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杰赛尔,上!别扭扭捏捏!”
杰赛尔满心乐意照办。他跳步上前,右手的剑跟着刺出。威斯特已失去平衡,向后趔趄了好几步,方寸大乱,只能用手中短剑左支右绌。为给练习增加一点刺激,他们今天用了单刃剑,单刃剑虽无法真正刺伤敌人,但足够用力的话,可以狠刮对手两下。杰赛尔憋足了劲要给少校点颜色,以报昨天受辱之仇。
“对对,给他点颜色!刺,刺,上尉!刺,刺!”
威斯特笨拙地砍来,杰赛尔看准时机,挡开来剑,然后继续上前紧逼,用尽全力刺出。他左手的剑同时也劈过去,紧接着又一劈。威斯特只有招架之功,跌跌撞撞一直退到墙边,杰赛尔只需最后一击就可将其拿下。长剑再次刺出时,杰赛尔不禁得意得咯咯笑起来,但他的对手不可思议地突然起死回生——威斯特脚下一溜,力道十足地将这一刺挡向一旁,让杰赛尔惊得合不拢嘴。他向前一个趔趄,失去了平衡,剑尖插入墙上石缝,震得虎口发麻。
脱手的剑插在墙上兀自颤动不停。
威斯特抢步上前,矮身避开杰赛尔剩下的短剑,用肩膀撞他。“哎哟。”杰赛尔喊叫着踉跄后退,重重摔在地上,脱手的短剑掠过石板,被瓦卢斯元帅轻巧地踩在脚下。威斯特的钝剑尖此时顶住了他的喉咙。
“该死!”威斯特大笑着向他伸手时,他咒骂道。
“没错,”瓦卢斯长叹一声,喃喃道,“真该死。比昨天的表现还差劲,如果你这也叫表现的话!你又被威斯特少校耍了!”杰赛尔怒冲冲地一把推开威斯特的手,自己站起来。“他每次都那么镇定!你却自愿跳坑,自己缴械!自己缴械!我八岁的孙子都不会犯这种错!”瓦卢斯用棍子重重敲地,“请跟我解释一下,路瑟上尉,你这样四仰八叉、手无寸铁,如何赢得剑斗大赛?”
杰赛尔闷闷不语,使劲挠了挠后脑勺。
“赢不了?以后拿着剑就算摔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你也必须抓紧剑不放,听到没有?”
“听到了,瓦卢斯元帅。”杰赛尔怏怏不乐地低声回答,直盼望老混蛋摔下悬崖,摔下锁链塔也行。或许加上威斯特少校。
“自负是剑客的大忌!你必须把每一个对手都当作最后一个来对待。至于你的步法,”瓦卢斯嫌恶地撇撇嘴,“上前还可以,但要是防守,很快就乱了。少校不过点了你一下,你却像个犯晕的女学生一样倒下。”
威斯特还在对面咧嘴笑。他很享受。绝对是!去他的!
“他们说布雷默·唐·葛斯特的腿就像铁柱。铁柱!要击倒他比推翻锻造者大厦还难。”元帅指向那座巨塔,其轮廓高凌于院内众楼之上。“锻造者大厦!”他嫌恶地喊。
杰赛尔抽抽鼻子,朝地面踢了一脚。他第一百次产生了弃赛弃剑的念头。可人们会怎么说呢?父亲近乎荒唐地以他为傲,只要有人听,就会将杰赛尔的剑术夸耀一番。他切盼儿子在元帅广场上、在尖叫的人群面前为他争光。如果杰赛尔半途而废,父亲一定深感耻辱,届时他就只能跟晋升、跟津贴、跟所有的前途说再见了。他的兄弟们无疑乐于见到这一幕。
“关键是平衡,”瓦卢斯还在滔滔不绝,“根基要扎稳!从现在起,每天训练加上一小时平衡木。每天都练。”杰赛尔听得一缩。“你的训练日程是:跑步,重杠,剑式,一小时对打,剑式,最后还有一小时平衡木。”元帅满意地点点头。“目前来说,这样的量够了。我希望明早六点见到精神抖擞的你。”瓦卢斯皱皱眉,“精!神!抖!擞!”
“你知道,我撑不下去了,”杰赛尔迈着僵硬的步子回营房时说,“这样下去得受多少气啊?”
威斯特咧嘴笑道:“得了吧,我还从未见过老混蛋对谁如此温和咧。他肯定是真喜欢你。他对我赶不上对你的一半好。”
杰赛尔不确定这是真话:“比对我还差?”
“我不像你进来就有基础,于是他让我整下午举重杠,直到它落下来砸头上。”威斯特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好像单提及这份记忆就让人痛苦不堪,“他让我全副盔甲,跑上跑下锁链塔。他让我一天对打四小时,天天不落。”
“你怎么熬得过来?”
“我没有选择。我不是贵族,只能通过比剑出人头地。好在付出终有回报,你知道有几个王军军官是平民出身吗?”
杰赛尔耸耸肩:“细细一想,还真没几个。”身为贵族,他觉得一个都没有才最合情理。
“你来自贵族家庭,又有上尉军衔,一旦赢得剑斗大赛,前途不可限量。霍夫宫务大臣、莫拉维大法官,包括瓦卢斯自己,个个都是从比剑冠军发迹的。血统高贵的冠军总能成就一番事业。”
杰赛尔哼了一声:“就像你的朋友沙德·唐·格洛塔?”
这名字仿佛一块石头落在他们中间。
“哦……几乎总能。”
“威斯特少校!”粗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脸上有道伤疤的矮胖中士,他急匆匆奔来。“福里斯特中士,近来可好?”威斯特边问边热情地拍拍士兵的背。他对农民总是很友善——杰赛尔经常提醒自己威斯特其实跟农民没什么两样。他或许受过教育,是个军官,但说到底与杰赛尔比,他跟这个中士的共同点更多。
中士脸上绽出笑容:“我很好,谢谢您,长官。”他又向杰赛尔恭敬地点头致意:“早上好,上尉。”
杰赛尔简单地点头回礼,转身去看林荫道。他想不通一个军官为何要搭理一个普通军士。况且此人脸上还有疤,长相那么丑,杰赛尔对丑八怪可是素无好感。
“有事找我吗?”威斯特问。
“伯尔元帅召见您,长官,是一次紧急会议,所有高级军官必须出席。”
威斯特的脸阴沉下来:“我会尽快赶去。”中士敬个礼,急匆匆走开。
“关于什么啊?”杰赛尔漫不经心地问,一边看一个办事员追逐一份飞落的文件。
“关于安格兰,关于北方人之王贝斯奥德。”说到这名字威斯特不禁皱了下眉,似乎有些苦涩,“据说他打败了北方的所有对手,即将对王国开战。”
“好啊,如果他自不量力的话。”杰赛尔欢快地说。在他看来,战争是好东西,是赢得荣誉和晋升的绝佳机会。飞落的文件被微风吹拂着从他靴旁掠过,气喘吁吁的办事员紧跟在后,杰赛尔乐呵呵地看着他从身旁掠过,笨拙地弯下腰,努力想抓住文件。
少校一把抓住泥迹斑斑的文件,递过去。“谢谢您,长官,”办事员汗涔涔的脸可怜兮兮,但满是感激之情,“非常感谢!”
“不客气。”威斯特喃喃道,办事员谄媚地微一鞠躬,快步走开。杰赛尔有点失望,他正看追纸片看得入迷呢。“可能要打仗,不过这远非我当下最紧要的麻烦。”威斯特长出一口气,“我妹妹来阿杜瓦了。”
“我不知道你有妹妹。”
“我有,而且就在这里。”
“那又怎样?”杰赛尔对威斯特的妹妹没有任何兴趣。虽说威斯特通过自身努力已然出人头地,但他们家其他成员在杰赛尔眼中不值一提。他只对贫穷的平民女孩和富裕的贵族千金感兴趣,前者可以逢场作戏,后者可以考虑联姻,居于两者之间的她在他眼中无足轻重。
“唉,我妹妹挺惹人喜爱,就是有一点……离经叛道,执拗起来没法管。说实话,我宁愿面对一群北方人,也不愿面对她。”
“得了吧,威斯特,”杰赛尔心不在焉地随口说,“我敢说她没那么棘手。”
少校面露喜色:“嗯,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她一直想参观阿金堡,几年来我也一直保证只要她来,就带她游遍全城。事实上,我们安排的是今天。”杰赛尔油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可我必须出席会议,所以——”
“我这些天没时间!”杰赛尔怨声怨气地说。
“我保证会好好补偿你。一小时后在我的营房见。”
“等……”可威斯特已大步走开。
她千万不要太丑,杰赛尔一边慢腾腾地朝威斯特少校的营房挪,一边想。走到之后,他不情愿地举拳敲门。千万别长得太丑。也不要太傻。浪费一下午陪个傻妞真作孽。手举到一半,里面传来高声嚷嚷。他不自在地站在走廊里,耳朵慢慢朝木门贴去,希望能听到什么夸他的话。
“……你的女仆呢?”是威斯特,听起来怒气冲冲。
“我得把她留下看家,家里事很多,要是带她来,这几月就没人管了。”这就是威斯特的妹妹了。杰赛尔的心沉了下去。声音很深沉,应该是个胖子。杰赛尔无法承受被人看到跟一个胖妞挽着手绕阿金堡转悠,那会毁了他的名声。
“你不能一个人在城里逛!”
“我一个人不也来了,对不对?你忘了我们是什么人,柯利姆,没有仆人我照样能生活。反正对这里的大多数人来说,我跟仆人没两样。再说,你朋友路瑟上尉会照顾我。”
“那更糟糕,你清楚得很!”
“哎呀!我又不知道你会这么忙,我还以为你会抽时间陪自己的亲妹妹呢。”这话听起来倒不傻,不过她还是个胖妞,还得加上暴躁,“我跟你朋友在一起不安全吗?”
“他心肠倒不坏,可跟他在一起?”杰赛尔一时没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不带女伴,跟一个自己几乎完全不了解的男人一起逛阿金堡?别傻了,我知道你没这么傻!想想人们会怎么想!”
“去你妈的。”杰赛尔吓得从门上缩了回来。他还真不习惯女士爆粗口。肥胖、暴躁、粗鲁,该死的全让她摊上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比想象中的还糟糕。他眺望走廊,盘算是否该趁早开溜,同时编起爽约理由。倒霉的是,正好有人上楼,他要走难保不被看见。只有敲门再见机行事了。他咬咬牙,愤愤地拍响门。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杰赛尔摆出一副友好的微笑,却是那么不自然。让折磨开始吧。
门开了。
出于某种原因,他以为会看到一个穿裙子的威斯特少校的矮胖翻版。大错特错。与当下流行的苗条标准相比,她体态微微丰满一点,但你不能说她胖,一点都不胖。她有乌黑的头发,黝黑的皮肤,只比大家公认的好皮肤黑那么一点。他知道,一位好女士无论任何时候都该远离阳光的照射,但看着她,他竟想不出女士为何要这么做。她暗色的眸子几近乌黑,现在时髦的本是蓝眼睛,但她的眸子却在门口黯淡的光影下闪出格外迷人的光芒。
她对他笑。那是一种奇特的微笑,嘴唇一边高一边低,让他有点心神不宁,就像她知道什么他不知道的趣事。她的牙齿也很美,又白又亮。杰赛尔的怒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越是长久地看她,就越是觉得她好看,脑袋也就越是迷茫。
“你好。”她说。
他微微张嘴,感觉用了很大力气,却什么都说不出。他成了白纸一张。
“你一定就是路瑟上尉?”
“呃……”
“我是柯利姆的妹妹,阿黛丽。”她说完使劲拍脑门,“真傻得可以,柯利姆一定早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我知道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杰赛尔尴尬地瞥了少校一眼,对方皱眉回应,看起来有点慌乱。今早之前,杰赛尔还根本不知少校妹妹的存在。他努力想说出一个哪怕说得出口的回答,但还是什么都说不出。
阿黛丽抓住他手臂,拉他进屋,一边滔滔不绝:“我听说你是个非常棒的剑士,而你的头脑比你的剑还利,所以你只用剑对付朋友,因为你的头脑太致命啦。”她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双方都陷入沉默。
“哦,”他咕哝道,“我确实在练剑。”惨兮兮的。糟糕透顶。
“他是那个人吗,还是来了个园丁啊?”她上下打量他一番,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古怪表情——很像是杰赛尔买马时的表情:谨慎、仔细、专注地检查,外加一点轻蔑。“看起来,这里的园丁也会穿漂亮制服啦。”
杰赛尔几乎能肯定这是对他的侮辱,但他忙于想出某些机智幽默的话,所以并未在意。他清楚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否则这一天就得在无比尴尬的沉默中度过。于是他开了口,寄望交好运:“很抱歉我看呆了,不过威斯特少校长得并不好看,我怎能想到他有如此漂亮的妹妹?”
威斯特扑哧一笑。他妹妹则挑起一条眉毛,数起了指头尖:“有分寸地贬低我哥,不错。有点幽默,也不错。诚实坦率,跟别人不一样。还敢大胆地夸我,当然了,这非常好。只是你迟到了一点,不过总体而言,我没白等。”她直视杰赛尔的眼睛,“这个下午看来不会完全无聊了。”
杰赛尔不怎么喜欢她的最后一句话,也不怎么喜欢她看他的方式,但他很喜欢看她,所以决定不把她的冒犯放心上。他结识的女人通常是蠢话连篇,长得越好看越是如此。他认为她们肯定受过专门训练,在男人说话时要保持微笑,不住点头,一心倾听。大体上他很同意这种方式,但机灵和威斯特妹妹的结合却是如此恰当,除了让他感到新鲜,还展现出魅力。肥胖和暴躁的印象早已消失,这毋庸置疑。至于粗俗,俊模俏样的人从不粗俗,不是吗?所以只剩……离经叛道。他开始觉得这个下午——正如她所说——不会完全无聊了。
威斯特朝门口走去:“我得走了,你俩正好互相作弄吧。伯尔元帅在等我。千万别做出让我为难的事,好吗?”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对杰赛尔说,但威斯特看的是他妹妹。
“也就等于什么都可以做喽。”她的目光与杰赛尔交汇,他惊讶地察觉自己的脸像小女生一样刷一下通红,只得咳嗽几声,低头看脚。
威斯特翻个白眼:“行行好吧。”他关门时说。
“来点喝的?”阿黛丽问,话音还未落就倒起了葡萄酒。跟年轻漂亮的女士独处一室是常事,杰赛尔告诉自己,但他似乎失掉了往日的自信。
“好的,谢谢,太感谢你了。”不错,喝一杯,就一杯,可以稳定情绪。她把玻璃杯递给他,自己拿起另一杯喝了一口。他不知一位女士在一天的这个时候该不该喝酒,但现在似乎说什么都毫无意义。她毕竟不是他妹妹。
“跟我说说,上尉,你对我哥了解多少?”
“嗯,他是我的上级,我们经常一起练剑。”他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不过……这些你都知道了吧?”
她对他露齿一笑:“当然。不过我的家庭女教师经常教我,不能光顾自己说话,要让男士也参与进来。”
杰赛尔猛地呛了口酒,慌乱地咳嗽,一些酒洒到外套上。“哎呀。”他道。
“给,你先拿着。”她把自己的酒杯递给他,他想都没想便接过来,而后才发现已没有多余的手来清理酒渍。当她开始用一条白手帕擦他胸口时,他没拒绝,还胸口往前配合她。说实话,要不是她该死的如此美貌,他本会拒绝。他不知她是否意识到自己弯腰时裙服前方向他展示了何等美景,不,不会的,她怎能意识到?她只是刚来这里,根本不懂宫中礼仪,一切都是乡下女孩的粗俗做派,仅此而已……但不可否认,真是美景。
“你看,好多了吧。”她说,虽然擦不擦并无多大区别——起码对他的制服是这样——她伸手从他手里把两只酒杯都拿过去,熟练地仰脖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推回桌面。“可以出发了吗?”
“可以……当然了。呃——”他伸出一只手臂。
她挽他出门,过走廊,下楼梯,天南地北地交谈。她连珠炮似的说这说那,而他正如瓦卢斯元帅指出的,防守实在太差。穿越元帅广场时,他已陷入绝望的无可招架的境地,想说点什么,但根本插不上嘴。似乎阿黛丽在首都生活多年,杰赛尔反倒成了地方上来的乡巴佬。
“军事大厅在那后面吗?”她朝远处赫然隐现的那道墙努努嘴,那墙将王军的指挥部和阿金堡其他部分分开。
“确实在那后面。元帅阁下们在厅内办公,差不多就是这样。那里还有军营、军械库,还有,呃……”他的话音渐渐低下去。他想不起还有什么可说,不过阿黛丽适时接上了话。
“那我哥肯定就在里面了。我猜他在军人当中有点名气,第一个冲进乌利齐城的缺口之类的。”
“嗯,没错,威斯特少校很受尊敬……”
“也很没趣,对吗?老是神经兮兮。”她恍然微笑,若有所思地揉下巴,跟她哥简直一模一样。一个娘胎出来的,杰赛尔看了直想笑。他现在开始担心她该不该挨这么近,还如此亲密地挽他的手。当然了,他一点不反感,反而非常喜欢,可人们都在看啊。
“阿黛丽——”他开口。
“那这个就是国王大道了。”
“呃,是的,阿黛丽——”
她抬头凝视哈罗德大王的宏伟雕像,雕像严厉地盯着前方:“他是哈罗德大王吗?”她问。
“呃,没错。在黑暗时代,在联合王国建立前,他以武力统一三个王国,成为第一位至高王。”你这白痴,杰赛尔咒骂自己,她当然知道这些,每个人都知道。“阿黛丽,我在想你哥会不会——”
“这个是巴亚兹,第一法师?”
“对,他是哈罗德最信任的顾问。阿黛丽——”
“他们真的一直在内阁里给他保留了一个空席位?”
杰赛尔一愣:“我是听说内阁有把空交椅,不过我不知这样的——”
“他们看起来都很严峻啊,对吗?”
“呃……我想是因为他们的时代很严峻吧。”他不自在地笑笑。
这时一名传令骑士骑着满身汗沫的高头大马顺林荫道呼啸而来,阳光照在他头盔的黄金羽翼上,闪闪发光。秘书们四散避让,杰赛尔轻拽阿黛丽,试图让她避开。令他惊愕的是,她竟一动未动。马在她数寸之外掠过,带起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到杰赛尔脸上。她转身面对他,兴奋得双颊飞霞,全不把严重受伤的可能放在心上。
“那是传令骑士?”她边问边再次挽起杰赛尔的手,拉他继续沿国王大道往下走。
“是的,”杰赛尔轻声说,拼命控制自己,“传令骑士通常被委以重任,送信去联合王国各地,”他怦怦直跳的心终于平息下来,“甚至穿越环海去安格兰、达戈斯卡和西港这些地方。他们负责传达国王的旨意,除了公事,一律不准讲话。”
“可我来时跟菲多尔·唐·哈登坐一条船,他就是个传令骑士,我们聊了几小时呢。”杰赛尔没能按捺住惊讶。“我们聊过阿杜瓦,聊过联合王国,还聊过他的家庭。事实上,我们聊到了你。”杰赛尔又没能装出满不在乎。“主要关于即将来临的剑斗大赛,”阿黛丽凑得很近,“菲多尔认为布雷默·唐·葛斯特会将你砍成碎片。”
杰赛尔猛地干咳一声,幸好很快恢复了仪态:“很不幸,似乎大家都持相同观点。”
“但我相信,你自己应该不至于吧?”
“呃……”
她停下来,拉住他的手,认真地凝望他的眼睛:“我确信不管他们怎么说,你一定能打赢他。我哥对你赞誉有加,要知道他在这方面向来吝啬。”
“呃……”杰赛尔低吟,手指间传来一阵愉悦的刺痛。她的双眸又大又黑,他完全不知如何回应。她咬下嘴唇的动作让他心慌意乱——优美而饱满的嘴唇,他恨不得能在上面轻咬一口。“噢,谢谢。”他傻头傻脑地笑笑。
“这是公园了,”阿黛丽说,转身离开他去欣赏青葱的草木,“比想象中还漂亮啊。”
“嗯……是的。”
“在王国的中心,感觉可真好啊。我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边境度过,而在这里,大人物们作出了很多重大决定。”阿黛丽任自己的手穿梭在路边一棵柳树的树叶间。“柯利姆担心北方开战,担心我的安全,我想这是他让我来这的原因。我觉得他有点过分操心了。你觉得呢,路瑟上尉?”
直到几小时前,他对当下政治形势还一无所知,不过这可不能拿来回答。“是啊,”他绞尽脑汁回忆那个名字,最终松了口气,“对付那个贝斯奥德不费吹灰之力。”
“据说他旗下有两万北方人。”她靠过来,“野蛮人。”她喃喃道,“蛮子。”她的话成了耳语,“我听说他活剥俘虏的皮。”
杰赛尔觉得这实在不该是年轻女士谈论的话题。“阿黛丽……”他想提醒他。
“但我确信有你和我哥这样的人保护,我们女流之辈没什么可担心的。”说完她转身继续向前走,杰赛尔只好紧追几步。
“那个就是锻造者大厦吗?”阿黛丽朝阴森森的巨塔轮廓努嘴。
“噢,没错。”
“没人进去过吗?”
“没有,自我出生就是这样,桥一直锁着。”他抬头看塔,皱了皱眉。奇了,他真没好好瞧过它。在阿金堡生活的人理所当然认为它就该在那,对它的存在习以为常。“我觉得那里被封上了。”
“封上了?”阿黛丽慢慢靠向他。杰赛尔紧张地四下看看,幸好没人注意他们。“没人进去过难道不奇怪吗?这难道不是个谜吗?”他几乎感觉到她的吐息吹在颈边,“我是说,何不把门砸开呢?”
杰赛尔发现让她离这么近而不分神简直比登天还难。有那么一会儿,他既害怕又兴奋地想,她是在跟自己调情吗?不,不,绝不可能!她只不过没适应城里的礼仪,还是乡下姑娘的粗俗做派…… 可她离得更近了 。她要是不那么迷人和自信有多好。她要不是……威斯特的妹妹有多好……
他咳了几声,沿路望去,徒劳地希望能获得解救。然而路上行人很少,他也都不认识,等等……阿黛丽的魔力突然消失,杰赛尔觉得当头泼下冷水:一个弯腰驼背的身影正一瘸一拐朝他们的方向走来,此人在这样的艳阳天裹得严严实实,费力地拄着手杖,弯下腰,每一步都极其艰难,附近游人都匆匆加快脚步,远远避开。杰赛尔想在他看见他们之前拽阿黛丽换个方向,她却优雅地推开他,径直走向步履蹒跚的审问官。
他们走近时,他猛然抬头,双眼放光。杰赛尔的心顿时沉下去,现在想躲也躲不了了。
“哎呀,这不是路瑟上尉吗?”格洛塔热情地说,拖着脚靠近一点,握了握他的手,“见到你真高兴!瓦卢斯这么早就放你走,倒让我有点奇怪。看来人一旦上了岁数,脾气就没啦。”
“元帅阁下的要求仍然很严格。”杰赛尔断然道。
“希望那晚我的刑讯官没给你带来不便。”审问官遗憾地摇头。“他们太不礼貌了。无礼至极。不过本职工作十分出色!我敢发誓,陛下再也找不到两个那样有价值的仆人了。”
“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陛下效力。”杰赛尔的声音比预想中多了些敌意。
即便格洛塔觉得遭了冒犯,也没表现出来:“正是如此。我想我还不认识你的朋友。”
“是的。这位是——”
“事实上,我们见过。”阿黛丽说着向审问官伸出手,令杰赛尔大为惊讶,“阿黛丽·威斯特。”
格洛塔双眉上翘:“不可思议!”他僵硬地弯腰亲吻她的手背。杰赛尔看见他直起腰时嘴唇扭曲,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无牙的丑陋笑容。“柯利姆的妹妹!变化好大!”
“希望是变好看了。”她笑起来。杰赛尔感到浑身不自在。
“哎呀——确实如此。”格洛塔说。
“你也变了,沙德,”阿黛丽突然很悲伤,“我们一家非常担心你,一直盼你平安归来。”杰赛尔看到格洛塔的脸抽搐了一下。“后来我们听说了你的遭遇……你还好吗?”
审问官瞥了杰赛尔一眼,双眼如濒死之人般冰冷。杰赛尔低头看着靴子,感觉自己被恐惧扼住了咽喉。完全没必要怕这瘸子,不是吗?但不知何故,他宁愿自己仍在练剑。格洛塔注视着阿黛丽,左眼微微抽动,而她毫无惧色地回望他,眼里满是平静的关切。
“我很好。能多好就有多好。”他表情极其怪异,令杰赛尔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谢谢你的问候,真的,没人过问过。”
一阵尴尬的沉默。审问官抻了抻脖子,发出很大声响。“哈!”他说,“好了,很高兴再见到你们,原谅我公务在身。”他又对他俩露出令人作呕的微笑,蹒跚走开,左脚“沙沙”刮过鹅卵石。
阿黛丽看着他一瘸一拐的扭曲背影,蹙紧眉头。“真令人难过。”她低低地说。
“什么?”杰赛尔咕哝道。他回想起那天街上身形巨大的白怪物,那怪物有狭长的粉红眼睛。还有那个头蒙袋子的犯人。 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陛下效力。 正是如此。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他和我哥曾很亲密,有年夏天还来我家住过,当时我家人的高兴劲儿,简直让人害臊。他过去每天都跟我哥击剑,而且总赢,他当年的剑技真是出神入化啊。沙德·唐·格洛塔,曾是天空中最亮眼的明星……”她脸上闪过似笑非笑的狡黠笑容,“现在我听说你也是。”
“呃……”杰赛尔说,不确定她是夸他还是损他。他难以抑制地感到今天被击败了两次:一次被哥哥,一次被妹妹。
妹妹的一击比哥哥的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