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寒夜!”狗子高声说,“都快夏天了!”
三人齐齐看向他。最近的是个老头,一头灰发,面容沧桑。他身后是个左臂齐肘断掉的年轻人。最后是个半大孩子,站在码头边,郁郁地望着漆黑的大海。
狗子夸张地一瘸一拐走过去,拖着条腿,装作痛得龇牙咧嘴的样子。他摇摇晃晃走到高杆灯笼下——警钟就在杆子上——朝三人扬起手里的瓶子。
老头笑着把矛立在墙根。“水边总这么冷。”他搓着手迎上来,“幸好你带了暖身子的,呃?”
“是啊。幸好幸好。”狗子起开瓶塞,晃晃瓶子,拎出个杯子,倒了点酒。
“不用客气,呃,兄弟?”
“那当然。”狗子又倒了杯酒。独臂男为拿杯子,不得不放下长矛。男孩最后才过来,警惕地把狗子打量了个遍。
老头用手肘顶他:“小子,你老妈会管你喝酒啊?”
“谁怕她?”他故意放粗嗓子,凶巴巴地反问。
狗子递过杯子。“照我说,你有力气提矛杀敌,就该有胆子举杯痛饮。”
“那当然!”他恶狠狠地从狗子手里抢过杯子,但烈酒下肚仍让他不禁打战。狗子想起自己第一次喝酒,难受到不行,只觉天旋地转,于是笑了。男孩却以为他在嘲笑自己。“你到底是谁?”
老头啧了一声:“别管这孩子。他还小,以为装出一副粗鲁模样才让人看得起。”
“没啥。”狗子说着给自己倒了杯酒,把瓶子放在石头上。他利用这片刻余暇仔细思考将说出口的话,确保不出错。“我叫克里格。”他认识一个叫克里格的人,那人死于山间的争斗。他对那人没啥好感,不知是怎么联想到的。算了,眼下哪个名字都差不多。他一拍大腿。“这腿在杜别克挨了一下子,没好利索,没法赶路啊。头儿看我这样上不了前线,就送我过来,和你们一起发呆咯。”他一偏头,只见月光下的海面水纹荡漾、波光粼粼,宛如活物。“倒也好。老实讲,老子全身都是疤咧。”至少最后一句绝非虚言。
“我理解。”独臂在狗子眼前晃了晃断肢,“外面咋样?”
“还那样。联合王国人干坐在自己的要塞外面,挤破头想进去,而我们在河对岸以逸待劳。相持好多个星期了。”
“我听说有些小子跑到联合王国那头去了。听说老三树也现了身,还死在战场上。”
“他可是我们这儿的大人物,三树鲁德。”老头说,“大人物啊。”
“可不是。”狗子点点头,“可不是。”
“听说狗子接了班。”独臂说。
“真的?”
“据说是真的。那个下流坯,生得牛高马大,叫他狗子是因为他咬掉过女人的奶头。”
狗子眨眨眼:“是吗?哎,我没见过他。”
“我听说血九指也来了。”男孩压低声音,双目圆瞪,活像见了鬼。
另两人嗤之以鼻。“血九指早死啦,小子,那个操蛋的魔鬼死了才好。”独臂打了个激灵,“妈的,净说些触霉头的话!”
“都说了只是听说。”
老头又灌口酒,舔舔嘴唇。“爱咋咋地。反正联合王国人夺回要塞就会厌倦北方,然后漂洋过海滚回家,一切又恢复正常。不管咋说,不会有谁来乌发斯。”
“是啊,”独臂欢快地说,“谁也不会来这儿。”
“那我们干吗来这儿看守?”男孩抱怨。
老头翻个白眼,仿佛已无数次听过这个问题,又无数次给出相同答案,“因为这是我们的任务,小子。”
“任务就是任务,必须完成。”狗子想起罗根说过这个,三树也说过。现在两人都去了,都入了土,但道理没变。“不论是无聊的任务、危险的任务,还是肮脏的任务。哪怕是你不想做的任务。”见鬼,他又尿急,一碰上这种时候就想撒尿。
“是这个理。”老头盯着杯子笑了,“身不由己啊。”
“没错。可惜了,你是个不错的头儿。”狗子把手伸到后面,好像在挠屁股。
“可惜?”男孩迷惑不解,“什么意——”
话音未落,黑旋风已出现在他身后,割开了他的脖子。
寡言的脏手几乎同时钳住独臂的嘴,血淋淋的刀尖从独臂的斗篷中穿出。狗子纵身一跃,朝老头肋下快速捅了三刀。老头气噎一声,身形晃动,双眼大睁,手里还拎着酒杯,张大的嘴无力地流出涎水,接着便倒下了。
男孩拼尽全力爬出一小段路,一只手捂着脖子想止血,另一只手伸向挂警钟的杆子。他挺有胆气,狗子心想,喉咙都被割开了,还想着报警。但男孩没爬出一跨远,黑旋风便重重一脚跺在他脖子上,彻底结果了他。
男孩颈骨的断裂声让狗子一阵恶寒。他不该落得这等下场,真的不应该,但战争便是如此,太多人无谓地死去。无论如何,任务就是任务,他们三个毫发无伤地做到了,还能有更好的结果吗?只是他嘴里一阵苦涩。他从不觉得这是个轻松活儿,而现在比以往更难受,因为他成了头儿。
奇特之处在于,在别人的命令下动手杀人要容易得多。
杀人不是个轻松活儿,绝对不比想象——当然,除非你名叫黑旋风。这混蛋杀人跟撒尿一样轻松,是个无可挑剔的行家里手。狗子看他弯腰从独臂软绵绵的尸体上扯下斗篷,披到肩头,然后漫不经心、像扔垃圾一样把尸体翻进海里。
“你有两只手。”已披上老头斗篷的寡言说。
黑旋风瞅了他一眼:“你想表达什么?老子当然不会为了装得像就自废一条胳膊,白痴!”
“他的意思是可以藏起来。”狗子看着黑旋风用脏兮兮的手指擦擦一只杯子,倒了酒一饮而尽。“这种时候你喝得下?”狗子边扒男孩沾血的斗篷边问。
黑旋风耸耸肩,又倒一杯。“浪费可耻呗。何况就像你说的,好个寒夜。”他狡黠一笑,“操,他奶奶的你可真能扯,狗子。叫克里格。”他夸张地晃荡两步。“这腿在杜别克挨了一下子!咋想出来的?”他扬手拍拍寡言的肩膀,“妙极了,对吧?有个形容词儿叫啥来着?那词儿叫啥来着?”
“以假乱真。”寡言说。
黑旋风眼睛一亮。“以假乱真。没错,狗子,你这个以假乱真的杂种。我敢说,你就说自己是‘无帽人’斯凯林他们都会信。睁眼说瞎话!还一本正经!”
狗子笑不出来。两具尸体倒在石头上,他都没敢仔细看一眼,暗自惦记男孩少了衣服会不会冷。这想法够蠢的,毕竟男孩就在一跨外,淹没在自己的血泊中。
“别废话了。”他嘀咕,“快把他们处理掉,然后去门边守着。说不定有人过来。”
“行啊,头儿,行啊,你说啥都行。”黑旋风把两具尸体推入水中,拽下警钟的舌头,使劲扔进大海。
“可惜。”寡言说。
“啥?”
“可惜这口钟。”
黑旋风冲他眨眼:“可惜这口钟,天啊!你咋突然多话了?不过你知道吗,我更喜欢之前的你。可惜这口钟?疯了吗小子?”
寡言耸肩:“南方人来了说不定需要。”
“那他奶奶的就跳水去捡,很难吗?”黑旋风抓起独臂的矛,大摇大摆地走向敞开的大门,一只手缩进抢来的斗篷,嘴里喃喃自语。“可惜这口钟……他奶奶的死者在上……”
狗子边舒活脚趾边摘下灯笼,面朝大海举起来,再用斗篷盖住。他又举了两次才将灯笼挑回杆上。摇曳的小火苗承载着所有希望,它是宁静的大海边能看见的唯一光源。
他在原地久久等待,等着整件事搞砸,等着镇里喧闹起来,六十名亲锐涌出大门,干掉他们这三个来找死的人。他越想越憋不住尿,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万籁俱寂,只听见空心的钟碰撞杆子,冰冷的浪涛拍打石头和木材。一切正如计划。
第一艘船自黑暗中悄然滑出,船头的摆子咧嘴而笑,身后是紧紧挤在一起的二十名亲锐。他们谨慎万分地划桨,苍白的面孔神情专注,咬紧牙关以保证安静,但每一次木头或金属的碰撞声,仍会让狗子心头一颤。
船靠近后,摆子及其手下挂了几袋稻草在船边,消减木板撞击石头的动静。一切都按照一周前的计划进行。狗子和寡言抓住扔来的绳子稳住船,再将绳子绑紧。狗子抬头看了眼静静靠在大门旁墙上的黑旋风,后者轻轻摇头,表示镇里没异动。这时摆子已悄无声息上了岸,在黑暗中蹲身靠近。
“干得好,头儿。”他满脸笑容地轻声道,“干净利落。”
“待会儿有时间庆祝,现在先把其他船安顿好。”
“行啊。”更多的船驶出黑暗,带来更多亲锐、更多稻草。摆子的手下稳住船,把人拉上岸。最近几周有许多北方人来投诚,什么样的都有,唯一的共同点是不满贝斯奥德的新做派。水边很快聚起好大一群人,若非亲眼所见,狗子绝不敢信。
他们按计划分成几队,每队有自己的头儿和任务。有些家伙熟悉乌发斯,狗子早先让他们在泥地里画出草图,并让所有人仔细看过,做到心里有数,这是三树的风格。想起黑旋风当时的怨言,他不禁莞尔,现在看来都值得。他蹲在门边,目睹众人鱼贯而入,每队都井井有条、无声无息。
打头阵的是巴图鲁,带着十二名亲锐。“很好,霹雳头,”狗子说,“你负责主门。”
“行啊。”巴图鲁点头。
“你的活儿是重中之重,一定要安静。”
“安静,行啊。”
“好运,大巴。”
“用不着。”大个子说着带人匆匆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红帽子,你负责井边的塔和塔边的墙。”
“好的。”
“摆子,你和你的手下在市镇广场把风。”
“放心吧头儿,猫头鹰都没我们看得紧。”
他们一个接一个进门,踏入黑乎乎的街道,跟微风吹拂海面、海浪拍打巉岩一样沉静。狗子给每队分派任务,拍着肩膀将他们送走,最后轮到黑旋风,他带着一队凶神恶煞的手下。
“黑旋风,你负责镇长大厅。照说好的,周围架上木头,但别点火,听见没?别乱杀人,还没到时候。”
“还没到时候,好吧。”
“还有,黑旋风。”他转过身,“别招惹女人。”
“你把我想成啥了?”黑旋风的牙齿在黑暗中闪过一道寒光,“牲口吗?”
终于安排完毕,只剩他、寡言及其他数人守望水面。“嗯。”寡言缓缓点头,这算是很高的称赞了。
狗子指指杆子。“把钟弄下来?”他说,“看来会用得上。”
死者在上,这钟可真响。狗子用刀把敲钟时不禁眯起双眼、胳膊打战。墙和篱笆包围的这许多密密匝匝的建筑让他透不过气,毕竟他这辈子很少待在城里,即便有也净是些不好的回忆:要么是围城后四处放火、为非作歹,要么是关在贝斯奥德的监狱里等死。
他环视板岩屋顶、古旧的灰石墙、黑色的木板和年久泛灰的粉刷,它们都在细雨中闪着油光。真是种奇怪的活法,睡在盒子里,每天都在原地打转,他光想想就犯恶心,再加上这烦死人的钟声。他清清喉咙,把钟放在身边的鹅卵石地上,站着等待,一手搭着剑柄——他希望这姿势足以让人信服。
急促的脚步声沿街道传来,一个小女孩跑进广场。待她看清一帮披坚执锐、凶神恶煞的男人众星拱月般围着巴图鲁,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她大概连大巴一半壮的人都没见过——匆忙转身时差点滑倒在光滑的鹅卵石地上。随即她又看到身后的黑旋风,对方优哉游哉坐在一堆木头上,背靠着墙,长剑出鞘横陈于膝。女孩彻底僵住了。
“别怕,小姑娘。”黑旋风瓮声瓮气地说,“你就待在那儿别动。”
越来越多的人急急忙忙从四面八方赶往广场,看到在此等候的狗子一干人又都大吃一惊。来的多是女人和孩子,还有几个老人,他们都被钟声吵醒,睡意蒙眬,眼带红丝,神态怔忡,衣着凌乱,随手抓了点武器:一个男孩握了把切肉刀,一个老头拄着比他本人更古老的长剑。前方有个女孩握着草叉,顶着一头浓厚黑发,脸上神情让狗子想起沙丽。他皱眉看着她脏兮兮的赤脚,祈祷不用亲手结果她的性命。
恐吓是最方便快捷的法子。狗子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个人见人畏的汉子,而非时刻想撒尿的斥候。他要像罗根那样说话,或许还得更凶恶。那就像三树好了。严酷但公正,这对大家都好。
“镇长何在?”他吼道。
“在这里。”拄剑的老人嘶哑地开口,脸上还挂着突然发现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陌生人出现在自己的广场中央的震惊,“我叫布莱斯。你们到底是谁?”
“我是狗子,这位是寡言哈丁,那个大块头是霹雳头巴图鲁。”有些人瞪大了眼睛,还有些人轻声交头接耳。看来他们名声在外。“我们带来五百亲锐,已于昨夜取了你们的城。”这番话引起几声喘息和尖叫。其实狗子的人不满两百,但没必要讲清楚,他们知道后说不定会奋力一搏。狗子既不想杀女人,也不想被女人杀。“我们的大部队跟在后面,而你们的守卫没死的都被抓了起来。我手下有些弟兄,譬如黑旋风——”
“黑旋风就是我。”黑旋风狡黠一笑,周围的人连忙惊恐地闪开,仿佛他是个恶魔。
“……嗯,他们想放火烧房子,把你们全杀光,像血九指当家时那样,明白?”一些孩子忍不住抽噎,甚至涕泗横流。那个拿切肉刀的男孩盯着他,手里的刀子微微发抖,那个黑发女孩也望着他,握紧了草叉。这两个倒有些骨气。“但你们这镇子既然都是老幼妇孺,我觉得该给个投降的机会。我们要对付的是贝斯奥德,不是你们这号人。联合王国想用这里做港口,运送人员补给什么的,他们人多势众,不管你们同意与否,一小时之内就会乘船抵达。我想说的是,你们想干一场也无妨,死者知道我们可是十分擅长这个;当然,你们也可以放下武器,大家相安无事,这叫做……那词儿咋说来着?”
“文明人的法子。”寡言说。
“对。文明人的法子。咋样?”
老人的手指摩挲着长剑,看上去只想倚着它,不想拿它挥舞。他看看镇墙上全副武装的亲锐,双肩一塌:“算你拿住我们了。狗子,呃?我早听说你是个滑头。算了,反正这儿也没能打的,贝斯奥德上回带走了所有持矛握盾的男人。”他又看看周围孱弱的人群,“你们会动女人吗?”
“不会。”
“女人自己想要除外。”黑旋风色眯眯地盯着握草叉的女孩。
“我们不动女人,”狗子瞪了他一眼,吼道,“我会看住手下。”
“那好吧。”老人喘着粗气,摇摇晃晃跪倒,把锈迹斑斑的剑扔到狗子脚边。“就目前所见,你比贝斯奥德强多了。只要不食言,我会感激你的慈悲。”
“呃。”狗子没觉得自己有多慈悲。不知他在码头杀死的老头会不会感激他,背后挨刀的独臂会不会感激他,被割开喉咙、无辜丧命的男孩会不会感激他。
人们一个一个上前,一个一个丢下武器——若那些能称为武器的话,其实只是一堆破铜烂铁。男孩最后才过来,将切肉刀一把扔下,惊恐地看了黑旋风一眼,急忙冲回人群牵住黑发女孩的手。
镇民睁大眼睛挤在一起,狗子几乎能嗅到他们的恐惧。他们在等待黑旋风率亲锐大开杀戒,他们在等待被赶进某所房子,锁上门后放火。这些狗子都见过,也难怪他们如冬天田野里的绵羊般抱成团,换他也会这样。
“很好!”他喝道,“很好!现在各自回家,该上哪儿上哪儿去。联合王国人正午前就会抵达,最好把街道空出来。”
他们看看狗子,看看巴图鲁,看看黑旋风,又互相看看。他们吞吞口水,身体颤抖,念念叨叨感谢死者,最后才缓缓散开,踏上归途。我还活着,每个人都长舒一口气。
“干得好,头儿。”巴图鲁凑到狗子耳边说,“就算三树也不过如此。”
黑旋风悄无声息从另一边凑近。“不过关于女人,要我说——”
“我没问你。”狗子道。
“你们看见我儿子了吗?”有个女人没回家,她逢人就问,眼含泪水,面带焦急。狗子低下头,别开脸。“我儿子是守卫,昨天在水边站岗!你们看见他了吗?”她拽住狗子的斗篷,声音哽咽,突然哑了嗓子,“拜托,我儿子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所有人在哪?”他朝泪汪汪的女人吼叫,好似诸多要事在身般大步走开,脑子里却想着——你是个懦夫,狗子,你是个懦弱残忍的王八蛋。真正的英雄总能优雅地敷衍老弱妇孺。
当头儿真他妈不是个容易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