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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戈斯卡主审官,沙德·唐·格洛塔亲启:

你立刻上船去接掌达戈斯卡审问分部。你要查明你的前任达瓦斯主审官的下落,调查他所怀疑的阴谋,阴谋者很可能潜伏于城市理事会。你要挨个调查理事会成员,挖出所有叛徒,一网打尽。但是注意,必须证据确凿再动手,此次不容我们再出错。

古尔库军云集半岛,伺机挑衅。王军各团人马目前在安格兰难以抽身,如若遇袭,你指望不了多少援助。你必须整顿城防,广积粮草以应围困,并定期写信向我汇报。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确保达戈斯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陷入古尔库帝国之手。

不要让我失望。

王家审问部审问长,苏尔特

格洛塔小心翼翼折好信纸,放回外套口袋,又一次检查了口袋里的王家委任状。 好一块烫手山芋。 自审问长把这一大张卷轴交给他,他觉得外套越来越沉了。他抽出它,就着耀眼阳光反复查看,大块红蜡上金叶闪烁。 千金难买这张纸。凭这个,我能代表国王发言,我成了达戈斯卡最有权力的人,甚至高于总督。他们都必须服从我——只要我能保住小命。

航程并不愉快。这是条小船,环海又不太平,格洛塔的小舱室又热又闷,活像烤炉。 没日没夜摇晃的烤炉。 捧着疯狂颠簸的粥碗好不容易喝几口,不多久又得把小米粒统统呕出来。好在躲甲板下面无须担心那条没用的腿突然痉挛,把他送进大海。 没错,坐船从不是件愉快事。

无论如何,航程快结束了,小船正靠向拥挤的码头。船员们摆弄船锚,朝岸上扔绳子,将跳板伸到布满灰尘的岸边。

“到了,”塞弗拉刑讯官说,“我要买杯酒喝。”

“最好是烈酒。不过别耽误事,咱们明天还有公务,很多公务。”

塞弗拉点点头,长发在瘦脸前晃荡,“噢,乐意效劳。” 我不确定你乐意什么,但不大可能是效劳。 刑讯官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踏上跳板,悠闲地走人,消失在码头和码头后面布满灰尘的棕色建筑间。

格洛塔怀着诸多担心,眯眼看那条木板,捏住手杖,舔着牙齿空洞,努力地做心理准备。 我需要些冲锋陷阵的精神。 他短暂考虑了一下爬过去是否明智。 虽然降低了淹死的风险,但不合身份,对不?众人敬畏的主审官大人,猥琐地爬进城里当差?

“要帮忙吗?”维塔瑞刑讯官靠着栏杆在旁问,她那一头直立红发好像大蓟茎秆。航程中,她像蜥蜴一样待在外头晒太阳,毫不在意船只摇晃,似乎格洛塔厌恶的每一分暑气到了她这儿都成了享受。格洛塔无从判断刑讯官黑面具后的表情。 多半在笑,无疑准备好了给审问长阁下的第一份报告:“航程中瘸子几乎都待在舱里晕船,抵达达戈斯卡后不得不把他跟货物一起吊上岸,他业已沦为笑料……”

“当然不用!”格洛塔叫道,跛行上了跳板,仿佛这是每天早上的例行散步。右脚踏上去时危险地发起抖来,而他痛苦地意识到灰绿色海水在身下很远的地方拍打黏滑的石头。 码头边的尸体……

最终他拖着瘸腿,平安无恙上了岸,走到那些布满灰尘的石头上。终于踏上干燥的陆地,他感到荒谬地自豪。 荒唐啊荒唐,别人多半以为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打败古尔库人、拯救了城市,谁知才仅仅走过三跨长的木板。 更荒唐的是,习惯了船上摇晃,静止的陆地倒让他头晕目眩、肠胃打结,曝晒下码头的腐烂盐臭味更是雪上加霜。他不得不咽下满满一口胆汁,闭上双眼,仰头面对无云蓝天。

见鬼,好热。 格洛塔忘了南方有多热。秋冬时节的太阳仍如此火辣,令他在长长的黑外套下出了一身汗。 审问部这身行头有助于吓唬犯人,但显然不适合热带。

弗罗斯特刑讯官状况更糟。高大的白化人裹住每一寸奶白皮肤,甚至戴了黑手套和大帽子。他瞥向耀眼的太阳,眯缝的粉眼珠里满是怀疑和凄惨,黑面具后宽阔的白脸汗珠密布。

维塔瑞在旁看着他们。“你们两个该出来多透透气。”她咕哝道。

一个穿审问部黑制服的男人在码头尽头等他们,藏身于一堵破墙下,仍旧满头大汗。他高高瘦瘦,鼓眼泡,红红的鹰钩鼻晒褪了皮。 这就算接风洗尘啦?看来,我还真不受欢迎。

“我是霍克,本市最资深审问官。”

“那是在我抵达之前。”格洛塔纠正,“除了你还有多少人?”

审问官皱眉:“还有四名审问官和二十名左右的刑讯官。”

“几个人要照顾这么大一座城,你们还真厉害。”

霍克眉头皱得更深:“我们一直能胜任。” 噢,没错,除开弄丢了长官。 “您是头一回来达戈斯卡?”

“我在南方待过。” 我最好的青春,最坏的岁月。 “我在古尔库打仗,去过乌利齐城,” 它被我们烧成了废墟, “还在沙弗法住了两年,” 在皇 帝的监狱里哟,整整两年乌七八黑、酷热难当的地狱假期, “但没来过达戈斯卡。”

“哈,”霍克嗤笑一声,无动于衷,“您的房间在堡城。”他朝笼罩在城市之上那块大岩石点头。 当然在那儿了,而且是最高的房子里最高的房间,毫无疑问。 “我来带路吧,乌尔莫斯总督和他的理事会盼着新任主审官大驾光临。”转身时他眼神有些苦涩。 这职位本该是你的,呃?很高兴让你失望。

霍克疾步穿城而过。弗罗斯特刑讯官步履沉重地与之同行,厚肩膀耷拉在粗脖子下,他不放过每一缕荫凉,仿佛太阳正朝他投射暗器。维塔瑞在灰扑扑的街道中穿梭自如,犹如踏在舞台上,而窗边和狭窄暗巷口的路人都是观众。格洛塔硬着头皮跟上,左脚火辣辣地疼。

“瘸子刚蹒跚几步就摔了个狗吃屎,只好用担架抬进城。他像只待宰的猪一样尖叫着要水喝,而归他管辖的民众在路边目瞪口呆地围观……”

他噘起嘴,仅存的牙齿咬进空洞,强迫自己跟上其他人。手杖深陷进手掌,每走一步脊柱都似乎痛得咔哒作响。

“这是下城,”霍克扭头咕哝,“本地人住。”

一个集脏乱差之大成的狗窝。 这里的建筑粗鄙不堪,摇摇欲坠,更是欠缺维护,多为劣等泥砖搭建的单层棚屋。本地人肤色沉暗,穿着极差,面露饥色。有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在门口打量他们,有个独腿老人拄着弯曲的拐棍蹒跚走过,暗巷里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垃圾堆中追打,空中充斥着腐烂物和堵塞阴沟的味道。 也许根本没有阴沟。 苍蝇飞来飞去,又大又精神的苍蝇。 它们是这里唯一兴旺发达的生物。

“早知道这里如此迷人,”格洛塔评论,“我就乘条快船来啦。达戈斯卡加入联合王国后似乎大有改观,呃?”

霍克没听出话中讽刺。“是的。古尔库人待得不久,却抓了很多本地头脑当奴隶。在联合王国治下,本地人可以自由工作和生活。”

“真正的自由,不是吗?” 瞧瞧自由的样子。 格洛塔看着闷闷不乐的本地人挤在一个胡乱堆着熟透的水果和爬满苍蝇的动物下水的货摊旁。

“呃,应该是吧,”霍克皱眉,“最初那会儿,审问部抓了些刺儿头,然后是三年前,有个忘恩负义的猪猡竟煽动叛国。” 因为在我们治下,他们在自己的城市里像畜牲一样自由地生活?真是岂有此理哟。 “我们当然不会让叛徒得逞,但造成的破坏着实不小,之后便禁止他们携带武器或进入上城,那是大部分白人居住的城区。如此城里安静多了,对付原始人决不能手软。”

“你们对原始人似乎颇为戒备。”

城墙自面前穿过,于肮脏的贫民窟洒下长长的阴影。城墙前有道刚挖出的宽阔壕沟,里面满是尖刺,一道窄桥通往塔楼间高耸的城门。厚重的双开城门紧闭,门前有十几个戴铁盔穿镶钉皮外套、满头大汗的联合王国士兵,他们的剑和矛反射着酷烈的阳光。

“把守严密的——”维塔瑞若有所思地说,“城中之城。”

霍克皱眉:“那猪猡作乱以来,没有通行证的本地人均不得进入上城。”

“谁有通行证呢?”格洛塔问。

“包括香料公会雇的一些手艺人,不过大多是在上城和堡城做工的仆人。本城联合王国公民大多雇了仆人,有的还雇了不少。”

“本地人不也该算作联合王国公民吗?”

霍克噘起嘴,“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主审官大人。但您不能信任他们,万万不能,他们的思维跟咱们不一样。”

“真的?” 他们还有思维,跟你这白痴倒不一样。

“褐皮垃圾全一个德行,管他古尔库人还是达戈斯卡人,都只晓得杀人越货,偷鸡摸狗。最好就是隔离开,任其自生自灭。”霍克阴沉地瞪着暴晒下的贫民窟,“闻起来像屎、看起来也像屎的,多半就是屎。”他转身大摇大摆过桥。

“他好风趣。”维塔瑞低声说。 你真是深得我心。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庄严的拱顶,精致的塔楼,彩色玻璃镶嵌画和白色大理石柱在阳光下闪耀。这里的街道宽敞干净,房屋修缮完好,整洁的广场上甚至种了些美丽的棕榈树;这里的居民打扮时髦,衣着光鲜,皮肤白皙——当然也有许多人被晒黑了——那些黑脸孔则躲着上等人,不敢与之对视。 这些就是被允许当仆人的幸运儿?他们会感激联合王国废除了奴隶制?

远处有一种喧哗盖住了其他声音,就像在打仗。格洛塔拖着瘸腿走过上城,那喧哗声越来越大,在一个人山人海的大广场升到顶点。这里有米德兰人、古尔库人、斯提亚人、窄眼睛的苏极克人、黄头发的旧帝国公民,甚至有远离家乡的满脸胡子的北方人。

“商人。”霍克哼哼。似乎全世界的商人都来了,货摊堆满各种产品,有大天平用于称量,有粉笔黑板用于记录名称和价格。他们用各种语言咆哮、争执,还学着别人的语言。他们比画各种奇异手势,彼此推挤、指点。他们嗅着香料箱和熏香棒,摸着布匹和珍稀木材,捏着水果,咬着硬币,还拿眼镜检查闪亮的宝石。人群中时而可见本地搬运工,被货物压得弯腰驼背。

“所有交易香料公会都能抽水。”霍克咕哝,一边不耐烦地推开吵嚷人群。

“他们一定发了大财。”维塔瑞低声说。 可以想象是笔巨款,足够让他们反抗古尔库帝国,足够让他们奴役整个城市,足够让他们做出任何下作事。

格洛塔苦着脸挤过广场,每跛行一步都要经过一番痛苦挣扎。直到挤出人群,他才意识到已被一栋非常高大也非常优雅的建筑笼罩。这建筑高高在上,穹顶连穹顶,每个夹角都拔起精巧细脆的尖塔。

“壮观。”格洛塔低声评价,伸了伸酸痛的背,眯起眼睛,纯白石头在午后烈日下难以直视,“简直要教人相信真神了。” 对白痴而言。

“哈,”霍克嗤笑,“数以千计的本地人曾聚到这里祷告,用该死的迷信咒语污染空气。我们平叛后便把他们赶走了。”

“现在呢?”

“达瓦斯主审官宣布这里和上城区其他地方一样,禁止他们进入。现在这里归香料公会管,公会把这里当做市场的延伸,用来做买卖什么的。”

“哈。” 真是再恰当不过。做买卖的神庙——钱可是我国信奉的宗教呢。

“还有家银行在这里办公。”

“银行?哪家银行?”

“细节只有香料公会清楚,”霍克不耐烦地应道,“叫凡特和什么什么。”

“伯克。凡特和伯克。” 巧合,呃?我早该料到,这帮龟孙子无孔不入,只要能捞钱。 他环视拥挤的市场。 捞大钱。

愈朝大岩石上爬,路愈陡峭——它建在干燥的山坡切出的岩架上。格洛塔浑身臭汗,沉重地倚着手杖,咬紧嘴唇以抵挡腿上刺痛。他渴得像条狗,每个毛孔都在流汗,霍克却毫无放慢脚步照顾他的打算。 我见鬼了才会开口求他。

“头顶就是堡城!”审问官朝一大片高耸建筑挥手,那些穹顶和塔楼立在脚下这块棕色大岩石顶端,俯瞰全城,“它曾是本地国王的王城,如今作为达戈斯卡的行政中心,专用于接待首要公民。香料公会大厅在里面,审问部分部也在。”

“热闹哟。”维塔瑞低声说。

格洛塔转身手搭凉棚,望向下方岛屿般铺展开的达戈斯卡。上城往下倾斜,长而笔直的道路将整齐的房屋隔成一个个整齐的格子,其间点缀着黄色棕榈树和宽阔广场。蜿蜒的长墙后是灰尘扑扑的棕色贫民窟。远处闪耀的薄雾中可见另一道雄伟的城墙,它建在连接城市与大陆那条狭窄的岩石地峡上,一头是蔚蓝的大海,一头是蓝色的港湾。 号称世上最强大最完善的防御,不晓得这海口还能夸多久?

“格洛塔主审官?”霍克清清喉咙,“总督大人和他的理事会在等您。”

“让他们再等会儿,我想先了解你调查达瓦斯主审官失踪一事的进展。” 若新任主审官重蹈覆辙,那可太不幸了。

霍克皱眉。“好吧……进展嘛,首先无疑是本地人下的手,他们无休止地找麻烦。达瓦斯平叛的手段也没能让所有人改邪归正。”

“不识好歹。”

“真的,确实如此。主审官失踪那天,他的住处有三个达戈斯卡仆人。我审过他们。”

“有何发现?”

“很遗憾还没有。他们特别顽固。”

“我们一起来审吧。”

“一起?”霍克舔舔嘴唇,“我不知道您想亲自审问犯人,主审官大人。”

“你现在不就知道啦?”

他以为岩石内部比较凉快,结果跟烈日烘烤的街道一般炎热,一丝微风都没有。不通风的死寂走廊犹如坟墓,维塔瑞的火炬在角落洒下摇曳阴影,黑暗从后方迅速围拢。

霍克停在一扇插铁门闩的门前,抹抹脸上豆大汗珠。“我必须警告您,审问官大人,我们采取了……必要措施。你知道,对付他们绝不能手软。”

“噢,必要时我不会手软,也不会被轻易吓着。”

“好的,好的。”钥匙在锁孔里一转,大门摇晃着打开,恶臭扑鼻。 集堵塞的厕所和腐烂的垃圾堆于一体。 囚室很小,没窗户,人几乎站不直。它酷热难当,气味难闻,令格洛塔联想到南方沙弗法的某间囚室,皇宫下的囚室。 我在那里苟延残喘了两年,在黑暗中号叫、挠墙,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中苟活了两年。 他的眼睛抽搐起来,连忙用手指小心地擦了擦。

一个囚犯面壁伸开四肢,黑肤上全是伤口,双腿皆断;另一个囚犯手腕吊在天花板上,膝盖擦着地板,头无力地垂下,背被抽打得血肉模糊。维塔瑞弯腰用手指戳戳头一个。“死了,”她简洁地报告,然后戳另一个,“也死了。”

摇曳火光照在第三个犯人身上。这人还活着。勉强活着。她手脚都有锁链,脸饿得脱形,干渴的双唇破了。她死死抓住血迹斑斑的破衣衫,脚跟刮擦地板,朝黑暗的角落退去,一边语无伦次地用坎忒语低声呢喃,一边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挡住火光。 我记得,比黑暗更可怕的是光明,光明意味着审问。

格洛塔紧锁双眉,抽搐的眼睛看了看两具残破尸体,又看向畏缩的女孩,他被暑气和恶臭弄得头昏脑涨。“好手段。他们招了什么?”

霍克掩住口鼻,勉强走进牢房,弗罗斯特贴紧他。“他们还没招,但我——”

“这两位你是无论如何搞不到什么了。他们总该签了供状吧。”

“这……很遗憾,达瓦斯主审官对褐皮垃圾的供状从不感兴趣,所以我们,您知道……”

“你甚至没让他们活到签供状?”

霍克不高兴了。 像个被老师折腾的学生。 “还有个女孩嘛。”他指出。

格洛塔朝下看着她,舔了舔门牙空洞。 根本是毫无节制、毫无目的的暴行。变态。如果我今天吃了什么,现在就该吐了。 “她几岁?”

“或许十四岁吧,主审官,这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在于,霍克审问官,十四岁女孩很难策划阴谋。”

“我觉得最好先查明……”

“查明?你问过他们任何问题吗?”

“这个,我——”

格洛塔狠狠一杖打在霍克脸上。这出其不意的一击让格洛塔体侧剧痛,脚下一绊,不得不抓住弗罗斯特的胳膊。审问官痛得一声尖叫,狼狈地倒在墙上,跌进地上的污秽中。

“你不是审问官!”格洛塔嘶叫,“你他妈是个屠夫!这地方成何体统?你还杀了两个重要证人!人死了有何用,白痴!”格洛塔倾身向前。“也许你是有意为之,呃?也许达瓦斯死在心怀叵测的下级手上?想让知情者统统闭嘴的下级,呃,霍克?或许该从审问部内部入手调查!”

弗罗斯特刑讯官笼罩在挣扎着想起来的霍克身前,霍克又退回去靠着墙,鼻孔鲜血长流。“不!不,求求您!这是意外!我不想杀他们!我只想查明真相!”

“意外?你要么是个叛徒,要么完全不称职,两者我都用不上!”他把身子倾得更低,努力忽略背上疼痛,卷起嘴唇露出无牙的微笑,“对付原始人决不能手软,审问官,没有谁比我更明白。真的。把这条蛆虫给我拖出去!”

弗罗斯特抓住霍克的外套,猛地把他从污秽中拖出门外。“等等!”霍克死命抓住门框号叫,“求求您!您不能这样!”他的号叫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维塔瑞眼角微带笑意,似乎颇感有趣:“这堆垃圾如何处理?”

“清理干净呗。”格洛塔靠在墙上,身侧依然阵阵抽痛,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抹去汗水,“洗一洗。尸体埋了。”

维塔瑞朝那唯一的幸存者点点头,“她呢?”

“洗个澡。找些衣服。放走。”

“放她回下城,又何必洗澡?”

有道理。 “好吧!她做过达瓦斯的仆人,也可以做我的仆人。让她回去工作!”他扭头叫道,朝门口跛行而去。他得出去,这里几乎无法呼吸。

“抱歉让你们失望,但城墙远谈不上固若金汤,至少在目前糟糕的维护……”格洛塔进入达戈斯卡理事会的会议室时,话音小了下去。

这里跟底下的囚室判若云泥。 实际上,这是他见过最美的房间。 每一寸墙壁和天花板都美轮美奂,错综复杂的几何图案栩栩如生地描绘出坎忒人的传说,图案表面镀金镀银,闪闪发光,呈现明亮的红和蓝色;地板是奇妙而繁复的马赛克;黑木长桌刻出道道涡旋,镶嵌了明亮的象牙片,打磨得光可鉴人;高窗可一览灰尘扑扑的棕色城区及阳光照洒的海湾。

那个起身迎接格洛塔的女人跟周围的华美相得益彰, 好似这房间的一部分。

“我是卡萝特·唐·埃泽,”她浅浅一笑,展开双臂,像要拥抱老友,“香料公会会长。”

格洛塔不得不承认她令他印象深刻。 就凭这份胆识。 她毫无不适地展开双臂,好像我不瘸也不丑不怪,而是跟她一般美貌。她穿一身南方格调的银边蓝丝长裙,裙服在高窗吹进的微风中闪烁,价值连城的珠宝戴在指头、手腕和脖子上。她走近后,格洛塔还闻到一股异香。 好甜,跟让她暴富的香料一样。 她的香味吸引了他。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个男人,部件没比以前少多少。

“我必须为装束道歉,天这么热,只好将就坎忒人的装束。在这边待了些年,恐怕有点习惯它们了。”

她为装束道歉好比天才为自己的头脑道歉。 “你太客气。”格洛塔尽可能——尽那条无用的腿和刺痛连连的背的可能——低头鞠躬,“格洛塔主审官为你效劳。”

“您的到来让我们倍感荣幸。您的前任达瓦斯主审官失踪后,我们一直坐卧不安。” 只怕你们中某些人安心多了吧。

“希望敝人能解此谜团。”

“我们也如此希望,”她自信满满地挽起格洛塔的胳膊,“请让我为您介绍。”

格洛塔没动。“谢谢你,会长,敝人能走。”他跛行绕过桌子,一如既往,“你一定是城防负责人维斯布鲁克将军。”将军四十五岁左右,有些秃顶,整齐的军装直扣到脖子,憋得浑身大汗。 我记得你,你也在古尔库打过仗。你是个王军少校,出名的混账。混得不错啊,混账一般都混得不错。

“我的荣幸。”维斯布鲁克将军几乎没从文件堆上抬眼。

“久别重逢总令人欣慰。”

“我们见过?”

“我们曾在古尔库并肩作战。”

“是吗?”维斯布鲁克汗津津的脸现出惊骇,“你是…… 那个格洛塔?

“正是,如你所说, 那个格洛塔。

将军不住眨眼:“呃,好吧,呃……你近来可好?”

“没一天安生啊,谢谢关心。好歹你升了官,算是安慰。”维斯布鲁克眼眨个不停,格洛塔不再理他,“您一定就是乌尔莫斯总督大人。无比荣幸,大人。”

这位老人是“老”这个形容的最佳代言人:他萎缩的身体包在宽大的总督袍里就像饱满的果皮中萎缩的李子,他的双手这样的热天也在颤抖,光亮的头皮上只有几根白毛。他眯起黏湿的眼睛打量格洛塔。

“他说什么?”总督大人迷惑地盯着他问,“此乃何人?”

维斯布鲁克在桌上倾身,嘴唇几乎凑到老人耳边:“大人,他是格洛塔主审官!前来接替达瓦斯!”

“格洛塔?格洛塔?达瓦斯死哪里去了?”

没人回答。

“科斯腾·唐·乌尔莫斯。”总督大人之子自报姓名犹如这是道魔咒,他朝格洛塔伸出手犹如这是件无价之宝。他是个金发美男子,懒洋洋地摊在椅子里,皮肤晒得很健康,他的灵巧健壮和他父亲的老态龙钟形成鲜明对比。 我已经开始厌恶他了。

“听说你曾是个剑士,”乌尔莫斯一脸嘲笑,上下打量格洛塔,“敝人也练剑,可惜此间罕逢对手。咱俩试试?” 乐意之至,该死的小杂鱼。腿没事的话,我很乐意试到你屎尿齐流。

“敝人确实比过剑,但现在洗手不干了。健康问题。”格洛塔露出无牙的笑容,“不过你想学,我还是能教你两招。”乌尔莫斯正皱眉,格洛塔已走开。“你一定是卡哈亚教长。”

教长身材高瘦,脖子长,眼睛不好,穿一身朴素白袍,包着朴素的白头巾。 他看起来跟下城的本地人一样穷困,却不怒自威。

“我是卡哈亚,达戈斯卡人选出的代表,但不要叫我教长,没有神庙的祭司不算祭司。”

“我们还要讨论神庙吗?”乌尔莫斯抱怨。

“恐怕必须讨论,只要我还在议事会里!”他回望格洛塔,“所以又来了个主审官?又来了个魔鬼和刽子手。用刑的,我鄙视你们。”

格洛塔微笑。 没等亮器具,他就承认了对审问部的仇恨。也难怪他的人民不喜欢联合王国,他们在自己的城市里跟奴隶差不多。他是我要抓的叛徒吗?

还是他? 维斯布鲁克俨然一副忠君爱国的模范军人形象,重任在肩的将军似乎缺乏从事阴谋的想象力。 但不为自己打算、不会变通手腕、不心怀鬼胎的人不大可能当上将军。

还是他? 科斯腾·唐·乌尔莫斯斜眼瞅着格洛塔,那眼神就当他是个没打扫的厕所。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车载斗量。他是总督之子没错,但显然只为自己打算。

还是她? 埃泽会长举止优雅、笑容迷人,眼神却坚如钻石。 她像商人琢磨外来客一样琢磨我。她的兴趣不止礼仪和外国衣饰。远远不止。

还是他? 老朽的总督也值得怀疑。 他的耳朵和眼睛跟表现出来的一样糟吗?或许他眯眼和提问是某种暗示?他是不是知道得比谁都多?

格洛塔转身跛行到窗边,靠着一根美丽的雕花柱,眺望壮阔的外景,夕阳照在脸上。他感到理事会成员不安地挪动身子,盘算如何摆脱他。 他们要等多久才会对赖在这美丽房间的瘸子下逐客令呢?我不信任他们中任何人。任何人。 他对自己微笑。 本该如此。

最先失去耐心的是科斯腾·唐·乌尔莫斯。“格洛塔主审官,”他喊道,“非常感激你前来与我们见面。敝人相信你还有要事要忙,我们也有。”

“这是自然,”格洛塔极缓慢地跛回桌旁,装作要离开,却又滑进一把椅子,伸了伸疼痛的腿,“百废待兴,敝人就长话短说。”

“你说什么?”维斯布鲁克问。

“此乃何人?”总督弓起背,那双近视的眼睛眯得更细,“所为何事?”

他儿子更直接。“你以为你在干什么?”美男子叫道,“疯了吗?”

卡哈亚教长在旁轻笑,但不知是笑格洛塔还是笑义愤填膺的众人。

“拜托,大人们,拜托。”埃泽会长耐心地低声安抚,“主审官大人刚到,也许还不明白我们达戈斯卡的理事方式。请您理解,前任主审官并不出席这种会议。一直以来,我们都顺顺当当管理着——”

“内阁不同意你们的方式。”格洛塔两根手指夹住王家委任状,让众人看了半晌,确保都看到上面厚重的红金蜡印,才把它丢过桌。

众人怀疑地瞅着卡萝特·唐·埃泽拾起文件,展开阅读。她皱起眉,抬了抬一道修剪整齐的睫毛。“看来不明白的是我们。”

“给我看!”科斯腾·唐·乌尔莫斯一把抓过文件。“不可能,”他喃喃道,“不可能!”

“恐怕事实如此。”格洛塔朝众人露出无牙的笑容,“苏尔特审问长十分关心本地情况,特命我来调查达瓦斯主审官失踪的原因,还要我检查城防——彻查到底,确保挡住古尔库人。他授权我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一切……必要……措施。”

“怎么回事?”总督大人咕哝,“我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拿着那张纸的是维斯布鲁克。“王家委任状,”他气喘吁吁,用衣袖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由全体十二位阁员签署,授予他全权!”他小心地把文件放到镶嵌桌面上,似乎担心它会突然烧起来。“这是——”

“我们都清楚这是什么。”埃泽会长满腹思量地打量格洛塔,一根指尖敲打着光滑的脸颊。 就像商人突然发现自己被外来客耍了, “看来这里该由格洛塔主审官当家。”

“那可不敢当,我只不过要出席理事会以后的会议,你们可视为本地理事方式即将做出的诸多改变之一。”格洛塔坐进漂亮的椅子,靠住椅背,伸开抽痛的腿,满足地叹息。 真舒服, 他扫视理事会成员愁眉不展的脸, 坏就坏在这帮冠冕堂皇的大爷中有一个危险的叛徒。一个搞掉前任主审官,很可能正考虑搞掉继任……

格洛塔清清喉咙。“好了,维斯布鲁克将军,我进门时你说到哪里?城墙?” ExNlmrVB1xIcnN5NJSa1EppahaTmo1hzwMuwSaW9HGiVOaPTfUwpV5FOmWqM/3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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