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川门城楼内,朱棣端坐在主座上。两旁,金忠等燕藩文武,还有朱橞、李景隆等一班降臣正恭恭敬敬地弯腰侍立,静待训示。
李景隆此时心中惴惴不安。本来,他打开金川门已是大功一件,可就在燕王舆驾进城,众人跪地叩首的当口,协守金川门的监察御史连楹忽然跳出,竟欲行刺燕王!
当然,连楹的图谋没有成功,燕王的护卫们立刻把他踹倒在地,随即将其剁成了肉泥。但李景隆看在眼里,却是胆战心惊。他是金川门主将,献城时手下居然有人行刺,他生怕朱棣因此怪罪,进而迁怒于己。
不过朱棣似乎并未把这小小的行刺放在心上,此时的他,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当中。
进城了!终于进城了!当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时,他明白自己已经成功了!在经历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之后,他终于重新踏进了这座巍峨雄伟的大明京城!不同于以往的身份,如今的他已是这座京城的主人!是大明王朝的主人!天下,在这一刻,终于被收入囊中!
金忠等人也十分激动,他们为靖难大业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现在,这一切的付出都有了最终的回报,他们岂能不感慨万千?他们岂能不欣喜若狂?
当然,眼下还没到欢庆的时候。城内尚未完全控制,作为天下核心的紫禁城仍在建文手中。与朱棣一样,金忠他们也压抑着激动的心情,静待最后的佳音。
“大兄!大兄……”伴随着一连串欢快的叫声,朱棣被废黜的两个弟弟——周王朱橚、齐王朱榑连蹦带跳地进入殿中。
朱棣一进城,马上命纪纲去接朱橚和朱榑。朱橚本被关在云南,当燕军南下时,建文又把他押回京城。四年的囚禁,已将朱橚昔日的那股子张狂劲儿磨得干干净净。当纪纲等一干人冲入府中时,与外界隔绝多时的朱橚还以为是建文派人来杀他了,竟与妻儿一起瘫倒在地,哭成了一团烂泥。纪纲暗自觉得好笑,忙向朱橚表明身份,并将燕王邀他去金川门的令旨传达。
得知眼前的军人是燕军,朱橚当即狂喜。他一跃而起,飞也似的去见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四哥。走到鼓楼处,正好张辅护送着朱榑赶到。两人遂并辔而行,高高兴兴地向金川门走来。
见到两位弟弟,朱棣也十分高兴。见朱橚和朱榑身形消瘦,头上也添了许多白发,他一时也是感慨万千。没多久,韩王朱松、沈王朱模、安王朱楹、唐王朱桱也相继赶到。众弟弟围着朱棣“四哥”“大兄”叫个不停,倒让他应接不暇,好一阵忙活。
“弟弟们受苦了!”安抚完众人,朱棣感慨道,“先帝在时,我天家何等和睦!这几年允炆无道,各位弟弟日子都不好过。如今哥哥我进京,必不让你们再受委屈!”
“一切仰仗大兄!”众亲王作揖称是。这些人对厉行削藩的建文没有好感,朱棣进京,他们心中都十分乐意。而其中周王和齐王境遇最惨,此时朱棣说起,他们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建文的“暴行”好一顿揭露。而一旁的李景隆则从“允炆”二字称呼中摸出了些门道,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好了!”待众人说得差不多了,朱棣挺身而起,不无嘲讽地说道,“想来紫禁城也快拿下了,诸位弟弟便随我一起进宫‘面圣’吧!”
“是!”众人忙不迭应答。
走出城楼,朱棣一行正欲下城梯,忽然,宫城方向冒出浓浓黑烟。朱棣一惊,提眼望去,浓烟越来越大,渐渐地火光也冒了出来。
“不好!”朱棣心中忽然想到什么,他左脚一跺,焦急地喊道,“快!命城中各路兵马赶紧进宫灭火,务要保护好皇上!”
当日夜晚,龙江燕王中军帐内。
京城已经全部落入燕军手中,但朱棣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兴奋之色。他紧锁着眉头在帐内不停地来回踱步,有时又心不在焉地望着京城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消息。和他一样,金忠、纪纲也是心神不宁,一副忧心忡忡之态。
下午,朱高煦已带人进入紫禁城,并迅速将奉天殿的大火扑灭。但接下来一个令朱棣大惊失色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搜遍内宫,愣是没发现建文的影子!消息传来,朱棣当即下令大搜皇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下午过去了,皇城被翻了个底朝天,可就是没找到建文,这下朱棣觉得事态严重了。别人找不到也就罢了,建文要是不见踪影,那麻烦可就大了。而且不仅是建文本人,就连太子朱文奎和马皇后也没见着,只找到一个嗷嗷待哺的二皇子朱文圭。为着这个事儿,朱棣连晚饭都没吃,一直在金川门等消息,但直到天色全黑仍一无所获。无奈之下,他只得先返回龙江,留下朱高煦和朱能等一班人继续搜查。
“殿下!”见朱棣一脸愁容,金忠出言劝慰道,“奉天殿不是找到一具死尸么?依臣看,那很有可能就是皇上!想来皇上是走投无路,只好阖宫自焚了!”
“难说啊!三保他们审问宫里内官,说是大火之前有人看见一女子到了奉天殿,远远瞧去似是马皇后!”朱棣叹了口气道。
就在下午,丘福从被烧得一塌糊涂的奉天殿中扒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当时尸体已经全身焦烂,衣饰也都烧光了,判断不出身份。若内官之言属实,那这具尸体很有可能就是马皇后。
“应该不会!”金忠略一沉吟,当即摇头道,“以常理度之,若是皇后一个人自焚,那地点应在后宫,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坤宁宫。古往今来,哪有皇后在外廷正殿自焚的?她去奉天殿,那只有一个理由,便是皇上召去全家自焚!既如此,奉天殿内最少也应有两具尸体,这明显与丘福他们所发现的不合!依臣看来,奉天殿中的尸体必是皇上的。奉天殿乃国家重地,既然京师告破,皇上无路可走,那他完全有可能独自在此殿自焚。这等死法,也符合天子身份!”
金忠分析得很有道理,朱棣听了心头稍宽。
朱棣倒不怕建文自尽,若建文真的选择自尽,他反而是求之不得。毕竟他是打着靖难、清君侧的旗号起兵的。若真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建文摆在面前,那他还得傻眼:要是废了建文,那岂不是自打嘴巴?岂不是自己承认起兵是为了篡位?可要是不废,难不成他还真学周公辅成王,继续把这个大侄儿供在皇帝宝座上?
其实,眼下他最担心的便是这位皇帝侄儿逃了出去!如今京师虽破,但天下并未完全归附。近处,凤阳孙岳、淮安梅殷都还屯着兵马,盛庸也正在江淮一带召集溃卒,一副死战不休的架势。远处,江南各省并未经历战事,他们会不会真心归附,现在亦未可知。若建文真的逃了出去,再找个地方重举大旗,那没准儿顷刻间又能聚起百万大军。若这种局面出现,那这场靖难之役的最后结局还真不好说。
正当朱棣心情稍放松些时,纪纲又说话了:“金长史之言固有道理,但也存着疑点!”
“什么疑点?”朱棣的心又提了起来,忙出言问道。
“疑点有二!”纪纲伸出两根手指头道,“其一,若奉天殿死的真是皇上,那皇后去哪了?太子又去哪了?皇后一介女流,太子也不过七岁。没有皇上,这对母子想凭自己之力逃出宫去,实是难于登天!宫外到处是我军将士,他们又能逃到哪?其二,据臣推断,皇上逃脱,而皇后在奉天殿自尽倒也不是不可能!皇后这一死,正好可以混淆视听,让殿下以为皇上举火自焚了,从而保护他平安逃走。此为李代桃僵之计,太子失踪也可印证此点。至于二皇子,他毕竟不是储君,且年纪太小,喜欢哭闹,逃亡路中无法照料,故仓促之间,皇上只能将其抛下,以保自己和太子无恙!”
纪纲不愧是老谋深算,此番推断同样合情合理,且比金忠之议还略高一筹,这下朱棣的心又开始怦怦直跳起来。
“王爷,狗儿回来了!”就在帐中诸人忐忑不安时,黄俨在帐外轻轻禀道。
“哦?快叫他进来!”朱棣忙道。
狗儿蹑手蹑脚地跑了进来。不待他说话,朱棣先急急问道:“怎么样?宫里可有发现?”回龙江前,朱棣派狗儿和马和一起在宫里整理各类物事。见他连夜跑回来,他以为有了什么新情况。
“王爷!”狗儿神情很沉重,“奴才到女官尚宝司清查宝玺,发现竟少了三方!”
“什么?”朱棣失色叫道,“少了哪三方?”
洪武年间,朱元璋共铸了十七方宝玺,外加建文三年铸成的“凝神之宝”,一共是十八方。宝玺是天子权力的象征,皇帝下发各类诏旨必用相应宝玺着印。此物遗失,顿让他觉得不妙。
“回王爷话,少的是‘皇帝奉天之宝’‘制诰之宝’‘敕命之宝’。”
朱棣心中“咯噔”一下,脸色也随即变得十分苍白。“皇帝奉天之宝”乃唐宋传玺,祭祀时用,于十七方宝玺中排位第一;而“制诰之宝”和“敕命之宝”是颁发诏旨和敕旨所用,亦十分重要。它们的丢失,再和建文的下落不明联系起来,愈发让在场之人心惊。
“会不会……是宫中混乱时,下人们把它们偷走了?”金忠吞吞吐吐地问道。不过从其犹豫的神色中可知,他对这个想法也颇不自信。
“不可能!”朱棣想都不想就答道,“此物乃邦国重器,宫人偷它们也换不到钱财,且一旦暴露,还会株连九族!宫中值钱东西多得是,谁会不要命拿这个?”
金忠不说话了。此时所有人心中都明白,既然下人不拿,那拿的便只有主人了。这三方宝玺便是建文逃出京城后的身份证明,也是他号令天下的凭证!有了它们,建文便可重新召集兵马,与朱棣再决雌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比较清楚了,尽管建文的下落仍然存疑,但从眼下掌握的情况看,他出逃的可能性比他在奉天殿自焚要大上几分!
“他若真逃了,又是如何逃出去的呢?”朱棣皱着眉头喃喃道。
燕军一进城便直扑皇宫,朱高煦顶多也就用了不到两炷香的工夫,建文这么快就能反应过来?这么快就能易服出宫?这期间,他至少得安排皇后到奉天殿举火自焚,再拿上三方宝玺并且带上太子。这么多事情,外加出宫出城,他两炷香工夫就完成了?朱棣怎么也想不明白。
“殿下!”就当朱棣仍在费力想象建文脱逃的过程时,一旁的纪纲打断道,“眼下不是猜测皇上死活的时候了,您必须要有所动作!”
“做何动作?”纪纲的话把朱棣从冥思苦想中拉了回来,他微微一愕,随即问道。
“防备皇上东山再起!”纪纲嗓音深沉地说道,“纵然皇上生死不明,咱们也得预先做好准备。否则若皇上真还活着,咱们很有可能措手不及!”
朱棣一下反应过来。纪纲说得对,防患于未然,在当前的形势下尤为重要。
“你觉得本王该怎么做?”恢复常态后,朱棣立刻打起精神,目光炯炯有神地射向纪纲。
“首先,马上派兵守住沿江各渡口,堵住北上之道。”纪纲似早有准备,当即侃侃而谈,“眼下朝廷所剩兵马唯江淮最多。凤阳孙岳、淮安梅殷乃至盛庸和仍在山东的铁铉,这几个人手上仍有不少兵马,且素来忠于皇上。皇上若想东山再起,最大的可能便是去投奔他们。”
“不错!”纪纲话音方落,金忠便附和道,“除了北上,还得防备皇上溯江向西。湖广的楚王、四川的蜀王,甚至云南的沐晟,他们先前可都是支持朝廷的。皇上也有可能去找他们。”
“两位说得有理!”金忠话音一落,朱棣立刻出言赞同。随即,他将狗儿招到跟前轻言数语,狗儿一点头,然后向外奔去。
“其次是什么?”打发完狗儿,朱棣又回过头问纪纲道。
“其次便是给皇上发丧!”
“什么?”朱棣一时没反应过来,略为奇怪地问道,“眼下他生死不明,咱们就这么发丧岂不冒失?万一他没死,那咱们岂不是闹了个大笑话?”
纪纲一脸正容道:“这绝不是冒失,而是必须之举!殿下想,皇上若没死,那您接下来该如何自处?是登基自立呢?还是继续搜寻皇上呢?还有,若皇上万一冒了出来号召天下兵马勤王,那殿下该如何应付?”
面对纪纲的一连串追问,朱棣无言以答,这确实是他还没有想过的。
“所以,”纪纲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给陛下发丧是最好的选择!如此一来,等于向天下说明皇上已经死了!即便他再冒出头来,咱们也可以说此乃奸人冒充,到时候真的也成了假的。没有名分,他又如何号令天下?”
“这般做虽无不可,但多少有些欲盖弥彰!若他真把‘皇帝奉天之宝’带了出去,凭此宝下发敕旨,我们又如何辩驳?”朱棣皱眉道。
“那宝玺是假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的也是下人带出去,落到了奸人手里!”就在方才,纪纲还有理有据地证明建文拿了“皇帝奉天之宝”,可此时却将其先前之话推翻。
不过朱棣已经听明白了,纪纲说了这么多,意思只有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建文出逃。毕竟,他是大明天子,纵然被打败,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若真的让他逃亡了,而且继续以皇帝身份号令天下,仍会对自己造成莫大威胁。因此,要想摆脱这个隐患,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他死亡。当然,这种死亡最好是肉体上的。但若不能做到,那便让他在名分上死亡,让他丧失对朝廷、对官员、对天下百姓的影响!如此虽差强人意,但也聊胜于无。纪纲先前说建文出逃,是说给他听;而此刻讲建文已死,则是让他说给天下人听!天下人信不信是一回事,但他必须将这个说法定下来!有时候,掩耳盗铃,欲盖弥彰也是必须之举!
“以何名目使其升遐?”朱棣面色阴冷地问道。
“我军进京,皇上羞愧难当,自感无颜再见王爷,只得阖宫自焚!”
“尸首呢?”
“奉天殿那具便是!”
“如此便可?”
“还需暗中封锁消息,禁止任何人谈论皇上下落。同时,殿下哀悼不已,亲自为天子发丧,并布告天下!”
朱棣不说话了,过了好一阵方扬起冷峻的脸颇为阴郁地说道:“便依此策,一应事宜都由你去办!”
“臣领旨!”纪纲干净利落地答道。
金忠在一旁听得纪纲处置,心中也佩服不已。尽管他并不喜欢此人,但他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纪纲的深邃心机对燕王大有裨益。
“不想一场大火竟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朱棣稍显烦躁地嘀咕道。在进京前,他把所有会出现的可能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料到这位皇帝侄儿竟能不翼而飞!
“王爷,还有一事,眼下看来得加紧办了!”金忠忽然沉下嗓子道。
“何事?”
“王爷要抓紧时间赶快登基!”金忠一字一句郑重说道。
“登基?”朱棣闻言一怔。当然,进京前朱棣便已做好了登基的准备。靖难三年,好不容易取得最后胜利,他自然不可能还让建文占着御座。但眼下金忠让他赶紧登基,倒让他有些犹豫。
朱棣明白金忠的意思。眼下建文不知所终,自己登基为帝,可以起到稳定人心之效。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旦自己在紫禁城坐上宝座,那即便建文复出,天下官员也得好好考虑一番。从南下之前的分析看,天下文武,大都是坐观他与朝廷成败的。此时大局已定,他已占了京师,占了皇城,若再正式当上大明天子,那便把名分也给占住了。既然名分和实力都已具备,不出意外的话,绝大多数文武都会看清形势,站到他这边来。
虽然马上登基有着莫大好处,但朱棣也还有着好些顾忌,毕竟,他是打着“靖难”“清君侧”的旗号起兵的。不管私底下怎么说,但他一直是以“周公辅成王”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如今刚刚进京,他便急不可耐地登上皇帝宝座,那天下人会怎么想?后人又会怎么看?在他们看来,这种匆忙毫无疑问地彰显了他蓄谋夺位的野心,而这场“奉天靖难”,实际上是一次彻头彻尾的“篡位”逆举!如此一来,他苦心经营的正义形象很有可能毁于一旦!后世史家的笔下,他也难逃一个“篡”字!朱棣是个要脸面的人,想到千年之后落得这么个名声,他后背不由一阵发凉!
朱棣的犹疑金忠尽数看在眼里,他也觉得仓促登基后患无穷。可是,形势比人强。眼下的难题若不能解,又何谈千秋之后的名声?要是因这些犹疑而横生祸端,甚至将大好局面毁于一旦,那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为了迅速收拢人心,为了稳定天下局势,他认为马上登基是眼下的不二之选。
“殿下!”思忖一番,金忠又找到了另一个理由,“眼下梅殷、盛庸他们还在江淮。皇上若真外逃,很有可能去找他们。殿下虽封锁长江,但也只能锁得一时,日子久了,皇上仍有可能成功北上。倘使殿下迅速登基,那大明便只有您一个天子。梅殷、盛庸再忠于今上,但毕竟是大明之臣,他们若不从您,便是大明的叛逆。有这番计较,江淮传檄可定!可要是拖延日久,一旦皇上到了江淮,那梅殷他们肯定会继续拥护。到时候王爷即便登基,也免不了战祸连连!如今我军虽占得京师,但毕竟只是孤军。若让盛庸他们有了名分,继续与我军为难,那天下恐又生变数啊!”
金忠这话说得很实在,朱棣浑身一震。如果大明只有自己一个皇帝,那盛庸他们不降也得降。可要是建文真跑到江淮,那盛庸他们肯定是铁了心打到底。如今胜局已定,他不想在大功告成之后再生祸端,更不希望大明的内战继续下去。毕竟,这锦绣江山已是他的了!
经过一番艰难抉择,朱棣终于下定了决心。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既然名声和帝位只能选一样,那还是只有先把帝位握在手再说了。至于名声,只要将来励精图治,开创一个太平盛世,那后人再回首时也会充满赞誉的吧?当年的唐太宗,不就是靠着“贞观之治”的美名成功洗刷掉了“玄武门之变”的叛逆名声吗?
“你下去后妥善安排!”朱棣一咬牙,下达了这道改变大明命运的令旨。
“臣领旨!”金忠心中狂喜,忙俯首应道。
“还有什么事吗?”朱棣略显疲惫,这一天他经历了极大的兴奋、极大的紧张、极大的焦虑和不安,此时终于有些倦了。
“臣这里还有一事!”纪纲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道,“遵殿下令旨,臣已拟定奸党名单,共计二十九人,还请殿下一览。”
“念吧!”
“是!”纪纲答应一声,随即展开名单念道,“前太常寺卿黄子澄,前兵部尚书齐泰,礼部尚书陈迪,礼部侍郎黄冠,文学博士方孝孺,御史中丞练子宁,大理寺卿胡闰,大理寺丞邹瑾,户部尚书王钝,户部侍郎郭任、卢迥,刑部尚书侯泰、暴昭,工部尚书郑赐,工部侍郎黄福,吏部尚书张紞,御史曾凤韶、王度、谢升、尹昌隆,宗人府经历卓敬、修撰王叔英……”
这份名单几乎将朝中左班要员一网打尽,六部尚书除了茹瑺,其他全部名列其中。这些人有的深受建文信任,一手策划削藩,有的则是在削藩、剿燕的过程中发表了对诸藩,尤其是对燕藩的不利言论,而还有一些纯属跟风,但因位高名重,也被列在其中。
纪纲念时语调轻松,金忠却听得心惊肉跳。刚一念完,他当即跳出来,焦急地对朱棣道:“陛下,人数太多,若全部处置,有伤天和,也损了朝廷元气啊!”
“金先生这话就不是了。”纪纲一脸不以为然道,“这些人俱是证据确凿,罪大恶极之辈,不诛不足以正人心!再说若留下他们,日夜诋毁殿下英名,那岂不是养虎为患?依我看,这还是少的,还有在靖难之中顽抗王师者,如铁铉等辈,更应株连九族!”
金忠气得直哆嗦,他知道按这张名单株连下去,立时便会掀起一场滔天大狱!这么多人被杀,天下文气大丧不说,朱棣的恶名算是背定了。金忠知道纪纲心狠,也不想再和他争,转而把目光瞄向了朱棣。
朱棣沉默不语。若论其本心,他对这帮支持建文削藩、改制的文臣毫无好感,其中的齐泰、黄子澄等辈更是应碎尸万段!纪纲说得对,留下他们性命,任由这些人天天诋毁自己,那还了得?
不过要说全杀,他也觉得没有必要。毕竟,这里面还是有些人才的。打天下当然是靠武将,但将来治理国家,还少不了能干文臣的辅助。以前他是藩王,只管带兵打仗就成;可现在他即将登基,当然要为接下来的治国施政着想。稍作甄别,留一些愿意降附的可用之才对国家也有好处。至于那些不降之臣,留着也是祸害!至于屠戮朝臣,他连篡位之名都担下了,还在乎这点子名声?
权衡已毕,朱棣做出最后的决定:“郑赐、黄福、王钝、尹昌隆四人已在金川门归附,他们的罪便免了。其余人等,除了齐泰、黄子澄两个首恶不赦,其余只要愿归附,亦一律赦免。”
金忠听罢,大大松了口气,忙衷心地称赞道:“王爷英明!”
“臣领旨!”尽管心犹不甘,但朱棣的决定是不能更改的。咽下一口唾沫,纪纲也俯首遵命。
“不过……”就在这时,朱棣忽然用阴冷的声音说道,“凡不降之人,一律弃市,其亲族也要从重处置!本王要让天下知道,胆敢违逆天命者是何下场!”
金忠心又一紧。他明白燕王这是要杀鸡儆猴,让那些尚首鼠两端的官员们看清形势,赶紧归附。“从重处置”四字,无疑意味着一场血雨腥风,那些不肯归降的建文旧臣,以及他们的亲族将面临最严厉的惩罚。尽管金忠心有不忍,但他也明白,正所谓乱世用重典,这种霹雳手段是让天下官员归心的最佳选择。他额头冒出一阵细汗,心中对燕王的敬畏,顿时又加深了一层。
……
龙江中军帐的密议结束后,金忠连夜赶往城内,找到了丘福和周王朱橚、曹国公李景隆。一番密谋,几人将劝进的程序正式敲定。第二日正午,朱橚、李景隆和丘福率全体皇族、文武官员赶往龙江,劝朱棣顺应天意,早继大统。自然,朱棣立刻表示拒绝。六月十五,丘福、朱能率燕军诸将再次劝进,朱棣仍然不允。六月十六日,周王朱橚、齐王朱榑、谷王朱橞等一干亲王赴龙江三劝。按礼,三劝之后,朱棣便可顺天应人,继位为帝了。不过为了显示自己非“贪念皇位”,朱棣仍又是装腔作势,严词拒绝。
不过金忠他们早有准备。在燕王第三次拒绝之后,众亲王、勋戚以及归附朝臣、燕军将领一哄而上,拿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硬“逼”燕王继承大统。
终于,在众臣的“固请”之下,燕王“难弗众意”,总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登基的要求,一时间龙江大营“欢声雷动”。按燕王的令旨,登基的日子定在明日,也就是六月十七。
答应登基的当晚,朱棣在龙江中军大帐召见部分归降的翰林词臣。
此次召见,目的是为了起草登极诏书。尽管事出仓促,诸事从简,但登极诏书还是马虎不得。一俟登基,这诏书就要立刻传送天下,让那些在靖难之役中作壁上观的地方文武早日效忠新君,尽可能快地确立朱棣的天子地位。军中众臣多是武将,仅金忠和纪纲勉强算得上是半个文人,因此这道诏书还得照老规矩,由翰林词臣们来拟。
燕军进城,京中武将基本上全数归降,文臣中虽有不少自尽或逃逸的,但也有很多人投附了燕王。这并不难理解,如今形势已变,燕王成功问鼎,文臣们要想继续位列朝堂,就必须认清现实。朱棣是朱元璋的儿子,他登基为帝,大明依然是大明,群臣纵然改奉新主,却依然是为大明效力,也不会得到“贰臣”的坏名声。既如此,大家又何必要为建文殉节,白白葬送性命呢?再者,对于建文剿燕,很多人也不过是秉承上意,望风景从罢了,和朱棣本人倒谈不上怨仇。因此,在朱棣“降者一律留用”的招揽下,一批文官就此改换门庭,投入新任天子的麾下。仅翰林院,归附新主的便有翰林修纂胡靖,国史馆编纂官杨士奇,编修杨子荣、杨溥,待诏解缙等人。此时,除杨子荣因疾未到外,其他人已被统统招来,为起草这道至关重要的登极诏书贡献心力。
除了这些归附之臣,受召之人中还有一位十分引人注目,他便是建文的股肱大臣,翰林院掌印、文学博士方孝孺。
燕军进城时,方孝孺正卧病在床。作为建文的心腹重臣,他的府邸自然成为燕军关注的重中之重。方孝孺还没来得及自尽,燕军便冲进府将他抓了起来。此时朱棣要起草登极诏书,便想起了他。按制,登极诏书应由翰林掌印起草。朱棣登基,已有诸多的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在这细节方面还是十分留意。而且他还存了这样一个心思:方孝孺是建文的股肱重臣,又是名满天下的理学大儒,这道诏书要是能由他来起草,无疑会让自己的这个皇位分量大增,更对那些仍忠于建文之人起到表率作用。因此,尽管知道方孝孺很难妥协,但他还是打定主意,力争将这个建文名臣拉到自己这边来。
方孝孺受建文知遇大恩,且又深受礼教熏陶,当然不愿归附燕王。在被“请”来之前,他已打定主意绝不屈服。待进得帐内,诸臣皆俯首,唯独他一言不发,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犯上作乱的“燕庶人”。
朱棣对方孝孺的倨傲早有预料,既然已打算招降,朱棣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待众臣行礼毕,朱棣离座走到他面前做出一副亲切神色道:“本王仰慕先生多时,今日得以再见,不胜快慰!”
看着眼前这个装腔作势的亲王,方孝孺又悲又恨。作为建文之臣,他对朱棣的怨恨已到了极点,可恨又有什么用呢?如今大势已定。仗着战场上的胜利,仗着无数内奸的策应,这个曾经犯上作乱的奸贼如今已摇身一变,即将成为大明天子!想到待自己恩重如山的年轻天子,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悲愤,竟当庭号啕大哭起来。
方孝孺的大哭,让朱棣心中暗喜。在他看来,这一番大哭似乎是方孝孺与过去诀别的征兆!他相信只要自己降尊纡贵,诚心招揽,这个建文重臣还是有可能改换门庭的。毕竟,他没有直接参与削藩、没有直接参与剿燕;毕竟,他也是大明朝的臣子!
“先生无须太过悲伤,本王此番进京,不过是效法周公辅成王罢了。”朱棣温言抚慰。
听朱棣说法,方孝孺突然止声。他以仇视的目光瞪向朱棣,恨恨道:“周公辅成王?说得好听?成王如今何在?”
“陛下已经在奉天殿自焚了!”朱棣一窘,干巴巴地一笑,又喟然一叹摇头无奈道,“陛下何必如此?其实不知为叔之心啊!”
朱棣这番做作,方孝孺看在眼里愈发觉得恶心。他冷笑一声,继续问道:“既然你自诩周公,那成王死了,为何不立其子?今二皇子文圭尚在,当立其为帝!”
你也太不识好歹了吧!如今大势已定,还逞这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思?方孝孺连番逼问让朱棣无言以答,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怒火,对方孝孺的厌恶又增加几分。不过为了那道登极诏书,为了招揽建文旧臣,他仍耐住性子道:“国赖长君,这个道理先生岂能不知?”
“国赖长君?”方孝孺斜眼瞟着朱棣不依不饶道,“那好,如今吴王、衡王、徐王俱在,他们都是孝康皇帝之子。既然要立长君,那就请你把他们招来立了吧!”
吴王朱允熥、衡王朱允熞、徐王朱允 都是朱标之子,论血缘,他们与建文最近。
方孝孺此话一出,朱棣立时火冒三丈。很明显,这个夫子就是铁了心和他抬杠,硬要将他这层虚假的面纱给揭开!若说一开始朱棣还有心招揽,此时他已经彻底明白:这方孝孺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已打定主意为建文尽忠了!
在无言以对的同时,朱棣顿时生了杀心。论本意,朱棣并不欣赏方孝孺,在他看来,方孝孺主张的恢复井田、恢复周代礼制等举措,纯粹是异想天开,完全不是脚踏实地的治国之道。因此,他早就认定这位名满天下的理学大儒,其实不过是个迂腐先生罢了。之所以还要招揽,不过就是借其名头,一来给自己皇位贴金,二来收拢天下人心,其作用也就仅限于此而已。可此番他不识好歹,当着一干翰林文臣的面将他的面目揭穿,这让朱棣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作为战无不胜的燕王,作为即将登基的大明天子,他岂能忍受一个腐儒的污蔑?
不过朱棣还是忍了下来,顾及方孝孺在士林中的名头,他实在不想因此而坏了自己名声。思虑再三,他决定再给方孝孺一个机会,尽量平和道:“此乃本王家事,先生是外臣,便无须过问了吧!”
“家事?”方孝孺冷哼一声,反唇相讥道,“天子无家事!这个道理你不懂?既然你说是家事,那你当什么皇帝?速速滚回北平去!”
“混账!”朱棣厉声痛骂,他终于愤怒了。自打进城以来,他还没受到过这般侮辱。尤其是自己就要登基,就要成为大明天子了!在这种时候,这个方孝孺还敢如此辱骂自己!他胸中有一股怒火正在熊熊燃烧,恨不得立刻就把方孝孺剁成两截!
杀方孝孺是肯定的。如果这种人都不杀,那天下还不知有多少张嘴会在背后诅咒自己,堂堂大明天子岂能容这般宵小肆虐?若真饶了他,那自己还怎么当这个皇帝?还怎么治理这个天下?他朱棣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必须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反抗未来的大明天子是什么下场!
杀是要杀,但今天可千万不能杀。明日自己就要登基,今天晚上再杀人抄家,传出去是什么名声?尽管朱棣现在就想把方孝孺砍了,但为了明日的登极仪式,他不能不先强忍下这口气。
“把他扔出去严加看管!”思虑再三,朱棣做出了决定,“待齐泰、黄子澄等首奸落网后,再将他们一起处斩!”
方孝孺帐内咆哮时,燕藩众人早已不耐,此时见朱棣下令,尹庆与亦失哈立刻走上前来按住方孝孺的胳膊便要往外拽。方孝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将他二人推开,冷冷看了朱棣一眼,旋一甩袖子傲然出门。
“沽名钓誉之徒!”望着方孝孺逐渐消失的背影,朱棣怒意未平地狠狠痛骂。过了好一阵,他才略略将心情平复,转而对着一直在帐中侍候的几个翰林阴森森地道,“你等是不是也与这腐儒一般,认为本王登基乃图谋篡位?认为朱允炆才是你等之主?”
帐内一片寂静。方才那一幕,几个翰林瞧在眼里,早已吓得战战兢兢。方孝孺是翰林院掌印,也是这些小词臣们的顶头上司。此刻燕王愤怒到了极点,天晓得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殃及池鱼,把他们也归入方党?
“殿下!”就在众人尽皆缄口之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忽然从翰林队伍中响起,“方氏之言,并非臣等心迹。微臣以为,或子或孙,俱乃太祖后裔;或叔或侄,都是大明之君!”
“哦?”朱棣眼中一亮,这句话太对他的心意了!话中蕴含之意,正是他想让所有人明白的道理。只要大家忠于朱家,忠于大明,这就够了。因为,从明天开始,他便是大明的天子!忠于大明,忠于朱家,便是忠于他朱棣!
“方才的话是谁说的?”朱棣抬头问道。能言简意赅地讲出这番道理之人,毫无疑问是个人才。而且是个明事理、识时务,对自己大有帮助的人才!
“回殿下,是臣!”一个三十四五岁、脸色白净的绿袍官员站了出来。
“你是哪个?”朱棣并不认识眼前的官员。
“臣翰林院待诏解缙!”与其他官员或多或少带着几分惶恐不同,这个中年官员一脸镇定,回答的语气也毫无畏缩之感。
“解缙?”朱棣略一思索,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本王想起来了,你二十岁便高中进士,是个大才子啊!先帝在时,你曾上过万言书,直陈时弊,并献上《太平十策》,里间尽是定国安邦之道。本王还记得,父皇与你说过‘朕与你义则君臣、恩犹父子’的话,是不是?”
解缙没想到,长年在北方戍边的燕王竟对自己的事如此了解。一时之间,他不免有些激动。不过很快,解缙又恢复了平和的神色道:“臣身为大明之臣,自当为国家尽心。”
“你是个忠臣!”朱棣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记得你上万言书时,正值太祖整治胡惟庸奸党。当时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无一人敢直言时弊,唯独你敢直言!就冲这份胆气,本王就十分佩服!”
解缙心头一热。当年直言之事,他一直引以为傲。只是时过境迁,别人早就将这番壮举忘了。不想这位燕王竟记得如此清楚,而且还加以褒奖!一时间,他对朱棣的好感大增。
朱棣仍在回忆解缙的往事:“本王记得你上书后,先帝颇为赞赏,只是觉得你年少气盛,故让你父领回,说你乃大器晚成之人,待回家读书十年,再起复大用。”说到这里,朱棣看了看解缙身上的公服,略为奇怪,“如今十年早就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此等末职?”
解缙神色一黯,朱棣的话让他感慨万千。他二十岁便高中进士,登第不久,他又受太祖赏识,并以父子相比,这更是少有的恩宠。当时京中文武,皆以为此人必将大获重用。虽然后来太祖嫌他轻狂,命他回家读书,但也许下了“十年大用”的诺言。解缙回家后,秉承太祖之命刻苦治学,只待十年之后重回朝堂一展宏图。不料过了八年,京师传来噩耗,太祖龙驭上宾!得知消息,解缙痛心疾首。一方面,他感激朱元璋赏识,为他的去世而伤心;而另一方面,解缙也为自己的前程忧心不已。“十年大用”之语是朱元璋说的,可现在他不在了。建文会不会认这句话?他会不会像先帝一样赏识自己?这些解缙都拿不准。为了前途,解缙几经考量,终于借哭陵之名进京打探消息。
谁知刚到京师,事情便发生了变化。解缙才高八斗,本就是个名士性子,且他又年少登第,受皇帝赞赏,而这一春风得意更让他平时颇为狂放,也就引起了许多同僚的不满。太祖在时倒也罢了,建文继位后,一些看不惯解缙的人便站了出来弹劾,说他母亲去世不去安葬,便跑进京师要官;又说他不顾父亲年已九十便上路进京,违反人伦之理。参劾的奏折送到建文那,这位年轻天子又是极重孝道的,当即便下旨将解缙贬为河州卫小吏。
解缙兴冲冲而来,谁知竟遭此大劫,犹如五雷轰顶。无奈之下,他只得另寻门路,找到了昔日赏识自己的董伦。董伦此时已是礼部右侍郎,较受建文信任,他便在皇帝面前大赞解缙之才。建文也是文人,且耳根子软,见董伦极力荐举,便免了对解缙的处罚,但也只给了他一个翰林院待诏的职务。
待诏是九品小官。在朱元璋口中,解缙是留给子孙用的经世大才。而如今太祖驾崩,建文却只给了解缙一个九品芝麻官,这让他如何忍得?无奈形势比人强,解缙纵有千般不愿,也不敢抗旨不遵,只得到翰林院坐班,这一坐便是四年。
听完解缙的叙述,朱棣心中便起了计较:这解缙名闻京城,又是父皇看中的,论才华,自是无可挑剔。说到品德,解缙弃父母于不顾,一心进京要官,倒也确实有亏。不过朱棣在用人方面向来豁达,正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人皆有仕宦之心,解缙不过是心急了些,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人之道,不过是取其长而弃其短罢了,哪有什么十全十美之人?
而除了人才难得,还有一个原因也让朱棣对解缙颇有兴趣。他刚刚对方孝孺下了狠手,要是能把解缙擢升起来,对激励士人倒是大有用处。方孝孺名闻天下,杀他,肯定会让许多读书人愤恨。自己即将登基,将来治国还需读书人辅助,不可让他们对自己太过不满。解缙名声也不小,以其之才完全有能力取代方孝孺。自己如能重用他,会在很大程度上抵消处死方孝孺带来的恶劣影响,让天下士人对自己重拾信心。不仅是解缙,还有这些归降的文臣都要遴选重用,以确保天下文风不丧,确保大明人才济济!
计议已定,朱棣一笑道:“本王看你才学不错,允炆号称文治,却又弃你不用,反而去用方孝孺这等腐儒,实在可笑至极。既然你是父皇生前看重的人才,这登极诏书便由你来拟吧!”
解缙平日也起草过一些不重要的诏旨,像登极诏书这样的重要诏旨应由翰林院掌印学士来拟,此刻方孝孺已被打入死牢,但比他职位高的如胡俨、胡靖等人都在,让他越过这些上司来起草登极诏书,这无疑是大大的恩宠!解缙眼见朱棣满怀期许地望着自己,一时间不由心神激荡,他似乎已看到了新任天子的信任与器重,看到了自己即将展开的锦绣前程!万分激动之余,解缙当即全身伏地,干净利落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答道:“臣领旨!”
笔墨随即奉上,解缙思索一番,旋即笔走龙蛇。待其放下笔,朱棣随即拿过,只见宣纸上洋洋洒洒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昔我皇考太祖高皇帝,龙飞淮甸,汛扫区宇,东抵虞渊,西踰昆仑,南跨南交,北际瀚海。仁风义声,震荡六合,曶爽阍昧,咸际光明。三十年间,九有宁谧;晏驾之日,万方嗟悼。煌煌功业,恢于汤武,德泽广布,至仁弥流。
少主以幼冲之姿,嗣守大业,秉心不顺,崇信奸回,改更成宪,戕害诸王,放黜师保,委任宦竖,淫佚无度,天变于上而不畏,地震于下而不惧,灾延承天而文其过,蝗飞蔽天而不脩德,祸机四发,将及于朕。
朕为高皇帝嫡子,祖有明训“内有奸恶,王得兴兵讨之”,朕尊奉条章,举兵以清君侧之恶,盖出于不得已也。使朕兵不举,天下亦将有声罪而攻之者,少主曾不反躬自责,肆行旅拒。朕荷天地祖宗之灵,战胜攻克,捣之于坝上,歼之于白河沟,破之于沧州,溃之于藁城,鏖之于夹河,轥之于灵璧,六战而已不国。朕于是驻师畿甸,索其奸回,庶几周公辅成王之谊,而乃不究朕怀,阖宫自焚,自绝于宗社,天地所不庇,鬼神所不容。事不可止,乃整师入京,秋毫无犯……
诸王大臣谓朕太祖之嫡,顺天应人,天位不可以久虚,神器不可以无主,上章劝进,朕拒之再三而不获,乃俯狥与情,于六月十七日即皇帝位。告于中外,咸使闻知。
“好!”朱棣看完,满意地点了点头。解缙的确是心思玲珑,他极言建文失德无道、倒行逆施的同时,又巧妙精辟地把燕王问鼎这种篡位行为描绘成继承太祖法统,顺天应人的正当之举,这很对他的胃口。待再检视一遍,他将诏书递还解缙道,“就是它了,你退下后再仔细誊抄一遍!”
“是!”对于自己的文采,解缙有着十二分的自信。但得到新任天子的亲口赞赏,仍让他暗喜不已。
解决完登极诏书的事,朱棣心情也好了很多,他一脸微笑地对下面的翰林词臣们道:“还有一事,需你等斟酌。本王登基后,该用何年号为宜?”
新皇登基,改元自是必然之举。方才解缙得到夸赞,众人心里已羡慕得直痒痒。此时又获得一个在燕王面前露脸的机会,大伙儿又岂能轻易放过。一时间,词臣们搜肠刮肚,一心想要取个好年号,以取得燕王的欢心。
一番议论,事情总算有了结果。翰林词臣之中,胡靖职位最高,于是他出班奏道:“禀殿下,臣等商议,认为可用‘永清’二字。王爷登基为帝,大明必然蒸蒸日上。‘永清’者,便是海晏河清,永享太平之意。”
“永清,永清……”朱棣喃喃念了几句,随即笑着摆手道,“不妥!不妥!永享太平倒是要得,可这海晏河清,则稍显空泛,还是取个实在的意思为好。本王称帝,非为一己私欲,实为我大明能够做到‘斯民小康’,百姓永享康乐。既如此,本王倒觉得可用‘永乐’二字!”
朱棣说完,胡靖等人倒是没说什么,解缙却突然咋咋呼呼张口道:“不可!”
一语既出,众人皆是一惊。按朱棣的解释,“永乐”二字也很吉祥,并无不妥之意。何况这还是燕王亲自定的,解缙一上来就斩钉截铁说“不可”,这让燕王的面子往哪摆?纵然你解缙已得宠,可此举也未免太冒失了吧。
朱棣也是一愣,不过他倒没不高兴,而是奇怪地问道:“为何不行?”
解缙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得也太突兀了,不过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尴尬一笑后,他小心解释道:“回殿下,这‘永乐’二字,十六国时前凉的张重华曾用过;宋时方腊造反,也用过这个年号。张重华凉州土酋,方腊一介草寇,此二人之年号,殿下再用恐有不妥!”
朱棣恍然大悟,不料这么简简单单两个字,里头竟还有这么大的名堂。而更让他没料到的是,这解缙对经史竟如此熟悉,这种犄角旮旯里的东西他也能信手拈来!想到这里,朱棣对解缙的喜爱又加深了一层。
不过思虑再三,朱棣还是决定用“永乐”这个年号,他哈哈一笑道:“区区张重华和方腊,又岂知斯民小康?又岂能永享太平?本王乃天下之主,又岂在乎这等小人之号?还是用‘永乐’二字吧!本王要让天下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永享康乐’,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是!”这一次解缙可不敢再顶了,忙和众词臣一起恭恭敬敬地附和。
待解缙等人退下,已是六月十七日的凌晨。尽管夜已深,但朱棣仍毫无睡意。天明他便要登基为帝了,经过了千难万险,他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从此,他便要号令天下,便要抚御四方!想到这里,朱棣便激动得不可自持。一定要做一个威震八方,一个创立千秋功业,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相媲美的千古一帝!直到未时将过,他才暂时将诸多杂念抛下,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朱棣从睡梦中醒来。洗漱完毕,他便对身旁侍候的马和与黄俨道:“把本王的衮冕服拿来!”
离开北平南下时,朱棣预料到可能会问鼎,事先便把亲王衮冕服捎上。本来,天子登基应有专门的皇帝舆服。不过朱棣是仓促即位,一时间也凑不齐这些,只好用亲王之服勉强对付了。
没一会儿,马和与黄俨便将衮冕服拿来。一展开朱棣便觉得有些不对,这并不是他的那套。再仔细一看,衣上绣着日、月、星辰、山、龙、雉六种图纹;而下裳上也同样绣着虎、藻、火等六种图案,一共是十二种。这是如假包换的皇帝舆服!
朱棣瞪大了眼睛,惊喜交加地问道:“从哪找到这个的?”
黄俨嘻嘻一笑道:“奴才知殿下即将登基,便连夜派人去宫里尚衣监一番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件太祖爷当年用过的衮冕服。奴才想殿下和太祖爷身材仿佛,便就奉了上来!”
“难得你一片苦心!”朱棣微笑着夸奖道。黄俨不会武功,不能像马和那样驰骋疆场,为他建功立业。但他人够机敏,且十分细心,所以朱棣一直对他很是宠信。今天,这个心细的内官又为他做了一件大好事!
穿上这上玄下黄的衮冕服,朱棣顿时容光焕发。黄俨的眼力不差,这套衮冕服果然与朱棣体型十分相配。兴奋地来回踱了几步,朱棣忽然想起什么,遂对马和一笑道:“只可惜王妃不在此。她这几年担惊受怕,如今总算也有了个好结果。对了,王景弘昨日不是来龙江了吗?让他赶紧收拾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王妃,也让她尽早放心!”
“王爷!”马和躬身笑道,“破城当日,二郡王就已请了王爷令旨,将捷报传回北平,眼下信使已快到北平了!”
“哦!我真是喜糊涂了,竟忘了这茬。”朱棣一拍脑袋,想了一想又道,“那王景弘从北平赶来所为何事?既然昨日就到了,怎么一直没过来见本王?”
“这……”马和脸上露出一丝迟疑,“是王妃有件私事,要他过来禀报王爷。只是奴才想着王爷马上就要登基,怕搅了您的兴致,故自作主张将他拦了下来!”
“何事?”听得马和如此做法,朱棣不由一愣。
见朱棣追问,马和神色一黯,半晌方跪到地上嗫嚅道:“王妃要王景弘告诉王爷,说是上月下旬,妙锦小姐得知王爷兵临长江,已是心灰意冷,遂命下人在府内后苑搭了个小佛堂,已经……”
“已经什么?”朱棣脸色一变,颤声问道。
“已经……已经皈依佛门了,决意终生不见殿下!”
朱棣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片刻前的喜悦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
跟徐增寿闹翻后,徐妙锦从金陵赶到了朱棣军中。当时她已尽知朱棣与徐增寿之间的勾当,正是满心的恼怒悲伤加愤慨。一见面,她便对朱棣展开了连番逼问。朱棣虽已从徐增寿的信中得知徐妙锦的来意,但真当面对这个来势汹汹的“内妹”时,仍羞赧得哑口无言。见朱棣无言以对,徐妙锦对他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绝望悲愤之下,她当即抽出宝剑,欲将这个表里不一的大姐夫一剑刺死。
徐妙锦的疯狂举动自然不会成功,当然朱棣也不会把她怎么样,但亦不可能放她回京,于是便派人将她送回了北平,交由王妃看管。其后朱棣继续征战,其间也数次从北平前来奏事的内官中得知了些徐妙锦的情况。据内官们讲,一开始时徐妙锦悲愤异常,谈起他时也是恨意满腔。直到最近一两个月,在王妃的安抚开解下,徐妙锦的情绪已稍稍好转。虽然她仍对朱棣愤恨不已,但不再像先前那般闻到“燕王”二字便拍案而起。而且,在王妃的精心安排下,徐妙锦逐渐对朱高炽四岁大的儿子朱瞻基产生了兴趣,成天与他腻在一起,脸上也逐渐有了几许笑容。得知这些,朱棣长舒了口气。对这个曾经直爽纯真,却被自己深深伤害的小妹,他产生了深深歉疚,其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也正因为如此,尽管他心志坚毅,为了靖难大业可以用尽一切狠毒手段而面不改色,但对利用徐妙锦一事,他无法做到坦然释怀。
本来,朱棣还想着等徐妙锦气稍缓些,自己再多加安抚,或许她就可以释怀,却不承想,她竟选择了出家!
一个二九年华的青春少女,却自愿从此与青灯古佛相伴,徐妙锦做此决定,可见其内心有多么伤心绝望。而决意终生不见自己的言语,更是显出了她的悲愤与决然。而正是这句话,让朱棣心中那点隐藏的心思就此落空。他不仅再也无法弥补自己的过错,同时,已然滋生的那股情愫也终究再无可能。想到这里,他一时竟黯然神伤。
“王爷!王爷!”黄俨的叫唤声将朱棣从百感交集中拉回了现实,“王爷,已是卯时正牌了,二郡王和金先生他们都在辕门外候着,等着陪您进城登基咧!”
朱棣一抬头,马和已将玄表朱里的冕冠奉了过来,冕上那十二条光彩夺目的玉珠串子象征着它至高无上的地位——只有皇帝之冕,才能缀之以十二旒!朱棣立刻意识到自己即将登基,即将成为天下的主宰,他又激动起来,点了点头。马和立刻上前将冕套在他的发髻之上,并系好带子。待一切准备完毕,朱棣双目直视前方,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走,出门!”
“是!”马和与黄俨齐声一应,遂一左一右将朱棣双手搭好,气宇轩昂地走出了帐门。
中军大帐与辕门不过二十丈距离,出得辕门,一辆金光闪闪的天子大辂停在正中。大路两旁,朱高煦以下,金忠、丘福、朱能、张武、李彬、火真、王真、郑亨等一众燕藩僚属皆着朝服,庄严地侍立两旁。在他们身后,则是由五千名燕军将士组成的仪仗扈从。见朱棣出来,他们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
“众将士平身!”待欢呼声止,朱棣含笑下达了旨意。
“是!”五千个声音整齐喊出,其势冲天贯日。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登上大辂。当他在辂亭外站稳后,朱高煦与金忠对眼一望,遂同时一撩袍脚率领全部文武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道:“臣等恭贺陛下荣登大宝!”
远处,旭日越过山峦,缓缓升上了天空——新的一天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