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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求大治永乐问策 谋东宫金忠布局

与往常一样,寅正刚过,解缙便从梦中醒来。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不过他怎么也睡不着了。通常,这时候解缙便平躺在床上,无边无际地胡思乱想。而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这一年来梦幻般的经历。

一年前,潮水般的燕军呼啸着冲进了京城,曾被视作叛逆的燕王摇身一变,成为新任大明天子。登基后,为了迅速稳定局势,永乐对不肯归附的建文旧臣痛下杀手。在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里,解缙亲眼看见了一幕幕人间惨剧,见证了一场场腥风血雨。齐泰、黄子澄、方孝孺、景清、练子宁、铁铉、暴昭、陈迪……一个个曾经名闻海内的天子重臣,在短短旬月间悉数命丧黄泉,成了建文朝的殉葬品。在那段充满刀光剑影的日子里,解缙就像一只无助的小鸟,躲在角落里心惊胆战地打量着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他彷徨,他迷惘,他惊惧,他恐慌。尽管已经归顺新天子,但身处这场平生未见的大清洗中,他也忍不住担心这沾满冤魂血迹的大刀会不会突然砍向自己。

不过这一切终于过去了。随着不降旧臣的纷纷毙命,京城终于恢复了宁静。接下来,永乐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思重建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朝廷。

首先便是恢复洪武祖制。建文在位时,方孝孺主持改制,朝廷制度多有变更,现在永乐登基,自然将其统统废黜。

抹去建文朝的痕迹后,下一步就是封赏了。随着一道道诏旨颁下,燕藩旧臣顺理成章地鱼跃龙门,成为大明王朝的新贵。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成阳侯张武、泰宁侯陈珪、武安侯陈亨、同安侯火真、镇远侯顾成、隆平侯张信……但凡为靖难大业立下汗马功劳的燕军大将,无一例外地被封以高爵,并迅速把持了五军都督府的要职。李景隆、茹瑺、王佐、陈瑄等在最后关头出卖建文的迎附大臣们也各有升赏,李景隆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名列百官之首,王佐、陈瑄分别受封侯爵,连茹瑺这个概不封爵的文臣,也被破例授了个忠诚伯的爵位。靖难功臣们皆大欢喜,那些“顺应天命”的文臣也不赖。郁新、夏元吉、蹇义、宋礼、刘俊、郑赐、黄福……只要是不和新朝死磕到底的文臣,永乐都大度地予以重用,并授以六部九卿的要职。一番任命过后,庙堂面目焕然一新,朝廷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走上了正轨。

与郁新、郑赐这些在建文朝时便已位居部院堂官要职的朝廷大员不同,解缙在归附永乐前不过是个从九品的翰林院待诏。按正常情况,这场权力瓜分的盛宴中他虽不能说完全没份,但也最多只能分到些残羹冷炙。虽说在起草登极诏和议定年号时,解缙幸运地夺到了彩头,但因之前自己级别实在太低,故他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在他看来,能连升三级,混个正八品的翰林院五经博士,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过事情的发展大大超乎解缙所料。登基未久,永乐便颁布诏旨,在左顺门旁的文渊阁设置内阁,陆续简拔黄淮、胡广、杨荣、解缙、杨士奇、金幼孜、胡俨七人入阁参与机务,并各有擢升(胡靖之“靖”为建文所赐,永乐登基后恢复本名胡广;杨荣本名杨子荣,永乐为其更为现名)。这七人皆是才华出众的翰林词臣,其中解缙排名第四,被授予正六品侍读之位。三个月后,永乐再次下旨,解缙晋侍读学士、从五品,位居内阁之首!

短短四个月,解缙从一个从九品待诏连升八级,一跃成为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其擢升之快,在归附的建文旧臣中首屈一指。而且,侍读学士是翰林院之职。按制,翰林院以学士最尊,其下依次是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眼下学士和侍讲学士二职皆空缺,解缙便以侍读学士身份充任翰林院掌印,成为名副其实的士林领袖!

突如其来的擢升,饶是解缙阅尽沧桑,一时也有些懵懂。待回过味儿来后,他顿时被巨大的喜悦和兴奋所笼罩。连升八级,执掌翰林,这固然是一大喜事,但更让他动心的却是内阁这个新鲜的事物。内阁乃永乐首创,不但洪武朝,就是历朝历代也从未有过这个衙门。按照永乐的谕旨,内阁职在参与机要,也就是辅佐皇帝处理国政,这可是宰相的职权!虽然皇帝的意思也很明白,阁臣只是顾问,并无决策之权,但一想到能够协助皇帝做出决策,进而对天下大政产生影响,解缙仍激动得不能自持。

解缙二十岁入仕,年纪轻轻便被太祖视为天下奇才,其才具绝非寻常官宦可比,“经济天下”正是其一生抱负所在。只是一朝成名之后,解缙却长期郁郁不得志,十几年宦海沉浮,到头来只混了个九品末官,残酷的现实一度让他伤心乃至绝望。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永乐天子赏识自己的才华,并委以辅政重任,这犹如一片甘霖,落到解缙几近枯涸的心田里,让他重新热血沸腾。解缙感谢永乐的器重,他下定决心要用全部的才华和忠诚报答,辅佐这位皇帝开创一个千古未有的富强盛世,让他和自己都名垂青史!

“喔喔喔……”就在解缙心潮澎湃的当口,窗外隐隐传来公鸡叫鸣之声。他伸了个懒腰,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一名婢女早已在门外候着,听得屋内声响,便轻轻推门而入。

热水洗脸,青盐拭牙,一切都如往常。待盥洗毕,解缙草草进了早膳,然后穿上绣着小杂花纹的青色盘领右衽公服袍子,随即精神抖擞地出门而去。

早朝于辰时在华盖殿举行。通常,此类常朝所奏都是已议定好的四方之事,并无甚紧要之处,解缙作为内阁之首,对内容已事先知晓,故不必太过关注,只需循规蹈矩旁听便可。散朝后,百官各自回衙门署事,解缙和同为阁臣的侍读黄淮却故意放慢脚步。未多时,乾清宫打卯牌子马云便小步跑过来道:“两位学士请留步,皇爷召你们到乾清宫见驾!”

自设立内阁以来,七位阁臣经常随驾侍候,其中又以解缙和黄淮二人最受器重,几乎每日都会被永乐唤到身边问事,两人对此也都习惯了。听马云传旨,解缙与黄淮对视一眼,只道声“遵旨”,也不再多说,遂向后宫走去。

二人刚跨进乾清宫御书房的门槛,永乐便面带微笑地在案后招手道:“不必行礼了。朕于一事颇为不解,召你二人前来解说!”

“是!”解缙、黄淮二人忙一躬身,一阵小碎步走到近前。

永乐拿着一本发黄的书,指着其中一页道:“朕读这《水经注》,其中《江水篇》记着:‘江水又东,迳广溪峡,斯乃三峡之首也。峡中有瞿塘、黄龛二滩。’可朕记得,瞿塘乃峡名,是三峡中之首峡,此广溪峡何来,你等可知?”

永乐说完,解缙与黄淮皆是一愣。《水经注》虽不是经史,但也是地理学的集大成之著,以解、黄二人之博学早已是读得滚瓜烂熟,可永乐一问起,二人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过了半天,黄淮方嗫嚅答道:“回陛下,臣等不才,却不知《水经注》中竟有此节?”

“哦?”永乐有些奇怪地应了一声,随即把手中之书递与二人道,“书中写得明明白白,你等可是记错了?”

黄淮把书小心接过,解缙忙凑过头来。待读完永乐所指之章,黄淮仍是稀里糊涂,解缙却似心有所动。他从黄淮手中把书拿过,又仔细翻看一遍,眼中突然冒出喜悦的光芒,欣喜地奏道:“陛下,这《水经注》似是北宋绝本,陛下从哪儿找到的?”

“哦?”朱棣有些意外道,“前些日宫里人清理文楼,从旧书堆里扒出来的。近年苏松一带水患频繁,户部尚书夏元吉奉旨治水,至今尚无佳音,朕每思之,心中颇为忧虑,便找了此书出来,看看关于河道的记述中有无可鉴之处。你怎知此乃绝本?”

解缙小心地将书摊开递到永乐手中,然后指着其中的书页道:“陛下请看,此书乃雕版所刻,从版式看,用的是四周单栏。此种版式唯在宋初行过一阵,后多用左右双栏或四周双栏。宋初距今近四百载,所流传已不多,而靖康之祸后,中原涂炭,金人毁我华夏文物无数,此类雕版由是愈发稀有。且宋以后,《水经注》迭经传抄翻刻,错简夺伪十分严重,臣所读便有好几版,但从未记过广溪峡一段。故臣敢说,此十有八九便是北宋绝本,即便当今世上仍有幸存,也必十分稀少!”说到这里,解缙又一躬身,恭恭敬敬道,“此书成于宋初,应未经后人矫改,极有可能便是郦道元之原著。陛下竟能于不经意间寻得此等珍稀,实乃后人之幸也!此书再现,于地理之学大有裨益,此全赖陛下慧眼独具之功!”解缙借着讲解此书来历,一边展示了过人的才学,一边又好好拍了下永乐的马屁。

永乐龙颜大悦,当即大笑道:“果然是学通古今,连刻板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当今天下第一才子,朕看非你解大绅莫属!”

“陛下谬赞,臣岂敢当此殊荣?”得到永乐这么大的夸奖,解缙心里当即乐开了花。不过他肚子里的货还不只这些,谦逊过后,他又信心十足道,“陛下刚才所说广溪峡,臣也想起来了!”

“哦?”永乐用欣赏的目光瞧着解缙道,“你可知其来历?”

“是!”解缙神采飞扬地答道,“臣读唐诗,阅得杨炯曾于天授元年作有《广溪峡》《巫峡》《西陵峡》三首。其中《广溪峡》一首开头为:‘广溪三峡首,旷望兼川陆。山路绕羊肠,江城镇鱼腹……’而到肃宗朝时,诗圣杜甫又作《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一首,于此处首次见瞿塘峡之名。既然广溪峡为三峡之首,那出白帝城,自应进广溪峡,而杜甫却题‘放船出瞿塘峡’。由此推之,瞿塘峡应就是广溪峡。而以瞿塘峡之名所以流传于世,或是杜甫之名太盛,后人因其诗之故,反而以瞿塘名峡,而广溪峡之名倒是无存了!不过杜甫从何处得‘瞿塘’之名,却是无考。”

解缙说完,不仅是永乐,连一旁的黄淮也不得不由衷佩服。一样的翰林词臣、内阁同仁,解缙博闻强记,皇帝随便一问,他便能引经据典,侃侃道来;而反观自己,却只能瞠目结舌,一句也插不上口。自愧弗如之下,黄淮心里多少也有些酸溜溜的。

“解爱卿今日之言,着实让朕开了眼界。”永乐却无暇关注黄淮的感受,只自顾自地感叹道,“朕素以好读书自诩,然经今日一事,方知自己竟是井底之蛙!”

“陛下过谦了。《水经注》不过是杂学,诗词更是雕虫小技。陛下乃天子,自当以经史为重,此类旁门左道,不学亦无不可!”解缙这话一半是为永乐开解,一半倒也是发自内心。虽然他是什么书都读,但就其本心,从来都是以经史为重。在这位胸怀天下的大才子眼中,只有经史才是一展抱负的根本,至于诗词等技,他虽然精通,但从没把它们当过正学。

永乐笑了笑,又扫视了手中的宋版《水经注》一眼,忽然心中想起一件事来——

上个月的初六是太祖高皇帝的忌辰。这一日,永乐遵礼部议定之礼,先至奉先殿祭祀,后又率文武百官亲诣孝陵。待从钟山上下来,他命朝臣各自回衙署事,只携太子少师姚广孝一道进宫。二人到御书房坐下,永乐挥手屏退下人,一本正经地望着姚广孝道:“少师,朕近来心绪杂乱,有诸多烦闷事,却不知何以开解,还望您不吝赐教!”

姚广孝正在啜茶,闻言遂将茶杯放下呵呵道:“陛下素以孝悌闻名天下,此值高皇帝忌辰,故心有不宁,这也是人之常情!”

“此自不假!”永乐知姚广孝是奉承,只浅浅一笑,旋敛了又道,“然朕之所以烦闷,实为心中迷惑。朕登基已近一载,其间虽不能说是宵衣旰食,但也称得上勤勉。然回首这一岁中作为,朕所做者无非是稳定朝纲、恢复民生等临时之举,虽然必要,但均非长久之策。如今时过境迁,国家已百废初兴,接下来大明的路该怎么走,朕始终没有个定见。今日在皇陵享殿对皇考画像叩首时,朕心中实为不安,寻思若不能打理好这大明天下,将来九泉之下恐无颜面见皇考!念及于此,朕愈发觉得应有所打算。正所谓纲举方能目张,今大明当以何略为纲,还请师父教朕!”

永乐娓娓道来,姚广孝一直默然静听。待他述毕,姚广孝仍迟迟不语,良久方眼光一闪,不无揶揄道:“陛下何以有此虑?当初奉天靖难,便是为着恢复洪武祖制!既有言在先,萧规曹随就是了!”

永乐脸一红,自失一笑道:“自是以洪武祖制为准!然祖制虽佳,亦有不尽详备之处,若能在其上有所增益,使之更加有利于国家,也是善莫大焉。何况朕身为继任,自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太祖基业发扬光大!若仅是墨守成规,那未免太过庸碌,绝非贤君之道,太祖在天之灵亦未必欢喜!不知师父以为然否?”

姚广孝会心一笑,尽管永乐话语间遮遮掩掩,但他立刻就明白了内中的深意。

姚广孝追随永乐二十年,早已将他的内心揣摩透彻。在他眼中,永乐虽然城府颇深,但其实是个心气极高、志向极远、欲望极强之人。当燕王时,他便是亲藩中的翘楚,功业远超其他兄弟;如今做了皇帝,他自然也不甘为一平庸之主。尽管永乐口口声声说遵从洪武祖制,但姚广孝清楚,以休养生息为宗旨的旧制根本无法满足永乐的欲望,无法满足他的雄心!只有奋发有为,建立不世伟业,才是他内心的真实渴望。何况他还知道,永乐这个皇位来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若无所作为了此一世,将来少不了被人腹诽,留下个“篡位”的骂名。要想改变这种结果,唯一的办法就是做一个大有为之君,打造一个冠绝古今,足以为万世楷模的辉煌盛世,如此方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而这,绝不是一个与民休息就能做到的。

当然,永乐绝不能否定洪武祖制,至少表面上不能。这不仅是因为祖制乃太祖高皇帝所定,照章遵行乃孝子应有之义。更重要的是,当初永乐就是以建文背离祖制为名起兵靖难,进而夺下这锦绣河山。否定洪武祖制,就是摆明了告诉天下人:所谓奉天靖难实乃欲盖弥彰,他永乐内心所觊觎的,一直都是这顶金光闪闪的皇帝冕冠!

但表面上不能,并不代表内心不想。洪武祖制已成为横在永乐面前的一大阻碍。要想有所作为,要想缔造永乐盛世,就必须开拓进取,就必须突破洪武祖制的限制。尽管永乐口口声声只要什么“有所增益”,但姚广孝已经明白,永乐其实是想从根本上改变这个在他看来已不合时宜的洪武祖制,改变这个已在大明推行了三十多年的国政大纲。眼下他所为难的,只是废除旧制后如何举措方能实现心中理想,以及如何使这改制之举不给人留下话柄而已。这,就是永乐今天召他进宫的真实用意!

姚广孝陷入沉思。自永乐朝建立以来,他便逐渐淡出了权力的核心。这一来是他自觉功成名就,二来也是他年事已高,不愿再为俗事羁縻。但他毕竟是实际上的靖难头号功臣,在那场决定天下命运的战争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他这样的人物要想完全与红尘断绝往来,实在太难了!何况,姚广孝也明白,自己的千秋功名,全系于永乐一身。永乐若真缔造出一个辉煌盛世,那他就是大明朝的房玄龄、杜如晦;而若永乐果真无所作为,只在后人心中留下个“篡位”印象,那他姚广孝在史书上的评价,也不会比李斯、杨素之流好到哪去。如此一来,他毕生的心血反就生生铸就了一个笑柄!念及于此,姚广孝觉得应该再帮永乐一次,为他指出一条明路。

不过尽管心有所动,他也不愿在此事上太着痕迹。一直以来,自己已不问世事,但永乐一直没有放弃请他再度出山的想法。正所谓盛情难却,每每面对皇帝或明或暗地邀请,姚广孝虽坚持不为所动,但心中亦难免有所愧疚,他不想因此事给永乐一个自己尘缘未尽的印象。思忖再三,姚广孝从椅子上起来,却是一言不发,只缓缓地走到书案旁,拿过一张宣纸放到案上。

“先生这是要做什么?”永乐见状有些奇怪,遂要凑上前看。

姚广孝摆了摆手,阻住了永乐,随即转过身,提笔在宣纸上一阵挥毫。待写毕了,他小心地吹干墨迹,方将纸折好递到永乐手中,躬身行了个佛礼,微微一笑道:“老臣一时有感,作了一副对子,还请陛下御览!老臣年老体衰,无法久侍御前,先请告退,还请陛下勿怪!”说完,他便转过身悠然而去。

望着姚广孝离去的背影,永乐怔了好一会,方将手中笺纸重新展开,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副对联——

昭中华文明藻海内升平

纳万国冕旒显朝圣仪方

对联上方,还有一个四字横批——

慎言笃行

永乐看了,先是一阵沉思,继而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此时,永乐将那日姚广孝留下的句子又重新默念了几遍,旋即将目光对准面前的解缙亲切道:“解爱卿,朕心中一直有个想法。这天下古今事务,多散载于各类典籍之中,篇帙浩繁,不易检阅。朕身为天子,处理天下事务,每有疑难之处想查阅典籍竟这般费事,如此怎能不出差错?为天子者,当博览群书,通晓世间万事,才能治理好国家。所以,朕想悉采各书所载事物,依《洪武正韵》隶事,这样查考、检阅便如探囊取物,岂不方便许多?爱卿学识超凡,通阅古今,朕想命你为监修,从翰林院、国子监选些才学好的士人出来,将经史子集,百家之书,以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勿加择别,俱聚到一起,备辑为一书,以供朕参阅,你以为如何?”

永乐说话时,解缙一直洗耳恭听。待他说完,他已明白,皇上竟是要将古往今来的所有书籍收集到一起,编一部规模空前的类书!

编辑类书,自曹魏时编《皇览》开始,历朝历代多有做过。建文年间,方孝孺也曾受建文之命于武英殿南廊设馆,修纂《类要》一书,只是后来燕军进京,此事便不了了之。此刻永乐提出修类书,倒也算不上新鲜。但所有类书,无论规模多大,总会有个限数,且免不了删减增益,有所选择。可按皇上的意思,竟是要将天下所有之书全数尽录,这就太了不得了。

古今类书,以宋太宗时编撰的《太平御览》为最,全书共五十五部、一千卷。可照皇上的意思,解缙粗略一估,恐怕连一万卷都不止!皇上将这么一件前无古人的盛典交给他去编,是对他的才华欣赏到了极致!一旦该书编成,作为监修,他必将和此巨作一起名扬天下,成为万世敬仰的硕儒文宗!

万世师表!解缙立刻想到了这个老词。这种事他以前不是没想过,但也就是想想而已。尽管他也自信才华当世无人能比,但成就远没到独步古今的地步。可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不过激动过后,解缙冷静了下来。沉吟许久,他抬起头道:“开国升平,修纂盛典,历来为帝皇右文稽古之雅事。欧阳文忠公曾言:‘窃以右兴文化,乃治世之所先;著录藏书,须太平而大备!’而今天下太平,正是修典之时,陛下气魄之恢宏,更是古今未有!此书之辑,必为华夏千古未有之盛事。臣微末之能,竟能蒙陛下垂青,担此重任,实是惶恐无地!只是陛下明察,若将天下之书辑至一处,未免繁缛纷杂,纵然精华俱在,但杂流也难免充斥其间。尤其是一些旁门左道之说,与经史背离太甚,于治国更是毫无裨益,至于佛、道等学,于经世亦无大用。因此臣斗胆进言,可否收录之时略加甄别,择其不善者而弃之?”

他说这番话也是经过权衡考量的。古往今来,无论是修史编典,莫不要讲究个遴选甄别,从未听说过不加甄选便一股脑儿全收录的。之所以如此,一是要将旁门左道之类的杂流摒弃在外,避免所修典籍鱼龙混杂;二来也是出于为尊者讳的考虑。永乐说要勿加择别,这也就是说无论正谬与否,俱都收录其中,这种编修类书的方法解缙可谓是闻所未闻!这万一要是收录妖言惑众的进来可怎么办?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循规蹈矩,按着历来修典的传统路子来做比较踏实。而且他还隐约猜到,皇上之所以要编这本类书,除了要彰显文治之外,或许也是想通过此盛举洗刷“靖难”所带来的恶名。

不过解缙之言并没有起到作用,待他说完,永乐不以为然地否决道:“爱卿过虑了。有益无益,朕自会判断。为人君者,若连书之益损都判断不出,还如何治理天下?何况诸般杂学,纵然不能引为正道,但也未必百无一用。其间或有可取之处,若能择善而习之,于天子亦是所有裨益,弃之不录,岂不可惜?何况古今之书,失传者不计其数。作者泉下若知自己一生心血无存,岂不痛心?且于国家也是一大损失!朕将它们收集起来,妥善保存,也是一桩善举!”

“可是陛下……”

“爱卿不必再劝,你之心意朕心里清楚。不过此事朕意已决,就按朕的话去做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解缙也不便再多说了。一年多的近身随侍,他对永乐的脾气已十分了解。何况从永乐的话语中,他已隐隐听到了一丝不悦之意。若再争下去,永乐不满之下将监修换人,那他就欲哭无泪了。

“是!”解缙躬身领命。不过尽管嘴上答应,他在心里仍打定主意要按自己的想法来修。他又不是傻子,万一触动了今上的那块禁脔,天晓得他还会不会如此大度从容?

不过解缙的这点小九九永乐并不清楚。见他应允,永乐十分高兴。接下来,君臣又就修书之事讨论许久,直到过了酉时,两位侍臣才告退出来。

之前在乾清宫时,永乐叫黄淮拟诏给北京行部尚书洛佥,命其加紧从山西迁移人口充实顺天府。待出乾清门后,黄淮遂撇下解缙,急匆匆地去文渊阁誊写诏旨。解缙此时无事,便一个人晃晃悠悠地顺着甬道往外走。刚行到中左门前,前方遥遥过来一人,待走近了解缙才看清,来者正是工部右侍郎金忠。

见金忠过来,解缙先是一愣,随即赶紧往右手边挪了几步,站到道旁侧身拱立。这是洪武朝时定下的官场礼仪,凡低品官员路遇高位者,需让道侧避。解缙虽是内阁之首,但论品秩不过从五品,金忠却是正三品的工部侍郎,两人之间有了足足五级之差。

本来,内阁阁臣地位超然,解缙又极受永乐宠信,平常莫说侍郎,就是尚书也不敢受阁臣们的退避之礼。但文官们不敢受,并不代表靖难功臣们不敢。自永乐朝建立以来,丘福、火真这帮勋贵自恃功高,大都不把归附的建文旧臣放在眼里。解缙虽说是内阁之首、皇帝身边的红人,但与这些追随皇帝打江山的功臣们仍不能比。为避免惹麻烦,解缙平日里但凡撞见燕藩旧臣都是小心应对,绝不敢落下半点把柄。对这位刚从北京回来的金忠,他并不了解,但既然是战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靖难功臣,那他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金忠走到近前,突然停下脚步对解缙一笑道:“解学士可是从乾清宫出来?”

解缙没料到金忠会和自己搭讪,先是一愣,继而忙一小揖客气地笑道:“回金大人话,方才皇上召臣絮叨些文章之事。”

“解学士何必如此客气?”金忠呵呵笑道,“内阁七学士海内闻名,解学士更是文坛翘楚,我已是景仰多时。无奈先前多在北京,故一直未得亲近。此番奉诏回京,我正欲借此机会多多请教,还望学士莫视为外人!”

阁臣中,只有解缙的官职是“侍读学士”,其余皆是侍读、侍讲、检讨等职,不过因这七人皆才华横溢,又充任机要之职,故时人统称他们为“内阁七学士”,以示尊敬。

解缙见金忠语气如此亲切,一时心中大为疑惑。因不知金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仍是客气地一笑,小心回道:“金大人智谋无双,早已名满天下,下官何德何能,岂当得起‘请教’二字?金大人若有事垂询,下官必尽心竭力,为大人效劳。”

解缙说完,金忠微微一笑道:“‘垂询’二字,我是当不得的。不过我倒果有一事相求,还请学士莫要推辞!”

“大人请讲!”

“是这样,我乃宁波人。年少时曾患过一场大病,因当时家贫,无钱就诊,以致病情加重。当时家母为救我性命,曾不远千里从宁波一路乞讨至京师,到灵谷寺向佛祖请愿,求佛祖慈悲为怀,救我一命。说来也巧,待家母请完愿返回宁波,我的病竟然不治而愈。按理说,此事过后我应到灵谷寺还愿,以谢佛祖救命之恩。不料命运多舛,其后我代兄赴北平从军,一去就是十余载。上次进京,因百事芜杂,一时也没工夫过去。如今既然入朝回京,自不可再有耽搁。我想趁明日去趟灵谷寺,一来是了还心愿,二来也借此机会一览这座江南名刹之风光。”金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我初到京师,人生地不熟,解学士在京中多年,熟知金陵景胜,不知可否屈尊陪我前往?”

金忠说完,解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惑。金忠的话自然是托词,求自己当向导更是扯淡——灵谷寺就在钟山下头,满南京城谁不知道怎么走,还用得着叫自己带路?他这么做,就是要找机会和自己套近乎。可是他为什么要和自己套近乎呢?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和皇帝的关系,他都远胜过自己。他如此费尽心机与我攀交情,用意何在?

似乎瞧出了解缙心中的疑惑,金忠呵呵一笑,抢先解释道:“其实也不仅仅是要学士替我引路。一来,学士之才学名满天下,我是想借此机会向学士讨教;二来,前几日面圣时,皇上特地提起,说我虽精于兵家之学,却乏于经史。如今天下太平,我位居左班,不可不精通经史,因此命我多向内阁诸位学士求教。既然陛下这么说,加之我也有此意,故才借此机会邀学士一游!”

听金忠这么说,解缙心中疑惑稍解。而且金忠连永乐都抬了出来,那他就更没有理由拒绝了。想了一想,他遂笑道:“既然大人如此抬爱,那下官岂能推辞,唯大人之命是从便是。”

“好!”金忠一拍巴掌,欣喜道,“那就此说定。明日已初,我于聚宝门前相候。”

“岂敢让大人相等!”解缙忙一欠身道,“明日下官自当恭候大人大驾!”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辰正刚过,解缙便出门赴约。

因是私人约会,解缙今日未着官服,而是头戴一顶黑色万字巾,身穿一袭天蓝色的宽白护领直裰,腰间用玉带钩系着一条丝绦腰带。出门后,他骑上自家的小毛驴,优哉游哉地向南行去。

方到聚宝门,他便见金忠已在那里等着。金忠今日也是士人装扮,服饰与解缙无二,只是头上戴着一顶遮阳用的圆顶大帽。见金忠先到,解缙暗道一声惭愧,忙迎上前连声致歉:“下官来晚了,罪过罪过!”

“无妨,我亦是刚到!今日非公事,大绅不必如此客气。若不介意,你我二人互称表字即可。”金忠微笑着摆摆手,接着又扬扬手中缰绳道,“时辰不早了,还是边走边说吧!”说着,便一跃骑上座驾。

解缙这时候才注意到金忠今日并未骑马,而是和自己一样只骑了头驴。一时间,他心中涌过一丝暖流。

解缙的感动也是有原因的。明初崇尚节俭,朝中文武皆不准乘轿,只能以坐骑代步,但这坐骑有高下之分。若是功勋贵戚,朝廷显宦,自然是骑马出行,而一般小官小吏就没这份财力了。

解缙以前只是从九品待诏,永乐登基后,他虽擢为翰林院掌印,但论品级也不过从五品而已。五品的官员,一年俸禄不过一百来石。在米珠薪桂的南京,这点俸禄连头骡子都养不起,因此他通常只能以驴代步。平日里,眼见着那些靖难勋贵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而他只能用头驴子将就,这其中滋味着实让这位天子红人不太好受。金忠也是靖难功臣,朝廷显宦,以马代步对他来说自然不成问题。不过今日相约,他专门骑驴,这自然是对他的尊重。而这种来自燕藩旧臣的尊重,也是解缙这个归附文臣从来未感受到的。

有这么一层因素,解缙对金忠的好感顿时又增了几分,他当即应了一声,两人并辔而行,出了城门,沿着秦淮河一路向东,直朝灵谷寺而去。

灵谷寺是江南一大名寺,其前身为南朝时所建之开善寺。开善寺原先位于钟山南麓,大明开国后,朱元璋挑中钟山南麓的独龙阜修建孝陵,便将开善寺搬到了紫霞洞南。后来,朱元璋仍嫌开善寺离孝陵太近,影响风水,便再次下旨将古寺迁至十里外的今址。出于安抚,朱元璋以巨资扩建庙宇,赐名“灵谷寺”,并亲书“天下第一禅林”。

有了“天下第一禅林”这块太祖御笔亲题的金字招牌,灵谷寺的香火自然旺盛。很快,这里便成为善男信女礼佛的首选之地。金忠从未到过这座江南名刹,一路上解缙将沿途风景一一详述,让他大长见识。

进了灵谷寺后,二人先到大雄宝殿进香叩头,金忠又捐了一张一百贯面值的宝钞作为功德,算是了了当年心愿,随后便出殿四处游览。灵谷寺内风景秀美,名胜众多,从无量殿到万工池,再到志公塔、八功德水、梅花坞等,二人一路品评游览,倒也十分逍遥。待到时辰差不多了,金忠遂笑道:“大绅想来也饿了。听说这里的深松居颇有名气,昨日相约后,我便遣下人来定下一个雅间,此时咱们去那里吃个便餐如何?”

经过半日同游,解缙与金忠已熟稔很多,不像起初时那么拘谨。金忠话音方落,解缙便一笑道:“世忠兄还真是客气。这深松居的斋菜名闻京师,引得多少公子富商趋之若鹜,其价可是不菲!这等金贵菜肴在世忠兄口中也就是个‘便餐’,实让我汗颜不止。”

解缙这么说倒不仅是打趣,这深松居的名头确实不凡。灵谷寺迁到现址后,僧人数量大幅增加,据说已达到千人之多。这么多僧人,平常吃喝拉撒便成了个大问题。为解决僧人的饮食,灵谷寺便专门建了个“积香厨”,而“积香厨”制作的斋菜则非常考究,有“鲜香味美,清爽适口,镂目裁云,色彩悦目”之美誉。平日里,前来拜佛游玩的香客中不乏达官显贵,他们品尝斋菜之后,均是赞不绝口,留下诸多诗文雅句,一般香客见此更欲尝试。随着慕名而来的食客越来越多,灵谷寺的僧人实在无法全部招待,于是有人出谋划策,建议以“积香厨”为源,开一爿素菜馆,公开向游客出售素食,也可给寺里带来收益。僧人们几经商量后,便以“深松居”为名开起了这家素菜馆。经过食客的口口相传,深松居声名日隆,但凡赴灵谷寺礼佛的香客,莫不要到深松居大吃一餐。于是,深松居的素菜愈发精致,而这价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大绅说笑了。其实深松居之大名,我在北京时便听过多次,只是未有机会品尝,一直引以为憾。”金忠嘿嘿一声,压低声音道,“不瞒大绅,我今日来灵谷寺,虽是为还愿,但也有一半是为了这深松居之美食而来。我非圣人,如今难得回到这江南花花世界,纵然不至于迷恋烟柳,但此等大快朵颐之事又岂能错过?”

金忠这么一说,解缙也是一乐,其实他对深松居的佳肴早已慕名已久,无奈囊中羞涩,一直没能享这个福分罢了。今日金忠主动请客,他岂有不应之理?一番说笑后,二人便高高兴兴地直奔深松居而去。

一进门,二人便来到早已订好的二楼临窗雅座。小半炷香工夫过去,各式菜肴便被陆续端上。

深松居果然名不虚传,这里的斋菜不仅精致爽口,连做法都是一绝。出家人不沾荤腥,但深松居的厨子巧夺天工,将各类素料合在一起,做成肉菜样式,令人难辨真伪。像素鸡腿、炸黄雀、脆皮烧鸭等,若非事先知晓,就是吃进肚里,也不知道竟是素食。一尝之下,二人均是赞不绝口,紧接着便频频动箸。席间,解缙兴致大发,把酒当歌,笑论古今,引得金忠连声赞叹。

待酒饭吃得差不多了,解缙抹抹嘴巴笑道:“今日着实让世忠兄破费了,若换作我这个穷翰林,恐怕三个月俸禄搭里头都不够!”

“大绅不必谢我!”金忠也放下筷子,对着解缙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亦只是借花献佛,要说这餐饭的东家,实是另有其人!”

“哦?”解缙眼角一跳,脸上笑容顿时敛去,眼光中透着疑惑问,“是何人所请?”

金忠掏出块手帕擦了擦嘴,望着解缙哈哈一笑道:“我还在行在时,大殿下便敬慕大绅才学,一直有意结交。无奈其身在北京,无缘相见,故深以为憾。此番我南下履新,临走前大殿下特地交代,要我代向大绅致意,我才借此礼佛还愿之机,邀大绅单独一聚!”

果然是宴无好宴!金忠话音方落,解缙脑中便闪过这么一句。他当然明白这时候朱高炽“结交”自己所图为何,而金忠作为“世子党”,此番费尽心机将自己邀出,自然也是为世子做说客而来,他心中顿时一咯噔。

不过解缙心里虽然惊疑,面容却一如平常。略一思忖,他嘿嘿一笑道:“不想微末之学竟能入大殿下法眼,倒着实让我受宠若惊了!不过……”解缙似笑非笑地对金忠道,“既然世忠兄大费周章请在下到此,想来也不仅仅是转达大殿下的抬爱之情吧?”

解缙的话说得如此直白,倒是大大出乎金忠所料,顿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笑道:“大绅果然爽快。既然如此,我亦实话实说。此番邀大绅兄前来,是受大殿下所托,有一事相求。”

“我一介末官,无权无势,大殿下有何事用得着我?”解缙忽然察觉到刚才的话说得有些不对头,当即又把话锋一转,扮起迷糊来。

就不信大绅你真不明白!金忠却不容解缙装迷糊。他嘿嘿一笑,又一脸郑重道:“那我就直说了。眼下东宫之位久悬,大殿下身为嫡长子,对此志在必得,无奈高阳王以军功为凭,亦存此非分之想,以致陛下久不能决。值此之际,希望大绅能以国家社稷为念,助大殿下早登储位,以定国本、安人心!”

闻言,解缙没有吱声。过了片刻,他缓缓起身,慢慢踱到窗台边,望着窗外默然不语。

太子之争,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对此,解缙不可能一无所知。不过一来他是建文旧臣,如今又整日随侍御前,身份特殊不便发言。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永乐从未在此事上征求过内阁的意见。内阁的职责是参与机要,以备顾问。既然天子不问,那他也不好直接进言。而且他也十分清楚,立储这汪水可不是那么好蹚的。一旦掺和进去,那可是身家性命!古往今来,大臣因牵扯争储而身败名裂的例子不绝史书,解缙对此早已是耳熟能详。而且永乐对此事也讳莫如深,他揣摩不透皇上的态度。在摸清皇帝心思前贸然加入任何一方,都将给他带来极大的风险!

一番斟酌后,他决定回绝——因为此事风险太大,他在朝中尚无根基,犯不着为此得罪有燕藩旧将鼎力支持的二皇子。万一朱高煦入主东宫,那他捏死自己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可就当回绝金忠的话到嘴边儿时,解缙又犹豫了。话既已说到这份儿上,那他已被逼进了死胡同——要么答应要么拒绝,不可能有第三条路可选。可一旦拒绝金忠,那就意味着与世子一派分道扬镳。将来朱高炽夺储失败倒也罢了,可他一旦成功入主东宫,那即便不会因此与他过不去,也几无可能对他有什么好处。想到这里,解缙顿时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兴起道出朱高炽结交自己另有深意,以致让金忠抓住话头,直接摊牌。要不是自己卖弄这点小聪明,或许眼下还能够含糊其辞地遮掩一下。可现在,他必须做出选择!

其实就本心论,解缙内心是倾向朱高炽的。无论从哪方面看,敦儒修文,仁厚和善的朱高炽都要比粗莽好斗、以厮杀为乐的朱高煦更讨文官喜欢。让朱高炽入主东宫,不论是对国家社稷还是对文官们来说,都比朱高煦要强得多。可是,朱高炽当太子的好处是所有文官均沾,若自己介入其中,风险却相当大部分要由他独自来扛,这种风险和收益的巨大差异,让他实在不愿意出这个头。

“大绅!”就在解缙左右为难时,金忠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世子尊儒重道,世所共知。其若能入主东宫,定将在朝中大力倡导文治。以大绅之才,若能逢得此世,必如蛟龙入海,前途不可限量。”

解缙浑身一震,金忠这番话虽然绕了个弯,但其间蕴意仍不难理解——这其实是世子派对自己的承诺!一旦入主东宫,那自己将从此成为太子倚重的心腹重臣,在朝堂上将得到世子势力的鼎力支持!

获得世子系的支持!金忠的许诺一下把中了解缙的命脉。他虽然才高八斗,但也生性狂放,天生一副舍我其谁的派头,尤其好捉弄人。这样的性格,在官场上本来就不太吃得开。他早些年的落寞,其实也和这种不讨人欢喜的性格不无关系。永乐登基后,解缙虽一飞冲天,但狂妄性格仍旧不改,虽然对着靖难功臣他不敢放肆,但与文官相处时却没有顾忌,因此人缘一直平常。对此,解缙其实也心中有数,但就是改不了这脾气。

官场中没有人缘,也就意味着没有势力,这对仕途来说无疑是不利的。他之所以有如今的地位,说白了完全是靠着永乐本人的宠信。可圣眷一物,说是最为有效,但其实也最不可依持。谁也不知道皇上的心思究竟如何,万一有一天圣眷不再,那很有可能一下从云端跌到谷底,甚至永世不得超生!每念及此,他也不无隐忧,只是无法可想罢了。

可现在机会来了!只要自己出手相助,就将获得世子系的支持!朱高炽一派,包括了像金忠、顾成、张信这样的靖难功臣,而且一旦夺储成功,他的势力必将大增,到时候那些眼下只能算是倾向世子的文官很有可能向东宫靠拢。这样一支以太子为首的势力,在朝廷中的影响无疑是十分惊人的。哪怕自己一时忤逆圣意、失了圣眷,只要太子支持,那终究会有重新出头的一天。而往更远了想,无论永乐对自己如何,他总有驾崩的一天。到那时,朱高炽以太子身份承袭大统,自己就是拥立功臣。天下大功,以拥立为最,这是千古不破的常理,自己的前程将更是繁花似锦!想到这里,解缙终于心动了。虽然有风险,但权衡得失后,于公于私他都觉得值得一搏。

“世忠兄!”解缙缓缓转过身,幽幽地问道,“我不过微末之才,世子果真如此看得起我?”

“当然!”金忠毫不犹豫地答道,“世子曾私下与我提起,言大绅兄才比子建,可惜先前时运不济,乃至蹉跎许多岁月。如今虽蒙圣上赏识,得入内阁参与机要。但以你之才,绝非区区顾问可以局限,一俟磨砺成熟,便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出则布政一方,入则为六部卿相,此皆大绅兄可以胜任!”

其实,朱高炽欣赏解缙的才华倒也不假,但远远没到金忠说的这个份儿上,至于布政使、大九卿之类的承诺,那更是他用来笼络解缙之言。不过金忠这话也不全是忽悠,毕竟他也不是那种视国家名器如儿戏的小人,在他看来,解缙也确实当得起这些要职。至于这些许诺到底是不是世子亲口所说,那并不重要。以眼下的形势及金忠与世子关系,他答应的事,世子断没有不认的道理。

又是一阵沉默。解缙眯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金忠的双眼,似乎想从中看穿他的五脏六腑。金忠面不改色,坦然面对着解缙的目光。过了许久,解缙才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敢问世忠兄,世子要我如何助他?”

金忠暗自舒了口气——从这句话可知,解缙心中已经答应了。微微一笑,金忠仍从容不迫道:“无须大绅特地做什么。只是有朝一日,若皇上就立储一事向你垂询时,还望大绅兄能秉公直言!”

听了金忠回答,解缙也放了心。他最怕的就是金忠要他趁着随侍御前的机会在皇帝耳边旁敲侧击。以永乐的性格,自己如果这么做,他必疑自己和世子派暗中串联,其结果很可能是吃不了兜着走。如果仅就是在永乐垂询时一抒己见,那其实就算金忠不来找自己,他凭本心也是乐意推举朱高炽的!

“既然世子如此看得起臣,那臣岂能推辞?”解缙一挺胸,肃容拱手道,“烦请世忠兄转告大殿下,只要圣上有意相询,臣必竭力推举大殿下入主东宫!”

金忠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解缙的加盟,使他手上又多了一副重重的筹码。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召集同道,在明处为朱高炽全力造势了! BZsOXYbHCmAIewtw/1Z4QG3BCJhQVgiJkatnKvsFWxxaV3qV+e92eDuZJWouH2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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