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河惨败的消息犹如一盆冷水,将因东昌大捷而信心暴涨的建文君臣一下子浇了个透心凉。没过多久,败报再次传至。闰三月初十,燕军与吴杰部战于藁城,燕军携夹河大胜之势猛攻,南军被打得落花流水,十万大军损失过半,余众仓皇逃回真定。至此,燕军彻底扭转了东昌惨败以来的颓势,再次将战争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手里。与朱棣的意气风发相对应,建文则重新陷入深深的痛苦与恐慌当中。
这一日早朝罢,方孝孺和茹瑺被建文留了下来。待众官走出华盖殿,建文木然半晌才满脸愁云道:“两位爱卿随朕去武英殿,有事商议。”
方孝孺与茹瑺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夹河大败后,朝堂上要求与燕藩罢兵媾和的呼声重新高涨。而作为削藩的主谋,原已复职的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常寺卿黄子澄又一次成为众矢之的。无奈之下,建文只得再次将他二人罢免。与上一次罢官不同的是,现在朝廷面临的形势更加严峻,他二人的罪责自然就更加深重。因此,建文一道诏旨将两人贬出了京城。
齐、黄虽走,但燕王却丝毫没有媾和的意思。藁城一战后,燕军趁势扫荡河北,一路攻州取县。朝廷派了几拨使臣北上,欲求燕王罢兵归藩,可事到如今,他又岂会买账?一两个月下来,和谈毫无成果,而北方各府州县的告急文书却源源不断地飘进京城。
既然议和不成,那接下来就只有打了。齐泰被免,建文在兵事上不得不倚重茹瑺,此时独召二人,不用想就知道是要商议军机。
果不其然,进武英殿后,建文挥手命众宫人退下,只用江保侍候着直奔议事阁。方、茹二人尾随进屋,建文命江保将房门紧闭,随即叹了口气道:“藁城败后,燕军连破顺德、广平、大名三府,现已突入山东境内。如今真定、德州两大营伤亡惨重,自保不暇。前日军报,燕军已攻破济宁。此城一破,燕军或将突入淮北,若再有闪失,燕军或将饮马长江!如今局势危在旦夕,如何应对,还需尽快拿个章程出来!”说完,他将目光瞄向了茹瑺。
茹瑺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当初东昌大捷后,他曾劝建文见好就收,抓住这个难得的喘息之机养精蓄锐。可当时的建文却因为大胜而信心大涨,把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其后燕军再次南下,建文和齐泰又不顾他的劝阻,下令盛庸和吴杰主动出击,这才有了后面的大败。
当初不把自己的忠言当回事,如今局势糜烂了才让自己来收拾残局,这算哪门子事儿?茹瑺心中颇有些愤愤不平!不过,他毕竟是兵部尚书,皇帝既已发问,他不能不答。正思谋如何应对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皇上,兵部送来紧急军报!”江保刚将门打开,一个小内官便奉着一个本子急声叫道。
一听是紧急军报,建文和二位大臣均脸色一变。江保赶紧将军报呈上,建文一把抓过将军报打开一看,当即惊得面如土色——燕军破济宁后,阴遣轻骑南下,一举攻破了沛县!
沛县是朝廷囤积粮草的重镇,这里囤积了二十五万石军粮,不日就将运往德州。燕军轻骑突至,守军猝不及防,当即大溃,所积粮草被一焚而尽!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好一阵工夫,建文方缓过劲来,一时慌得六神无主,“这可是德州半年的口粮啊!盛庸刚遭大败,又粮饷不济,还撑得住吗?”
见建文方寸已乱,方孝孺忙劝慰道:“皇上勿惊。德州大营尚有存粮,足以支撑数月。只要燕王退兵,粮道随即便可打通,到时候再从京师调粮……”
“可四叔能退兵吗?”建文的语调中已带着几丝哭腔,“眼下燕军就要侵入直隶、渡江犯阙了!”
“不至于此。”茹瑺反应过来忙道,“陛下。燕军孤军突入,纵能入直隶,也不可长久。以燕庶人之奸诈,不会行此无益之举。为今之计,是要尽快将燕军赶出山东。只要山东无恙,德州粮道便可畅通,局面便还可支撑。”
“爱卿可有办法?”建文闻言精神一振,眼中冒出希冀的光芒。
见建文如此沉不住气,茹瑺不由暗暗摇头,无奈之下只得咽了口唾沫道:“请陛下即刻下旨,命大同房昭即刻领军东出紫荆关,威胁北平。”
“大同?”建文沉吟一番,摇头道,“仅房昭恐还不够。代地先前被燕军攻过一阵,实力大损,顶多不过派出三四万人马,尚不足以撼动燕军!”
“三四万人,再加上真定、德州之兵也足够了!山东之地,距北平亦有千里之遥,何况中间还有德州挡着,燕军运粮也不容易。陛下可命房昭出紫荆关后游弋于北平与德州之间,堵住燕军粮道。仅凭北平一军之力必难以突破,燕庶人非回师不可。如此一来,纵不能将燕庶人赶回北平,逐出山东还是可以的。”
茹瑺的分析有理有据,建文和方孝孺听了也是连连点头。化解了眼前的危机,建文的心绪也稍稍好转。正好江保从外面奉了杯茶过来,他接过啜了一口,又忧心忡忡道:“逼退燕军只是权宜之计。眼下河北王师折损大半,几无再战之力。此番逼退燕军,他下次仍可再来,如此反复,莫说山东频遭蹂躏不可避免,就是德州、真定也终将不保!”
建文一语道毕,茹瑺和方孝孺均是神色一黯。建文之意是要补充河北兵力,可自开战以来,王师连遭败绩,损兵已达数十万之巨。饶是朝廷富有天下,也渐渐力不能支。尤其是这次的夹河、藁城大败,又折十万人马,这几乎是朝廷用来征战的最后家底!如今放眼黄河以南,除了云南尚有十余万大军,就连京师也抽不出多少剩余兵力了。可云南之地百夷杂居,叛服不定,又毗邻番邦,需有大军镇守方能维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调。所以,茹瑺这个兵部尚书实际上已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陛下,可命房昭改隶吴杰麾下,以增河北实力!”思忖再三,茹瑺提出了建议。要想继续维持对燕藩的钳制,就必须加强真定和德州的兵力。而房昭已是茹瑺能想到的最后一支生力军。
建文苦笑一声道:“折了十多万,才补这三四万,又如何够用?”
茹瑺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试探地问道:“那恐怕就只能调山西、关中、陇上等地的卫所之兵了。平燕以来,只有这几个卫所没有大调,兵力尚还充足。”
“不行!”茹瑺话音方落,建文便断然否决,“秦、晋、陇三省皆近边塞,各卫需谨防鞑子侵袭,不可轻动。”
茹瑺一阵默然。防备鞑子倒也不假,但实际情况是这三省地面上,还有一堆未被削除的“塞王”!燕藩谋反后,迫于形势,朝廷也不敢再厉行削藩。眼下,西北三省尚有秦、晋、肃、庆四位亲王在藩。开战之初,朝廷强燕藩弱,四位藩王自然老老实实;可现在局势骤转,燕藩已渐露强势。以眼下形势,调四王亲军护卫,那无异于逼他们造反;可若调镇守卫所,三省中朝廷兵力空虚,那这四王也很有可能见机起事。
道理茹瑺都清楚,但他心里仍有些不舒服。他倒不是对否决调西北三省驻军有意见,而是不满建文对自己的回答。在茹瑺看来,建文之所以避重就轻,还是从骨子里对自己不信任!琢磨着皇帝的话,他不无嫉妒地想,若仅是方孝孺一人在场,或者再加上齐泰和黄子澄,皇上一定会坦诚地说出心中的全部想法!
茹瑺的心中千回百转,建文和方孝孺却没有丝毫察觉,他二人的心思全都在河北局势上头。沉吟一番,方孝孺抬头奏道:“陛下,臣倒有一个法子或可暂解河北兵力不足之忧!”
“哦?”建文眼光一亮道,“先生快快讲来!”
“是!”方孝孺躬身一揖,侃侃道,“臣自参预兵事以来,对各地卫所亦颇有关注。据臣所知,现在两淮尚有镇守卫所二十有余,总兵力达十万之多。依臣之见,不如从彼处调七八万士卒北上,如此德州、真定军势可以复振。”
“调两淮之兵北上?”方孝孺说完,建文眼中露出一阵犹疑,“两淮之地为京师北方屏障,如今河北连连大败,燕军军势日强。若其再次南下,突入直隶,那时朝廷无兵抵挡,京师岂不危险?”
“不会!”方孝孺自信道,“先前茹尚书也说了,燕军孤军突入,纵能入两淮也不可长久。只要我们守住德州、济南,那即便燕军南下亦无落脚之地。没有根基,燕军必然军心涣散、将士疲惫,且有德州截住粮道,他们的军粮也成问题,届时自然会退兵!所以,只要山东不再败,那京师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可若山东再败呢?一旦德州大营再败,那长江以北将无兵可挡燕军之锋,此策不周全!”建文摇摇头。
“是不周全!”方孝孺痛快地承认,但又无奈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要想守住德州和真定,只有这一支兵马可调!”
建文皱眉不语,稍稍一想,他便知道方孝孺说的是实情。但两淮实在是太重要了,这里无重兵把守,那几乎就是为燕军敞开了通向京师的大门。只要燕军突破德州的阻挠,那便可畅通无阻地直抵长江!而对于德州,建文心里确实也没有底。夹河一战后,建文对盛庸的迷信也破灭了。虽然他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替代盛庸,但要让他再相信盛庸不败的神话,那也是不可能的。
似乎看出了建文的疑虑,方孝孺沉声道:“陛下,其实河北之事无须过多担心。朝廷要短期内剿灭燕藩已无可能,当今之计,唯有一方面将燕藩钳制在北平境内,以防其坐大;另一方面则抓紧收拢流散溃兵,重新整练军队。只要进展顺利,快则一年,慢则两载,朝廷至少可再练出三十万大军。有此计较,德州、真定以及济南只要坚守不失便可。三城不失,燕军纵然南侵也不能持久,终究还是要退回去。而且有两淮军马支援,我军虽无力与燕军争雄,但守住城池还是不成问题的。”
“嗯!”建文听了,觉得有些道理,终于下定决心道,“也罢,就这么拟旨!”
“遵旨!”方孝孺拱手领命。
交代完毕,建文眼光一瞥,遂问茹瑺道:“茹爱卿,朕的安排如何?”
茹瑺心中已是老大不爽。方才建文与方孝孺你一言我一语,把用兵方略一股脑儿全部敲定了,而他这个兵部尚书却连一句话都插不上。直到最后,建文才想起来征询自己意见,他岂能再加置喙?不过茹瑺虽有不满,但兵事毕竟是其职责所在,对方孝孺的计划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略一沉吟,茹瑺挤出一丝笑容对方孝孺道:“希直之策不可谓不佳,但我有一虑,若燕藩孤注一掷,绕过德州不攻,而坚持南下京师,届时两淮空虚,朝廷靠什么抵挡?”
“孤注一掷?”方孝孺一愣,随即笑道,“这绝不可能。北平与京师相隔三千里,中间皆是朝廷地盘。燕军孤军南下,路途遥远,粮饷也接济不上,如何能够久持?”
“可若燕藩就这么做了呢?”茹瑺丝毫不让,紧逼问道。
方孝孺一怔,随即心中生出一丝不快。在他看来,燕军完全没可能在没有根据地的情况下如此长途奔袭,茹瑺这么说,倒有些抬杠的意思了。不过既然他提出问题,方孝孺也需有个答复,略一沉吟便抬头从容道:“若果真如此,反倒更好。朝廷只需守住凤阳、徐州、淮安三处,燕军便无可依凭之基。从北平到淮河前后两千余里,待燕军突入江淮时,其势早已竭了,到时候朝廷再前发京师之上十二卫亲军迎击燕军,后起德州、真定全部人马尾随而下,同时,淮安、凤阳、徐州三镇所剩兵马亦群起而出,对燕军四面合围。以燕藩实力,燕庶人最多能带出区区十万人马,而朝廷总兵力不下三十万,何愁不能取胜?”
“白沟河一战,曹国公也有三十余万,可照样一败涂地!”茹瑺冷冷一笑,又把方孝孺的话顶了回来。
方孝孺闻言一窒,随即断然驳道:“江淮不是河北,不可相提并论。其一,燕庶人在河北经营多年,而且有北平作为老巢;而江淮则是朝廷地盘,燕藩在此没有根基。其二,燕军杀至江淮,至少也需数月,届时已是师老兵疲,其斗志不可同日而语。其三,燕军孤军深入,与北平联系断绝,粮饷不可能持久。届时我军不必急于与燕军交锋,可先倚江淮三镇以及淮河、长江粮道天堑,与其长期相峙。要是燕庶人聪明,趁早退兵倒也罢了,若其执迷不悟,那我则可待其粮尽时再集大军决战。就算燕军骁勇异常,可当他们饿得前胸贴后背时,可还有力气上马提枪?果有那么一天,我军正好一举剿灭燕庶人,鼎定胜局!”
“好!”方孝孺一说完,建文便击掌赞道,“就是这个理,朕巴不得燕庶人能一意孤行,也好给朕一个一举扭转乾坤的机会!”
见方孝孺与建文如此坚定,茹瑺遂不再说话,只是心中忧虑却未散去。待从武英殿出来,茹、方二人顺着天街走到新端门前,方孝孺遂拱手告辞,穿过左顺门,回文渊阁拟旨。茹瑺出午门后,家奴牵马过来让他骑上,接着又一路向南,从新皋门出宫。路上,茹瑺心事重重,骑在马上皱眉不语。待出了皋门,他突然对牵马的家奴道:“往右边走!”
“往右?”家奴一愣,随即回道,“老爷,不是回兵部吗?该从长安左门出去啊!”
“去右军都督府!”茹瑺阴沉着脸迸出六个字,随即咬紧了牙根……
与茹瑺告辞后,方孝孺回到文渊阁,将刚才商定的诸般事项草拟成诏旨,随后又交给尚宝司用印。因是紧急军务,他十分上心,亲自督促尚宝司卿立刻将诏旨拿到内廷,在内宫尚宝监处盖好了印这才放心返回。他在衙门内吃了午饭,随后处理了一阵公务,直到申时正牌才散衙回府。
刚到家门口,门前照壁后突然闪出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子,直冲过来大声叫道:“恩师!恩师!”
方孝孺吓了一跳,回头看这个乞丐却不认识,遂问道:“你是何人?”
“恩师!”乞丐此时被方家下人架住,全身动弹不得,只是带着哭腔喊道,“恩师,我是程济,我是程济啊!”
“程济?”方孝孺一愣,忙上前两步定睛一瞧,不由大吃一惊——果然是程济!只是他此时全身衣着破烂不堪,脸上也满是泥污,乍看上去不仅不像个风雅文士,完全和个叫花子一般。
方孝孺忙一挥手命家人放开程济,接着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道:“你不是殉国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还变成这般模样?”
这程济原是方孝孺派到真定大营的参军,耿炳文兵败后,他又改归吴杰麾下。藁城大败,真定大军土崩瓦解,当时程济也在军中。据吴杰传回的军报,程济已经阵亡,方孝孺得知后还伤心了好一阵子,却不想几个月后又出现在他眼前。
眼见恩师一脸关切,程济心中百感交集,当即痛哭失声道:“恩师,一言难尽啊……”
方孝孺见程济惨兮兮地痛哭,心中顿也一酸,遂安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想来你这一路也经历了不少磨难,且先回为师府中梳洗一番,喝两口热汤再细细道来不迟!”
约莫半个时辰后,程济盥洗完毕,接着又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米饭,将席上的鱼肉一扫而空,这才恢复了些人色。酒足饭饱后,程济忽然跪到地上,面容急切地禀道:“恩师,学生有要事禀告!”
“哦?”见程济如此,方孝孺也吃了一惊,遂放下筷子道,“何事?”
“禀恩师,学生在河北发现右府左都督徐增寿暗结燕藩!”
“什么!”方孝孺闻言大惊失色,手中筷子也“咣当”落地。他当即起身,一脸惊讶地问道,“你这是如何得知的?”
“学生亲眼所见!”程济坚声答道。
方孝孺浑身一震,他立即离席将门窗关上,又回身将程济从地上扶回凳子上坐了,一脸郑重道:“你把这前后经过详细说来!”
“是!”程济拱手一揖,随即拉开了话匣子——
那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藁城一战,南军被打得大败,各部四散而逃。混乱中,程济与吴杰失去了联系,不得已被乱军裹挟着向南方仓皇亡命。原本,程济想着待局势平稳便返回真定。可燕军却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一路向南攻城略地。程济逃到顺德,燕军也攻至顺德;程济逃到广平,燕军又杀到广平;待程济狼狈不堪地逃进大名府时,燕军也踏入大名境内。无奈之下,程济只得继续南下,准备逃入河南境内再做计较。
经过几日的奔波,程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逃到了老岸镇。此地位于大名府南端,再往南百里便是黄河。当逃到老岸镇时,程济的几个扈从亲兵都已失散,他也饥寒交迫,实在走不动了,只得在镇外一个废弃的小庙内暂歇。
枯坐在残破的小庙内,望着空空的四壁,程济心中说不出的悲凉。藁城大战的失败,他应该是有责任的。当时吴杰根本就不想出兵,是他一心想雪夹河惨败之耻,拉着暴昭强迫吴杰将大军拉到了藁城。此战过后,真定大营也元气大伤,程济又悔又恨,几乎要落下泪来。
就这么枯坐了许久,外面的骤雨终于停了。又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现在还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大名府城随时可能被破,到时候燕军很有可能继续南下,自己必须抓紧时间继续南逃。想到这里,他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庙外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程济立刻紧张起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程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跑是不可能了,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就在这时,角落处的一堆稻草引起了他的注意。来不及多想,程济马上钻进稻草堆中将自己掩藏起来。此时的他不停祈祷,希望这些人千万不要进庙。
不过他马上就失望了。很快,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尖厉的声音在厅内响起:“今日实在不走运,好不容易遇见你,却被一场雨浇了个透!”
这个声音不男不女,像是从宦官嘴里发出来似的。程济一听,心中更加惊慌。这里是河北,朝廷派往真定监军的内官已在藁城阵亡,这个人若真是宦官,那必定是燕王那边儿的。想到这里,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全身一动不动,生怕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次是个正常中年男子的嗓音:“呵呵,马公公受累了。其实在下也能找到大营,何劳您亲自迎接!”
果然是燕府内官!但同时,另一个疑问也在程济心头泛起——这男人又是谁?他与这个内官跑来这儿干什么?稍一思虑,他又是一惊,据他所知,燕府中只有一个内官姓马,那便是燕王最信任的马和!若此人是马和,那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马和亲自出马迎接?想到这里,他悄悄地将身前的稻草拨开一个小缝,紧张地向厅中望去。只是厅中站着说话的两人均背对着自己,一时看不清面容。
将外衣脱下,马公公又说话了:“岂敢当‘亲自’二字?上次见面时,便约好这段日子再过来。可不想正赶上我军南下,大名这条路乱得很。王爷怕你有闪失,便派我和狗儿他们潜到南面儿来接你。”
“承蒙王爷挂心!”男子又赶紧说道。
“好了,不说这些了!”马公公一挥手道,“快把衣裳换了,咱们得赶紧回去。王爷急着知道京师消息,这是大事!”
“是!”男子连连应承几声,又笑道,“朝中这段日子热闹着呢!我家都督已与勋臣们商量好了,一定要逼皇上罢兵!”
京师!朝中!都督!马公公!这两人你言我语,程济是愈听愈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中年男子转过了身来,程济定睛一瞧,差点儿没叫出来:这不是徐得吗?
当年在京中做官时,程济和徐增寿打过几次交道,对他这个心腹家奴也有印象。虽然离开京师已近两年,但此时一见面,他仍一眼就将徐得认了出来。
徐增寿勾结燕藩!不用多想,程济立刻便得出了结论。如今燕藩与朝廷是死敌,徐增寿是朝廷的左都督,而他的心腹居然在这里和马和接头,并和燕王暗通信息。程济怒火中烧,难怪燕军每次都能占得先机,他恨不得立刻把徐得绑回京师问罪。不过这时候出去,不但抓不住徐得,反而当场便会被马和杀掉!就是性子再急,他也不会做这种飞蛾扑火之事。
过了一阵,两人都换好了衣裳,马和呵呵一笑道:“如今我军又胜了一场,估计用不了多久河北便全是王爷的了。下次你再过来,这里便安全多了!”
“哪还有下次?”徐得笑道,“如今朝廷败得都不成样子了。照这么下去,王爷的靖难大业指日可成!下一次小人定与我家都督一起,在京师恭候王爷大驾!”
“哈哈哈……”徐得的话让马和很受用,他大笑一阵,便转身向外走去,徐得也随即跟上。不久,外面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待马蹄声远去,程济从稻草堆中爬了出来。走到门外,他狠狠地向北面“呸”了一声,随即转过身子匆匆向南奔去。
当程济说完时,方孝孺全身已被汗水浸透。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用审视的目光瞪着程济的眼冷冷问道:“你说的可全都是实情?”
“绝对是实情!”程济一脸正色道,“此皆为学生亲眼所见,若有半分虚假,学生愿受大辟之刑!”
“无耻之徒!”方孝孺一拳砸向桌面,杯中的茶水被震得四溅。他这句话当然不是指责程济,而是骂那个吃里爬外、出卖朝廷的徐增寿!削藩以来,这个徐增寿表现得十分恭谨,一副已与燕藩恩断义绝的样子,把建文和方孝孺他们都给骗了过去。
“恩师,咱们该怎么办?绝不能让徐增寿这个奸贼再逍遥法外了!”见方孝孺相信了自己的话,程济迫不及待地问道。
略一沉吟,方孝孺猛然抬头,一脸坚毅道:“此事事关重大,非为师可以做主。你收拾一下,马上随为师进宫,将此事的前后经过再详细向皇上禀告一遍。如何处置,待请示陛下后再做定夺!”
“遵恩师钧命!”程济抱拳一揖。
当方孝孺走进乾清宫暖阁时,建文正在用晚膳。见他进来,建文放下筷子道:“先生这般急着见朕所为何事?那几道敕旨不是已经发了么?”
“陛下!”方孝孺跪下行了礼,沉声道,“臣带了一个人进来,请陛下赐见!”
“谁?”建文问道。
“程济!”
“程济?”建文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见建文疑惑,方孝孺遂又道:“就是当年在午门外阻拦徐四小姐击登闻鼓的那个兵科给事中。后来他改任翰林编修,又派到真定大营做了参军!”
“哦!”建文这才想起来,不过他很快又道,“朕记得先前吴杰报过来的藁城阵亡官员名录中好像有他的名字,怎么,他还活着?”
“是,藁城战败时,他与吴侯失散,吴侯以为他阵亡了,现已回到京师。”方孝孺顿了一顿又道,“程济有一秘事,要奏与陛下!”
“哦?”建文一愣,随即道,“那便唤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程济便踏进了暖阁。因方孝孺已说明是秘事,建文遂屏退内官和宫女,只留江保一人在暖阁内侍候。如今的江保已是建文身边仅次于王钺的心腹内官,即便这种机要场合,建文也常命他随侍。
“皇上!”进入暖阁后,程济跪倒于地,“嘣嘣嘣”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又把与方孝孺说的话重新跟建文讲了一遍,末了一脸愤怒道,“陛下,这徐增寿世受国恩,不但不奋发报效,反而暗结燕藩,其心可诛!还请陛下严惩!”
与方孝孺一样,在听完程济的话后,建文也惊得目瞪口呆。在确信程济之言非伪后,建文倏地站起了身子,双眼通红地对江保喊道:“马上传朕旨意,擒徐增寿来见!”
“陛下暂且息怒!”见建文激动,方孝孺忙出言相劝,又用眼色阻止了江保才道,“陛下且听臣一言再定夺不迟!”
“先生且说!”建文对方孝孺一向尊重,见他如此,便稍稍按捺住了心神。
方孝孺并未直接回话,而是把眼光抛向了程济。程济明白这是恩师要与皇上商议机密大事,自己不宜在场,忙向建文行礼告退。
待程济退出,方孝孺方对建文一拱手道:“敢问陛下,为何要捉拿徐增寿?”
“这还有什么缘由?徐增寿出卖朝廷军情,又在朝中鼓动勋戚闹事,此等奸恶之辈,岂能不加以严惩?”早在削藩开始后,建文就一直觉得朝中勋戚中有内奸,为此他还曾特地派李景隆暗察,但一直没有结果,后来也就不了了之。此时谜底终于揭开,建文岂能不怒发冲冠?
“臣冒昧!”方孝孺仍是十分冷静,“敢问陛下,您下旨捉拿徐增寿,又有何证据?”
“程济之言,岂不能为证据?”
“程济空口无凭,且又是孤证,何以服人?何况当年程济在午门冒犯徐四小姐,也算是和徐家有了过节。仅凭他的一面之词,如何能定徐增寿的罪名?”
“管不了这么多!徐增寿勾结燕藩,祸害朝廷甚深,此等内奸不除,如何能剿灭燕藩?”想到徐增寿暗传军情,前几次大败他多少都脱不了干系,建文心中更是恨极,当即厉声道,“朕倒要看看,朕要杀他,朝中谁人敢阻!”
“陛下不可!”方孝孺耐心解释道,“罪状不彰,而诛军府掌印,这必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不但勋戚们不服气要闹事,就是军中那些中山王的旧部也会心怀不忿。如今北疆战局已是步履维艰,皇上万不可意气用事,再使将士离心!”
方孝孺这么一说,建文一下子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他不得不承认方孝孺之言有理。现在朝廷上下已经是人心涣散,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
“还有!”见建文心有所动,方孝孺忙趁热打铁道,“以程济之言判断,徐增寿在朝中已经营有年,前几次勋戚闹事,他就是暗中主谋。此等人物,在右班武臣中必然颇有威望,皇上突然杀他,那些武臣会不会就此心存忌惮?平燕大业少不了武臣们出力,万不可在这关键时候寒了他们的心啊!”
“这……”建文一下哑了。对于武臣,建文是又恨又无奈。他恨的是这帮武官不仅不和他同心协力,反而成天在朝中煽风点火,对剿燕指手画脚;而之所以无奈,则是因为不管如何,这战争终究得由武人去打,建文虽然信任文官,可总不能派这帮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去和燕军搏命吧?
“那先生觉得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理吗?”半晌,建文终于再次开口,不过这一次,他的语气间充满无奈和悲哀。
“当然不是!徐增寿勾结燕藩,必须伏诛!但要杀徐增寿必须有十足证据,将这案子定成铁案。如此,不论是勋戚,还是军中的徐达旧部都无话可说!”
“那先生说说,如何定成铁案呢?”建文眼光一亮,赶紧问道。
方孝孺沉稳道:“今日程济之言绝不能外传,皇上表面上仍需装作未知,只在暗中派精干缇骑暗中监视徐增寿。徐增寿既为燕藩走狗,必然会再有动作,届时我等逮着机会让他抵赖不得。如此,既除了奸细,又可确保朝堂和军中不生波澜!”
建文沉吟一阵,点点头道:“便依先生之计。先生下去后一定要嘱咐程济,让他千万不可走漏风声!”
“臣明白!”方孝孺深深躬下了身子。
方孝孺告退后,暖阁内又安静下来。江保从房外招来一群小内官,手忙脚乱地收拾被建文掀翻在地的碗盘。望着满屋子忙碌的内官,建文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悲凉。这是为什么?难道自己对不起徐增寿么?自己明知道他与燕王的关系,可还是让他一直待在右府左都督的高位上,甚至让他参与一部分军政!可就是这样,还是不能收住他的心,他居然利用自己的这份信任,暗地里使心眼、下绊子!
这时,地上的杂碎物都已收拾干净。建文回到榻上坐下,江保从外面端了一碗冰糖莲子羹进来轻声道:“皇爷,刚才的膳您刚用到一半就把桌子掀了,奴才特地叫御膳房又熬了一碗冰糖莲子羹,您多少吃一点填填肚子,也消消火气。”
建文接过莲子羹盛了一勺放进嘴里,突然又将碗放下,对江保颇为伤感道:“你说,难道朕之德行就这么不堪吗?”
“皇爷何出此言!人心隔肚皮,皇爷的心得放宽些,为这些人气坏身子就不好了!”江保一边给建文扇着扇子,一边毕恭毕敬劝道。
“朕是不得不动气啊!记得以前徐辉祖跟朕提起过,说他这个弟弟一向心志坚定,又与燕王交情深厚,如此坚决地与燕藩断绝关系不合常理。当时徐辉祖还暗中劝朕要防着点,不要让他参与太多军事。只是那时徐增寿言之凿凿,说他与燕藩再无瓜葛,朕见他情真意切也就信了,谁知他却是在骗朕!朕就是想不明白,这同为中山王后人,徐辉祖是忠心为国,这徐增寿怎么就会暗中出卖朕?一个娘胎出来的人,怎么会有这天壤之别?”说完,建文又生出一肚子无名火,当即端起案上汤碗,一仰头将碗里的羹一饮而尽。
“皇爷!”江保将建文手中的瓷碗接过,又递上一条手帕给建文拭了嘴方幽幽道,“就这徐家兄弟的事儿,奴才倒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对不对!”
“唔?”建文诧异地望了江保一眼道,“什么想法,你说说看!”
“皇爷,奴才想的是这徐家兄弟该不会是串通好了,脚踏两条船吧!”江保阴着嗓子说道。他平日颇得建文信任。此时便产生了个“为君分忧”的心思,想通过这番谏言,让皇上对他刮目相看。
“什么?”建文的目光一下扫到江保脸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建文一顿逼视,江保顿觉有点儿心虚,忙把头垂下,过了好一会儿方继续道:“这也是奴才的一己猜测,这徐家两兄弟一个效忠皇上,一个勾结燕藩,该不会是想两边讨好,保住他们家的荣华富贵吧?燕贼谋逆,天下大局不明,若陛下胜了,这徐辉祖仍是公侯自不必说;若燕贼胜了,徐增寿必然大获重用。到时候不管怎么样,徐家总是荣华万世,富贵不绝。况且真到秋后算账之时,得宠的那个再为另一个求求情,那么即便是站错了边也没有性命之忧!这样岂不是大大划算?”
“啊!”江保的话让建文听得是目瞪口呆。他从来就没想到这一点,顿觉背脊发凉。过了好一阵,他方回过神来。
“你怎会想起说这些?”恢复正常后,建文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调平和地问道。
江保一直紧张地关注建文的神态,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否合建文的心意。见建文发问,他忙一躬身,用极尽谦卑的语气回道:“奴才也是看皇爷疑惑,故随口说了个陋见。至于是否说到点子上,还请皇爷斟酌!”
“朕是得斟酌一下!”建文若有所思地答道。
又过了一阵,建文忽然一笑道:“你之言倒也不无道理。没承想你一个内官,竟也有这番智虑!”
见建文夸奖,江保心中一喜,忙恭敬地答话道:“皇爷谬赞!奴才只是尽己所能,为皇爷分忧!”
“尽你所能为朕分忧?”建文听了却是冷哼一声,脸色骤变道,“太祖管教内官的祖训你可记得?”
“啊!”江保闻言,顿时如五雷轰顶,人也立刻瘫倒在地。他此时才明白过来,这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把祖训背出来!”就在江保惶恐时,建文不依不饶,厉声喝道。
江保已是浑身筛糠,建文的大喝又把他吓得一激灵,过了好一阵,他方用颤抖的声音背道:“太祖祖训: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寥寥数语,江保念出来时已是肝胆俱裂。他知道这几个字对眼下的自己意味着什么。建文对内官向来严厉,即便是寻常过错也绝不轻饶。自己今日一时犯浑,竟犯下妄议朝中大臣的滔天大错。按照建文的一贯做派,自己将面临最严厉的惩罚!
果然,建文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你既知祖训,又何敢离间君臣?历代阉宦祸国者比比皆是,想不到今日又出了你这奸贼!来人啊,将他拉出去杖毙!”
马上,两个强壮的内官推门进来,提起江保便往外走。
“皇爷!”江保知道若就这么出去,自己便再无生理,因此也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呼喊,“奴才一时糊涂!求皇爷看在奴才这两年恭谨侍候的分上,饶奴才一条小命啊!”
建文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平心而论,江保这两年做得还是很不错的,也深得他的欢心。若真就这么将其杀了,他多少也有点舍不得。但略一犹豫后,建文仍决定杀他,防微杜渐的道理他打小便明白。宦官干政,开始时都是一些小事,由于君王的宽纵,到后头便酿成大祸。四百年强汉、三百年盛唐,最终都亡在宦官手上。建文不想因自己的一时心软,毁了大明万代的基业!
眼见建文沉默不语,江保已是魂飞魄散,此时他已被拖到门槛边儿上。惊恐之下,江保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方才可是陛下要奴才说的!是陛下您要奴才说的啊……”
建文闻言一震,他刚才倒确实是说过这句话。
若是换了朱元璋,江保的话只能让他更加愤怒。但建文是个饱读经书的人,凡事据理而行,这个信念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
“把他带回来!”建文再次下令。
执法内官得令,又把江保提到建文面前。此时的江保已哭成一个泪人儿,浑身颤抖不止。不过从建文方才的话中,他已知道自己逃过了此劫。此时的熊样儿,一半是惊魂未定,一半也是他有意装出来的,以换取皇上的怜悯。
“朕是叫你说,可是朕却没要你构陷大臣!”死死瞪了江保一眼,建文声色俱厉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妄议朝政?朕看你是鬼迷心窍,自寻死路!”
“是,陛下教训得是!”江保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念你侍朕尚算恭敬,此次也非有意犯错,便饶了你这条狗命!以后给朕记清楚了,说话做事时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思忖一番后,建文做出了处置江保的意见。
江保心中一喜,脸上仍是一副惶恐之态:“是!奴才明白,奴才再也不敢对外廷之事多说一句!”
“知道就好!”建文哼了一声又道,“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今日之错必须加以严惩,罚杖责三十,乾清宫的差使也不用干了,去宝钞司当个下等火者!”
“啊!”江保一声惊呼。宝钞司是内宫二十四衙门之一,这个司名字取得挺好听,实际上却是污秽不堪,专门负责为宫里人制造粗细草纸。江保先前的职位是乾清宫打卯牌子,任此职之内官负责随朝奉剑之事,可谓风光无比,现在却要去给人做草纸,这个反差也未免太大了。
“怎么,你还不满意?”见江保发愣,建文冷冷问道。
江保打了个寒噤。不满意是肯定的,可此时若还不赶紧谢恩,自己的小命立马不保。无奈之下,他一骨碌趴倒在地,用全身力气呼道:“奴才岂敢?奴才谢陛下不杀之恩!”
处理完江保,建文心中依然烦闷。略一沉吟,他起身走出暖阁。见皇爷出来,在门外守候的内官和都人忙凑了上来,建文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冷冷吩咐道:“摆驾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