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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的乌鸦

2002年9月初,我第一次去印度。刚到印度,就见识了印度的乌鸦,其数量,其气势,其逍遥自在,都是我前所未见的。

抵达印度首都新德里的头一天已经很晚,我们几个同道的公费访问学者在大使馆教育组的办公室里凑合了一宿,就睡在教育组坚硬、宽大的办公台上。第二天醒得很早,参观大使馆的念头一起便毫无睡意,赶紧爬了起来,似乎再晚机会就没了。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我们头天晚上飞机晚点,半夜才到(实际上已经是当天凌晨,北京时间差不多到4点钟了),加上接机的车晚到,到了大使馆天都快亮了。我们也没地方安排,所以只好当晚住在大使馆里。大使馆教育组的负责人W先生说本来大使馆是不能留人的,但由于那天晚上情况特殊,大家只好先住下了。不光我们这些公派的可以住,连自费观光的青年女子X也可住下。想想德里的治安状况,这个恩惠对小X该是多么的重要。

W先生是个很随和的长者,已经61岁了。他本来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当时延长一年,就要退休回国了。他是教育部派来的,负责教育口子。实际上,教育组就W夫妇两人负责。不过当时W夫人不在,回国探亲去了。中国派往印度的留学生和访问学者数量极其有限,所以不需要那么多人手,负责机构的级别也不高。别的部门级别较高,人员配置也较多,如文化处,负责人是参赞衔。商务处恐怕也是如此,武官处就更不用说了。

另有一个头年公派在印度访学的K也没走。W先生说K住得太远,现在回去不安全。再一个,他第二天还需要K去跑腿——陪我们去印度文化关系委员会(ICCR)报到,然后还要帮我们落实暂时的住处,等等。所以他要K干脆也住下。我们五个男女就在W先生客厅里和办公室的沙发与办公桌上凑合了一宿,头顶风扇呼呼狂转。当晚我感觉到自己都没怎么睡,大约天快亮时才睡着。

参观大使馆本来是头天晚上X的提议。她是天津人,20来岁年纪,单身,年轻貌美,开了个瑜伽馆,据她自己说挺赚钱的。她此次是自费来印度学瑜伽的,本来不需要跟大使馆打交道。她之所以能在大使馆借宿,纯属偶然的运气。她跟来自甘肃的访问学者M和来自北京的D等人在北京机场就已互相熟悉,下了飞机搭了大使馆的顺风车,再顺便借宿使馆。她也不想错过参观大使馆的机会。

但第二天6点多我醒来就发现X小姐、M和D已经不在。一问仍在沙发上朦胧的K,说是出去散步了。他们其实就是为了看看大使馆。我也想看看大使馆,就赶紧动员K与我一块去。恰在此时,这里的主人W先生从里间闪出,及时地阻止了我们。

W先生说别去了,大使馆不让随便乱看,否则要受批评。

我虽然泄气,但也只好同意。不过,我对W先生说我想在他的房门口站站,绝不走远。W先生同意了。K躺在那儿继续睡觉。

大使馆里静悄悄的,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看来都还没有起床哩。

我在教育组那排房前和周边溜达了几个来回,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这大使馆真够大的,建筑一点都不密集,空地很多,到处是树和草坪,还有不少菜园子。中国驻印度大使馆看上去就像个公园,非常漂亮。据说中国大使馆是德里使馆中面积最大的。还是据说:北京的印度大使馆也一样。这都是中印友好时期的相互馈赠。

在印度的第一个早晨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觉得新德里的空气似乎比广州好一些,比北京也不差。

不过,煞风景的是有许多乌鸦在天空中盘旋,足足有二十几只围绕在教育办的门口,在我的头顶呀呀乱叫。房前的树上也栖息了大群的乌鸦,都在呱呱地叫个不停。

中国人对乌鸦没有什么好感,觉得它是不吉利的象征,会带来霉运或噩运。因此,中国人听到乌鸦叫会觉得晦气。我倒不认为早晨遇乌鸦会败坏一天的运气。杜甫说“自断此生休问天”。辛弃疾拿去借用,调整了排列顺序,改为“此生自断天休问”。这不是剽窃,而是后辈对前辈的欣赏和赞同。可见他们是同路人,且都不迷信。我也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很赞成他们二人的观点。我平时不算卦,没什么忌讳。但这些乌鸦的叫声实在难听,让人讨厌。我对乌鸦已经够宽容,但从内心深处很难喜欢它们。我觉得,就凭这恶劣的叫声这一物种也难以得到人类的青睐。对于迷信、讲究的中国人来说,就更不用提了。乌鸦不是美丽的动物。丑陋的东西咋会博得好感并被人认为吉祥呢?

看着远远近近漫天飞舞的乌鸦,我的感觉是:这新德里乌鸦可真多。难道印度人会喜欢它们?

后来在印度有更多的场合领略到它们的风采,竟然也对它们习以为常了。

德里是首都,是大城市,而外地,小地方,或野外,则乌鸦更多。从数量上来说,乌鸦在印度的鸟类中是不是排第一位呢?

第一天抵达印度后,我首先收获的是对乌鸦的印象。

我后来去了印度的南方,在Kerela邦的圣雄甘地大学驻足,一气儿生活了4个月,到2002年圣诞节前才离开,重返德里。在此期间,我一直住在甘地大学的招待所。甘地大学没有教工宿舍之类,学生宿舍也没几间房,且远离教学与行政区。校领导的两座公寓更是几乎独立于校园建筑群之外,在校园偏僻一角。下班后,整个大学人去楼空,罕有人迹。招待所也很少有人住,甚至长期由我一人独占,所以我长期尽享孤独。从上午9点多钟到下午4点多钟,是印度人上班的时间。其余时间很少有人待在学校。节假日更不用提,一般情况下谁也不来学校。我常常感觉偌大的校园好像就我一个。在校园散步,很难碰到人,倒是经常碰到各种动物,包括各种鸟类。

与我打交道最多的,可能是那里的鸟类。造访我最多的,似乎就是乌鸦。

德里的乌鸦

德里街头乌鸦与鸽子平分秋色

大军

翱翔

街头降落

孟买的乌鸦

甘地大学招待所处于大学行政区和教学区,但位置较偏,平时就很安静。我在入住大学的招待所一个月之后搬了一次家,从底层门边的那间房子搬到了里面的最高层。那间房子在整个大楼的西南角,地势很高,视野也非常开阔。那是一间比较大的房子,位置也比较好,是经理巴布特意为我安排的。它朝西有一个阳台,阳台面向一大片开阔地。由于小招待所本来就在一个小山丘上,而那间房的地基又是山丘的最高点,所以能看很远,甚至十好几公里外的景色都能看到。傍晚和早晨我喜欢在那里观景,校长等人的寓所和行政大楼,以及校外很远的民居和种植园都尽收眼底。有时候,早晨幽谷里雾霭缭绕,远处树林、民居若隐若现,显出一种朦胧美,倒也富有诗情画意。

房间的南窗正对着一片丛林。那些树木很高大,枝叶繁茂,似乎密不透风。几株大树的枝叶将我房间的窗口笼罩得严严实实,一些枝杈差不多都伸进了窗户。那些大树上每天都栖息着成群的鸟儿,群鸟每天都叽叽喳喳在我的窗口叫个不停,煞是恼人。我开头很不习惯,因为一大早就会被它们吵醒,中午想睡个午觉也不得安生。因为鸟太多了,仿佛全世界的鸟都赶到我的窗口来聚会似的,让我不胜其扰,赶也赶不走。但后来我逐渐习惯了,不再讨厌它们,也不再赶它们,与它们做到了相安无事。实际上,我拿它们也没有办法,只好容忍它们。时间长了就不再觉得它们的叫声是噪音,也不会因此而影响休息了。

由于那些鸟儿常常离窗口近在咫尺,简直是触手可及,所以我能就近细致地观察它们。有时无须挪动,躺在床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多好的观察自然的窗口啊!难得极了。我常常这样赞叹。

早晨鸟儿最多,叫得也最欢。我发现早晨常常是各种鸟类齐集,婉转鸣唱,像歌咏比赛似的,真热闹。它们带给我的感觉越来越好。

我常常能看到非常美丽、非常稀奇的鸟类,有的堪称珍禽。一天早上,我看见了一只翅膀为蓝色的小鸟。它蓝色的翅膀镶着黑边,带有白线,非常好看。不过它嘴巴挺大的,脑袋也不小,头部至少占身体的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二。我还曾看到一只全身绿色的小鸟,也非常漂亮,一眨眼不见了。不过,这里最常见的鸟类是乌鸦。有时在我的窗口聚集的甚至全都是乌鸦。这里的乌鸦及其他鸟类都不太怕人,其他动物也是如此。我还是首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乌鸦。

乌鸦的叫声很大,其难听的鸣叫有时完全盖过了其他鸟类婉转、清脆、优美而温存的鸣叫,显出一副占据主流的自信和自得,显得好像只有它们存在似的。乌鸦的声音粗暴而沙哑,完全是一种聒噪,令人讨厌,一如它自身的丑陋,但比其他鸟叫往往传得更远。它们比其他鸟类更胆大,似乎一点都不怕我,怎么赶都赶不走。有时我拿相机对着它们近距离拍照它们也不怕。我曾在甘地大学我的宿舍的阳台上和窗户后面给造访过我的乌鸦拍过几次照,也曾在孟买最繁华的闹市区给一只城市户口的乌鸦拍过一次照。近年来在印度各地也不少给乌鸦拍照。

乌鸦好似造物主漫不经心的产品,做工相当粗糙,毛色难看而单一,相貌相当丑陋。大多数乌鸦属于灰黑色,体格健硕者翅膀的羽毛铮亮发蓝。它一袭黑衣,目光阴冷、邪恶,望之令人胆寒发怵,避之唯恐不及。的确不像什么好鸟!至少不可爱,声音又那么凄厉,望之、闻之难免给人以不祥的感觉。然而,切近观察,我发现乌鸦称得上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鸟类。它的样子固然难看,但是很贼,一副智商很高的样子,且充满自信,并不显得那么呆头呆脑。

不得不承认,乌鸦还自有其独有的某种风度或风格呢。

乌鸦或许自认为是成功者和征服者吧。要不,它哪来的信心爆棚的良好感觉?

然而,在某个国家或地域乌鸦多或许是生态环境好的表现。印度人对乌鸦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感,也没有什么忌讳。印度基本上没人捉鸟,所以鸟类很安全。印度人似乎不把任何鸟类看作猎杀、捕捉的对象,不是见到一只鸟就想到怎样捉住它把它吃掉或卖掉赚钱。在印度,我没发现有人拿鸟当宠物养,我也没有发现任何鸟类买卖的市场,没见到拿鸟当食物卖的餐馆。因而,印度的鸟类与人类能够相安无事。印度的鸟儿,包括野生动物,是非常幸运的。

从我的住室俯瞰甘地大学

窗外

雄踞屋顶

活雕塑

1998年夏,我陪一个当老板的同学在郑州与人谈生意,主要是考察一些濒临倒闭的制药厂。老同学赚了大钱,要投资,想购买一个制药厂。一次,在某药厂的购买谈判结束后参观厂区时,我看到前面一只绿色小鹦鹉,似乎起飞艰难。我小时候培养的某种恶习驱使我跑上前去,将它捉在手中。但它的挣扎和爪子的抓挠让我感到了极大的不自在,不由得松手将它放了。但一位老板,那个厂子的拥有者,却不顾身份和体面,冲上前去,一阵忙乱将鸟捉住。我不由得恼火地试图喝止他:“放了它!”但他根本不予理睬,仿佛压根儿就没听见。他手拢着鹦鹉,边喘息着边得意地说:“一大早捉了只鹦鹉,值钱着呢。这回也没亏!”他无意中透露出他对我们因谈生意耽误他睡懒觉而心情很不快活呢。那副嘴脸,那个语气,让我终生难忘!

那只鹦鹉可能是某富贵之家的宠物,不知怎的逃脱牢笼跑了出来,被我们撞见,又重新落入那个老板之手。我当时也在想,反正这只小鹦鹉难以逃脱这种被捉的命运,被这个阔老板逮到当宠物养也不是件坏事。郑州并不是一个适合鹦鹉野生放养的好环境,被捉回去当宠物养或许对它更有利吧。想到这儿,我便释然了,心中的不平和脸上的不快也就很快消失了。但那位老板和他的同类却让我实难产生好感,也实难让我放心。

印度真的堪称鸟类的天堂,也是野生动物的王国。印度乌鸦的自信是否源自于此呢?或者说源自一种安全感呢?

甘地大学所在的地区有一个著名的潟湖,面积很大,在科钦有一个出口,与阿拉伯海相通。这个潟湖是著名的旅游胜地,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度假,也吸引了来自北方或外国的各类鸟儿飞来过冬。在一个著名的度假村附近,印度政府专设一个由国家拨款特建的鸟类保护地,就像老虎保留地和大象保护地一样。我曾与几个印度、尼泊尔和我国藏族学生在那里划船度假时游览过。我发现那个鸟类保留地根本名不副实,形同虚设,或者说没有必要。因为保留地内与保留地外没有区别,鸟儿一样多,一样安全。不过,那个保留地还真的收费。这让我很是不爽,跟卖票的理论一番,要求免票,但无功而返,终于不得不买了票。几个学生袖手旁观,不知所措。因为发现内外无甚差别,我大呼不值。那里面就是树木多些,鸟儿并不比外面多,你也没法切近观察。我大踏步地带着几个小年轻穿园而过,一路上免不了愤愤不平地谴责着保留地的不合理收费,颇有些喋喋不休。这保留地其实是专门给人设的,像个空城计。你不进去不会感到失去什么,也不觉得吃亏。进去了反而会有吃亏上当的感觉呢。不过,只要鸟儿没有吃亏上当、没有被关受害就行。

有了足够的自由和安全感,自信、自爱和自尊就会油然而生,从容不迫就会不期而至,美丽和优雅可能就会成为举手投足的简单挥洒而非刻意的装扮和表演,任何动物都不例外。那些丑陋、愚蠢的乌鸦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印度似乎成了乌鸦的国度、乌鸦的天堂。我有时想,印度政府干脆把乌鸦改为国鸟算了,干嘛选孔雀?

在我看来,那些喜欢猎杀野生动物的人和吃鸟的人因其残酷的猎杀和贪吃实难归为人类。

北岛诗云:“乌鸦,这夜的碎片,漫天飞舞。”

和平共处

密密麻麻的栖息

守望者

装神弄鬼

自信

傲慢

沉着

腾飞

展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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