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历史哲学”的困境

哲学的兴起使得人类走出了以神话叙事为形式的最初的文化版本。古希腊哲学用对话体代替神话的独白叙事，预示着人们对自然和社会历史背后的支配力量和历史发展的过程会有更深入和更理性的审视。

然而，西方文化发展到开始真正建构“历史哲学”，还是到了17、18世纪。在马克思的女婿拉法格看来，意大利人文主义学者维科才可以称得上是“历史哲学”之父。

被戴上“历史哲学之父”的桂冠，是因为维科留下了两卷本的《新科学》。他所生活的17、18世纪以独创一门自然科学新领域为荣。然而，他却打破这种时尚的标准，独自闯进历史的天地，创立了以研究民族发生、发展历史为职志的《新科学》。严格说来，按照现在出版业的审查标准，维科的《新科学》不能算是一部符合规范的作品。因为，它结构不严整，缺乏引文注释，而且是以一种欧洲方言那不勒斯方言写成，因而影响了它在英语世界的传播。英国当代哲学家以赛亚·柏林对维科的评价入木三分：维科的一生和命运，也许就是所有那些众所周知的因被当作传奇幻想而被遗弃的典型例子——这是一个天生的天才的故事，他早于他的时代出生，被迫在贫穷和疾病中挣扎，他活着的时候，误解伴随着他，基本上被忽视，死后也没人记得。

然而，维科注定要被重新发现。因为他向人类贡献了如下观念：

第一，人的本性是可变的，而且这种变化就归因于人类自身；

第二，人只能认识他创造的东西；

第三，人性科学不仅区别于，而且高于自然科学；

第四，文化都是整体的；

第五，文化创造的根本方式就是自我表达；

第六，艺术是这种表达的主要形式；

第七，我们可以逐渐理解现存和过去的其他文化的表达方式，其途径就是重构想象的训练。

这是以赛亚·柏林的提炼，文化哲学的理论呼之欲出。

拉法格战斗于捍卫唯物史观的理论战场，因此极为欣赏维科对历史观的贡献。

之所以被拉法格称为“历史哲学之父”，从历史哲学的角度看，是因为维科对于历史的认识有如下贡献：

第一，坚信人类可以认识自己的历史。在维科看来，民政社会的世界确实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所以它的原则必然从我们自己的人类心灵各种变化中就可找到。 维科奇怪过去的哲学家们忽视了这一点，只是在叩问自然中去寻找只有上帝才能知道的自然规律。

第二，采用历史是一个过程的说法。维科把自己着力创建的“新科学”定位于研究民政世界的“出生”与“成长”，也就是要寻找每一个民族在起源、发展、成熟、衰颓和死亡过程中所呈现出的共同性。显而易见，在维科眼里，历史是一个有着共同程序的过程：人在野兽情况下只希求他自己的福利；娶得了妻子，生了儿女之后，就希求他自己和他的家庭的福利；进入公民生活之后，他就希求他自己和他所属的那个城市的福利，等到那个城市的统治推广到若干民族，他就希求自己和民族（或国家政权）的福利。如果若干民族由于战争、和约、联盟和通商而结合在一起，他就希求他自己的和全人类的福利 。维科用一个假想中的“他”，想象了人类生活的共同体不断扩大的历史进程，甚至预言了全球一体化，全人类共同体出现的可能性。

第三，描述了历史发展过程的三个阶段。维科采用了对他的思想有重大启发意义的埃及人将历史三分的思想。埃及人将世界从开始到他们生活的年代划分为三大时期：1.神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们相信神通过预兆和神谕来向他们指挥一切，预兆和神谕是世俗世界中最古老的制度。人们生活在神权政治的氛围之下；2.英雄的时代，英雄们比平民有着自己的优越性，人们生活在贵族政体的氛围中；3.人的时代，其时一切人都承认自己在人性上是平等的，人们或者生活在民主政体下，或者生活在君主专制的政体中。维科在古典文献中发现，与埃及人对历史三分相协调的是，语言也有三种形式，在神的时代，人们使用的是象形符号，人们处于哑口无声的状态，用一些符号或实物表达他们想要表达的观念；在英雄时代，人们使用的是象征的或符号的语言，最有代表性的是英雄的徽志成为人们普遍采用的时代语言；在人的时代，书面语言普及，成为民众广泛使用的工具，语言对贵族和民众都有了意义和约束力。事实上，维科计划要用较大篇幅来叙述人类历史三阶段划分的特点，比如三种自然本性，三种习俗，三种自然法等等。

然而，维科的“历史哲学”有着显而易见的缺陷。第一，维科只是在人类的心灵中去寻找人类的历史进展，有时他在人类的文学作品中看到了人类的现实生活，但是，维科没能脚踏实地地站在人类现实生活的地基上来阐释历史发展的进程，相反，他花大力气去钻研了历史留存下来的人类思维的花朵。他自己坦诚，为着发现在异教世界（维科信奉基督教，因此非基督教的文化世界就被看成是异教世界）中最初人类思维是怎样起来的，他花去了足足二十年时间去读懂历史留存下来的那些符号和诗稿。因此，与马克思的“从后思索”的研究方法相反，维科自始至终采取的是“从前思索”的研究路径，把大把的时间、精力以及著述的篇幅贡献给了人类早期的“诗性思维”和“诗意生活”；第二，维科没能解释清楚，人类历史推进的根本动力。无论是他采用埃及人对历史三分的划分方法，还是用想象中的“他”的生活变迁来说明人类生活共同体不断前进的历程，所有这些都只是采用或想象，而未能实实在在地指出人类历史发展的内在动因；第三，维科没能为人类指明光明的未来。人类在走到“人的时代”之后，会拥有什么？维科甚至都没能提出这样的问题。

在“历史哲学”建构上，在维科之后，黑格尔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恩格斯曾经感叹，黑格尔拥有宏伟的历史观。确实如此。

黑格尔反复强调：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历史因此是一种合理的过程。 气势磅礴，视野恢宏。

为此，黑格尔做了以下说明或论证：

第一，观察历史有三种不同的境界。1.原始的历史。这样的历史就是历史家们将他们熟知的各种行动、事变和情况转变为对历史的叙说，色诺芬笔下的“万人退却”和凯撒的“战记”就是这种历史观察方法的典型，黑格尔认为，有资格这样观察历史的人必须是有很高身份的人，地位卑微的人难以管窥蠡测历史的全貌；2.反省的历史。这种观察历史的方法，不限于对它所叙述的时期的事变和行动的记载，而是超越时代，把握历史背后的精神。反省的历史包括考察历史梗概的普遍的历史叙述、在现在的基点上复活过去的实验的历史、检测历史真实性和可靠性的评判的历史和在普遍的历史观点指导下的分门别类的历史，如艺术史、法律史及宗教史等；3.哲学的历史。从理性这个简单而丰富的概念出发，考察历史的本质。因此，黑格尔认为，“历史哲学”只不过是历史的思想考察罢了。

第二，世界历史行程。

黑格尔认为，物质实体的本质是“重力”，精神的本质是“自由”。历史哲学追踪自由精神的发展史，就可以描绘出世界历史的行程。在黑格尔看来，世界历史无非是“自由”意识的进展；这一种进展是我们必须在它的必然性中加以认识的。 在这个原则基础下，黑格尔将人类历史划分为四个阶段：只知道一个人自由的东方世界；知道少数人自由的希腊世界和罗马世界以及知道人类之为人类，是因为人人都是自由的日耳曼世界。

第三，世界历史的运行机制。世界历史民族与世界历史人物。

黑格尔不仅恢宏地展现了世界历史的行程，而且解释了这种行程进展得以实现的内在机制。黑格尔着力阐释了两个重要概念，世界历史民族和世界历史人物。黑格尔坦承，假如没有人的热情，世界上一切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追求自由的精神，只是内在的，抽象的，隐没在历史的深处。它的实现需要借助于作为“世界历史民族”的“民族精神”和“世界历史人物”的行动、言词和担当。在一定意义上说，“世界历史民族”和“世界历史人物”就是“世界精神的代理”。无论是“世界历史民族”，还是“世界历史人物”都有一个被选中，历史精神潜入，在其中发展壮大和实现，世界历史人物或世界历史民族因此精神勃发，辉煌灿烂的时期，然后世界精神再潜出，世界历史人物和世界历史民族因此枯萎、凋零和衰落，甚至死亡的过程。黑格尔历数，世界历史人物往往并不幸福和快乐，大都不得好死。世界历史民族衰落了，世界历史人物远行了，但是世界精神却仍然磅礴前行，它会潜入到下一任世界历史民族的民族精神中，在下一任世界历史人物的行动、言词和担当中得以实现。正是世界历史民族和世界历史人物的交替构成了世界历史的恢宏行程。

尽管黑格尔认为，一个是那个“观念”，即世界精神；另一个是人的热情共同构成了世界历史的经纬线，但是，两相比较，前者是理性，是精神，是观念，是普遍性的存在，后者是特殊，是现象，总是呈现出纷争和对峙。那个普遍的观念却并不卷入对峙和斗争当中，卷入是有危险的。精神始终留在后方，在背景中，不受侵扰，也不受侵犯。它驱使热情去为它自己工作，热情从这种推动中发展了它的存在，因而热情受了损失，遭到祸殃。黑格尔把热情和理性之间这种支配和被支配的关系图景称为“理性的狡计”。

与维科对“历史哲学”的创始相比，黑格尔取得了很多进步。第一，黑格尔把历史叙述的立足点挪到了现在和当下，因此，他感兴趣于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和他们在做什么的民族，对于仍然停留在诗歌和稗史阶段的民族，黑格尔称之为观念朦胧的民族，是不在他的历史哲学考察范围之内的，显而易见，黑格尔历史哲学的重心向现代挪移了一大步；第二，黑格尔用完美的论证和丝丝入扣的逻辑分析叙述了他对历史行程及其内在机理的理解，这与维科用一个又一个片段式警句以及大量借用别人的观点所建构的“历史哲学”，也有着不小的区别。黑格尔在论述中，批评性地回应了康德有关人是目的著名论断，分析了卢梭关于人类自然状态的设想，因而显示出其对话前人，超出前人的理论修养。

然而。黑格尔历史哲学有着无法回避的问题：

第一，剪辑了人类历史，剥夺了历史的人性，重新为历史披上“神性”的外衣；

读完黑格尔有关“理性的狡计”哲学阐释后，感觉功能稍微正常的人应该会有一种后脊梁骨发冷的感觉。在幽深的角落处，理性正在打量着上位、下位的人们，随时准备撤换，以便实现交替。在黑格尔笔下，历史就是一种目的，就是神的计划；

第二，构建的是“解释史学”，以“现在”为依归。

黑格尔历史哲学的硕大剪刀，裁剪了人类历史上发生的种种史实，拼接成一幅壮美的历史蓝图。这幅历史蓝图，解释了人类的既往，称颂了人类的现在，然后似乎拜倒在普鲁士国家的现状下。在黑格尔看来：景象万千，事态纷纭的世界历史，是“精神”的发展和实现的过程，这个形式上绝对的原则把人类带到历史的最后阶段，就是 我们的世界 ， 我们的时代 。

尽管马克思恩格斯从黑格尔的字里行间最终读到了革命的意愿，即通向未来的诉求，但是，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解释世界特点，非常明显。

第三，简单的还原，将丰富的历史事变建构成精神的计划和远行。

黑格尔历史哲学的逻辑是丝丝入扣的，然而如此精到的历史哲学是以霸道的历史计划和历史目的为中心线索的，丰富多变的历史因此成为单色调的高大上的世界精神游乐场。

第四，忽视普通民众普通生活对于世界历史发展的基础价值和意义。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花费了很大的篇幅说明世界历史个人或世界历史人物 对于世界历史走向的意义，认为这些世界历史个人或世界历史人物从内在的世界精神中获取了个人生命的动力，使得世界历史发展好像成为他们的事业或他们的作品。

黑格尔甚至愤怒于普通民众不能理解世界历史人物与世界历史计划或目的相连接的特殊品质，仆人们因为伺候英雄的吃喝拉撒睡，看到英雄凡人的一面，而产生“仆人眼中无英雄”的认识效果。在黑格尔看来“那不是因为英雄不是英雄，而是仆人只是仆人”。应该说，黑格尔对于历史人物的透视有他独到之处。但是，他没有看到被他神秘化的世界精神，其实是一点也不神秘的，它所表达的是普通人的吃喝拉撒睡日常生活以及为满足这些日常生活需要而展开的生产活动、文化活动和政治活动的过程和规律。英雄人物之所以是英雄人物，是他们对自己身处的时代民众的诉求以及这种诉求得以满足的过程和规律比普通的人们看得清楚，把握得准确，并能够带领同时代的人们找到满足共同诉求之路。

黑格尔也不看好“一人一票”的现代民主。他说：“波兰国会中规定：不论通过任何政治方案时，都须得到每一个议员的同意，就是因为这种自由，波兰才招致了亡国的灾祸。” 因为在黑格尔看来，国家组织这个问题乃是一个高深的学术工作，而不是人民的工作。

即便如此，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仍然是人类认识历史路途中的一座丰碑。列宁甚至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在黑格尔那里，已经有了萌芽。 rR0qhH9xs3pxFEvKuOir7HvADdEKdTWr83KM6ulqEKGfY8u7qUh0ffiV9zumKO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