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是中国传统的中秋节。两天前,永乐大发雅兴,邀翰林院词臣们于中秋当晚入宫共度佳节,其实,他这么做有深层用意。
去年中秋节时,正值天下大搜齐、黄奸党,京师内外一片肃杀,大家都生活在惊恐不安中,也没人有这度节的心思了。而现在战事已经结束,新君登极已有一年,所谓奸党也被肃清得差不多了,正是四海祥宁,天下一统。永乐便有意挑这个时候,命词臣们吟风弄月,打造一副君臣同乐的和睦景象。
中秋佳节,本应是合家团圆之时,不过接到诏旨时,翰林院自解缙以下,均是喜形于色。皇上不陪皇后和三皇子,不挑靖难功臣,不选九卿大员,却单单让翰林词臣陪侍,这无疑是天大的荣耀。陪侍人选有限,内阁七学士自然名列其中,其他的则只能由解缙遴选。经过一番周折,编修杨溥等十余人幸运入围。
中秋当日,所有入选词臣均早早在文渊阁候着。戊时二刻,乾清宫管事牌子江保过来传旨,言陛下已在乾清宫前的丹墀摆下筵席,命众人进宫侍候。于是众人忙整理好衣冠,一起穿过甬道,从乾清门入宫登殿。
宴会正式开始。永乐居中,解缙、黄淮等人分坐左右,其他人则依次往下围成个半圈。不多时,月饼和一应糕果酒水被奉上来,君臣们把酒当歌,欢声笑语,倒也十分快活。
不过好景不长,就在君臣其乐融融间,天空一片云飘过,将皓月遮掩起来。永乐见状,遂叹了口气侧身对解缙道:“看来你我君臣运气不佳。难得一聚同乐,却被一片云挡了兴致。”
“陛下勿忧,白日里尚是晴空万里,想来此云也待不了许久,不多时必会云散月出!”解缙忙作开解。
闻言,永乐忽然心念一动,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道:“话虽如此,但若在此坐等,岂非无趣至极?朕倒有个念头,素闻你善于诗词,你说这云遮皓月不会太久,不如便以月为题,凡过一盏茶工夫便吟诗一首,直至云散为止,也算为大家寻得一乐如何?”
一听这话,解缙一下子傻了眼。一盏茶工夫,他虽身为词臣之首,吟诗作赋自不在话下,但皇上这要求也未免太高了。若乌云一个时辰不散,那他便得吟出十二首诗,且首首都得和月有关。便是李白再世、杜甫重生,也难有这般本事!
他眼巴巴地瞅去,只见永乐一双眸子也正直瞧向他,神色间颇有几分戏谑之意。很明显,皇上这是拿他寻开心,故意出此难题。
解缙苦笑一声,恭敬地回道:“皇上之意甚善。不过臣才疏学浅,若真是一盏茶便吟一首诗。那便掏空脑袋,一时间也想不出这多好句来。”
“不行!”永乐摇头,“都说你才高八斗,不下子建,赋几首诗岂是问题?今日定要一展文采方可!”
“对对,大绅兄不可推脱!”
“学士快领旨吧,咱们都等不及了!”
永乐话音一落,一众词臣立刻也跟着起哄。原来解缙这人诙谐风趣,平日里经常理出些奇思妙语寻诸位同僚开心。众人被他捉弄多了,都憋着一口气也想捉弄解缙一回。无奈解缙才思敏捷,别人纵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难倒他的办法。今日永乐亲自出马,专给解缙设局,众翰林闻之莫不解气,想趁此机会让素以才学自负的解缙也江郎才尽一回,也好出出平日之气。
见君臣一起起哄,解缙自知不免,不过一盏茶一首诗那是肯定不行的。略一思忖,他嘻嘻一笑道:“既然陛下要考校诗词,臣身为侍读学士自是不可推脱。不过在座的都是翰林词臣,不如让大家一齐参与,如此可好?”
“依你之意,是要依次吟诗,逐个品评?”
“非也!”解缙道,“臣倒有个主意,既可考校诗词,还可打发时辰,且又高雅风流,陛下可否听之?”
“哦?是何办法?”
“依臣愚见,今日君臣同聚一乐,莫如效法魏晋风度,设‘流觞曲水’之局,若摊上谁,谁便以月为引吟诗一首。咏不出,则自罚一杯。此等罚酒作诗之法,高逸雅致,有如阳春白雪,正和今日宴会之意!”
解缙讲完,永乐果然来了兴致。所谓“流觞曲水”,便是选择一风雅静僻所在,文人墨客按秩序坐于潺潺流波的曲水边,一人置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游使其顺流而下,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饮之,再趁微醉或啸呤或援翰作出诗来。魏晋时,文人雅士喜袭古风之尚,整日饮酒作乐,纵情山水,清谈老庄,游心翰墨,作流觞曲水之举。而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当数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的兰亭修禊大会,书圣王羲之与当朝名士四十一人于会稽山阴兰亭排遣感伤,抒展襟抱,诗篇荟萃成集,由王羲之醉笔走龙蛇,写下了名传千古的《兰亭集序》。自此以后,“流觞曲水”名声大振,成为历代文人诗会时的最佳之选。
“此法倒确是名士风流!”永乐赞了一声,又皱眉道,“不过此处并无溪涧,却又如何设此‘流觞曲水’之局呢?”
“这不难!”解缙眨眨眼笑道,“所谓‘流觞曲水’,不过取其意境罢了,倒也不必完全依照古法。陛下可取一饰物,再命内官背对诸人击鼓。鼓声一响,则诸臣便将饰物传于下一个,依此类推,直至鼓声停,此时得饰物者,则罚酒一杯,再遵圣命吟诗一首。如此,岂不比臣独吟好得多?”
解缙解释“流觞曲水”玩法时,永乐与众翰林皆满怀兴致洗耳恭听,而待他说完,词臣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出一阵哄笑——
“哪门子的流觞曲水,这不就是击鼓传花么?”
“还以为是阳春白雪,说到底也不过是下里巴人的寻常把戏!”
“又被这解大绅给耍了!”
……
永乐也笑得合不拢嘴。解缙云山雾罩一通,激得大家心驰神往,最后说破才发现竟是普通游乐之法。不过他这点子也不错,击鼓传花确实比让他一人干巴巴作诗要有趣得多,遂笑道:“虽是解缙耍滑头,但此也不失为一乐事。便照其所言,行这‘流觞曲水’之法吧!”
不一会儿,几个小内官便抬了面小鼓过来。永乐命江保负责击鼓,接着将腰间一块玉圭取下道:“用这玉圭作花,直至云散天开为止。到时再于所赋诗中择一最佳者,朕便将此圭赐给他!”
恪于身份,永乐不便与臣子一齐游戏,便只在一旁瞅着。一声鼓响,击鼓传花正式开始。只见众人一个接一个,将玉圭依次传下去。有的翰林没想好诗,生怕到时出丑,因而玉圭一至,忙塞给下一个;而有人才学精通,此时已打好腹稿,欲在皇帝面前表现,因此便故意磨蹭,将玉圭拽在手里许久,才依依不舍地递给下家。鼓声时快时慢,时促时缓,而众词臣也是神态各异,举止不同。永乐看着兴起,也是十分快活。忽然间,鼓声骤停。众人放眼一瞧,玉圭正牢牢握在解缙手里!
“哈哈哈……”永乐放声大笑,打趣道,“解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绞尽脑汁,想出个什么流觞曲水,可到头来还是你头一个赋诗!如何,这番可逃不过了吧?”
解缙望望手中玉圭,无可奈何地笑道:“既然被臣撞上,那只能献丑了!”
“这才痛快!”永乐一笑,“此时天空无月,你便以‘中秋不见月’为题,赋诗一首。若作不出,则加罚美酒三杯。”
先前解缙提议之时,只说以月为引赋诗,不过永乐见他中招,故有意加了难度。好在解缙已有所准备,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趁着微醉来回踱步思索一番,忽然回身对永乐一揖道:“回陛下,臣有了!”
“哦?快念出来听听!”
解缙微微一笑,娓娓吟哦——
吾闻广寒八万三千修月斧,暗处生明缺处补。
不知七宝何以修合成,孤光洞彻乾坤万万古。
三秋正中夜当午,佳期不拟嫦娥误。
酒杯狼藉烛无辉,天上人间隔风雨。
玉女莫乘鸾,仙人休伐树。
天柱不可登,虹桥在何处?
帝阍悠悠叫无路,吾欲斩蜍蛙磔冥兔。
坐令天宇绝纤尘,世上青霄粲如故。
黄金为节玉为辂,缥缈鸾车烂无数。
水晶帘外河汉横,冰壶影里笙歌度。
云旗尽下飞玄武,青鸟衔书报王母。
但期岁岁奉宸游,来看《霓裳羽衣》舞。
“好诗!”解缙刚一吟完,侍讲杨荣便出声相赞。待得道出,他发现永乐尚未评价,遂自知失言,顿时窘得满脸通红。
不过永乐倒没在乎杨荣的失仪。方才解缙一吟完,他心中也是暗暗赞叹,正欲开口,却被杨荣抢了先。顺势之下,他便存了考校杨荣的心思,遂微笑道:“杨爱卿觉得此诗好在何处?”
杨荣见永乐问起,忙起身恭敬答道:“此诗气魄宏大,雍容典雅,可谓难得之佳赋。尤其是最后‘但期岁岁奉宸游,来看《霓裳羽衣》舞’一句,尽显一派盛世气象,与当今天下之势不谋而合。臣说它好,便是由此感而发。”
杨荣的评断十分精准,而这“盛世气象”更让永乐听了十分舒畅。他眼珠一转,遂笑道:“解缙拔了头筹。不过云仍未开,这玉圭归于谁手,尚未可知。”说完,永乐将玉圭拿过,递给右侧的黄淮,“此番便从你这头开始!”
接下来继续传圭。不过有了解缙一篇佳作在前,此时众臣心思又起了变化。一些词臣自忖敌不过解缙之诗,便索性不想再争,接过玉圭便赶紧转手出去。只有杨荣、杨士奇等几个气度从容。
不过待到鼓停,众人一瞧,这玉圭又放在了解缙手里。这一下,不仅解缙,就是黄淮他们也都揣起了这个心思:皇上该不会是专找解缙的吧?
其实他们想得对了,在击鼓传花之前,永乐便做了手脚。击鼓的江保虽背朝大家,但其他内官却正对朝臣。其中一人事先得了嘱咐,只要传到解缙,便一动脚,此时江保便赶紧停击。永乐素知解缙才气纵横,今日本就有意刁难刁难他。虽然解缙搞出这个“流觞曲水”,但永乐却不愿失此一乐,故仍耍个小手段,逼得他不得不连番出场。
见圭又落到自己手上,解缙自失一笑道:“不想今日竟有这般运气,竟是欲罢不能!”
“这也是你的造化!”永乐强忍住笑道,“既然又摊上,便再献一首上来。不过此次不用赋诗了,便吟一首长短句吧。仍以‘不见月’为题,不过此番需效仿子建,七步之内,必成一词!”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皇上要考解缙才华,大家都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解缙将玉圭交还永乐,随后略一思索便笑道:“皇上既已下旨,臣便吟一阕《风落梅》吧!”说完,他迈开步子,边踱边吟——
嫦娥面,今夜圆。下云帘,不着臣见。
拼今宵,倚阑不去眠。看谁过,广寒宫殿。
“奇才!奇才!”这一次永乐不得不由衷赞服,“解爱卿实乃我大明第一奇才也!如此佳句,竟旦夕便成,朕这般可是服了!”说着,他将玉圭递向解缙,“接下来也不用比了,这玉圭便赐予你!”
解缙满心欢喜地正欲接过,永乐忽然手一缩道:“不对!你词中有云‘拼今宵,倚阑不去眠’,竟是要非见这明月不可!既然如此,那朕便要看看,你这股子狂气可否让老天也服!咱们便在这里坐着,若月真得以复明,这玉圭便赐你。若仍不见月,你不仅不能得圭,还得自罚酒,以惩失敬于上天之罪。”
此言一出,解缙立时瞠目结舌——他哪能知道月亮的阴晴圆缺?不过永乐既然这么说,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坐观天象变化。
“陛下!变了,变了,月亮出来了!”就在解缙没奈何间,杨荣一声呼喊引得众人齐齐抬头。只见天空中,云已逐渐飘散,月亮竟真的逐渐露出了真容。
这一下解缙大乐,当即对着永乐一揖道:“承蒙上天眷顾,陛下的玉圭臣可是拿到手了!”
瞅着解缙想竭力按捺心中喜悦,却又忍不住喜笑颜开的样子,永乐又好气又好笑,随手便将玉圭往他身上轻轻一扔道:“小子侥幸,竟得贪天之功!”
解缙将玉圭从怀中拿起,又小心收好了,方嬉笑着回道:“说到底都是陛下抬爱,方能容臣凭雕虫小技受此厚赏!”
“你明白就好!”永乐哈哈大笑一阵,却又忽敛了笑容,突兀一问道,“解缙,你可知昨夜宫中有喜事吗?就此吟首诗吧!”
解缙闻言一愣,随即明白这又是皇帝在考他。略微一想,他嘻嘻一笑道:“陛下所言喜事,可是有娘娘生产?”
“正是!”永乐答应一声,旋又急声道,“你莫要拖延,立即吟出诗来!”
“是!”解缙起身一揖,随即张口道,“君王昨夜降金龙……”
“是有了孩子,不过生的是个女儿。”解缙正要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吟,永乐又横生难题。
“这……”解缙一愣,随即脑筋一转,“化作仙女下九重!”
“好!”此句一出,本在屏息静听的词臣中顿时有人叫好。通过一个“化”字,将生男改为生女,可谓巧妙自然,天衣无缝。
见自己出的难题转眼间便被化解,永乐心中亦对解缙赞叹不已,不过口中机锋却丝毫不变,当即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刚出生便告夭折。”
“料是人间留不住。”
“朕已下旨将她扔到筒子河里去了。”
“翻身跃入水晶宫。”
“妙极!妙极!”当解缙将最后一句吟完,丹墀上顿时一片叫好声。此次永乐的出题极为突然,到半途时又连生转折,兼之以君王威势重压,臣子要想在这极短时间内应对得宜可谓极难,而解缙却能临危不乱,三下五除二便将永乐的刁难从容化解,这份才学和机敏不得不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这连番问对,也将诗会的气氛推入高潮。
永乐十分开心,看着眼前这位三十来岁的白面书生心中不禁惊叹:此真上天赐朕之奇才也!念及于此,他心中又是一动,一个隐忍了很久的想法顿时冒了出来。
“今日之宴甚欢!”永乐用起身的方式结束了臣子们的喧闹。望着大家因兴奋而有些涨红的脸,他微微一笑道,“方才解缙所赋之诗,朕已命人记下,将来宣扬出去,必能名闻天下。而今日之会,亦将传作一千古佳话。时辰不早,众爱卿尚需回府与家眷一叙天伦,此刻便与朕同饮此杯,以为此宴之终曲如何?”
“是!”由解缙、黄淮领头,众词臣忙端起酒杯,与永乐一起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待饮完酒,众臣行礼恭送圣驾。就在永乐前脚跨入宫门之际,又突然回头道:“解缙随朕进来!”
“是!”解缙忙一答应,随即跟随着永乐的脚步跨入乾清宫。
进得殿门,永乐直奔东暖阁。待到榻上坐定,他扭了扭身子对紧跟进屋的江保道:“去拿两碗醒酒汤来。”
“是!”江保答应一声,旋闪出暖阁门外,一转眼工夫,又用一个剔红托盘端了两碗热汤进来。
永乐接过一个汤碗,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擦了擦嘴,对在面前侍立的解缙道:“喝了再说话!”
解缙不敢多说,忙低声一应,随即将另一碗汤喝了。见解缙饮罢,永乐使了个眼色,江保忙端起托盘退出门外,并将房门轻轻关上。
暖阁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永乐微微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之状。解缙见状,心中狐疑,也不敢贸然开口,只得垂着脑袋小心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永乐猛一抬头,似乎已下定决心,再望了望眼前的解缙,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大绅,可知朕今日为何要设宴召你等入宫么?”
听得永乐以表字称自己,解缙不由微微一愣。永乐自登基以后,因身份变化,已甚少称臣属表字。别说解缙这等归附文臣,就是燕藩旧属,除非是金忠、朱能这种极亲密之人,否则平常见了也都是直呼其名。此刻永乐突然以表字称呼,倒让他有点不习惯。
不过皇帝问话,解缙无暇细想,忙一躬身含糊答道:“臣想,陛下是见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故借此佳节邀臣等进宫,一则君臣同乐,二则以示普天同庆之意。”
“倒也确实为此,但并非全部。”永乐嘿嘿一笑,话锋一转,语气中略含几分忧郁道,“其实朕是有些不愿与皇后还有燧儿待在一起啊!中秋佳节,本是合家团聚,共享天伦之际。若见着皇后还有燧儿,难免又会想到另外两个……”永乐说着又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炽儿与煦儿,他二人着实让朕伤脑筋,朕实在不想在这大喜之日坏了兴头!”
来了!永乐说完,解缙心中倏地一紧。自打在深松居与金忠商定后,他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寻找时机。这段日子以来,京城表面上虽是风平浪静,但暗地里大皇子和二皇子两派都在摩拳擦掌。这一切,他确信永乐全都清楚看在眼里。随着形势愈演愈烈,他愈发坚信皇帝不可能继续置若罔闻。果然,皇上再也坚持不住,想让这一场明争暗斗做个了结。而同样不出解缙所料的是,在这个关节点上,皇上想到了自己!
“大绅,朕有一事问你!”就在解缙胡思乱想之际,永乐的话音又飘了过来,“朕自登基以来,东宫之位久悬,外间多有非议。非朕昏庸,不知储贰事关国本,需早做决断。实是朕深知此事于社稷干系太大,若所择非人,其祸不可估量,故一直万分谨慎,冀为大明选一千古明君,以造福后世。然今朕之三子,高燧年小,不说也罢。高炽乃嫡长子,昔又蒙先帝亲封为燕世子,这太子之位按理来说本应归他。然其生性太仁柔,又体弱多病,以其为储,朕一则恐其寿命不永,二来还惧他重蹈建文覆辙。而高煦身体矫健,又英武过人,颇有朕之武风。但其自小好武厌文,性格又过于急躁,听不得人言,兼之废长立幼,于礼亦是不合。思来想去,竟没一个全符合朕之心意,以致久不能决!”说到这里,永乐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难啦……”
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征询解缙的意见,倒不如说是在抒发心中的郁闷。素来沉稳果决的永乐也如此言语不搭,足见此事困扰之大。
不过永乐的这种困扰对解缙却是有利无弊。自答应金忠后,他早就把两位皇子的各自优劣分析了个透,对于如何说服永乐也是成竹在胸。如今机会已至,他又岂能错过?整理好思绪,解缙向前跨出一步,双手一拱道:“陛下说难,臣倒是觉得一点都不难!”
“哦?”永乐略有些惊讶地抬头望了望解缙,然后不无期待道,“为何不难?你仔细说说……”
“陛下!”解缙镇定自若道,“臣以为陛下之于此事,已是误入迷途。陛下想为大明挑选一个千古明君,可既为千古明君,必也是千年一遇。此等人物本就是可遇不可求。陛下强以此等标准要求未来太子,又岂不是缘木求鱼?”
永乐一阵默然,良久方艰难道:“大绅之言甚是。既如此,那你以为此二人谁更适合?”
“大殿下!”解缙想都不想就给出了答案。
朱棣见他说得如此爽快,先是一愣,半晌方道:“你为何这般笃定?高炽与高煦,不是各有优劣么?”要以私心论,永乐对朱高煦的宠爱要更多一些,因而对解缙立刻排除他有些不服气。
解缙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心中也不由发紧。他深吸了口气,略微平复了下心境,方斟词酌句道:“各有优劣不假,但既是选立太子,那便要从天下大局考量。大殿下虽则仁弱,但其待人处事皆有条理,绝非如建文一般糊涂乖张,肆意妄为。以大殿下为储,将来一朝为帝,虽未必会如陛下一般心存高远,但做个守成之君还是不成问题的,断不致误了国家社稷。而二殿下则不同,其虽能征善战,但于治国之道几无修为,且其为人又颇自负,如此即便有贤臣辅佐,亦不能保证他能从谏如流。若以他为储君,将来君临天下,恐我大明会有隋炀之祸!”
隋炀之祸!解缙这四字评语太过骇人,永乐一听之下不由倒吸口冷气。不过待平静下来后仔细一想,他也不得不承认解缙说得有道理。他太了解二儿子了,朱高煦素来任性,往日要他做事,他爱做的就做,不爱做的即便接下也会敷衍了事,加之其又是一副舍我其谁的脾性,任谁都不放在眼里,除了自己,就是他的母后也难管住他。这样一个人当储君,将来做大明天子,他会不会效法杨广肆意妄为,永乐心里还真说不准。
“可高炽毕竟体弱,万一他将来天命不继奈何?何况即便是守成,亦需存进取之心,否则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朕观他似乎不是刚强坚韧之人,以其为储,朕担心他将来遇有难事,只知一味隐忍。若果真如此,宵小必生轻慢之心,进而忧患渐起。长此以往,社稷虽不至一朝败亡,但也会久病成疴,终至不治!”
永乐说得忧心忡忡,可当他道毕,解缙却只是轻松一笑道:“陛下多虑了。若立大殿下为储,臣担保不会出现此等情状!”
“为何?”
“看圣孙!”解缙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有一好圣孙,可保大明三代平安。”
“看圣孙……”永乐一愣,随即眼中冒出一丝惊喜的光芒。
当看到永乐欣喜的表情时,解缙知道自己成功了。因为他抛出了绞尽脑汁想出的撒手锏,而这道撒手锏则准确无误地把住了永乐的脉搏!
解缙的撒手锏就是朱高炽的嫡长子——朱瞻基。朱瞻基生于洪武三十一年。他出生不久就赶上建文削藩,燕藩靖难。当时永乐可谓是焦头烂额,日夜生活在紧张之中。在这段充满刀光剑影的日子里,俊俏可爱的小瞻基成了永乐排解愁绪的开心果。也正因为如此,永乐对这个孙儿总有一股特别的关爱之情。而朱瞻基也着实争气,打小便聪明伶俐,显示出过于常人的天赋。而朱高炽因过于文弱,不招父王喜欢,也有意照父皇的模子来培养这个儿子。在细心的教育下,朱瞻基不仅把唐诗宋词背得滚瓜烂熟,甚至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打拳,这让永乐这个当爷爷的喜得合不拢嘴。就在几个月前,刚进京的金忠还跟他提起,说年仅六岁的朱瞻基已嚷着要骑马射箭了!
有这么一个孙儿,永乐欣慰之余,时时又生出这样的期许——虽然孙儿年纪还小,但看眼下的势头,只要培育得法,将来定成大器!
解缙没有见过远在北京的朱瞻基,但永乐对这个小皇孙异乎寻常的喜爱他却从金忠等燕藩旧臣口中数次听及。与金忠等人随口一说不同,他却在这个六岁孩童身上动起了心思。在他看来,永乐在朱高炽与朱高煦之间更宠爱后者,这一点是永乐本人的私心,也是朱高炽立储的一大梗阻。要让永乐下定决心选择朱高炽,就必须要改变这一不利局面。
直接打压是不行的,皇帝的私情,解缙一个外臣无从置喙;想让半生戎马的永乐打心眼里接受这个连马都不会骑的大殿下,他自忖没这份本事。但朱瞻基的出现,却让他看到了希望。
永乐宠爱朱瞻基,且这种宠爱甚至在二子之上。而朱瞻基是朱高炽的亲生儿子,在争储一事上,他们是合为一体的。只要能将朱瞻基直接引入争储当中,那朱高煦在私情上的优势就会化为乌有,看清这一层,解缙精心准备了一整套说辞,就是要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派上用场,完成对朱高煦的沉重一击!
果然,继眼中流露出惊喜后,永乐的脸上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解缙按捺住心中的兴奋,继续道:“皇长孙天资聪颖,有太祖与陛下之风,此正圣君之资也。若能得名师精心调教,将来必成大器。陛下既有此等佳孙,又何愁大明将来积弱?即便大殿下仁弱,但有圣君相继,朝廷再行开拓亦非难事!”顿了一下,解缙悄悄瞄了瞄永乐,见其连连点头,遂放心地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道,“至于太子体弱,此亦不必多虑。陛下春秋正富,届时大殿下即便不豫,长孙也已成年,断不致有主少国疑之虞。如此看来,以大殿下为太子,于我大明其实并无大弊!”
解缙将朱瞻基抬出,三下五除二便将朱高炽的所有劣势统统抹去,此等李代桃僵之手法运用得是炉火纯青。其实朱瞻基不过是个六岁小童,虽然眼下看起来资质颇佳,但将来如何其实谁也说不准。可解缙吃准了永乐宠爱朱瞻基,故坚信一定能蒙混过关。
解缙的猜测十分正确。如果说永乐对朱高煦还有些许不满意的话,可对朱瞻基,他却是完完全全地宠爱与欣赏。而之所以有这种超乎寻常的感觉,既得益于朱瞻基的聪颖,也与祖孙间那种与生俱来的亲密感情不无关联。
永乐挺身而起,在狭小的房间内来回踱了几圈,旋又猛地坐下,淡淡地对解缙道:“时候不早了,你道乏吧!”
“是,臣告退!”解缙也不多说,一撩袍脚跪下,干净利落地磕了个头,然后轻轻退出门去。尽管永乐并没有道出他的想法,但解缙已从他的神情中清楚地知道了答案。
出得殿门,解缙孤身站在空寂的丹墀上,深深吸了口气。半晌,他抬头一望,天空中圆月高悬,繁星点点,好一个绝美的中秋之夜!
……
当年十月,永乐首次向内阁透露,欲立朱高炽为太子。
永乐二年正月,皇帝下旨,召皇长子朱高炽、皇二子朱高煦进京。
永乐二年三月二十八日,周王朱橚进颁《九章》,朝中大臣再次上表,请立皇太子。这一次,永乐终于应允。
永乐二年四月四日,皇长子朱高炽受封为皇太子;皇二子朱高煦封汉王;皇三子朱高燧封赵王。持续了近两年之久的国储之争,至此告一段落。
按照洪武初年修建时的布局,南京外城城墙以内,被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区域。其中东城是皇宫和朝廷五府十八衙门所在;北城多用以驻军;西、南、中三城则为坊市,京城士民和达官贵人皆居于此。在中城西安门外大街往北一些,坐落着一座占地甚广的宅院——汉王府。
汉王府原是归德侯陈理的府邸,陈理是元末枭雄陈友谅的嫡子。陈友谅当年雄踞江汉,气势十分之盛,后来鄱阳湖一战,其被朱元璋击败,身中流矢而死。陈理在武昌投降,被朱元璋带回应天,于此大宅幽居。因陈友谅在世时曾自称汉王,故京城士民通称陈理家为汉王府。再后来,陈理一家被送往朝鲜安置,其府邸便就空置下来。永乐册立太子后,将陈理旧宅赐给朱高煦,作为其在京城的王府。
这一日中午,汉王府前的汉府街上扬起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门房小内官跑出来一眺,一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缇骑正奔驰而来。待到府前,领头的骑士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前来迎接的内官后问道:“王爷可在府中?”
“回纪大人的话,王爷用完午膳,现下正在书房与史复先生叙话!”小内官答话的语气十分恭敬。他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来者官服上绣着三品武官的虎纹补子——这种级别的官员,王府内官见得多了!而是因为——眼前这位是汉王最为倚重的铁杆心腹,锦衣卫指挥同知纪纲。
自打投效燕藩后,纪纲便开始了飞黄腾达之路。济南一战,纪纲的计策虽然未被采用,但仍得到了永乐的赏识。其后,他一路升迁,到靖难后期已官至燕王府纪善——这是金忠曾经的位置!靖难功成,永乐大封旧部,纪纲属于中途投效,又没有直接军功,自然不可能封爵。但永乐也不亏待他,针对其果敢狠辣、善于揣摩人心之秉性,授予他锦衣卫指挥同知之职,将其纳为天子鹰犬。纪纲倒也没埋没这个角色,这一年里他屠戮不归附的建文旧党,追查逃亡的建文旧臣,为新朝的稳固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过纪纲为人心狠手辣,干的又是周兴、来俊臣之流的营生,这等人物自然不讨朝臣欢喜,那些建文旧臣对他更是又恨又怕,暗地里恨不能生吞其肉;而作为靖难功臣的金忠,也对其深恶痛绝。金忠和建文旧臣都是朱高炽那边的人,纪纲既然不招他们待见,为寻求靠山,自然而然就和朱高煦搅和在了一起。当初争储之时,纪纲暗中没少给朱高煦造势,无奈最后仍功败垂成。不过,尽管朱高煦没当上太子,纪纲却深知其势力,认定这位汉王才是唯一能庇护自己的大树,故一直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也正因为这份坚定不移的“忠心”,朱高煦对他愈发宠信,并视之为头号心腹。
听得内官答话,纪纲答应一声,遂撇下一众随从,大步流星进府而去。守门的侍卫们也不阻拦,任其畅通无阻直入府内。
待进书房,朱高煦却不在里面。纪纲逮着个婢女一问,方知其已和那个史复进了西园。纪纲遂又折而向西,待穿过几扇月门,一个巨大的花园便出现在眼前。
汉王府西园原为旧汉王府内的一片荒地,朱高煦入主此宅后,将其开辟出来,挖池修山,种上名贵花木,供闲暇享用,并取名为“煦园”。当纪纲站在月门口伸头一望时,发现朱高煦正与一个面蒙黑纱的黑衣青年文士对坐在池塘对面竹林下的一个小石桌旁,另有两个小婢女拿着蒲扇,站在他们身后轻轻扇风。
纪纲从池中央的木桥穿到对岸,这才看清二人是在下象棋,见此情景,他不由微微一笑。此时,棋局正到最紧要关头。朱高煦见到他,只是指了指旁边空着的石凳,示意他坐下,旋又目不转睛地盯向了石桌上的棋盘。至于一旁的黑衣文士则纹丝不动,似乎就没发现有人前来一般。
见黑衣文士对自己视若无睹,纪纲心中稍有几分不快。不过他并未说什么,而是把目光投向棋局。一看之下,纪纲不由微微一怔:此局由朱高煦执黑、文士执红。而这棋面上,黑子已只剩下一车一马三兵,连相也残了一个;而反观红子,则尚有二车一炮五卒,相士也都齐全,正围着朱高煦的老帅猛攻。朱高煦左支右绌,已渐成不支之势。纪纲观朱高煦下棋次数不少,虽见其偶有失利,但也都是小负,像被欺辱成今日这般倒从来没有过。朱高煦又抵挡一阵,虽未有再折子,但终究不能挽回局势,遂把棋局一推道:“不料你竟如此厉害,不下了,不下了!”
文士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把左手一挥。旁边的小婢女会意,忙把桌上棋盘收起,然后又端上一盘切好的水梨。朱高煦拿起一块死力啃了一口,含糊不清道:“史复,你从哪里学来的本事?本王浸淫此道多年,从未输得这般彻底!”
被叫作史复的文士不紧不慢地从托盘内拿起一块梨,将脸部黑纱撩起到鼻下,张嘴小嚼一块,待咽下后,方用嘶哑的嗓音淡淡道:“若论棋力,在下不仅不胜殿下,反而还稍逊几分。殿下之败,败在太过心急。”
“哦?”朱高煦忙问道,“此话怎讲?”
史复仍是一副不慌不忙之态:“对弈者,棋力固然重要,然心境亦是成败关键。殿下一开局便咄咄逼人,然太过急迫,在下既察觉,遂不动声色,明为防守,实则在暗中布局。待二十余回合过后,在下万事俱备,则行引君入瓮之计,将王爷右路车马俱诱过河界,继而以主将诱之,使您欲罢不能,最终陷入在下预设的圈套之中。试想,若殿下一开始不急于求成,而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试问以在下之能,又岂能在这区区四五十回合内便轻易得胜?”
史复娓娓道来,朱高煦听得是连连点头,而一旁的纪纲听着,回味之余却觉得其不仅是在说棋,似乎还隐含着其他用意。
果然,片刻后,史复向后一挥手将侍立的两名婢女屏退,继而沉着道:“其实处事亦如下棋,若一味心急,欲速则不达。殿下此次争储失利,便是吃了心急的亏。”
史复一提争储,朱高煦脸上顿时黯然。五个月前,永乐正式立皇长子朱高炽为太子,他满腔的期盼终究化作泡影。这样的结局,不能不让这位战功彪炳的二皇子大失所望。这几个月来,他一直生活在此次失败的阴影当中,人也愈发暴戾。幸亏这位新收的奇人史复从旁反复开导,才使他总算有所恢复,心情也逐渐好转了些。
想到这史复,朱高煦不由又回忆起一年前他们塞外相遇的场景……
当时,史复把形势说得十分严峻,朱高煦听在耳里,不由得不胆战心惊。不过最终,他没有采纳史复的建议——毕竟赴开平备边乃父皇旨意,若突然回京,必然引起父皇不满,而且当时朱高炽也不在京城,而是在北京留守。思虑一番后,他仍去了开平,而这史复也被其带到开平秘密看押。
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一一印证了史复所言:朱高煦一走,朝中二皇子一派失去主心骨,顿时成了一盘散沙;丘福等人武将出身,只知一味摇旗呐喊;纪纲虽有智谋,却地位不高,难以服众。待到金忠回京,为朱高炽拉拢势力,邀集人心,世子系的势力急剧壮大。到后来,形势对朱高煦越来越不利,纪纲几次送密函给朱高煦,催其尽快回京;朱高煦也屡次上书,甚至谎报患病,可就是不能换来永乐的敕旨。最终,在金忠等人的努力下,永乐结束了犹疑,立朱高炽为太子,对储君宝座垂涎三尺的朱高煦只得到了一个亲王爵位……
不过正是这番经历,使朱高煦对史复刮目相看。尽管此人来路不明,而且面容被毁,看上去让人恶心,但他仍将其纳入王府,做了一名清客。不过近几个月来,史复除了安抚自己,并未就夺储之成败作任何评价。今天他突然开口,直言自己夺储的失误,这又是什么意思?
似乎看出了朱高煦的疑惑,史复淡淡道:“在下今日之所以言此,是有一事要问殿下,不知您对东宫大位可还有念想?”
朱高煦眼角一跳,半晌方脸一沉冷冷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现殿下心境已平,若不再想这储位,那将来安心当这汉王倒也不失为富家翁。既如此,在下这个清客再无用处,也犯不着再留在这里耗殿下的钱粮!”说着,史复又话锋一转,“若殿下雄心未泯,仍愿与当今太子一争高下,那在下愿竭尽所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史复言毕,朱高煦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太子之位,他怎能不想?今日之太子,就是明日之皇上!一生争强好胜的他做梦都想坐上那把虬龙盘蟠的宝座,吃喝等死的闲散亲王,绝不是他所能满足的!
不过很快朱高煦的目光又黯淡下来,半晌,他垂头丧气地叹道:“想又有什么用?如今大位已定,我就是有意,父皇也不会废了大哥再立我!”
“谁说不能?”史复不屑地一笑道,“秦汉以来,太子能继承皇位者不过十之五六,其余四五成中,被废者又占了近一半。今日这春和殿是他朱高炽占着,可谁又能保证明日不另归他主?”
“你是说……继续争?”一旁的纪纲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发问。
“这要看殿下是否愿意。”史复答了一句,又把目光投向朱高煦。
朱高煦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晌方抬起头,一双虎眸死盯着史复的脸道:“我若再争,胜算几何?”
“那得看殿下如何动作!”史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就夺储失败展开了分析,“前番夺储,殿下有三大失策。其一便是心急,殿下过早显露出了争夺太子之意。纵然大皇子不济,可他毕竟是嫡长子,也是高皇帝亲封的燕世子,你与他比,名分上已逊了一筹。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殿下以次子之位,却觊觎太子宝座,这有违礼法;偏偏殿下当时太过骄狂,以致物议蜚蜚不说,陛下心中也会有不好的想法!”
“其二,王爷当年在京中屠戮太过!”说到这里时,史复的语调突然提高了几分,脸色也有些涨红,不过他很快平和下来,“当初天兵进京,王爷奉今上之命捕杀齐、黄逆党。本来此事王爷照皇上的意思处置也就行了,可您却变本加厉,诸多不该杀之人亦被您杀了。如此一来,那些建文旧臣必然暗中愤恨。他们不敢怨皇上,便把这份恨意转嫁到您的头上。到争议立储时,建文旧臣均站到了大皇子一边,这便是殿下当日种下的恶果!”
这点说完,不光是朱高煦,就是纪纲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当初滥杀所谓“奸臣”时,他就是急先锋。在他们看来,那帮建文旧臣杀了也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此刻史复旧账重提,语气中颇含责备之意,他二人听了心中老大不满。不过史复说得也有道理,后来那么多文官支持朱高炽,除了其本人脾性外,他们招人记恨也是一大主因。
“那这第三条失策是什么?”朱高煦不想就此事继续纠缠下去,遂又再问。
“其三便是北上开平!前两项失策,足以影响到陛下决策。但若殿下仍在京中,一来可以凝聚势力,二来朝夕随驾,对圣意多少会有影响。可惜殿下当初不听在下劝,若能毅然返回京师,陛下纵一时疑惑,但一段时日后也就过去了。而殿下则可联络各方势力,并以威势压制不满,那即便金忠回京,其作用也十分有限,断不致出现其后局面。”
史复逐个分析完毕,朱高煦与纪纲俱是沉默无言。良久,朱高煦才沉着脸道:“就算你说得对,可如今大局已定,大哥已是太子,纵然我汲取教训,恐也为时已晚!”
“不晚!”史复断然道,“在下之所以说这些,不是让殿下追悔往昔,而是希望殿下能有所领悟,接下来能戒骄戒躁。如此,在下才有信心助殿下夺占东宫!”
“听你这么说,你有把握将大哥从太子宝座上拉下来?”朱高煦从这段话中琢磨出了点味道,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若谋划得当,并假以十年之期,在下所言必然成真!”虽然隔着黑纱看不清史复的脸,但从语气中仍不难听出其信心。
“十年?太久了吧?”朱高煦是个急性子,一听要这么长时间,他不禁有些焦躁。
“必须十年!”史复毫不犹豫道,“如今大位已定,再行废立,岂是旦夕可成?王爷若连这点耐性也没有,那趁早打消这个心思,安安心心做您的藩王!”
朱高煦有些灰心,不过稍稍一想,便明白史复说得在理,遂一咬牙道:“也罢,本王便卧薪尝胆,熬上十年!”说完这句,他又赶紧追问,“先生说要谋划得当,此话怎讲?还请细细说来!”
史复见朱高煦认同了十年之期,便知其心志甚坚,心中也是一安,旋道:“殿下要做三件事。第一,剪除太子羽翼!如今大殿下已是太子,朝中支持者众多,势力远非昔日可比。有这些‘太子系’在旁聒噪,殿下想要夺储,可谓千难万难。即便届时陛下有意易储,恐也会因为朝中反对而不了了之。”
“不错!”史复话音方落,朱高煦便咬牙切齿道,“若不是金忠这臭算命的在京中捣鬼,大哥也未必就能当上太子。还有那个解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金忠回京后拉拢文官、压制靖难名将,直接打破了原先胶着的局面,使舆论逐渐向朱高炽一边靠拢,最终对太子之位的归属产生重大影响。每想到这里,朱高煦就恨得牙直痒痒。而解缙中秋当晚与永乐密谈的事,也通过值夜内官传到了三皇子耳里,后来他又告诉了朱高煦。虽然值夜内官并不知道解缙与永乐说了些什么,但从当时解缙隐约显露出支持朱高炽的立场,以及那日后父皇态度的逐渐转变中可以推测,这位内阁首辅绝没有说自己的好话。有这么层计较,朱高煦已把这位名动天下的大才子恨到了死处。
不过他这番怒骂,并未换来史复的共鸣。待其情绪平复些,史复方冷冷道:“如果殿下眼中所谓剪除羽翼,是指对金忠、解缙之辈的话,那在下劝殿下还是趁早收手,否则十有八九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说什么?”史复这番话太过尖锐,一下刺激了朱高煦敏感的神经,只见他青筋暴起,双手紧握成拳,怒目而视。
史复却对朱高煦的愤怒视若无睹,他一伸手将茶壶提起,又拿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饮下,方淡淡道:“殿下可曾有想,当今所谓之太子羽翼,大体可分为哪几类?”
“这……”朱高煦一时结舌。若要问哪些人是“太子系”,他想都不想就能说出一大堆名字,可要将这些人分类,他倒从未想过。
朱高煦的无语,早在史复预料之中。他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不紧不慢道:“依在下所见,太子羽翼可分为三类。一者,是金忠、顾成、袁忠彻这类燕藩老人。他们或在靖难时协助太子镇守北平,或与世子有别样交情,故自然而然拥护太子。本来姚广孝也算一个,不过这老秃驴还算识时务,靖难后便大隐于朝,不问俗事,如此倒也是殿下之幸事!”
“二者,便是革除朝归附的文官!”所谓“革除朝”,便是指建文一朝。永乐登基后,将建文朝的痕迹彻底抹去。建文朝改称革除朝,建文年号也被革除,改为延续洪武年号,官修史书中的建文元年至建文四年成了洪武三十二年至洪武三十五年,朱允炆也从名正言顺的大明天子沦为不伦不类的“建文君”。
顿了一顿,史复又道:“归附文官中,又可分为外臣与内阁阁臣。以品级论,外朝十八衙门的大小九卿皆贵于阁臣,但其与内廷疏远,说到对皇上的影响,反倒不如七个阁臣。”
“除燕藩旧臣与归附文臣外,第三类支持东宫的便是那几个迎驾功臣了。”史复冷笑一声,颇为不屑道,“李景隆、王佐、茹瑺、陈瑄,此四人一个率水师投诚,助陛下过了长江;三个打开金川门,放陛下进了京城。若论功劳,他们较淇国公、成国公亦不逊色,陛下也似乎待他们不错,李景隆就不说了,王佐、陈瑄也都封了侯,就连茹瑺这个文臣都捞了个伯爵。只不过此四人不是燕藩旧臣出身,进不了靖难功臣们的圈子,却又因献城一事被归附文臣暗中鄙视,以致两头不讨好。他们几个除了陈瑄比较老实外,其余三个都鼎力支持太子,其目的就是要抱住太子的大腿,以便在朝中站稳脚跟!”
史复娓娓道来,费了老大功夫才把这所谓之“三类”掰扯清楚,朱高煦早已不耐烦,待他一说完便嚷道:“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有啥用处?管他哪门哪类,只要和本王作对,都必须剪除!”
“臣敢问殿下如何剪除?”史复咄咄逼人道,“譬如金忠,在靖难中立下大功,又深得皇上信任,此等人物,敢问殿下如何除之?参劾?排挤?抑或刺杀?若说以罪参劾,莫说其无罪,即便有,陛下也不信;排挤就更不用说了,放眼朝堂,谁有这能耐去排挤金忠?至于暗杀,若果有此事,恐怕陛下第一个想到的凶手就是殿下您。争储不成,挟私怨刺杀朝廷重臣,这事要是传开,殿下您不但争储无望,恐怕连这亲王爵位都保不住了!”
“还有那解缙。此人虽官不过五品,但才华盖世,在士林中声望极高,又深受皇帝宠爱,圣眷之隆甚至在许多靖难功臣之上。殿下想剪除他,又谈何容易?”
闻言,朱高煦目瞪口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半晌方讷讷道:“照这么说,这剪除羽翼岂非梦呓?”
“非也!”见朱高煦此番表情,史复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旋又敛了道,“此事绝非梦呓,但要分个轻重缓急。”说到这,他把刚才放到一旁的棋盘端回桌子中央,重新摆好后道,“殿下请看,这储君之争,其实就是两军对弈。一开始,双方隔河试探,所冀图者不过对方之一二小小破绽。待局面打开,则可深入敌境,展开厮杀。待优势更甚,则可相机歼其双车。待双车一亡,对方便已是穷途末路,纵然主攻者不再紧逼,亦只有投子认输。遍观太子羽翼,其中燕藩旧臣便如双车,其实力最强,若一开始就想将其擒获,基本没有可能。而解缙这些文臣则就如马、炮,其隐伏于阵中,虽不能像双车一样纵横捭阖,也算是游刃有余,想一举擒拿同样难上加难。故殿下想打开局面,必然只有从小卒着手,在其身上找到破绽。待灭掉一二小卒,敌方防线出现漏洞,随后再节节深入,最终形成摧枯拉朽之势,如此大业可成!”
看着史复这般摆弄,朱高煦有些明白了,当即眼光一亮道:“照你所说,李景隆他们就是这些无名小卒?”
“不错!迎驾功臣看似风光,但实际上就如小卒一般,转圜余地极小。李景隆之辈虽想依附太子,但太子毕竟刚立,连政务都没来得及接触,想要庇护他们尚无此实力。至于文臣,因对他们开门投诚一事颇有腹诽,故也乐得见他们倒台。而最重要的是……”史复把双眼一眯,轻声道,“陛下已有罢黜他们之意!”
“嗯?”朱高煦颇有些意外,“不见得吧!就在上个月,刑部尚书郑赐、吏部尚书蹇义还有朱能他们接连上书,弹劾李景隆心怀叵测、图谋不轨,皇上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只拿了李府几个不法下人,对他并无任何处罚。由此看,陛下对李景隆还是很信任啊!”
“这只是表象罢了。”史复一哂道,“李景隆毕竟是元勋之后,也算是靖难功臣,而且他如今位居百官之首,岂能因成国公他们一次参劾就倒台?不过在下正是从此次皇上的处置当中,窥得其心中真实想法。”
“此话怎讲?”
“殿下请想,以李景隆今日之显赫地位,何人胆敢参他?而且看所参劾之罪名,郑赐上书中说他‘包藏祸心、不守臣节’;蹇义和成国公的联名奏本中,更是直指其‘心怀怨望、密造奸谋’,这都是谋逆的罪名!若李景隆圣眷优渥,他们岂敢如此说一个当朝太子太师,世袭曹国公?”
“那也未必不敢!”纪纲冷冷插话道,“成国公朱能久随陛下,在靖难功臣中排名第二。他就是说了,李景隆又能如何?”
“成国公自是不怕!但蹇义与郑赐呢?他二人不过是二品尚书,而且都是天兵进京以后才归附的建文旧臣。以他二人的身份怎敢对李景隆下此狠手?他们就不怕李景隆记恨在心,将来报复?还有,既然李景隆被冠以谋逆大罪,那于情于理皇上都应该彻查。若果有其事,自当降罪李景隆,可若是子虚乌有,那蹇义他们就是诬陷!诬陷当朝第一大臣谋逆,此乃大罪,就算皇上不会因此降罪成国公,但严惩郑赐、蹇义总是应当吧?可结果呢?连他二人都毫发无损,一桩本应是天大的案子就这么消弭无形,如此又岂是君王驭下之道?”
史复抽丝破茧、徐徐道来,朱高煦恍然大悟,当即兴冲冲道:“你是说朱能他们参劾,其实是出自父皇暗中授意?”
“倒也未必是陛下授意。成国公在靖难中战功赫赫,李景隆乃其手下败将。就这样一个草包人物,如今却反而位居其上,他心中必然不满。至于蹇义、郑赐就更不用说了,这些建文旧臣恨透了李景隆这种吃里爬外的小人,逮着机会自然要把他往死里整。他们每日上朝,与皇上接触较多。或许是从言谈中察觉了陛下对李景隆其实并不以为然,故才有了这个想法,合起伙来公报私仇。不过,这也更加证明陛下内心是厌恶李景隆的!”史复忽然有些奇怪地望了朱高煦一眼,“殿下对此一无所知么?成国公不是一直是殿下这边的么?这诸般内情,他就一点也没透露给您?”
朱高煦一愣,随即尴尬一笑摆摆手道:“本王这段日子不是一直闭门谢客么?朱能几次过来本王都没见,上朝时又众目睽睽,哪有机会说起这些?再说,本王也没料到此事会和争储有关联。”
朱高煦这么答话倒也是实情,但不是全部。朱能与丘福不同,他虽与朱高煦关系莫逆,但平日里也与朱高炽处得不错。而且朱能为人谨慎,当初两位皇子争储时,他虽然也有表态支持朱高煦,但也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与丘福那冲锋陷阵式的死忠全不能比。也正因为如此,朱高煦在争储失败后对朱能很有点意见,关系也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
史复从朱高煦的尴尬中窥得了些端倪,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投效不过一年,虽然这位汉王对他比较器重,但还称不上倚为心腹。“汉王系”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朱高煦并没有对他讲得明白,而他也无意过问。待想了想,史复撇开这个话题,一摆手道:“也不管这闲杂事了。总而言之,李景隆这座花哨牌坊如今已是危如累卵,只要殿下一推,必然轰然倒地。李景隆一倒,接下来茹瑺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迎驾功臣垮台,太子便先折了一翼!”
“不错,就拿李九江下手!”朱高煦右手握拳,狠狠砸向桌面,转而问纪纲道,“记得前些日你说过,在追查建文奸臣下落时曾发现李增枝在湖广私下索贿,此事可有实证?”原来永乐登基前后,不少建文忠臣四散而逃,他们流落江湖,仍时刻心怀故主,并大肆宣扬永乐“篡位弑君”的事迹。纪纲自就任锦衣卫指挥同知以来,一直在追查这些人的下落。
“实证倒没有,但事情确凿无疑!”听得朱高煦发问,纪纲当即答道,“自去年李增枝任职湖广都司以来,短短一年内便蓄田数千亩,仅佃户便多达上千。据查,李增枝到湖广后,时常召昔日参与北伐的南军旧将到其衙中,名为过问军务,实则暗中索贿。若遇不从,则以其当年对抗燕军之旧事相胁,诬为齐、黄奸党。众将畏其权势,莫不倾囊相贿,使其所得颇丰。此事臣手下暗访中多有耳闻,但因与建文奸党一事无关,故没有仔细查证!”
“只要有这回事就行,没有实证也无所谓!”史复的语速忽然变得有些急促,阴阴笑道,“殿下可把此事透给陈瑛,他最讨厌朝中这帮归附的建文旧臣。只要让他逮着,肯定会把李家兄弟往死里整。陈瑛执掌御史台,有闻风奏事的权力,就算查出来是子虚乌有,他也无须担责。”
史复口中的陈瑛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洪武朝时他曾任山东按察使,建文削藩时把他平调到北平,命其暗中搜罗燕藩谋反证据。谁知陈瑛到北平后被燕王暗中收买,对朝廷敷衍了事。陈瑛的行径后被黄子澄得知,当即告知建文将其夺职下狱,一关就是四年,直到永乐登基才把他放了出来。为表彰其昔日归附燕藩的“功绩”,永乐任其为都察院左都御史,专职纠劾百官。陈瑛蹲了四年大狱,出来后对建文旧臣恨得要死,加之又急于捞取政绩,故整日里寻那些建文旧臣的晦气,短短一年,就有十余文臣因其弹劾受罚。纪纲这两年来也没少整治建文旧臣,因着这个缘故,陈瑛与他走得比较近,并通过纪纲与朱高煦勾搭到一起。
“便就如此!”听史复提起陈瑛,朱高煦不假思索地拍板,旋又对纪纲道,“此事便由你去办。让陈瑛费点心思,多网罗些其他证据,争取把他兄弟俩一举扳倒!”
“是!”纪纲忙拱手作答。
“第二件事,则是殿下不能就藩!”把第一件事议定后,史复继而提出了第二项主张。
“不就藩?”听到这里,朱高煦不由一愣。大明制度,亲王成年后均需赴藩国就任。朱高煦是汉王,封国在云南,眼下虽暂未赴任,但也是迟早的事,他不禁犹疑道,“这恐有违制度,而且你方才还说不可露出夺储之意。拒不就藩,大哥他们更要说三道四了!”
“说三道四也只能由他!”史复断然道,“殿下必须在京城。一旦远离庙堂,那还谈什么夺储?”
“史先生说得对!”纪纲也插口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太子他们要说便说,只要皇上点头就行。皇上一向宠爱殿下,此次立储,他又内心有愧,只要您在他面前多求上几回,想来他一定能答应。”言及于此,纪纲想了想又补充道,“就藩与否事关根本,殿下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嗯!这事我去和父皇商量,想来他也不至于迫我太甚。”朱高煦点了点头,随即又道,“那这第三件事是什么?”
“这第三件事最为重要,也是得以让陛下最终下定决心行易储之事的关键所在!”史复说到这里时加重了口气,“殿下必须要有所作为,以获皇上赏识。若仍像以前那般自甘沉沦,那就算太子失德,皇上也不会把东宫大位交到您手上!”
“先生说得对!”朱高煦沉吟半晌,矍然起身,神情坚定道,“从明日起,本王便进宫面圣!”
“恭喜王爷重振雄风!”见朱高煦总算精神复振,史复心中大慰,当即起身相贺,“不仅仅明日进宫,王爷还要抓住一切机会随侍御前,如此方能有机会!”
“本王明白!”朱高煦郑重地点了点头。
三事说毕,气氛顿时活络不少。又闲叙了一小会,史复便作揖告退。
回到卧房,史复没有直接休息,而是躺在榻上望着天花板发怔。经过几个月来的劝导,他终于成功唤起了朱高煦消泯许久的斗志。但他明白,仅就于此还是远远不够的。方才的交谈中,史复有意回避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何才能让朱高煦俘获圣心,并将此转化为促使永乐下定决心更换太子的重要动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心中也没有明确的想法。不过史复知道,这正是他接下来要面对的重要难题。他必须要找到这个突破口,这样才能成功将朱高煦扶上太子宝座。
“有所作为,有所作为……”史复口中喃喃,脑海里则飞速地运转着,一个模糊的想法时隐时现,史复想将它抓住,但又觉得云山雾罩。就这样思考了不知多久,他终于累了。不一会儿,卧室里响起轻微的鼾声……
而就在史复告退离去的同时,煦园内,朱高煦和纪纲也正窃窃私语着……
望着史复逐渐远去的背影,纪纲心里很不是滋味。早在靖难时,他就是朱高煦的左膀右臂,时常为这位王爷出谋划策。但这半年来,朱高煦却越来越依赖这个浑身透着古怪的丑陋男子。
史复对外的身份只是个清客,平日里也不显山不露水,甚至王府长史司的一些臣属都不知道煦园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但作为汉王的心腹,纪纲却对他在朱高煦心中的地位十分了解,这让纪纲感受到了威胁。
不过纪纲也非愚钝之人,史复的确智谋超群,有他出谋划策,朱高煦东山再起必然顺利许多。纪纲和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真使朱高煦放弃史复这个绝佳谋主,那对他其实也没什么好处。
打压史复是必须的,但又千万不能太过,这分寸一定要把握准了。纪纲思忖许久,才回过身皱着眉头道:“王爷,此人太过怪异,恐非善类!”
朱高煦刚在史复的开解下复生夺储希望,心境正是大好。听得纪纲此言,他先是一愣,随即满不在乎地一笑道:“能人嘛,神神道道些也是正常。”
“或许吧!”纪纲不置可否地支吾一声,“只是他来历不明,终不能让人放心!”
“你不是已派人调查他的身世了么?可有什么结果?”
“没有!”纪纲眯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状,“他自称是真定府新乐县人,听口音也确实是真定那边的。但臣几次派人去新乐暗访,却并未探听到半点关于他的事迹。”
朱高煦想了想道:“三年靖难,真定不知遭了多少次兵灾,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籍册都毁于战乱,你查不出什么也是正常。”
“话虽如此,但臣终究不能放心!”纪纲忧心忡忡道,“此人入王爷幕中已近两载,然其一不受钱财,二不要美姬,连王爷几次许下封赏之诺,他都一笑置之,竟毫不在意。如此无欲无求之人,臣实不知他为何要投靠王爷。难不成他也和姚广孝一般,只为建一番功业,图的仅是个青史留名?”
听得纪纲这么说,朱高煦不由一乐,半开玩笑道:“若果真如此倒也不错。不过是史官多画几笔的事,有什么不划算的?”
“臣是担心他效忠王爷,是另有所图!”纪纲却毫无嬉笑之色,只是一脸肃容道。
闻言,朱高煦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来回踱了几圈,他顿住脚步,满脸阴沉地望着纪纲,最后吐出四个字:“此人有用!”
朱高煦将“用”这个字的发音咬得尤其重,纪纲听后,心中大石顿时落地,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旋又敛了沉声道:“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