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审问部审问长,苏尔特阁下亲启:
卑职携委任状出席了达戈斯卡理事会,理事会成员对权力遭削减很不高兴,此事想必也在您意料之中。卑职已着手调查达瓦斯主审官失踪之事,并有信心在不远的将来查个水落石出。卑职的下一步是评估达戈斯卡的城防,采取一切必要手段确保该城坚不可摧。
您很快会收到卑职的后续汇报,卑职全心全意遵从您。
达戈斯卡主审官,沙德·唐·格洛塔
太阳沉甸甸地挂在破碎的城垛上,阳光穿透帽子,照射着他低垂的脑袋;阳光穿透黑外套,照射着他畸形的肩膀。它威胁要挤出他体内所有水分,抽干他的生命,压垮他的身体。这就是美丽的达戈斯卡凉爽的秋日清晨。
太阳从头顶攻击,咸风则迎面扑来。热辣的风刮过空旷的海面和光秃秃的半岛,裹挟遮天蔽日的尘埃打在地峡城墙,每样东西上都撒满带盐味的粗沙。沙粒刺痛了格洛塔汗津津的皮肤、鼻孔和眼睛,令他不禁流泪。 似乎老天爷也急于摆脱我。
维塔瑞刑讯官踮起脚尖踩在他身旁的城垛上,伸开双臂,活像在高空绳子上表演的马戏演员。格洛塔皱眉看去,她便是湛蓝天幕下一条细长黑影。 她完全可以在下面好好走,不用如此招摇。算了,踩在上面有机会摔下去。 地峡城墙至少二十跨高,想到审问长阁下最宠爱的刑讯官从城墙上滑倒、坠落,双手胡乱抓向空气,格洛塔不禁露出难以觉察的微笑。 也许她还会发出垂死的惨叫?
但她没摔下去。 臭婊子,无疑正准备给审问长的下一份报告:“瘸子一如既往像条搁浅的鱼。他踏遍半个城市,也没发现达瓦斯一点蛛丝马迹或找出任何叛徒,唯一逮捕的倒是审问部内一名资深…… ”
格洛塔手搭凉棚,眯眼看着毒辣的太阳。连接达戈斯卡与大陆的狭窄的岩石地峡在面前延伸,最窄处不过几百跨,两侧都是闪耀的海面。通往城门的路从这里看来不过是一道穿越黄色灌木丛的棕色线条,向南直通大陆上的干燥山丘。几只怪模怪样的海鸟尖叫着在地峡上盘旋,此外没有生物。
“借望远镜一用,将军?”
维斯布鲁克阖上望远镜,闷闷不乐地将它塞进格洛塔伸出的手中。 他显然不耐烦陪我视察城防。 将军穿着那身无可挑剔的制服,站得笔直,一边大口喘气,胖脸上全是汗水。 他正尽力维持职业军人的形象,但这白痴除了外表并没有哪点称得上职业。可惜正如审问长所说,我们也只能利用好手头的工具。 格洛塔举起黄铜望远镜。
古尔库人建了一道栅栏——高高的木桩围在丘陵边上,分隔达戈斯卡与大陆。栅栏彼端帐篷四散,细细的炊烟自帐篷间升起,格洛塔发现帐间还有许多小身影,阳光照在亮晃晃的金属上。 武器和盔甲,许多武器和许多盔甲。
“从前有马车商队从大陆来,”维斯布鲁克喃喃道,“去年每天还有一百辆车呢。后来皇帝的军队来了,商旅越来越少,两月前他们修好栅栏,从此连一头驴都没来过,所有联系都得靠船。”
格洛塔扫视栅栏和栅栏后的敌营,从一边的海延伸到另一边。 他们是来示威?施压?还是来真的? 古尔库人喜欢炫耀,但也绝不手软——也许正因如此,他们才能征服整个南方。他放低望远镜。“你认为有多少古尔库军?”
维斯布鲁克耸肩:“说不清。我猜至少有五千吧,但很可能藏在山丘背后的军队比这数字多得多。不得而知。”
至少有五千人。刚好适合示威。 “我们有多少人。”
维斯布鲁克顿了顿:“我麾下约有六百名联合王国士兵。”
约有六百?约?无能的白痴!当初我记得我团里每一名士兵的名字,也知道每个人的长处。 “六百名士兵?就这些?”
“城里还有些雇佣兵,但他们反复无常,不值得信任。依我之见,他们派不上用场。”
我问的是数字,不是意见。 “有多少佣兵?”
“目前大概一千,或许更多。”
“谁是他们的头?”
“一个斯提亚人,自称科斯卡。”
“尼科莫·科斯卡?”维塔瑞站在城垛上插话,抬起一条橙色眉毛。
“你认识他?”
“可以这样说罢。我以为他死了。世间真是毫无正义可言。”
说得好。 格洛塔转向维斯布鲁克:“这个科斯卡归你指挥?”
“不算是。他受雇于香料公会,对埃泽会长负责。理论上,他应归我——”
“但实际上他只为钱包服务?”格洛塔盯着将军的脸,明白自己是对的。 佣兵,最好情况下也是把双刃剑。只要能满足贪欲,这把剑还 算锋利,当然,它绝不会把可靠性放在首位。 “而这个科斯卡的人是你的两倍。” 看来在城防问题上我问错了对象。也许这白痴在另一问题上有些线索。 “你知道我的前任达瓦斯主审官出什么事了吗?”
维斯布鲁克不耐烦地扭了扭身:“一无所知。我没兴趣打听主审官的事。”
“嗯——”格洛塔沉思着,抓紧头上帽子,又一阵飞沙走石的风刮过城墙,“也就是说,你对本城审问分部主审官失踪一事毫不关心?”
“当然不是,”将军反驳,“我只说我们通常没什么交集。众所周知,达瓦斯生性刻薄,而据我所知,审问部和军方各负其职。” 敏感,太敏感。我来之后,似乎每个人都如此敏感,嘿嘿,就像是不欢迎我咧。
“各负其职,呃?”格洛塔跛行到城垛边,举起手杖戳向维塔瑞脚下粉碎的石灰。一块石头当即滚落,半晌后传来掉进壕沟的声音。他转向维斯布鲁克,“身为城防负责人,你的职责难道不包括维护城墙吗?”
维斯布鲁克气愤地说:“我尽了一切努力!”
格洛塔用空出的那只手掰指头。“地峡城墙龟裂破损、年久失修;城壕满是土,几乎被填满;城门陈旧不堪,岌岌可危。倘若古尔库人明天进攻,我们必然措手不及。”
“告诉你,这不是我的问题!这里的热度、海风和盐能迅速腐蚀木头和金属,别说石头!你知道维护难度有多大?”将军比画着漫长高耸的地峡城墙,蜿蜒的城墙连接两边大海,城上可容一辆马车行驶,城下还要厚出许多,“我手头有经验的石匠不多,材料更少之又少!内阁给我那点钱只够维护堡城!香料公会纳的税勉强能保持上城城墙——”
白痴!他到底想不想守城? “若达戈斯卡城区落入古尔库人之手,堡城将无法依靠海上补给,是不是?”
维斯布鲁克眨眨眼。“是的,没办法,可是——”
“上城城墙也许能阻挡本地人作乱,但它太长、太矮也太薄,无法长期抵抗大军袭击,是不是?”
“是的,我同意,可是——”
“所以堡城和上城的任何措施,都只能起拖延作用——拖延时间等待增援。而今我军主力远在数百里格外的安格兰,很可能无法及时赶到。” 如果会赶到的话 ,“也即是说,地峡城墙陷落便意味着城市陷落。”格洛塔用手杖跺了跺脚底布满灰尘的铺路石。“我们必须在这里抵抗古尔库人,必须阻止古尔库人登上地峡城墙,此外一切都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维塔瑞吹着口哨,从一个城垛跳到另一个城垛。
将军皱紧眉头:“我只能照总督大人和理事会的吩咐行事,一直以来,下城都被认为是可以放弃的。我并不负——”
“但我得负责。”格洛塔与维斯布鲁克长久对视,“今后,所有资源都必须用来维护和加固地峡城墙。城垛要换,城门要换,所有的破石头都要换。我要这城墙连蚂蚁都钻不过,别提古尔库大军。”
“上哪儿去找工人?”
“这天杀的城墙是本地人建筑的,不是吗?所以他们中间一定有些能人,找出来雇佣。至于城壕,我希望挖到海平面以下,古尔库军来袭时就放水,把城市变成孤岛。”
“那要挖几个月!”
“你只有两周,甚至更短。空闲人手都派去工作,包括女人和小孩,能握铲子就行。”
维斯布鲁克皱眉看向维塔瑞:“你们审问部的人不闲吗?”
“噢,他们忙着问问题,以求尽快找出前任主审官的下落;当然还要日夜监视着我身边、我的住所和堡城的各道门,以保现任主审官不会落得同样下场。如果我在城防完善之前就消失,维斯布鲁克,那不是太遗憾了吗,呃?”
“那当然,主审官。”将军呢喃道。 回答不太热心啊,将军。
“总之你得动员所有人,包括士兵。”
“你总不能要求我的部下——”
“我要求全体总动员,不听话的就给我滚回阿杜瓦向审问长阁下解释去。”格洛塔朝将军露出无牙的笑容,“这里没有人不可替换,将军,没有人!”
维斯布鲁克的粉脸大汗淋漓,制服的硬衣领也被浸湿。“当然,总动员!立刻挖掘城壕!”他虚弱地笑笑,“我会找出每一个用得上的人手,但我需要钱,主审官。要人做工就得付酬,即便是本地人。我们还需要原料,原料都得从海上——”
“能借先借,赊了再说。你可以尽量许诺,日后审问长阁下会设法解决。” 他最好会, “我希望每天早上都收到你的进度报告。”
“每天早上,好的。”
“你有很多工作要做,将军,建议你尽快开始。”
维斯布鲁克顿了半晌,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敬礼,最终只简单靠了下靴子,大步走开。 这算是军人在平民面前的自尊,还是别有意味?我是否打乱了他的精心策划?或许他正要将城市献给古尔库人?
维塔瑞从城垛跳上走道。“审问长阁下会设法解决?你最好当心点。”
格洛塔皱眉看着女人远去的背影,又皱眉看向大陆上起伏的山丘,皱眉抬头看看堡城。 夹在审问长和古尔库人中间,身边还潜伏了一个不知名的叛徒,我真是如履薄冰。
无可救药的乐天派或许会称此行为探险。 但完全名不副实。 这是个摆放着几件零散家具、散发出尿臊味的棚屋,每样东西都沾满新新旧旧的汗渍。 半满的粪池。 这里的主顾几乎无从分辨,全是醉醺醺、满身苍蝇粪、瘫倒在暑气中的本地人。尼科莫·科斯卡,名扬天下的雇佣军人,也如此这般地瘫倒在此,鼾声如雷。
他将浮木椅后腿靠上肮脏的墙,前后摇晃,还把一边靴子搁在面前桌上。那靴子或曾是华丽的一等货,由斯提亚黑皮革制成,带着黄金马刺和靴扣,但早已黯然失色。靴子外翻的上沿全是磨旧的灰色痕迹,金马刺从中折断,靴扣上的镀金片片剥落,底下也生出棕色铁锈。靴底面朝格洛塔,中间有个洞,洞内可见长满老茧的粉色皮肤。
这双靴子太配它的主人了。 科斯卡留着长长的小胡子,初衷无疑是上蜡后塑成斯提亚风格的八字须,现在却软塌塌、了无生气地垂在半张开的嘴旁。他脖子和下巴的毛有一星期没剃,现今已不只是胡楂,粗硬的汗毛从衣领上冒出,油腻的头发朝四面八方支开——脑门却有一大片被太阳晒得通红的光秃头皮。他松垮的皮肤汗珠密布,一只懒洋洋的苍蝇在他浮肿的脸上爬来爬去。一只空酒瓶倒放桌上,另一只半满的酒瓶横于他膝头。
维塔瑞低头看着浑然不觉的醉鬼,面具后显然露出鄙夷。“看来是真的,你还活着。” 勉强活着。
科斯卡微睁开一只红肿的眼睛,眨了眨,眯起来查看,缓缓露出笑容。“夏萝·维塔瑞,妈的,世上果真有惊喜。”他苦着脸抿抿嘴,低头看见膝上酒瓶,立刻抓起来长饮一大口。 他喝得多,只当瓶里是水。他是个货真价实的酒鬼,乍看上去根本不适合负责城防。 “还以为再见不着你了。咋不摘下面具?耽误了花容月貌咧。”
“把这些鬼话留给你的婊子们吧,老流氓。”
佣兵咕噜一声,半是嬉笑半是咳嗽。“你还是像个公主。”他喘着气说。
“那这里就是皇宫喽?”
科斯卡耸肩:“醉了哪儿都一样。”
“你没醉够?”
“当然没够。我天天都在试啊。”为了证明,他又凑瓶灌下一大口酒。
维塔瑞坐上桌沿:“你来这里干吗?嫌斯提亚不够你蹦跶?”
“我在家乡的名声不太妙。”
“左右互搏的事干多了,呃?”
“差不多罢。”
“而达戈斯卡张开双臂欢迎你?”
“我宁愿大美人你劈开双腿欢迎我。哎,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啊。你的朋友是?”
格洛塔坐进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舒展开抽痛的腿,暗暗希望椅子别散架。 摔倒在一堆烂柴火里无从传达正确信息,对不? “敝人格洛塔,”他左右伸伸汗津津的脖子,“达戈斯卡主审官。”
科斯卡用充血、下陷、带黑眼圈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 他在仔细盘算,也许他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醉。 “和在古尔库打仗的是同一人?骑兵上校?”
格洛塔自觉眼皮跳了跳。 很难说是同一人,但这佣兵记忆力惊人。 “我多年前就退伍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军人得研究敌人,而受雇的军人可能对上任何对手,花点时间弄清各国军界人物总是受益匪浅。我听说过你,你值得关注,据说你英勇机智,缺点则是冲动。我知道的就这些。现在你在这里,干上一份问问题的工作。”
“冲动毁了我,”格洛塔耸肩,“而人总得有工作。”
“没错。我常说,永远不要质疑别人的选择,选择总有道理。来喝酒的吗,主审官?只怕这些尿配不上你。”他摇摇瓶子,“或者你要问我问题?”
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你对围城战有经验吗?”
“经验?”科斯卡唾沫横飞,“经验,你问我?哈!老子最不缺经验——”
“是的,”维塔瑞扭头低声道,“你缺的是纪律和忠诚。”
“好吧,这个嘛,”科斯卡皱眉瞪她,“取决于问谁。不管怎样,我参加过恩提那之战和穆里斯之战,两场惨烈的攻城战。我自己围了威斯尼亚几个月,几乎得手。老子最终是被那女魔鬼蒙洛卡托算计了。天没亮就派骑兵来,借着背后的太阳,这伎俩真他妈不友好,那婊子——”
“听说你当时烂醉如泥。”维塔瑞喃喃道。
“好吧,这个嘛……我在奥索大公爵面前坚守博洛里塔长达六月——”
维塔瑞嗤之以鼻:“直到他买通你打开城门。”
科斯卡露出无辜的微笑。“他可是给了一大笔钱。不过他没打进城!这你得承认,呃,夏萝?”
“送上钱包,谁都不用跟你打。”
佣兵笑意更盛:“我就是我,表里如一。”
“也就是说,你习惯出卖雇主?”格洛塔插话。
这话让斯提亚人顿住了,酒瓶刚送到嘴边。“我很受伤,主审官。尼科莫·科斯卡或许是个雇佣军人,但他是有原则的。他只在一种前提下违背雇主的意志。”
“什么前提?”
科斯卡咧嘴笑道:“别人出价更高呗。”
噢,模范佣兵,为了钱可以做任何事。任何事,也许包括让主审官消失? “你知道我的前任达瓦斯主审官的下落吗?”
“哟,酷刑者消失之谜!”科斯卡若有所思地抓抓汗津津的胡子,又扯下脖子上一根粗短的汗毛,放在指甲上查看,“天晓得怎么回事,又有谁关心?我几乎不认识那头猪,而我了解的一星半点足以让我避而远之。他有很多敌人,而且——假如你还没意识到——这里是个真正的毒蛇窝。你想问是哪条毒蛇咬了他,好吧……那是你的工作,没看见吗?我忙着喝酒咧。”
确实如此。 “你对我们共同的朋友维斯布鲁克将军有何看法?”
科斯卡伸伸肩膀,在椅子里陷得更深:“幼稚的家伙,排兵布阵可笑之极,只想到城里这一亩三分地,却不懂外城墙才是硬道理。要我说,外城墙一丢,这里立马沦陷。”
“同意。” 或许把城防交给他不是最差的选择。 “我已下令整顿地峡城墙和城壕,计划放水。”
科斯卡抬起一边眉毛。“很好,放水。古尔库人不喜欢水,他们水性不好。放水。非常好。”他仰头干掉最后一点酒,把瓶子扔到脏兮兮的地上,用脏兮兮的手擦擦嘴,又用脏兮兮的衬衫前襟擦手,“好歹有人明白自己该干什么。等古尔库人进攻,我们也许能多坚持几日,呃?”
没被你出卖的话。 “谁知道呢,也许古尔库人不会进攻。”
“噢,我盼着他们来。”科斯卡伸手从椅子下取出另一瓶酒,用牙咬开瓶塞,吐到屋子对面。他双眼闪闪发亮,“打起来我才好发财。”
时值黄昏,一丝慈悲的微风吹过接见室,格洛塔靠在窗边墙上,看着下方城市里阴影蔓延。
总督故意让他等。 为了让我知道他才是老大,不管内阁如何表态。 格洛塔倒不介意多休息一会儿,白天实在辛苦。他顶着烈日在城里转圈,检查城墙、城门和部队,问各种问题。 没人给出满意答案。 他腿酸背也痛,抓手杖的手擦破了皮。 也不比从前差。我还站着,总的来说,是充实的一天。
火红的太阳被一道道橙色云彩包裹,云彩下是夕阳余晖中闪烁的银色大海。地峡城墙已令下城半数贫民窟笼罩在深沉的阴影中,大神庙尖顶的影子也撒在上城的屋顶上,并逐渐沿斜坡爬上岩石上的堡城。大陆上的山丘成为远处的剪影。 应是爬满古尔库士兵,跟我大眼对小眼。 他们一定发现我们在挖掘城壕,修补城墙,加固城门。他们会等多久呢?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门开了,格洛塔应声回头,结果扭到脖子。出来的是总督之子科斯腾·唐·乌尔莫斯。年轻人关门大步走来,金属鞋跟清脆地踏在马赛克地板上。 噢,联合王国年轻贵族之花,真是无上荣幸,噢等等,他刚才放了个屁吗?
“格洛塔主审官!希望没让你久等。”
“很遗憾,”格洛塔跛行到桌边,“你没有守时。”
乌尔莫斯轻轻皱眉。“抱歉。”他用格洛塔所能想象的最没有诚意的口吻道歉,“你在我们城里有何见闻?”
“天热,台阶多。”格洛塔重重地坐进一把精致的椅子,“总督大人呢?”
年轻人眉头皱得更深。“恐怕我父亲身体抱恙,无法来见你。你得理解,他年纪大了,需要多休息。我能代他发言。”
“你能吗?你们二人对我有何话说?”
“我父亲非常关心你在城防问题上做出的指示。听说王军士兵被派到半岛上挖洞,而非保卫上城,你可知此举是把我们交到了本地人手中!”
格洛塔哼了一声:“本地人也是联合王国公民,无论情愿与否。相信我,他们比古尔库人仁慈多了。” 我亲身体验过古尔库人的仁慈。
“他们是帮原始人!”乌尔莫斯冷笑,“极其危险!你待得不久,根本不了解他们!你该找霍克谈谈,他对付本地人有一套。”
“我跟霍克谈过,而且不吃他那一套。事实上,恐怕他要在楼下暗室中反省一阵。” 恐怕他已幡然省悟,以那颗白痴脑袋容许的最快速度。 “至于令尊,他无须再操心城防问题。既然他年纪大了,需要休息,无疑很乐意让我负责。”
乌尔莫斯英俊的脸怒现出一道青筋,他张嘴欲骂,但及时忍住了。 他最好忍住。 年轻人坐回椅子,思虑地搓着拇指和一根手指,最后开口时换上友善的笑容和富于磁性的柔和声调。 软硬兼施。 “格洛塔主审官,我们似乎缺乏沟通——”
“我只关心结果。”
乌尔莫斯的笑意减了几分,但仍勉力维持:“眼下你手握王牌,但我父亲在米德兰有头有脸。我既能成为你极大的绊脚石,也能成为你极大的助力——”
“我很感激你的配合。你可以先告诉我达瓦斯主审官的下落。”
笑容消失了。“我怎么知道?”
“每个人都知道点什么。” 而且有人知道得更多,是不是,乌尔莫斯?
总督之子考虑了一下。 迟钝还是罪恶感?想帮我还是在思考如何脱身? “我知道本地人恨他入骨。本地人一直想对付我们,而达瓦斯不知疲倦地破获阴谋。我相信他是栽在他们手上,如果我是你,我会到下城去问问题。”
“噢,我确信答案在堡城之内。”
“反正我不知道,”乌尔莫斯大叫,一边上下打量格洛塔,“相信我,我宁愿跟达瓦斯共事。”
也许是,也许不是,看来今天得不到答案。 “很好。告诉我城内的储备情况。”
“储备?”
“食物,科斯腾,食物。据我了解,古尔库人封锁陆地以来,运输都得走海路。如何供养这座城市定是总督大人最关心的问题。”
“我父亲关心下人的一切需求!”乌尔莫斯叫道,“我们有足足六个月的补给!”
“六个月?所有人在内?”
“那当然。” 比预计的好。少一桩烦恼不无裨益。 “不算本地人。”乌尔莫斯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
格洛塔愣住了:“古尔库人围城时,他们吃什么呢?”
乌尔莫斯耸肩:“我真没想过。”
“没想过?如果他们没吃的,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这个……”
“城里会大乱!如果五分之四的人反对我们,怎么可能守住!”格洛塔厌恶地舔舔牙齿空洞,“你立刻去找商人,买下足够六月之需的储备!保证人人都有食物!阴沟里的老鼠也不准饿着!”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乌尔莫斯冷笑,“打杂小弟吗?”
“我把你当成什么你就是什么。”
乌尔莫斯脸上所有友善的线条都消失了。“我是总督之子!不容你如此无礼!”他一跃而起,朝门口冲去,刚才坐的那把椅子发出愤怒的吱嘎声。
“那好。”格洛塔低声道,“每天都有一班船去阿杜瓦,一班直达审问部的快船。相信我,那边的人不像我这么客气。我这就为你订好铺位。”
乌尔莫斯僵住了。“你敢!”
格洛塔笑笑——是那种露出牙齿空洞,最恶心、最令人反胃的冷笑:“有种你尽可拿命来赌。你敢吗?”年轻人舔舔嘴唇,却不敢与格洛塔长久对视。 我想你不敢。你让我想起老朋友路瑟上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拿针一戳,就如同戳破酒袋。
“六个月食物,六个月给所有人的食物。尽快办妥。” 打杂小弟。
“是。”乌尔莫斯愤愤不平地答应,依旧阴沉地瞪着地板。
“接下来是水。水井,水池,水泵。你辛辛苦苦替人民解决的食物,总得有东西送下去,呃?每天早上我要收到你的进度报告。”
乌尔莫斯的拳头在体侧开开合合,他怒得咬紧下巴。“是。”最后他勉强答应。
“很好,你下去吧。”
格洛塔目送他大步离开。 我今天找理事会四名骨干中的两名谈话,便制造出两个敌人。想在这里生存下去,我需要盟友,没有盟友绝对不行,无论手握何种文件。也只有依靠盟友帮助,我才能挡住古尔库人 ——如果他们真的翻脸进军。最糟的是,我对达瓦斯失踪之事依然毫无头绪,审问部主审官就这样凭空消失。我只能希望审问长耐心一些。
希望。审问长。耐心。 格洛塔皱起眉头。 这无疑是全天下最不相容的三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