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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洪武帝御驾归西 建文君密谋削藩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崩于金陵,留遗诏曰——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讣告四出,天下缟素……

是月下旬,北平府。

此间正值北平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眼下正是申时,北平城内大街小巷空空荡荡,人们大都窝在自家院子的树荫下打着盹儿,期盼着黑夜早些来临,让被炎日炙烤了一整天的大地能稍微凉快一些。这时分外头烈日当空,通常不会有人走街串巷。只有等过了酉时,路面上才会有些行人。

忽然,城南丽正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正蜷缩在城门洞内打盹的小卒们被响声惊醒。就在众人尚揉眼伸懒腰时,一辆马车已在数十骑士的簇拥下穿过城门飞驰而去,只在黄土路上留下一片凌乱的马蹄印和两道平行的车轮痕迹。

“咦!刚才过去的不是王爷的辂车么?”一个小卒惊奇地叫道。

“怎么可能!王爷几日前才南下,眼下应刚到京师才是,怎会折返回来?”一名小旗服饰的军校立刻驳道。

“二狗子没瞧错,抹金铜凤头、如意滴珠板、红漆轮辐,车身还挂着白绢儿,不是王爷的辂车又是什么?”

“是王爷的辂车,错不了!”不一会儿,其他士卒也嚷起来,一致认定方才过去的就是亲王专用的辂车。

见大家众口一词,本来信心满满的小旗顿也犯了迷糊:“真是王爷的车?可王爷不是进京奔丧了吗?怎会这么快便返回北平呢?”

……

把守丽正门的兵士们没有看错,方才过去的正是燕王朱棣的辂车。朱棣当然没有注意到车外的这些门卒,此时的他,正为近日来的连番惊变忧心不已。

朱棣今年三十九岁。洪武三年,年仅十一岁的他被封为燕王,十年之后就藩北平。其时大明开国未久,故元朝廷北遁塞外,仍具有相当实力,且一直觊觎中原。北平作为元代故都,边防根本之地,地位至关重要。朱棣自打进入北平那一天起,便与秦、晋等其他就藩边塞要地的“塞王”一起,担当起了戍守边疆之责。而这位年轻的王爷也确实不负重托,把这个塞王当的是风生水起。洪武二十三年与洪武二十八年,朱棣两次率军出塞,均大获全胜,一时声名鹊起。随着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㭎相继薨逝,朱棣以皇四子身份位居诸王之长,亦被朱元璋视为北方柱石。就在上个月,朱元璋还下敕旨,命朱棣节制诸军出塞,备卫开平。正当朱棣整治兵马,雄心勃勃地准备再大干一场之时,京师竟传来噩耗:自己的父皇,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已于本月初十驾崩!

接到讣告,朱棣失声痛哭,当晚便轻装简从,南下奔丧。谁知车驾行至淮安,朝廷却遣使颁来一份敕符,除告知皇太孙朱允炆登基之事外,还带来了命其不得进京的新旨意。先帝既崩,新君却不准诸位皇叔进京奔丧,这让朱棣如何忍得?不过圣旨不容置喙,且先前与讣告一同送达的遗诏中也确有“诸王临国中,勿至京师”的话语。饶是朱棣满腔疑虑,也只能中途而返。而在回北平的路上,朱棣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此时的他,急需要一个人来替其解开这诸多迷惑。

“王爷,庆寿寺到了。”车门外飘进一阵尖细之声。朱棣一愣,方觉车驾已停。他起身弯腰,打开门钻了出来,已在门外候着的燕王府副承奉内官黄俨忙上前侍候。朱棣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着皂色常服、身披黑条浅红袈裟的枯瘦老僧,正独自站在寺门前台阶下迎候自己。

朱棣急忙上前,双手合十对着老僧行了一礼道:“暑气正重,道衍师父门内迎我便是,何必当此烈日,倒叫我着实过意不去。”

道衍双手合十道:“王爷言重了,贫僧常年于屋内打坐修行,虽是暑日,偶尔出来却也无妨!此地炎热,王爷劳顿之躯,还请移驾禅房叙话。”

朱棣心知其意,便不再寒暄,随着道衍直至后院禅房。

道衍禅房不大,却独成一屋,周围并无其他建筑。二人进屋坐定,一个小沙弥进来小心奉上两杯茶,便又轻声退出。朱棣的心腹爱将,燕山中护卫副千户朱能将门带上,于屋外警戒。

房内静寂下来。朱棣啜着茶,心中还在理着这诸多疑惑,一时并未开口。道衍则一手捏动着佛珠,于旁静静等候。

道衍本姓姚,苏州府辖下长洲人,前元至正十二年便出家为僧,至今已有四十六年。虽身入佛门,道衍却不是拘泥于佛家一脉之人。相反,他于元末明初之际求学名山多年,不仅通晓儒、释、道,亦对相术、兵家多有涉猎。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马氏去世,诸王赴京奔丧,遭遇丧妻之痛的朱元璋便令选高僧随侍诸王,为马皇后诵经祈福。道衍受僧人司左善世宗泐之荐,侍于燕王。

道衍初逢朱棣,观其面容,只见其鼻梁高挺,额骨中央高耸、形状如日,此正《相书》中所谓之帝王之相,便心生惊奇。待二人接触,道衍发现这个燕王文武之才兼备,言谈举止间稳健从容,尽显丈夫本色,且度量恢廓。有了这么个印象,他断定其乃不世之雄主,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本来,高僧侍王只为诵经。但道衍一直胸怀大志,其之所以应征,就是想趁此机会寻一雄略之主,辅佐其建下赫赫伟业,从而也成就传世美名。早在入选之前,他便听闻诸王中以燕王才略最佳,故专门托宗泐将其推荐给朱棣。

朱棣本也是有满腔抱负之人。到北平这座塞防重镇就藩后,他更是雄心勃勃,欲有所作为。这两年来他礼贤下士,不断招揽英杰。这一次,朱棣还以为道衍不过是佛法高深,孰料详谈后发现其竟身负经纬之学,他当即如获至宝。道衍一到北平,便当上庆寿寺住持。朱棣对道衍十分敬重,倚为腹心谋臣,平日遇有难事,便与他一起商议,两人明为主臣,实则师徒。如今遇此大变,朱棣岂能不找这位师父讨教?

过了半晌,朱棣方开口问道:“近日之事,大师可都知晓?”

道衍徐徐道:“先帝遗诏,王爷南下次日贫僧已在世子处看过,今上敕符王爷亦先遣人告知,以贫僧冷眼观之,这一诏一敕,其中大有深意。”

“愿闻其详!”朱棣顿时精神一振,忙坐直了洗耳恭听。

“以贫僧所见,此中疑点有三!”道衍压低声音道,“先帝于本月初十升遐,十六便入葬孝陵,先后相隔不过七日。历代帝王丧仪向来隆重,今上于先帝葬礼如此匆忙,这岂是人伦之道?其二,遗诏之中,有命诸王毋至京师之语。但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大行,王爷与诸位已就藩的亲王均有回京奔丧,当时怎么没有毋至京师的话?且父丧子归,本是天理人伦,即便是臣子,倘遇双亲亡故,尚需丁忧归乡,守孝三年,何况皇家?先帝素重孝道,又岂能出此夺情之语?其三,遗诏提到‘王国所在文武吏士,俱听朝廷节制,唯护卫官军听王’,这便是要夺了诸王节制军队之权。藩王统领诸军,本就是先帝所创,岂会毫无风声地便行废止?且即便要废,先帝在世时一纸诏书便是,诸王身为皇子,又岂敢不从?再说,上月先帝还有敕旨,命王爷统领燕、辽官军出塞,这哪里又是要废藩王统兵之权的兆头?遗诏中所言,岂不离奇?”

道衍娓娓道来,朱棣细听之下大有醍醐灌顶之感。其实以上种种,朱棣这几日也有想过,但因连遇惊变,一向稳重的他也未免有些失了方寸,且加上连日车马劳顿,故一直未有机会理清罢了。道衍的这番话,使其缠绕心中多日的疑虑终于解开。但是,明白过来的朱棣却丝毫没有解脱之感,相反,却在炎炎夏日里感到凉意沁心。许久,他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依师父所见,这份遗诏是……伪诏?”

“伪诏谈不上,历代帝王遗诏,多由继位之君或顾命辅臣所制,倒也无人指其为伪!不过若贫僧所断不虚,先帝遗诏十有八九非其本意!”

“那也是矫诏!”朱棣愤然道,“连本王奔丧也要拦阻,天下岂有此等道理!这必是奸人蛊惑今上,愚弄天下的伎俩!”

其实朱棣心中明白,能发此遗诏,最终还得自己的大侄儿——新任天子朱允炆亲自决定。不过他素来谨慎,即便明知此乃绝对隐秘,也不愿直接“构陷”今上,无奈之下只好拿所谓的“奸人”出气。

道衍久侍燕王,熟知他的性格,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反驳,过了片刻方道:“此事既已明了,不知王爷将做何打算?”

“朝廷既已下旨,我又能如何?”朱棣苦笑道,“就算遗诏是假,我无凭无据,难道还能抗旨不遵?”

“王爷错了,遗诏真伪其实并不重要,最要紧的是朝廷,也就是当今圣上对诸藩的态度!”道衍三角眼中精光一闪,口中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本还在失落中的朱棣心中一惊,忙又打起精神,静待下文。

“王爷请想,新君刚一登基,便匆忙安葬先帝,并以遗诏之命阻诸王会葬,究其原因,必是皇上年轻望浅,怕各位叔叔借机发难。而收诸王统兵之权,则是对诸王已不信任,借此机会削其实力,以防藩王日后以兵相挟。王爷身为诸藩之长,又数次统军出塞,屡立功勋,恐怕最为朝廷所忌惮者便是您啊!”

朱棣越听越惊。就在数月前,他还是国之重藩,北军主帅;而如今父皇一死,他却转眼间成了朝廷心腹之患。这种角色之间的巨大落差,把这位战场上驰骋纵横的王爷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阵,他方不自信地说道:“师父神算,不过朝廷毕竟只是削了我等统兵之权,也不见得还有别的举措,且今上素来仁孝,诸王均为其亲叔,如今兵权既削,应不至于再加为难吧?”

“王爷所说也有道理。贫僧所言亦只是揣测而已,皇上心意到底如何,贫僧也不敢妄下断言,只能静观其变罢了,只是王爷以后需愈加谨慎,切莫落了口实于人。还有……”说到这里,道衍忽敛了笑意,压低嗓音道,“京城那边儿,王爷可暗中捎封密信过去,请他务要将皇上心思打探明白。”

朱棣一愣,继而面露犹豫之色:“此非常之时,贸然请他相助,会不会给他带来祸患?”

“王爷多虑了。如今正逢大变,京内打探消息者不知凡几,皇上又方登基,百事芜杂,哪有工夫关注到他?”

朱棣见道衍一脸自信,又思忖片刻,方重重点了点头。

金陵乃江南第一名城。前元至正十六年,朱元璋率军渡江,一举攻下当时还叫集庆的金陵城,并改名为应天。此后,朱元璋以此城为根基,东征西讨十余载,终于一统天下,创建大明。洪武十一年,应天正式被定为大明京师。金陵本就是六朝古都,大明建都于此数十载,更使得这座城人文荟萃、商贾云集,逐渐成为天下第一大城。若在平时,数十万天子脚下的臣民或公门当值,或开铺经商,或走街串巷卖苦力、访亲友,把这块金粉之地烘托得是热闹非凡。但眼下,这座城却略显冷清,大街之上车马匆匆,酒肆茶楼客源寥寥。前些日子,坐了三十一年龙廷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龙驭上宾,整个京师瞬间安静下来。虽然太祖遗诏中仅让臣民服孝三日即可,但皇城外的百姓们仍不敢过于放肆。而平日里寻欢作乐的官员勋戚们,此刻更是谨慎,除了去衙门当值,便待在家里闷头不出,唯恐因贪这一时之欢,被科道言官或官场宿敌抖搂出来,毁了自己的名声和前程。而在坐落于东城的皇宫内,大小内官和都人们,连走路都踮起着脚跟,小心翼翼到了极致。

此时,在紫禁城外廷的武英殿内,大明天子朱允炆正与心腹重臣齐泰、黄子澄商议着纷杂政事。

朱允炆今年二十二岁。洪武二十五年,他的父亲懿文太子朱标英年早逝,半年后,年仅十五岁的他便被立为皇太孙。前些天,皇祖父朱元璋驾崩于西宫,朱允炆大哭于地。在一众文武劝进之下,他于朱元璋下葬孝陵之日登基为帝,改元“建文”,并尊谥朱元璋为高皇帝,庙号“太祖”。

作为大明王朝的第二任天子,建文丝毫没有继承其祖父杀伐果断、坚韧不拔的气质;相反,这位以诗文见长的年轻皇帝,有着与其瘦削身材相似的柔弱性格。优柔寡断、缺乏定见是他最让太祖不满意之处。不过好在建文深受儒家熏陶,学问与品性都是一流,尤其是“宽仁厚道”“知书达礼”二节,更是为天下文人所称道,这才让一向极重“文治”的朱元璋放心将大位传给他。不过尽管满腹经纶,且早在做皇太孙时便已学习打理政务,但一朝登基,面对扑面而来的诸多国事,建文仍显得有些不适应,而一向为其敬重的齐泰、黄子澄二人则成为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

“黄爱卿,转眼就是七月,按制当行时享之礼,你等可准备妥当?”所谓时享,乃明代宗庙之祭礼,一年之内,每季首月及年终共行五次。黄子澄是太常寺卿,这祭祀之事乃其职掌,故建文此时问他。

“回禀陛下,一早就开始准备了,昨日臣与礼部、光禄寺会揖,已将此事商议妥当,并拟了个方略,请陛下圣裁。”黄子澄赶紧应答,并从袖中掏出一个奏本,毕恭毕敬呈给建文。黄子澄是洪武十八年的探花,入仕后又历任太子朱标与太孙朱允炆的伴读,学问文章自是没话说的,办事也是尽心尽力,甚得建文器重。现在黄子澄论职虽只是个正三品的小九卿衙门掌印,但要说到圣眷,其实已是满朝文武之首。

建文接过奏本,从头到尾仔细阅览了一遍,方合上微微颔首道:“朕看可以。不过此次时享乃皇祖父升遐后之首祭,务须郑重,万不可出现差池!”

“臣必仔细办理,请陛下放心。”黄子澄忙一揖作答。

建文伸手一虚扶,示意他平身,旋又将目光转向齐泰道:“齐爱卿,诸藩削除统兵之权一事可还顺利?”

齐泰是黄子澄的同年,本为兵部左侍郎。建文昔日便与他相熟,知其通晓兵事。朱元璋驾崩之后,建文因担心藩王权力过重,便与齐泰、黄子澄商议,以遗诏的名义收回各王统兵之权,并命齐泰督办此事。建文正式登基后,升齐泰为兵部尚书,与升任太常寺卿的黄子澄一起参与国政。

见皇上问话,齐泰忙躬身答道:“回陛下,此事一切顺利!据各省都司来报,诸王虽有不解,但因是先帝遗诏所命,俱都遵旨照办,现除各王护卫外,天下卫所已俱归朝廷所有。只是各王带兵久了,辖下武官多受其恩惠,恐还需调换一番,方可放心。”

“爱卿说的是燕王吧!”建文见事情办得顺利,心中一时大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二叔、三叔已先去世,诸塞王中,带兵久的也就只有四叔了。不过四叔是诸王之长,且此次回京奔丧,又被朕用敕符挡了回去,恐其心中会有不平。若是眼下便调换北平武官,四叔于朕误会恐怕更深,且其脸面上也下不来。依朕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黄子澄在一旁,见建文有松懈之意,忙奏道:“陛下所虑甚是,但燕王为诸王之长,且久镇北平,实力雄厚,虽不可操之过急,但仍需严加防备。”

严防宗藩亦是建文本人定下的调子,但他想了一想仍道:“黄爱卿所言确有道理。但燕王毕竟乃皇祖父之子,朕之亲叔,虽说昔日兵权重了些,但毕竟也是皇祖父给的。且先前遗诏一下,四叔也未有梗阻,仍将兵权交了出来。依朕看,他的心还是忠于朝廷的。如今兵权已收,爱卿仍要朕严加防范,四叔知道,岂能不生忧虑?外人若知,怕会说朕不顾叔侄之情,朕不得不慎啊。”

黄子澄与齐泰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均闪过同一个念头:这位皇上好是好,就是优柔寡断了些。黄子澄遂再禀道:“臣非离间宗亲,只是藩王之事,于我大明江山之稳固关系重大,臣虽愚昧,不得不斗胆进此言,还望陛下以社稷为重。”

建文帝皱眉不语,黄子澄见其脸上仍有几分犹豫之色,索性心一横道:“陛下可还记得昔日东角门之语?”

建文闻言浑身一震,一缕思绪不由飘回到了那个秋天……

那还是五年前的事。洪武二十六年八月,秦、晋、燕、周、齐五位王爷来朝,朱元璋在华盖殿举行家宴,朱允炆也出席作陪。去年夏天刚遭遇丧太子之痛的朱元璋见到五个儿子十分高兴,五位皇子自也是绞尽脑汁地专挑好话奉承父皇,席间众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片其乐融融之象。

酒足饭饱后,朱元璋对诸子笑道:“朕昔日东征西讨,戎马半生,何等痛快。只是登基以来,因要治理天下,不能像以前那般骑马上阵,实是人生一大憾事!你等久在外藩,统兵放马乃经常之事,倒叫朕这枯坐宫城的父皇羡慕得很哪!”

燕王朱棣坐在左首第二位,见父皇感慨,忙起身笑道:“父皇抚治天下,日理万机,岂是儿臣等可比?儿臣听说父皇在皇城中亦建有跑马之所。今臣兄弟五人难得同日进京,父皇何不带儿臣等一起出去遛上几圈,也让做儿子的在父皇面前显显天家子孙的尚武之风!”

“好!棣儿说得好,倒激起为父当年横刀立马的气概。”朱元璋哈哈大笑,随即侧身对朱允炆说道,“你也一起去见识下五位皇叔的骑术。你这孩子,还是像你父亲多过像朕,太文弱了些。”

“是!”朱允炆尴尬一笑,恭敬回道。

朱元璋走出大殿,坐上大凉步辇,朱允炆与诸亲王分乘小辇居后,一行人穿过大内,从玄武门出了紫禁城,又沿着北安门内大街行了一阵,才来到位于皇城西北角的跑马场。下了步辇,朱元璋径直走到马厩旁,抚摸着一匹浑身雪白的御马对儿子们笑道:“你等在外带兵,所骑都是千里良驹。朕这些马要说好看倒是不假,不过论马力恐就比不上你等的了。不过这些马体型相似,品种也都一样,随便选来差别也不会太大,正显你等骑术本领。”

此时五王已是摩拳擦掌,都想在父皇面前大大地露上一脸。皇命一下,五王便一齐上前,各自牵了匹顺眼的骑上。朱元璋早已于场边高台上坐了,朱允炆立于一旁。见各王已准备完毕,朱元璋一声令下,五匹骏马奔腾而出,马场上顿时扬起一阵黄沙。

五王都是带兵之人,骑术均有造诣。一开始时,诸王尚混在一起,待过了两圈,便分出了高下。晋王朱㭎此时一马当先,燕王朱棣以一个马身之差紧跟其后,在他俩后面的则是周王朱橚,不过与前面二王相比则有了数十步的差距;最后头的是秦王朱樉与齐王朱欂,已被三王远远抛在了脑后。

场上诸王奋力驰骋,场边的一众内官和侍卫也纷纷摇旗呐喊,把声势造得十足。高台上的朱元璋则紧盯着冲在最前面的晋、燕二王,似乎在判断谁能最后夺魁。一旁侍立的朱允炆则没有这份镇定。他在深宫中长大,又受其父朱标影响,好文而不尚武,于骑马射箭并不熟悉。今日难得诸皇叔比较骑技,此时场上又呈二王相争之势,他看得十分兴奋,若不是因朱元璋在场,且顾着皇太孙的身份,他真想像两旁侍从们一样大喊出来。

当跑到最后一圈时,场上形势起了变化。晋王朱㭎的马似因前面发力过猛,已渐呈不支之势,任凭朱㭎如何大呼小叫,连连挥鞭,速度仍是慢了下来。而燕王朱棣则一直稳健,此时又一发力,跨下御马一骑绝尘,竟把朱㭎甩在十步之外,第一个冲过了终点。本处第三位的周王朱橚也趁着三哥不支奋力赶上,以半个马身的微弱优势赢得次席,先前一直领先的朱㭎只落了个第三。待三人已勒马歇下,秦王朱樉和齐王朱欂才赶到终点,分列四五。

高下已分,朱元璋哈哈一笑,带着朱允炆走下台来,此时众王已至台下迎候。朱允炆一眼望去,五位叔叔战果不同,神色也是各异:秦王朱樉是皇二子,乃众王之长,此次赛马却落到第四,仅比七弟齐王略胜一筹,已是脸上无光。且秦王素来不得皇上欢心,曾一度被削去王爵,直到去年七月,因太子朱标去世,他为诸皇子之长,方被皇上开恩复封。常年惊惧下的这位叔叔早没了天潢贵胄的气度,此时更是一脸惊惶之色,生怕皇上一不高兴再加斥责;而晋王朱㭎则是垂头丧气,本来他一直第一,最后却被超了过去,仅列第三,脸上自然不好看;周王朱橚一脸兴奋,想来列居次席已让他十分满意;齐王朱欂倒是一脸的无所谓,本来五王之中他最小,排在各位哥哥后面也是理所当然,且朱允炆也隐隐听过,这位七叔似乎对酒色的兴趣要比兵马之事大得多。让他略感意外的是燕王朱棣,这位四叔本就神武,大前年带兵出塞一战而捷,获得皇上大加赞赏。今日在皇祖父跟前得了彩头,他应是十分高兴才对,而面前的朱棣却神色恬然,丝毫没有兴奋之色,仿佛此赛与己无关似的。这份定力与修养,不由让他暗暗称奇。

朱元璋心情大好,把几位皇子均夸奖了一番,又扭头对朱允炆笑道:“你无事之时,也可到此处练习马弓。我大明以武立国,将来你位列九五,切不能一味修文,忘了朕创业之基!”

朱允炆深受儒家熏陶,对“以武立国”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听得皇祖父谆谆教诲,仍恭敬答道:“孙儿谨记于心。”

见朱允炆俯首受教,朱元璋十分高兴,正欲再说几句勉励之词,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御马身上的鬃毛随风飘起。他眼珠一转,忽然笑道:“若论武功,自有你一众叔父,但谈到文辞,你向来擅长。朕有一上联,你来对如何?”

“孙儿敢不从命。”

朱元璋指着眼前御马说道:“就以眼前之物为对,朕的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朕不求你才比子建,七步之内对出下联即可。”

朱允炆来回踱了数步,回首对朱元璋躬身道:“孙儿已想出一句,正是‘雨打羊毛一片毡’。”

朱元璋默念一遍笑道:“不错,对得工整,不足七步便已得对,炆儿才学确实不凡。”

待夸完朱允炆,朱元璋又对朱棣笑道:“你马术冠于兄弟,朕已是见着,可不知近年来文辞功夫可有长进?方才炆儿已对一下联,你也对一句来,朕倒要看看你等叔侄谁的更佳!”

“太孙乃国之储君,宫里师父也都是名儒,学问自是比儿臣这个只会带兵的强。方才父皇一出对,儿臣已在想着下联,虽比不上太孙才思敏捷,但久思之下,也有了一对滥竽充数,权博父皇一笑。”朱棣欠身谦逊完,咳了一声道,“今日天气晴朗,儿臣方才见日光照于宫宇黄瓦之上,便得出了个‘日照龙鳞万点金’的下联,不知父皇觉得可行?”

“日照龙鳞万点金?”朱元璋品读片刻,忽然放声大笑道,“对得好!若说工整,此句与炆儿的‘雨打羊毛一片毡’可谓各有千秋;不过论气势,还是这句更好。天家儿孙,应有真龙气度,看来此次作对,炆儿还是逊了你四叔一筹啊!”

“父皇见笑了,此乃儿臣一得之愚,若论文采,太孙胜我这叔叔远了!”朱棣仍是态度谦和,微笑答道。

朱元璋哈哈大笑。众王中有的懊悔让朱棣独得了彩头,但见父皇如此开心,也都一起赔笑,唯独朱允炆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从马场出来已近傍晚。众王辞了父皇,从北安门出皇城回府。朱允炆侍候着朱元璋回乾清宫用完晚膳,方辞了出来。此时天色已黑,朱允炆却不想回东宫歇息。白天马场之事仍在脑海中缠绕不去,引得他一阵心烦。当下朱允炆屏退了一众内官宫女,独自一人慢慢踱步,不知过了多久,已走到东角门前。

东角门是奉天殿前的侧门。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后,便在东角门城楼学习政务。他走进城楼,见自己的伴读,翰林院修撰黄子澄仍在里面,遂笑道:“天色已晚,黄爱卿还在辛苦?”

黄子澄抬头一看,忙起身行礼道:“劳太孙费心,只是前几日呈上的启本中尚有些未加批阅,臣方才便想着择了出来,太孙回来再看也方便些。”

朱允炆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道:“先放这吧,今日心有些乱,怕没心思读,反正都不是急事,明日再批也无妨。”

黄子澄已瞅着朱允炆面带愁容,遂小心问道:“中午赴宴之前,臣观殿下心情尚好,不知宴中发生何事,致殿下忧心?”

朱允炆素来信任黄子澄,今日之事也正想找人参详,于是屏退下人,将跑马、对对联等事一股脑地全倒出来,末了方忧心忡忡地说道:“诸王俱是尚武之人,各拥重兵于一方,一旦陛下不豫,我年纪轻轻,又是晚辈,如何奈何得了他们?尤其今日我观四叔,文韬武略俱佳,颇有皇祖父当年之风。像此等强藩,若心怀异志,却不知有何良策可以应之?”

黄子澄心中怦怦直跳。藩王兵权过重,朝中有识之士早有忧虑,只是朱元璋信赖诸王,在此事上根本听不得人劝。洪武九年天下大旱,朱元璋下诏求直言,平遥训导叶伯巨当即上书,引历代藩王权力过重,祸及中央的旧事,请皇上限制诸王,削宗藩兵权。孰料奏疏一上,朱元璋勃然大怒,当即要将其处斩,后经百官苦苦求情,方才网开一面,只将其打入天牢。经此事后,朝中无人敢再提削藩。黄子澄当然知道削藩的好处,但他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因此平日对此缄口不言。今日皇太孙问及于此,他不能不答。思忖一番后,鼓足勇气道:“以臣愚见,宗藩过强,必生巨变,殿下问臣对策,臣以为只有‘削藩’二字!”

朱允炆没有回话,大厅内安静得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出来,黄子澄虽明知别无他人在场,太孙也不会将此事说出去,但仍不由得一阵紧张,头上顿时冒出汗来。

“爱卿说得很对。”朱允炆终于发话了,“只是诸王素为陛下信任,这藩又如何削得?”

见太孙支持削藩,黄子澄一颗心终于落地,胆子也大了起来,沉声说道:“陛下在世,这藩自是不可削。只是臣斗胆,陛下终有不在的一天,到时殿下再行削藩,则上应天命、下顺民心,必能成功。”

“理是这个理,但若到时诸王不服,滋生祸乱,却又该如何?”

“太孙既已登基,便为九五至尊!诸王均是臣子,若有不服,便是谋反!”黄子澄豪情顿生,声音也大了起来,“天下卫所,纵有归藩王节制的,但终归是朝廷兵马;天子下旨,他们谁敢不遵?诸王所掌,不过护卫军校而已。一旦有王谋反,陛下则明诏征讨。天子堂堂之师,讨伐乱臣贼子,焉有不胜之理?”

黄子澄一番慷慨之语,大大激发了朱允炆的信心,先前的忧虑与不快顿时散去。他疾步上前,一把将跪在地上的黄子澄扶起,动情地说道:“爱卿方才所说,俱是至理名言,我必牢记在心。只是真到削藩之时,还望爱卿助我一臂之力!”

太孙如此信任,黄子澄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即哽咽答道:“臣必不负殿下重托!”

……

“陛下!”黄子澄一声轻唤,将建文从往事中拉了回来。

叹了口气,建文方道:“黄爱卿说得是,宗藩不削,国无宁日,朕不可因叔侄私情而废国事。”

“吾皇圣明!”齐泰、黄子澄双双跪下赞道。

“既已定议,便不再更改。至于如何削藩,两位爱卿回去后商量一下,拿出个妥善的章程出来,既能削除祸患,亦不要激起祸端,前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万不能在本朝重演。”建文满脸郑重地说道。

“是!”

“此事事关重大,仅可二位爱卿知晓,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否则必引来滔天祸患!”

“是!”

待齐、黄二人走出大殿,建文感到一阵轻松,积压了多年的难题总算有了些进展。他站起身来,望着殿外的一片蓝天,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许久方自言自语道:“方先生应也快到京城了……”

太常寺位于洪武门外右侧,与左侧的工部遥遥相望。此时,在太常寺内的值房里,黄子澄正与齐泰激烈地争论着。

自从得到建文削藩的明确旨意,两人便夜以继日地为削藩之策详加谋划。经过数日的商议,两人已定下了“从速削藩、依次而行”的宗旨,只是在从谁削起的问题上,他二人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燕王为诸王之长且实力最为雄厚,削掉燕王,其余诸王必然丧胆,岂敢再生不臣之心?此乃一锤定音也!”齐泰慷慨说道。

齐泰说得不无道理,拿下燕王,诸王力量便减掉了一半。但黄子澄却自有忧虑,只见他缓缓说道:“尚礼兄说得是,只是燕王素来恭谨,从无不法之事;且其两次出塞,均获胜而还,于国家建有大功。如今无罪而削,又岂能服众?”

“非常之事,需用非常之谋!虽然燕王无过,但其久镇河北,威望素著,且燕、辽各地官军亦由其统率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若其生了异心,黄河以北,将不复朝廷所有!”齐泰仍在坚持。

“朝廷赏惩俱应有道,否则如何治理天下?无过而罚,又岂是圣天子所为?燕王实力虽强,但反心未显,贸然削夺,难挡天下悠悠之口啊。”黄子澄亦据理力争。

黄子澄与齐泰不同,齐泰办事干练,只要能达目的,并不在乎些许流言。黄子澄却是求全之人,在他看来,因削藩而损朝廷清誉并不是好局,他希望能有个十全十美之策,使鱼与熊掌可以兼得。

齐泰冷哼一声,将头伸到黄子澄耳边悄声说道:“当年高皇帝屠戮功臣之时可是有道?”

“尚礼禁口!”黄子澄吓了一跳,忙阻止道,“太祖之政,岂是你我二人议得的?切莫再出此言!”

齐泰也知道此事忌讳,方才不过是被黄子澄的迂腐劲儿逼急了,才蹦出这么句“大逆之言”来,此时亦知不妥,脸顿时红了几分。

黄子澄心知齐泰对削燕一事十分坚持,自己也劝不了他,便呵呵一笑道:“莫如此事暂且放下。听说方孝孺已进京,陛下十分赏识,这些天一直让其随侍左右。不如我等现在进宫面圣,顺带会会这位名满天下的希直先生?”方孝孺是海内闻名的大儒,洪武年间因被仇家陷害,被贬至汉中。建文久闻其名,刚一登基,便下旨召其入朝。

齐泰明白黄子澄这般说,知其是要将此事交于皇上决断。他也不愿再在此事上与子澄纠结,免得伤了二人和气,便起身笑道:“既是如此,我等便一起去瞻仰瞻仰方希直的风采。”

建文今日并未像往常一样在武英殿召见二人,而是改在谨身殿。二人进了殿门,便见一位身着九品绿色盘领右衽公服,约莫四十岁的清瘦男子面北而立,此人便是方孝孺了。待行完礼,建文笑道:“这位便是希直先生,前日刚到京城。本来朕早应引见给二位爱卿,不过知你等公事繁忙,所以耽搁了下来,今日正好见见。”

建文说完,方孝孺也转过头来,目光相对,齐泰与黄子澄这才看清这位一代文宗的真容。只见他面色枯黄,颧骨凸出,脸颊和眼眶都深深地凹陷进去,显是长年清苦所致;唯独一双眸子炯炯有神,瞳仁中迸发出灼热精光。这是一个坚韧不可夺其志的人!黄子澄念及此,敬意大增,遂对其拱手笑道:“久闻希直兄大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方孝孺忙还了一揖,谦逊说道:“实不敢当,两位大人乃国之重臣,孝孺汉中末吏,岂敢受大臣之礼!”

三人又寒暄一阵,建文方问道:“二位爱卿今日有何事?”

齐泰见殿内杂人过多,便含糊答道:“前些日陛下交代的事,臣与黄子澄已商议过了,现特来回禀。”

建文会意,一挥手,殿中便只剩下君臣四人,笑道:“方先生乃忠义之人,亦朕之股肱,两位爱卿不必瞒他,详细奏来便是。”

齐、黄二人见建文一口一个“先生”,便知方孝孺已极受皇帝信任,不日即将大用,便将削藩之议说了,并把所争之事也一并奏上,请建文亲自决断。

建文听后,沉吟半晌方道:“两位爱卿所言俱有道理,燕王之事,事关削藩大局,确需慎重。方先生有何看法?”

方孝孺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君臣密议,在感激建文信任之余,仍不免有些紧张。且此事关系重大,他思量了好一阵方才缓缓奏道:“臣常年居于偏僻之地,此等国家要事,以臣之微能,实不敢妄加评断。只是这几日随侍下来,臣见皇上敦儒修文,颇有大兴文治之意。文治之道,不外一个‘礼’字。燕王之强,实为诸王之首,先削燕王,确能震慑诸王,削藩一事必能事半功倍。不过燕王并无过失之处,若强行削之,于礼恐有不周,此确是两难。如此大事,臣不敢妄言,还需陛下亲决。”

方孝孺刚引出个“文治”,齐泰便瞅着建文微微颔首,后来方孝孺虽各列利弊,恭请圣裁,但齐泰已知皇上心意对己方不利,忙奏道:“陛下,燕王乃朝廷心腹之疾,若不速削,恐生大患啊!”

方孝孺徐徐又道:“齐大人之法固是捷径,但也有弊端。燕王虽无过错,但其内心毕竟不为人知,若削燕诏书一下,燕王抗旨不遵,兴兵造反,朝廷仓促间恐难应付。北平诸卫俱燕王旧部,如今虽权归朝廷,但将校都是燕王简拔,是否忠于朝廷尚不可知。若是北平诸卫归附燕王,恐怕河北顷刻间便会生灵涂炭,此事不可不虑!”

方孝孺一语中的,直指削燕之弊,齐泰顿时语塞。他千算万算,却偏偏没把这种局面算进去,一时之间倒也拿不出话来反驳。

黄子澄见状,忙趁热打铁奏道:“方先生所言极是。削藩之事,稳妥最为要紧。先除诸王,便是循序渐进。一旦诸藩俯首,燕王再强,也是孤掌难鸣!”

方孝孺的分析起了作用,建文被打动了。而黄子澄“求稳”之论更与其心思不谋而合。毕竟,一旦燕王被逼急了扯旗造反,诸王很有可能望风而从,那样必定天下大乱,这不是朝廷所愿意见到的。

建文用赞赏的眼光望了孝孺一眼,转向黄子澄道:“以爱卿之见,削藩大计应从何处开始?”

建文如此一问,黄子澄已知皇上赞同自己所见,不由一喜,遂将心中之计托出道:“以臣之见,可先削周藩。周藩为内地诸藩之首,封国开封位居中原,乃逐鹿天下之地。周王为燕王同母亲弟,两王关系素来亲密。周藩一除,燕王便失一臂,且河南重地在手,便可北遏燕山,燕王若想谋反,必然更加艰难。”

“不错,周藩若除,既减燕王羽翼,又可起敲山震虎之效。但师出尚须有名,朝廷又以何名目废除周藩呢?”建文又问。

“洪武二十二年,周王擅离封国赴中都凤阳,当时太祖震怒,将其扣于京师,两年后才放回。太祖在时周王便有不臣之心,何况今日?”黄子澄略顿一刻,压低声音道,“前几日皇上曾跟臣说过,周王次子、汝南王朱有爋密告其父与世子朱有炖意欲谋反,陛下可还记得?”

“朱有爋?”建文一愣,随即摆手笑道,“此事过于荒唐,朕特地查了玉牒,朱有爋是洪武二十三年生,满打满算也不到十岁,哪里懂得这些?应是下面奸人捣的鬼。”

“陛下!”黄子澄急道,“项托七岁知事、甘罗十二相秦,童子早慧也是有的。此事牵涉谋逆大罪且与削藩关联重大,陛下不可因汝南王年幼而不问啊!”

建文一阵沉默。黄子澄的意思很明白:这个节骨眼儿上冒出周王谋逆的事,无论真假,对削藩都是大有好处。只要将意欲谋反的帽子扣到周王头上,朝廷便师出有名。

良久,建文方以征询的语气对齐泰、方孝孺道:“二位爱卿意下如何?”

齐泰本欲除燕,却被建文否了,心中不免悻悻然。且既已用黄子澄之策,他也不便多言,便含糊道:“全听陛下意旨。”

方孝孺沉思半晌道:“此策可用,周王于太祖在时便有不轨之举,其心恐不臣于皇上,借此除掉,则削藩大计出师告捷。”

建文见二臣亦都赞同此事,便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便依此计而行。不过周乃大藩,其力虽比不上秦、晋、燕等塞王,但仍不可小视,怎么个削法而又不致祸乱,尚须妥善计较。”他最担心的是诏书一下,这位五叔便兴兵作乱。此时朝廷刚削掉诸王兵权,尚无其他布置,恐怕会措手不及。

黄子澄早已胸有成竹,欠身道:“臣已想过,此事只可智取。皇上可明发一敕,以胡患为名令曹国公李景隆率军北上巡边,同时暗下密旨,命其路过开封时将周王拿下。曹国公在洪武年间多次外出练兵,且与周王关系尚好,他在开封盘桓数日,周王应不会见疑。待其布置妥当,则明宣圣旨,速擒周王回京,则大事定矣。”

“李景隆?”建文眼中一亮。李景隆是开国元勋、歧阳王李文忠之子,朱元璋堂姐曹国长公主的嫡孙。太祖在世时,十分器重这位面貌俊秀的孙辈皇亲,太子朱标和建文本人亦时常到歧阳王府做客,与李家关系十分融洽。

此时黄子澄推荐,建文也觉得十分合适,当即挺身大声说道:“好,此事便付与李景隆。黄爱卿出宫后可先跟他透个风,顺便面授机宜。明日早朝朕便下诏,命他率兵北上!”

齐泰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建文决心已定,便又把头低了下去。 Cds8r1trjoerjWxoLjRsd4phpGGDPe55ziGvVkj4EQlmaX+S8WC1EHN4E4eNM1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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