再说吧。”
听了我言,两位老乡感激涕零,于是将一包钱揣在我口袋里,我死活不收,但被两个老乡死死摁住,他们头也不回地逃了。
拿了人家的心软,回到了报社,找到我同部门的小叶,小叶的父亲是省某大机关的,大舅舅是省里的大领导,母亲是省档案局的,地位显赫,拍他家马屁的络绎不绝;在小叶张罗下,找到市工商局一把手,几日后再又辗转到了三孝口工商所,工商所竟然把收缴的电工产品如数还给了“十三拳头”,该所负责人竟还上门笑吟吟地赔了不是,主动帮他们增补了“经营项目”,撤销了“处罚通知”。
“十三拳头”没事了,他和另一老乡又跑到我宿舍,送了好多礼品,感谢万分。说一定给个面子,请我和同事小叶吃饭,在他软磨硬泡之下,我答应了他,他们把我和小叶安排在一个很一般的酒店,点了不少菜,还喝了好几瓶啤酒,在推杯换盏中,死活又揣给了两个红包。小叶一时兴起,说给他写个报道,过了几天,我和小叶煞有介事地采访了“十三拳头”,还“导演”一些题材,让他物色两三个客户、吹嘘他这个电动工具经营部如何如何一心为客户着想,做到24小时不间断服务,质量技术如何如何过硬,与进口的外国产品技术也不相上下,为大型国企做到送货上门,减少开支多少多少,神乎其神,那篇通讯在报纸刊发后,“十三拳头”那个店真的火了起来,客户盈门。过了一段时间后,报社又收到几封举报、投诉信,信中举报说这个长江电动工具店服务素质差,质量低劣、大多是假货,是个骗子店。工商所执法人员接到举报要检查时,“十三拳头”早已人去楼空,店内已是空空荡荡;后据派出所警察讲,这个店骗取许多客户的“预付金”、“定金”,还有借维修为名收受电动机等不还的,涉嫌诈骗,但总的数额并不太大,一旦抓住还要法办的。
我心里一直不是个滋味,提起老乡行为,相当一段时间内羞愧于小叶,因为小叶在我面前老是讥讽、挖苦那些小商小贩特别不讲诚信,当然也暗指我的老乡“十三拳头”。自然,我与老乡不再联系,也不知他们又到什么地方行骗去了。
20世纪90年代前期,我终于也下了海,经了商,作为商道之人,除了本能的赚钱之外,更多的是:商信、声誉、社会,这样才会涓涓细流,基业长青,才会心安理得!
而通过数月的操练自养和家人照料,现在血糖控制不错,空腹一般五六七个,身体状态渐渐得到恢复,“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可以张牙舞爪了……
文学就是文学,哪有多少实事求是,倘若这样,岂不是“新闻纪实”不成?!
于二零一五年七月 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