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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门草，常山北，草名护门，置诸门上，夜有人过，辄叱之。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花开得真热闹。
或许只在这样的乡野，才会有如此的花海吧。
我所在的这栋大宅，已被花影充盈。
院子本来就大，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各样的植物，接连的春雨之后，一朵朵花争先恐后地绽放开来。
家里两人，滕六忙着杂事，我游手好闲，疏于打理，它们便自由生长，开得烂漫。
墙边是一簇簇的野蔷薇，花朵洁净，接连成片；院中的流水浅石上，开着水仙，亭亭玉立的花骨朵，如同幽谷中的佳人；迎春花毫无顾忌，拥挤在一起，将廊墙涂抹成一片绿黄交织的锦毯；瑞香则不声不响，圆球样的花朵随风摇曳。
最惹眼的，是白玉兰。一株老树，枝干颀长，白色的花束，如同一盏盏灯笼，摇曳着，几乎铺展到窗口。
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树影倾斜，月华如练。
这样的夜晚，最适合出门闲逛。
可惜呀，少爷我不能出家门一步。
前些日子，因为贪玩，不小心着凉了，当晚便发起高烧，后来牵连着哮喘病犯了，呼吸急促，陷入昏迷，把滕六吓得半死。
养了五六天，虽说身体渐渐好起来，可全身乏力，只能可怜地窝在被子里，成了废人一个。
一个人待着，真是无聊！
今晚精神好些，我苦苦哀求了一两个小时，滕六才答应我在走廊上待会儿。
“笨蛋少爷，待一个小时就要回屋哦！再着凉犯病，我可不背着你去找大夫。”滕六在走廊上铺了床，用被子将我裹成粽子，唠叨个没完。
他要去山下进货，听说最近百货店生意不错。
“不能在外面停留得太晚，被妖怪盯上了，笨蛋少爷就成滚蛋少爷了。”滕六背上箱子，临走的时候还不放心地叮嘱。
“滚蛋吧，你这家伙！”我笑着喊道。
“家里我都交代好了，会早点儿回来，你也不要太想我。”他一边换上鞋子一边说。
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平日里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混账家伙，说出这样的话，更肉麻。
“赶紧滚蛋吧！”我大声说，“鬼才想你呢！”
发了一通脾气，终于把这家伙打发走了。
我躺在被子里，惬意地出了口气，拿出了偷偷藏起来的蜜饯。
夜深人静，虫鸣鸟语，花影斑驳，配上甜甜的蜜饯，不错哦。
不过，我察觉滕六刚刚有句话很奇怪——家里我都交代好了……
不对呀，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他跟谁交代？
难道，宅子里还有别的家伙？
我看了看周围——各个房间里都黑咕隆咚，只有走廊上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院子的角落里、池塘、假山、高树、草丛……都被黑暗笼罩。
突然，我有些害怕了。
原先看似美好的那些东西——月光、花海、夜色，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深山中的大宅，大宅中孤身一人的我……
等蜜饯吃完——滕六，你快点回来吧！
“站住！你们干什么？”隐隐地，传来一声呵斥。
吓我一跳。
听起来，似乎是个女孩，声音清脆，带着怒气。
来自前方宅门。
“我们……我们……只不过要去院子里玩……”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回应声。
“不行！”女孩一口回绝。
“以前都可以的呀。”
“那是以前！今天不行！这段时间都不行！”
“为什么？”
“我家玉树临风、世间无二的少爷病啦！那样子，真让人心疼死！滕六大人真的太过分了，连少爷都照顾不好……”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文太少爷，病了？”
“当然啦！这种事，还能开玩笑不成？！赶紧回去，不然扒了你的皮！”
“那……好吧。愿少爷早点康复……”
“废话！我最心爱的少爷，当然会好起来的！”
很快，外面安静了。
我有点儿毛骨悚然。
宅门那边，除了一座小小的木头门楼、两扇杉木大门，就再也没别的了，三更半夜的，谁会在那里说话？！
冷汗，从我的额头上，冒了出来。
虽然还没到一个小时，我想，我应该回房间了。
滕六说得对，在外面待久了，会着凉犯病的。
我爬回房间，大被蒙头。
周围太静了！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树枝摇动发出的声响，木门的吱吱嘎嘎声，呜呜的风……好像有什么掉在地上，啪嗒，是落下的花瓣，还是有人在走？
我蒙着被子，全身是汗，瑟瑟发抖。
“扒了你的皮……”
之前的那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
听说女鬼喜欢扒皮，一手揪着人的头发，另一只手使劲往下一拽，哗啦，就扯下一张皮。
龇牙咧嘴的女鬼哦。
滕六……滕六……
我面前，浮现的是那个混蛋家伙的脸。
“你也不要太想我……”
过分哦！太过分了！
那晚，滕六再晚点儿回来的话，我估计就要在被子里窒息，变成真正的“滚蛋少爷”了。
“哎哟哟！真是笨蛋少爷！怎么全身是汗，连被子都湿透了？”滕六掀开被子，气愤地说，“你干吗呢？”
“滕六……”我抓住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你可算回来了！”
“当然啦！只不过去山下进货而已！”
“你回来就好。呜呜呜。”
“哎呀呀，怎么哭成这样！鼻涕抹了我一身！”
“家里有鬼啊！”我抹着眼泪。
“有鬼？笨蛋少爷！哪里有鬼呀！真是让人无语！”滕六气坏了，“你能不能像个男子汉？！”
“真的！我听到前面有人说话……”
“怎么可能会有人说话！家里就我们两个人，我走了，就你一个……”
“是呀，就我一个，那谁在说话？”
“没人啦！已经半夜了，赶紧睡觉！”
“你不要走哦。”
“真是麻烦！好吧，我就在这，看着你睡。”
“我睡着了，你也别走。”
“知道啦，笨蛋少爷！”
那晚，我吞咽着眼泪，抓着滕六的手，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晃晃悠悠出了门。
滕六在打扫庭院，看着我，睁大了眼睛：“你怎么跑出来了？”
“今天天气好，我想出来走走，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也是呢。老在屋里闷着，也不行。”滕六放下笤帚，给我加了一件外衣，“还是有些风，虽说是春天了，但是不能马虎大意。”
“我可以出去走走吗？”我问。
“不行！”滕六咬牙切齿，“你彻底死了这条心！”
“那我到大门前，总行了吧？”我转了转眼睛。
“如果出门一步，我是不会客气的！”
“知道啦。”
我嘴角露出得逞的笑，晃晃悠悠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口。
没什么不同。小小的木制门楼，因为年代久远，有些腐朽了，瓦片落满尘土，生长着杂草、藤蔓。
杉木大门倒是被滕六收拾得很好，细心地涂上了桐油，亮光闪闪，发出好闻的味道。两边是雪白的围墙。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我来回打量了一番，这样的宅门，藏一只鸟什么的没问题，但绝对没法藏一个人！
那么，如此说来，昨晚在这里说话的，肯定就不是……不是人了！
我晃了晃，觉得自己似乎又要发烧了。
……
“晚上我要去木场老爹那里。”晚饭时，滕六说。
“干吗？！”我惊慌地放下碗。
“我哪里知道，他让我去的。”
“能不去吗？”
“说是有很重要的事呢。”滕六白了我一眼。
“那岂不是家里又只有我一个人？”
“这有什么关系？你可是个男人哎！笨蛋少爷！”滕六恶狠狠地说。
吃完晚饭，不顾我的请求，这个混蛋竟然真的狠心走了。
而且，走的时候，他还幽幽地说：“放心，家里我都交代好了。”
交代……好了……
我，还是回屋吧。
房间里所有的灯都点亮了。我蒙着被子，瑟瑟发抖。
外面，一丝风都没有，寂静无声。
度日如年中，那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躲起来的那个混蛋！我看到你了！”
那个女孩子的声音。
是说我吗？我战战兢兢：“那个，我不是躲，我只是……”
“快滚出来！”对方咆哮。
“好……的……”我慌忙放下被子，乖乖站在床前。
“别以为躲在树下我就看不见你！放肆的家伙！”
躲在树下？
我四下看了看，哦，应该说的不是我。
“竟然敢到这里来，胆子不小！”她的声音带着愤怒，又好像带着嘲笑。
我耳朵贴紧门，听到大门方向传来奇怪的嘶嘶声。
“快点儿滚！不然我拆了你的骨头，咔吧咔吧嚼着吃！”
嚯，真是嚣张、可怕的女孩哦！
很快，嘶嘶嘶的怪声，消失了。
我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床铺。
就在我即将睡着时，又听到说话声。
“你还有脸来？！”女孩说，“少爷的病，全是因为你！”
“那个……真是抱歉。不过，我也不是故意的，文太少爷说去钓鱼……”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他说钓鱼，你就带他去吗？河水那么深，万一少爷掉下去怎么办？他连游泳都不会！河滩上都是石头，万一跌倒受伤，我最心爱的少爷哦，真是会让人心疼死！”
“万分抱歉！少爷病了，我也很内疚，所以才带着礼物前来探望。是少爷最喜欢吃的栗子哦。”
哈哈，这声音，我听出来了，是团五郎，咚咚山狸妖团五郎！
我拉开门，走出去。
“不行！少爷病没好之前，谁也不见！你还是回去敲你的狸大鼓吧！”
“我看一眼文太少爷就走。”
我扶着走廊上的柱子，高声说：“是笨蛋五郎吗？”
大门处的对话戛然而止。
“哦，文太少爷，是我呀，团五郎！”
“那还不快点进来！”我大笑。
“你看看，是少爷让我进去的哦。”团五郎大笑，然后大门推开，走了过来。
圆滚滚的他，拎着一袋圆滚滚的栗子，来到走廊前，深深鞠了一躬：“抱歉，文太少爷，这么久才来探望……”
“和你的栗子一起滚进来吧！”我说。
团五郎进了屋，放下栗子：“刚烤好，滚烫着呢。”
“正好饿了。”我大笑，开始剥栗子。
“刚才你跟谁在说话？”有团五郎在跟前，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了。
“这个……”团五郎挠了挠头，“文太少爷，我不能说哦。”
“为什么？”
“滕六大人交代过的，说了，我会被他揍成肉饼的。”
“我让你说，也不行？”
“请您体谅我的难处！”团五郎五体投地，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好吧好吧，等滕六回来，我直接问他好了。”
滕六回来的时候，栗子被我吃光了。
看着一地的栗子皮，还有打着饱嗝的我，滕六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抓住团五郎的衣服领子，直接将他扔了出去！
可怜的团五郎，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惨叫着，落入远远的林子里。
“笨蛋！”滕六怒气冲冲。
“你说的笨蛋，指的是我吗？”
“难道这屋里还有别人吗？！”滕六翻着白眼，“病还没好，哮喘随时都可能再犯，你竟然和那只臭狸猫一起吃这种又甜又油的炒栗子！说你笨蛋，委屈你了？”
“那个，团五郎只是探访我而已。”
“我早说了，你病好之前，谁也不见！真不知道朵朵怎么办事的。”
“朵朵？谁是朵朵？难道是门那边……”
“这个，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滕六端来水，给我洗了手，然后把我扔上床，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第二天，我一大清早就再次来到了门口。
我确定朵朵肯定就在门这里。
但是门楼就那么大地方，一眼就能看清楚。
“好像除了这片藤草，就没其他可疑的东西了。”我自言自语。
门楼顶上的一片藤草，颜色青翠，拖成一片，不过仔细看，应该是一大棵。
这样的藤草，我从来没见过。
“连朵花都开不出来，真是的。”我摇了摇头，失望地离开了。
这一天，不管我怎么询问，滕六都不肯跟我多说。
“什么？晚上你又要出去？这次去干吗？”晚饭后，我叫了起来。
“我去收拾一下团五郎。去去就回。”
“算了吧，出去钓鱼，也是我的主意。”
“一码归一码，这的确是你的笨蛋主意，但他是从犯，必须得教训一下！”滕六冷笑着离开了。
看来，笨蛋五郎今天要倒霉了。
为了防止滕六回来将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我罕见地早早上了床。
之后，一直很安静，什么事都没发生。
似乎过了很久，我听到了哭声。
幽幽的哭声。
“呜呜呜！呜呜呜！”那个女孩哭得很伤心。
“哎呀，朵朵，你哭什么？我已经狠狠揍了团五郎一顿！”是滕六。这家伙的声音十分肉麻。
“不是那只臭狸猫啦！呜呜呜！人家很伤心！”
“为什么呀，朵朵？”
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我偷偷爬起来，光着脚走向大门。
“我最心爱的少爷，不喜欢我啦！呜呜呜！”
“笨蛋少爷不喜欢你？怎么可能呢，朵朵人见人爱。”
哟哟哟，让人掉鸡皮疙瘩的滕六！
“不对呀，朵朵，少爷根本就不知道你，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滕六说。
“少爷不喜欢我啦！我亲耳听他说的！”
“他怎么说的？”
“‘连朵花都开不出来，真是的。’少爷就是这样说的。呜呜呜，我心爱的少爷，不喜欢我啦！呜呜呜！”
到大门口了。我贴着门缝往外看，见皱眉的滕六面前，站着个女孩儿。
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穿着花锦衣，丸子头，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雪白的皮肤，粉嘟嘟的脸蛋。
好可爱哦！
不过，她在哭。伤心地哭。
“所以说他就是个笨蛋少爷呀！你是草，草怎么可能开出花呢！”滕六擦了擦她的眼泪。
“可是少爷喜欢花，我知道的。”小女孩儿说。
“不要管那个笨蛋啦！”
我忍不下去了，使劲推开门：“滕六，这是谁呀？”
“哎呀呀，被少爷看见了！”叫朵朵的女孩，一张小脸唰的一下羞得通红。红得如同烂漫的山桃！她捂着脸，飞到了门楼上。
“你怎么能偷听别人谈话呢！”滕六一下把我拎了过来。
“我也不是故意的呀。”我看着门楼上的身影，“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儿，谁呀？”
“哎呀呀，少爷……少爷说我……可爱呢！”她双手捂着脸，更害羞了。
“叫朵朵！”滕六说，“咱们家门上的守护者。”
“门上的守护者？为什么我以前没见过？”我问。
“当然！因为她是妖怪啦！”
妖怪？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么可爱的妖怪！
“她是护门草，守护着这所大宅的安宁，这几晚，多亏了她，你才平平安安的。不过你竟然说出那样过分的话……”滕六恨不得揍我一顿。
“滕六大人！”朵朵从门楼上探出半个身子。
小女孩儿忽闪忽闪的一双大眼睛看着我，脸红得像个苹果：“这不关少爷的事！他说什么都不过分，谁让他……是我最心爱的少爷呢……”
她又羞得要捂脸了。
“少爷……朵朵……会……让你喜欢的……”说完这句话，朵朵消失在门楼上。
“她什么意思？”我昂着头，问滕六。
“笨蛋少爷呀！”滕六长叹一声。
……
第二天，我突然觉得神清气爽。
不发烧了，身体似乎重新有了力气，最关键的是，哮喘没有了。
滕六认真给我做了检查。
“终于好了，不过，还得注意。”他说。
“那我今天可以出门了吧？”
“可以在门外的山道上走走，半个小时后回来。”滕六扔下这句话，就忙活去了。
我如蒙大赦，高高兴兴出了门。
来到门口，吹着柔软的春风，看着眼前的大好春光，真是惬意。
沙沙沙。
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响声。
转过身，昂起头，只见门口上的那片青翠的护门草中，竟然开出一朵花来。
一朵硕大的、粉嘟嘟的可爱花朵，在风里摇曳着。
“好美的一朵花！真漂亮！”我开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