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来了。”巴亚兹皱眉望着都城。它犹如明亮皎洁的新月,环抱着熠熠生辉的海湾。它缓慢但决然地迎来,伸出双臂,将杰赛尔拥入温暖的怀抱。轮廓逐渐清晰,屋舍间的绿色公园依稀可见,白色尖顶自建筑群中直冲云霄。他甚至看得到阿金堡的高墙,阳光在墙内锃亮的拱顶跃动,而锻造者大厦凌驾于万物之上——但即便是这栋冷漠的房子,如今看来也莫名地让人觉得温暖和安心。
他到家了。他活下来了。他曾站在与这艘船差不多的另一艘船的船尾,绝望痛苦地看着阿杜瓦黯然远去,那情景仿佛已过去百年。如今在汹涌的水声、船帆的拍打声和海鸟的鸣叫声中,他开始分辨出远方城市的喧闹,这在他耳中宛若天籁。他闭上双眼,用力呼吸,对海湾腥咸刺鼻的气息甘之如饴。
“你很享受这趟旅行啊,上尉?”巴亚兹怀着浓浓的嘲讽问。
杰赛尔咧嘴一笑:“我享受旅行的结束。”
“毋须垂头丧气。”长脚兄弟发话,“很多时候,一段艰难的旅程到头来才会展现出全部的意义。磨炼虽短,但从中获得的智慧你将终身受益!”
“哈。”第一法师撇撇嘴,“旅行让智者获得智慧,而愚夫只会更加愚昧。九指师傅!你一定要回北方?”
罗根皱眉看着水面,愣了愣方才回应:“我没什么留下的理由。”他瞟了眼菲洛,她则瞪了回来。
“看我干吗?”
罗根摇摇头。“你知道吗?我他妈也不清楚。”就算两人有过暧昧的好感,如今也荡然无存了。
“好吧。”巴亚兹一挑眉毛,“随便你。”他向北方人伸出手,杰赛尔看见两人握了握手。“有朝一日当你把贝斯奥德踩在脚下时,替我给他一脚。”
“好的,假如不是我被他踩在脚下的话。”
“那就往上踢,虽然难了点。我感谢你的协助及你的礼节。或许某天,你将再次到我的图书馆做客,我们将再次眺望湖水,笑谈在西方世界这段惊心动魄的大冒险。”
“十分期待。”但罗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更没什么期待。他看起来就像个别无选择的人。
杰赛尔一言不发地看着绳子抛向码头、系紧,长长的跳板伸向岸边,刮擦着搭在石头上。巴亚兹冲门徒吼道:“魁师傅!该上岸了!”苍白的年轻人便头也不回地随师父下船,长脚兄弟也跟了上去。
“那么,好运。”杰赛尔朝罗根伸出手。
“你也是。”北方人咧嘴笑了。他没握手,却紧紧抱住杰赛尔,怀中散发着臭气。两人有些感触又有些尴尬地拥抱了好一会儿,然后九指拍拍杰赛尔的背,松开手。
“说不定我们会在北方再会。”杰赛尔竭力控制,声音还是稍显破碎,“若他们派我……”
“可能吧,但……我希望不要。就像我说的,我要是你,就找个好姑娘,忘掉一切血腥勾当,把打打杀杀留给那些傻瓜。”
“你是指自己吗?”
“是啊,就是我。”他看向菲洛,“对吗,呃,菲洛?”
“哈。”她耸耸枯瘦的双肩,大步走下跳板。
此情此景让罗根脸上一抽。“好吧,”他冲她的背影嘀咕,“很高兴认识你。”他朝杰赛尔晃晃断指:“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本事,那就是他对女人很有一手。”
“呵呵。”
“是啊。”
“好了……”杰赛尔感到离别异常难受。过去六个月,他们一道出生入死。他从前对罗根只有轻蔑,现在却仿佛要离开一位尊敬的兄长——而说实话,杰赛尔对两个亲兄弟不曾有过好评价。眼见他在跳板旁踟蹰不前,罗根又笑了,似乎能猜透他的念头。
“别担心,没有你我也能活下去。”
杰赛尔挤出一丝笑容:“你要是再跟人打,记得我介绍过的剑法。”
“可惜,我多半还会跟人打。”
杰赛尔想不出再说什么,只能转身踩着吱吱嘎嘎的木板走向岸边,路上假装眼里进了沙子。他好像走了好久才踏上繁忙的码头,站到巴亚兹、魁、长脚和菲洛旁边。
“我想九指师傅会照顾好自己的。”第一法师说。
“哦,那当然,”长脚轻笑,“没人比他更擅长这个!”
他们走进城里,杰赛尔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栏杆后的罗根抬起一只手,但马上被仓库角落挡住,看不见了。菲洛停下脚步,皱眉看向大海,双手握拳,头上青筋暴起。她最终回身时,目光正对上杰赛尔。
“看什么看?”她推开杰赛尔,随其他人走进阿杜瓦熙熙攘攘的街道。
都城和杰赛尔记忆中一模一样,却又处处不同。那些建筑物缩头缩脑地紧凑在一起,连最宏伟、宽阔的中央大道,与旧帝国辽阔的空间和阿库斯壮观的废墟相比,也显得可怜巴巴、异常拥挤。大平原上,连天空都显得广阔,反观这里的一切却那么逼仄,更糟的是还散发着他从没注意到的难闻气味。他一路皱着鼻子,不情不愿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躲闪。
这里的人是最奇怪的。杰赛尔有好几个月没同时见到十个以上的人了,现在突然间成千上万、各有去向的人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他们体肤柔软、梳洗干净,穿着色彩斑斓的衣服,在如今的他眼中宛若马戏演员。在他背井离乡、去贫瘠的西方世界与死亡抗争的这段时间,时尚似乎发生了变化:帽子换了个角度,袖子剪裁加宽,衬衫领子如此之短,一年前肯定会惹人嘲讽。杰赛尔眼见一帮引领时髦的香喷喷的公子哥趾高气昂走过,不由得自嘲地笑笑,奇怪以前居然在乎这些。
他们的队伍在城中穿行时不断缩减。先是长脚多愁善感地道别,挨个握手,表达自己的荣幸和骄傲,并保证有机会重聚——关于最后一点,杰赛尔猜测、并且希望只是客套;在四角区辽阔的市场广场附近,魁领了任务,挂着一贯阴郁的脸色沉默地离开了。现在只剩第一法师,以及跟在后面、没精打采又脾气暴躁的菲洛。
诚实地说,杰赛尔并不在意队伍继续缩减。九指的确是个忠实伙伴,但其他人他只想敬而远之。他早不指望菲洛打开暴躁的外壳,露出真实的内心,但至少她的坏脾气还能预料,巴亚兹却捉摸不定:一半是祖父般的慈祥,另一半只有天知道。老头每次开口,杰赛尔都紧张得打激灵,生怕有什么坏事发生。
好在老人目前还算和蔼。“路瑟上尉,能问问你接下来的打算吗?”
“好吧,估计我会被派到安格兰去打北方人。”
“我想也是,不过命运往往变幻莫测。”
杰赛尔不喜欢对方的语气。“你呢?你要回……”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清楚法师是何方神圣。
“我还不打算离开,准备在阿杜瓦待一阵子。有大事将要发生,我的孩子,伟大的事,而我要留下来亲眼见证。”
“滚开,婊子!”路边传来叫喊。
三名都城守备队的守卫围着一个裙子破烂、脸上脏污的小女孩,其中一人俯身向前,握紧棍子冲瑟缩的女孩迎面大喊。人群聚过来围观,气氛十分压抑,围观者都是些苦力和工人,身上不比那乞丐干净。
“不能放过她吗?”有人小声说。
一名守卫向人群警告般踏出一步,举起手里的棍子,而他的同伴抓住乞丐的肩膀,将乞讨用的杯子一脚踢到路中间,几枚硬币叮叮当当滚进水沟。
“真过分。”杰赛尔压低声音道。
“好啦,”巴亚兹的口气高高在上,“这种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别告诉我你没见过守卫撵乞丐?”
杰赛尔当然见过,而且很常见,只不过从未在意,毕竟乞丐不该在街上乱晃。但不知怎的,这回他有些不安。那不幸的流浪女哀号挣扎,守卫们用完全不必要的粗暴动作,把她朝后拖开,显然很享受。杰赛尔并不反对他们的作为,只是受不了他们大摇大摆、毫不顾及他感受的方式,这让他感觉自己像同谋。
“真丢人。”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巴亚兹耸耸肩。“真那么介意,干吗不做点什么?”
就在此时,一名守卫抓住女孩凌乱的头发,狠狠给了她一棍。女孩尖叫着倒地,双手抱头。杰赛尔只觉脸孔抽搐,顷刻间已猛然挤过人群,重重一脚踹在守卫背后,踹了对方个狗啃泥。另一名守卫握着棍子冲上来,转眼又跌跌撞撞地后退——原来杰赛尔不自觉中已双剑出鞘,锃亮的剑刃在建筑物的阴影下闪着寒光。
围观众人惊呼着退开。杰赛尔眨眨眼,他可没想让事态演变至此。该死的巴亚兹,还有那愚蠢的建议。但事到如今,只能硬撑下去。于是他鼓起勇气,装出傲慢无畏的样子。
“上前一步,我就把你们像猪猡一样刺穿。”他挨个扫视每名守卫,“怎样?谁想来试试?”他在心里反复祈祷没人想来,但其实完全不必担心。守卫们都很懦弱,根本不敢硬碰硬,早就躲到他的攻击范围之外了。
“居然敢招惹都城守备队。走着瞧,你小子——”
“要找我不难,我是王军的路瑟上尉,在阿金堡服役。睁大你们的狗眼,我就在那座俯瞰全城的堡垒里!”他的长剑一戳地面,吓得一名守卫向后跳开。“我随时恭候大驾,你们届时也可向我的保护人瓦卢斯元帅解释,如何嫌贫爱富、虐待这位联合王国的女公民!”
真是虚张声势,尤其最后一段,杰赛尔尴尬得脸都快红了。他总是看不起穷人,现在也不确定自己转变了看法,可说到一半太过忘形,只能继续大言不惭。
但他的话震住了守卫们。三人退开时脸上挂着莫名的笑意,仿佛对整件事并无不满,留下杰赛尔面对意想不到的称赞。
“干得好,小子!”
“总算有人有点胆识。”
“他说他叫什么来着?”
“他是路瑟上尉!”巴亚兹突然高喊,收剑入鞘的杰赛尔被吓得僵在原地,“杰赛尔·唐·路瑟上尉,去年剑斗大赛的冠军,刚从西方冒险归来!他叫路瑟!”
“路瑟,他说叫路瑟?”
“那个剑斗冠军?”
“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打败葛斯特!”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崇拜地看着他。其中一人伸出手,仿佛想触碰他的外套边缘,杰赛尔连忙后退,差点绊到引起这一切麻烦的乞丐女孩。
“谢谢您。”她激动地说,用的是难听的平民口音,满是血水的嘴更让人难受,“哦,谢谢您,长官。”
“没什么。”杰赛尔手足无措地后退。挨近了才发现她实在太脏,他可不想因此染上什么瘟疫,而众人灼热的目光也让他很不舒服。他继续缓缓后退,人们则一直面带赞许和微笑看着他。
离开四角区的路上,菲洛也一直皱眉瞅他。“我脸上有东西吗?”他没好气地问。
菲洛耸肩:“你小子没以前那么脓包了。”
“感谢你破天荒的称赞啊。”他转向巴亚兹,“见鬼,刚才怎么回事?”
“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我的孩子,我以你为荣。看来我对你的教导不算完全对牛弹琴。”
“我是说,”感觉到巴亚兹避重就轻,杰赛尔干脆吼了起来,“你想干吗?干吗把我的名字公之于众?现在全城人都知道了!”
“我倒没想那么复杂,”法师淡淡一笑,“只是单纯地认为你行为高贵。帮助不幸之人,向落难女子伸出援手,保护弱小等等。真的,这些都令人钦佩,值得嘉奖。”
“可——”杰赛尔软下来,不确定自己是否被戏弄了。
“我们在此别过,年轻的朋友。”
“啊,是吗?”
“你去哪儿?”菲洛狐疑地问。
“我有要事处理,”法师说,“你跟我一起走。”
“我干吗跟你一起走?”离开码头后,她比平常更暴躁了,这成就可不简单。
巴亚兹翻翻白眼,“因为你没有在这个地方独自行动超过五分钟所需的社交能力,还能为什么?你回阿金堡?”他问杰赛尔。
“嗯,嗯,当然。”
“那么好吧,我向你致谢,路瑟上尉,为你在我们小小的冒险中所做的一切。”
“你这人渣法师竟敢这么说?所谓的‘冒险’又辛苦又艰难,不仅无端浪费我的时间,最终还一无所获。”但杰赛尔真正说出口的是:“当然,不客气,”他握住老人的手,准备轻晃几下,“这是我的荣幸。”
巴亚兹却握得异常紧:“你能这么想真是可贵。”杰赛尔被老人拽到面前,在十分尴尬的距离直视老人闪闪发光的绿眼睛。“我们或许会再度合作。”
杰赛尔眨眨眼。“合作”是个难听的词。“也就是……呃……我们可能……再见面?”他觉得再也不见比较好。
巴亚兹咧嘴一笑,松开杰赛尔张皇失措的手指。“啊,我觉得我们肯定会再见。”
和煦阳光透过芳香雪松的枝叶,在地上留下斑驳阴影,一如既往;怡人微风吹过院子,鸟儿在枝丫间啁啾,不曾改变。军营的老建筑没有变化,它们拥簇在一起,狭窄的院落四周爬满沙沙作响的常春藤。但杰赛尔的美好记忆到此为止:灰扑扑的苔藓爬上椅子腿,桌面结了厚厚一层鸟屎,疯长的草坪连续几周未经修剪,结籽的草梢拍打着从中走过的杰赛尔的小腿。
牌友们也都不在了。他看着影子在灰色的木头上变幻,回味朋友们的笑声、烈酒和烟草的味道,还有卡牌的触感。加兰霍曾在此岿然稳坐,装出一副最有男子气概的样子;卡斯帕不停自嘲,大笑连连;威斯特躺靠在椅子上,听天由命地摇头;布林特则双手紧握,祈祷从未有过的大胜。
杰赛尔找到自己的位置,从蔓生的草丛中抽出椅子,落座后一只脚搭在桌子上,摇晃着椅子后腿。现在看来真是难以置信,他曾坐在这里观察、筹谋,想方设法让最亲近的朋友们出丑。这种蠢事不能再发生了,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几把牌而已。
若他以为好好洗个澡,精心修整发须,梳妆打理一番就能有家的感觉,那可真是彻底失算。在自己布满灰尘的房间里做这些寻常事,感觉却像个陌生人,锃亮的靴子、反光的纽扣和金色流苏也无法让他打起精神。
等他终于忐忑不安地对镜而立——那面曾带给他无数喜悦、令他流连不已的威斯尼亚镜子——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材瘦削、风霜满面的冒险者,瞪着明亮的眼睛,粗糙的胡子掩盖不住扭曲下颌上丑陋的伤疤。他的旧制服很不舒适地绷在身上,令皮肤发痒,还紧箍着脖子。他觉得自己无论怎么看都不再适合这套衣服。他觉得自己不再像个军人。
离开了这么久,他甚至不知该向谁汇报,但凡有所耳闻的军官都随军去了安格兰。真想找的话,估计是能找到瓦卢斯元帅,但这段日子他受够了折腾,不想再被直接送往战区。他会履行职责,前提是命令派到他头上。
此外,他还有事要做。他一想到这事就又害怕又兴奋,不由得把手指伸进领子里扯了扯,以缓解喉头的哽塞。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就像罗根常说的: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放手一搏。他拿起佩剑,盯着剑柄上夸张的黄铜花纹看了一会儿,又把剑甩开,踢进床下。罗根肯定会说,要隐藏实力。于是他找出相伴他冒险的长剑,插进皮带,深吸一口气后迈步出发。
这条街毫不起眼,算是城里的僻静地方,远离吵嚷的商业区和拥挤的作坊。一名磨刀匠在街角声嘶力竭地招揽生意,一只鸽子在几所小房子的屋檐下懒洋洋地咕咕叫,附近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和“吱嘎嘎”的车轮声,随后又渐渐远去。除此以外,一片寂静。
他已经过那所房子,又折返回来,现在不敢轻举妄动,生怕阿黛丽从窗口看见,以为他心怀不轨。于是他就在这一小段街上兜圈,演习当她开门时的说辞。
“我回来了。”不,不,太高调。“嗨,你好吗?”不,太随便。“是我,路瑟。”太死板。“阿黛丽……我好想你。”太饥渴。他注意到一个男人从楼上窗内皱眉打量他,于是干咳两声,赶紧朝那所房子走去,嘴里还不断自言自语:“放手一搏,放手一搏,放手一搏……”
他握拳捶了捶木门,然后站在原地等待,心跳到嗓子眼儿。门闩响动,杰赛尔赶紧摆出最殷勤的笑容,结果发现一个矮小、圆脸、毫无吸引力的女孩从门里打量着他。再怎么变化,这个人也不可能是阿黛丽。“您哪位?”
“呃……”女仆。他真蠢!竟以为阿黛丽会亲自来应门?她是个平民,但不是乞丐。他清清嗓子。“我回来……不对……阿黛丽·威斯特住这里吗?”
“是的。”女仆把门打开了些,将杰赛尔让进昏暗门廊。“我该怎么称呼您?”
“路瑟上尉。”
她猛地抬头,好像被无形的绳子拉扯,吓了杰赛尔一跳。“您是杰赛尔·唐·路瑟……上尉?”
“是我。”他疑惑地低声应道。难道阿黛丽跟女仆说起他了?
“噢……噢,您就是……请稍等……”女仆匆忙离去,眼睛瞪得活像古尔库皇帝上门。
昏暗的起居室给人的印象是被某个有钱却没品味的人装修过,空间不大,修饰过多。屋内有许多异常华丽的软垫椅、一个过于奢华的大橱柜,还有一张巨幅帆布画占据了整整一面墙——那幅画要是再大一点,就只能打穿墙壁扯到邻居家去了。窗帘缝隙间射入两道浮尘翻飞的光线,照在高度抛光、但稍有些不稳固的古董桌面上。每件家具都十分出众,放在一起却很是逼仄。杰赛尔皱眉环视,一边安慰自己,他是来见阿黛丽,不是来挑家具的。
真荒唐。他双膝无力,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并且症状还在不断加重,在阿库斯被一大群尖叫的山卡追着跑时都没这么害怕。他紧张地绕屋子走了一圈,握紧拳头又松开。他看了看宁静的街道,又俯身查看椅子后的巨幅画作:一位身材强健的国王,头戴超大的王冠,身披毛皮镶边披风的领主们匍匐在他脚下。杰赛尔猜测画中人是哈罗德大王,但想到这里就不开心,因为巴亚兹最喜欢谈论的亦是最无聊的话题就是此人的丰功伟绩。杰赛尔真想把哈罗德大王腌进醋缸,这个哈罗德大王——
“哎呦,哎呦,哎呦……”
她站在门廊处,身后的厅堂射进来的明亮光线照在她的黑发和白裙上。她的头偏向一边,若隐若现的脸上带着一丝似有还无的笑意。她一点没变。生活中,期待已久的事往往让人备感失望,但长久分别后与阿黛丽重逢无疑是个例外。所有精心准备的说辞刹那间烟消云散,他的脑子比初见阿黛丽时更空空荡荡。
“看来你还活着。”她低声说。
“是……呃……算是。”他挤出个生硬的微笑,“你以为我死了?”
“我希望你死了。”这话让他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在我连封信都没收到之后。但我心想,你不过是把我忘了。”
杰赛尔浑身一颤。“很抱歉没写信。真的抱歉。我想写的……”她猛地关上门,背着手靠在门板上,皱眉盯住他。“我没有一天不想写信。可我突然接到召唤,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连家人都不知道。我……我去了西方,很远很远。”
“我知道,全城早就传开了。连我都听说过的事,那肯定是人尽皆知。”
“你听说了?”
阿黛丽向大厅一摆头。“我听女仆说的。”
“女仆?”阿杜瓦人怎么可能听说他的不幸冒险,更别提阿黛丽·威斯特的女仆?不祥的想象突然映入脑海:仆人们咯咯笑着谈论他躺在地上为毁掉的脸庞哭泣,指不定还会形容他被一个浑身伤疤的北方蛮子用汤勺喂食有多白痴。他脸红到了脖子根。“她说了什么?”
“噢,你知道的啊。”她漫不经心地走进屋,“达米姆之围里,你带头爬上城墙,对吧?为帝国军打开大门,吧啦吧啦。”
“啥?”他更迷糊了,“达米姆?我是说……谁告诉她……”
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他也越来越紧张,结巴得说不出话。她微微抬头,双唇微启,离得这么近,肯定是想抱他、吻他。于是他也满心期待地身子微倾,双眼半闭,噘起嘴唇……但她随即从他身边经过,发丝几乎扫过他的脸颊,最终来到橱柜边,取出一瓶酒,把手足无措的杰赛尔晾在原地。
尴尬的沉默中,他眼看她倒满两个酒杯,递了一杯过来,酒水晃动着溢出杯壁。“你变了。”杰赛尔羞赧地说,本能地举手掩盖下巴上的伤疤。“我没别的意思……总之,不是单指这个……我觉得所有方面,就是莫名的不一样了。”
“我……”他对她的感觉比当初更甚,而那时尚未满怀期冀,未曾在荒野上对她日思夜想。“我好想你。”他冲口而出,接着满脸通红,立刻尝试转换话题。“有你哥哥的消息吗?”
“他每周都写信。”她仰头喝干杯中酒,又把杯子满上,“至少从我得知他还活着开始。”
“什么?”
“有一个多月,我以为他死了,结果却是从战场上跑了出来。”
“战场?”杰赛尔惊叫,猛然想起现在在打仗,当然有战场。他调整好声调:“什么战场?”
“兰迪萨王子被杀的战场。”
“兰迪萨死了?”他又尖叫起来,简直像个姑娘。他与王太子只有一面之缘,却深感对方的刚愎自用和不可一世,这样的人会像其他人那样被一剑刺死或一箭射死委实有些难以置信,但似乎事实如此。
“他弟弟也被谋——”
“雷诺特?谋害?”
“在寝宫的床上。现下只等国王一命呜呼,议会就要投票选举新王。”
“投票?”他叫嚷得喉咙都疼了。
阿黛丽已满上第三杯酒。“奥斯曼的大使以谋害王子的罪名被处死,但很可能是无辜的,于是我们与古尔库的战争将继续——”
“我们与古尔库的战争?”
“达戈斯卡在年初陷落。”
“达戈斯卡……陷落?”杰赛尔一口干掉杯中酒,盯着墙上的画,试图消化这些信息。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缺了他,世界依然要运转,只是他难以接受这天翻地覆的滋味:与古尔库开战?北方的激战?投票选举新王?
“再来一杯?”阿黛丽晃晃手里酒瓶。
“我想不用。”那些应该就是巴亚兹口中的大事。他皱眉看她倒酒,眼见酒水汩汩而出,忽然有些怒意。他发现她的上唇有个之前没注意到的小疤,便涌起一股触碰的渴望,想将手指伸入她发际,将她拉到面前。那些大事和眼下发生在这间屋内的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谁说得准呢?若他能把想说的话、该说的话说出口,他的人生也许就要转向新的篇章,与那些大事再无瓜葛。
“我真的好想你。”他开始尝试,可惜她不领情,只嗤之以鼻。
“别傻了。”
他握住她的手,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一生都在犯傻,但现在没有。在远方的平原上,好多次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就是能再见到你。我每天都想见到你……”她皱眉看着他,完全不为所动。她没融化在他的臂弯中,没为他所受的折磨而感动,这让他十分沮丧。“阿黛丽,拜托,我不是来吵架的。”
她又灌下一杯酒,怒气冲冲地盯着地毯:“我不知道你来这儿干吗。”
“因为我爱你,再也不想和你分开!求求你,答应做我的妻子吧!”他就快脱口而出,但在最后关头看见她脸上轻蔑的嘲讽,于是都咽了回去。他差点忘记她有多倔。“我是来致歉的,我知道自己失约了。我尽可能迅速地赶来看你,但显然你今天没心情。我会再来的。”
他越过她,走向门口,但阿黛丽抢先一步扣上锁,拔出钥匙。“你把老娘一个人扔在这儿,连封信也不写,现在赶回来就想跑,连个吻都不留吗?”她摇摇欲坠地朝杰赛尔迈出一步,杰赛尔不由得向后躲闪。
“阿黛丽,你醉了。”
她不耐烦地晃头:“我总是喝醉。你不是说想我了吗?”
“可是,”他嗫嚅着,心中泛起莫名的不安,“我以为——”
“瞧?这就是你的毛病。思考。你不擅长思考。”她逼得他不断后退,直抵到桌沿。他双腿被长剑缠住,连忙伸手扶桌才没摔倒。
“我不是一直等着你吗?”她轻声软语,炙热、酸甜的气息混着酒味喷在他脸上,“就像你希望的那样?”她的嘴轻轻扫过他的嘴,探出舌尖,点在他唇上。她喉头发出轻柔的汩汩声,身体压紧了他,他感到她的手滑下他的腹股沟,隔着裤子轻轻地磨蹭。
这感觉很舒服,他立刻就硬了。这是极致的愉悦,却又有朦胧的隐忧。他紧张地看向门口。“仆人都在呢?”他嘶声问。
“谁要看不惯,就他妈滚蛋,这总成吧?妈的,关老娘屁事。”
“那谁——啊!”
她攥住他的头发,用力把他的头扯过来,跟她正对着脸。“别管他们!你不是来找老娘我的吗?”
“对……对,没错!”
“说出来!”她的手用力按在他裤子上,甚至有点疼,但他能忍受。
“啊……我是为你而来的。”
“是吗?我就在这儿呢。”她摸索着拽开他的腰带,“别扭扭捏捏了。”
他伸手去抓她手腕。“阿黛丽,等等——”她另一只手狠狠扇在他脸上,打歪了他的头,令他耳内嗡鸣不已。
“老娘在这儿白等了六个月!”她冲他嘶吼,咬字都有些不清,“你知道有多无聊?你还要老娘等?妈的,犯贱!”她的手粗鲁地伸进他的裤子,拽出他那话儿,单手揉捏着,另一只手钳住他的脸。杰赛尔闭上双眼,粗浅急促的呼吸喷进阿黛丽口中,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感受得到她的手指。
她用牙齿啄他的唇,几乎有点痛,而且越来越重。“啊。”他呻吟着。“啊!”她下嘴一咬,这回很用力,仿佛把他的嘴唇当成了一块肉骨头。他想逃,但身后抵着桌子,她又逼得很紧。他又惊又痛,而她竟继续撕咬,不管不顾。
“啊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扭到背后,然后用力一扯,把她按在桌上。她的脸撞到锃亮的木桌面,惨叫一声。
他低头看着她,惊惶得无法动弹,嘴里泛起丝丝血味儿。阿黛丽的一只黑眼睛透过蓬乱的头发,越过被扭住的胳膊,木然看向他。她的喘息带得嘴边头发飘来飘去。他猛然放手,让她活动胳膊,惊觉她手腕上被他勒出了触目惊心的红指印。这时,她垂下手握住裙摆,向上提起,再握住,再提起,最后将裙摆全堆到了腰间,赤裸、白皙的臀部正对着他。
天。他固然要重新做人,但毕竟还是个男人。
每动一次,她的头都会碰到石膏墙,他的肌肤会触到她大腿后侧,他的裤子会顺腿一点点往下滑,最后连剑带也蹭到了地毯上。桌子伴随晃动发出越来越响亮而愤怒的抗议,两人仿如骑在某个可怜老人的背上交合,而她的呻吟,他的喘息,听不出特别的愉悦或痛苦,不过是对这剧烈运动的本能回应。整个过程草草结束。
生活中,期待已久的事往往让人备感失望,这次也不例外。当他在平原上度过无聊的时光,鞍马劳顿、朝不保夕地想象与阿黛丽的重逢时,决不会认为两人会在没品位的起居室里的桌上草草了事。他把软掉的老二塞回裤子,既懊恼又羞愧,心情糟糕透顶。腰带扣上的声音,让他恨不得一头撞墙。
她起身放下裙子,低头整理。他伸手想扶她的肩膀,“阿黛——”她恼怒地闪开,扔了个东西在身后的地毯上。门钥匙。
“你走吧。”
“什么?”
“滚!你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他难以置信地舔舔流血的嘴唇。“你以为我是为这个来的?”她默不作声。“我爱你。”
她装腔作势地咳嗽一声,缓缓摇头。“为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不确定说这话的意思以及心里的真实感受。他的确想重新开始,却不知如何去做。整件事活像一场错乱的噩梦,他恨不得马上醒来。“你说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她握起两个拳头,弯下身冲他尖声大喊。“我屁都不是!认识我的人都讨厌我!我父亲讨厌我!我哥哥也是!”她语无伦次、面容扭曲、唾沫横飞地发泄着满腔怒火和悲惨,“我会毁了所有我碰过的东西!我就像屎!你不懂吗?”她捂脸转身,双肩不停耸动。
他看着她,眼睛眨个不停,嘴唇也抖个不停。从前的杰赛尔·唐·路瑟很可能马上捡起钥匙,飞快离开,再不回头,且暗自庆幸能轻松脱身。但现在的杰赛尔要三思而后行。
他反复仔细思考,始终觉得不该如此浅薄。至少他这么告诫自己。
“我爱你。”这话从他血淋淋的嘴里说出来显得有些不真实,但他没有回头。“我依然爱你。”他穿过房间,抱住想推开他的阿黛丽。“我的感情一点没变。”他手指探入她发间,将她的头搂在胸前,听她轻声呜咽,任她的涕泗打湿华丽的制服。
“一点没变。”他轻声安慰。
但他们之间,显然有什么在那一刻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