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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穷计谋真定奇兵 失庙谟东昌惨败

滑口是东昌府东南三十里处的一个小镇,镇南紧挨着大清河。因其不靠官道,平日里也算不得繁华。不过,现在这小小的滑口却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昨日,朱棣亲率燕军主力渡过大清河,在滑口扎下了大营。很明显,他们将从这里出发直奔东昌,去迎战盛庸所统率的十万南军。

五更刚过,燕军便埋锅做饭。当远方的地平线刚刚露出一丝晨曦时,燕军将士已踏着清晨的朝露,向东昌方向开进。

行军的途中,朱棣可谓神采飞扬。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进行。在劫大名粮草、继而扫荡鲁西南、威胁直隶后,一直龟缩不出的盛庸不得不走出了德州,经故城、武城、临清,一路尾追到了东昌府。东昌不大,论坚固也远不如德州,城防也在之前被燕军破坏大半,南军将很难依赖坚固的城防与燕军对峙。将盛庸引出防御坚固的城池,这正是朱棣这次突入山东腹地的意图。现在目的已经达到,盛庸将不得不在鲁西平原决战,以燕军的实力,与兵力大致相当的南军较量,又岂有不胜之理?

与朱棣的神采奕奕不同,与他并辔而行的金忠却一直皱着眉头。燕军的进展十分顺利,但正因为顺利,反而使他心中有些不安。

“王爷!”想了一想,金忠扭头对朱棣道,“臣心中有几个疙瘩,还请王爷开解!”

“世忠且说!”朱棣勒了勒马缰,将速度放慢了些,对金忠笑道。

“王爷!臣所疑有二。其一,我军扫荡鲁南,实为引诱德州出兵。盛庸非等闲之辈,他真就看不出来?如果他已知晓,又为何如此轻易便上套?”

“这不是在北平时就已算计好了的么?纵然盛庸明白,可朝廷未必清楚。我军一旦突入淮北,朝廷惊慌之下,必然会逼盛庸回师南下!”

“话虽如此,但我军尚未抵直隶境内,盛庸何以匆忙至此?且据京师谍报,朝中尚未有命盛庸回援的旨意!”

“这不难解释!”朱棣一笑道,“若我军突入直隶,京城舆论必然大哗。盛庸资望甚浅,如何应付得了这些物议?故其明知挡不住我军南下,索性便提早出兵,将战事控制在山东境内。只要我军不入淮北,朝中便对他无可指责,若其侥幸得胜,将来论起功来也光彩!”

“倒也是这个理!”其实金忠心中仍有疑惑,但苦无根据,只得换了个话题道,“其二,盛庸岂会不知一旦出了德州,必然不是我军对手?他即便不得不出兵,但至少也应该聚集全部兵力与我军决战!可眼下东昌只有德州大营的十万之众,并无真定军马,如此决战,盛庸焉能不败?”

“这……”朱棣眨眨眼,忽然不无得意地一笑道,“真定大营不会出兵了!”“啊?”金忠不由一阵愕然。

“本王忘记和你说了!”朱棣呵呵一笑,解释道,“本王命煦儿出征时,特地命纪纲随从。当时你正和先锋攻略滑口,没在本王身边。到清河后,纪纲携本王亲书孤身潜入真定,见到了吴杰!”

“见到了吴杰?”金忠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王爷信中怎么说的?”

“信倒无甚稀奇,无非是晓以大义,劝其归降罢了!”

“吴杰不会降的!”金忠大摇其头道,“他是侯爵贵胄,一家上百口子都在金陵。要是这么平白无故地投降,得不偿失不说,皇帝也会诛了他九族!”

“他自然会不降!”朱棣阴冷一笑道,“那封信只不过是存个侥幸之念,吴杰不从也无所谓。要紧的是下头,本王还叫纪纲带给他一个口信!”

“王爷怎么说?”

“本王劝他暂不出兵,并承诺只要他按兵不动,将来靖难功成,本王绝不计其抗拒天命之过,并另有重赏!”

话说到这里,金忠已经完全明白了:勋戚和藩王的关系本就说不清道不明,加之朝廷改制抑武,这帮贵胄对建文的忠心实在有限得紧。如今天下大势扑朔迷离,朱棣捎给吴杰的这句话,实际上是个他吃了颗定心丸——只要他不出兵,将来自己获胜,他吴杰也不会因此获罪,照样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而且,盛庸骤然显贵,他自然也是一肚子火。拒不出兵,不但给将来留了个退路,还能整死盛庸,出一口气,这种一举两得的好事,吴杰就是傻子也知道如何抉择。

朱棣对勋戚的心理一向把握得十分精准,这在对付耿炳文和李景隆时都有充分体现。他既然这么笃定,那金忠也不好再说什么。接下来,众人埋头赶路,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了东昌城外。此时,盛庸已得到消息,全部十万大军出营五里,两军立时摆开了阵势。

燕军中的朵颜胡骑首先出击。他们骑术精湛,来去如风,南军稀疏的箭雨对他们的伤害微乎其微。一转眼工夫,朵颜胡骑已距南军大阵仅二百步之遥。

此时的南军按照六花阵的七分法,共分为前、左、右、后、左虞侯、右虞侯以及中军共七个部分,其中中军主阵四万,六小军各一万。与六花圆阵不同,这六花方阵是让六支小军各自列成矩形,将盛庸的中军围在中间。而矩形的布阵,使直面敌人的前军、右虞侯军两部战线较为扁长,阵型也略显单薄,眼见胡骑如狼似虎般杀至,一些南军将士出现了骚动。

“点火!”当朵颜胡骑冲到阵前约百步时,庄得与葛进几乎同时大喊。两军中各有一队步卒迅速趴到地上,拿起火石使劲擦着什么。

“轰隆……”一连串雷鸣声震天响起。燕军将士惊奇地发现,在离南军阵前百余步远的地上,竟发生了大面积爆炸。

“地雷炮!”眼见前方人仰马翻,朱棣在短暂的惊骇过后,已第一时刻反应过来。尽管火器在大明军队中已不稀奇,但地雷炮的使用倒真不多见,朱棣也只是昔日与一众兄弟在凤阳练兵时见过一次,而这么大规模的地雷炮爆炸更是第一次见到。一时之间,他有些不敢相信。

这确实是地雷炮。盛庸花了两天时间,在预设阵地的前方埋下了数百颗地雷炮。这些地雷炮都是陶罐制成,里面填有火药,并用竹竿套上火线,一直埋到南军阵前。当朵颜胡骑冲近时,南军点燃火线,随即将各个陶罐爆炸粉碎。陶片飞溅而出,直接打到胡骑身上。而胡骑身上最多只有一件皮甲,根本挡不住陶片的锋芒。待硝烟散尽,上百名胡骑已倒在了血泊当中。

“呜噢……”南军阵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这批地雷炮,是盛庸和铁铉将济南、德州的所有火器工匠集中到一起,不分昼夜地花了七日时间做成。此时果然建得奇功。

朵颜胡骑长年居于塞外,平日里只知游牧骑射,连手铳火炮都很少见到,对这种能使地面直接炸开的地雷炮就更是闻所未闻了!一时间,原本凶神恶煞般的勇士们个个面露惊骇之色,生生在南军阵前停了下来。叽里呱啦的一阵呼叫之后,他们竟拨转马头朝侧后方逃去。

“唉……”眼见朵颜胡骑败下阵来,朱棣脸色一沉,随即对身后的旗官道,“传令,推弩车上去!世忠代本王坐纛指挥,本王率亲军冲阵,待局面打开,你便挥大军压上!”说完,朱棣马鞭一挥,带着一众亲军向前方奔去。

旗兵挥舞令旗,二十架弩车便向南军战线的中央推进,在他们后方百步外,是朱棣亲自统率的三千亲军。

南军没有弩车。白沟河大败和德州失守后,器械都已被李景隆丢弃一空,眼下的南军不光技不如人,就是器械也落后许多。弩箭射程远,所以燕军很安全地推进到了弩车射程之内。

“停住,准备发箭!”指挥弩车的是中军右副将何寿。待已逼近到距南军约莫两百步时,他下达了命令。士兵们得令,纷纷把弩车停好,操纵车上的床子弩向敌军瞄准。在他们身后,朱棣和他的亲军已是厉兵秣马。只待南军阵型松动,便要呼啸而下。

南军这边也有了反应。见燕军弩车上前,南军前方两阵的前排兵士从身前的地上提起了一面面巨大的木盾,将身体牢牢护住。

何寿嘴上露出一丝冷笑。燕军弩车上的三连发床子弩乃精工所制,矢大如凿,两百步内发射可连穿数人!区区一面木盾,又岂能挡得住?

“嗖!嗖!”二十张床子弩一齐发射,六十支八尺弩箭破空而出,直向南军飞去。只听得一连串嘣嘣之声响起,何寿的眼睛顿时睁得老大——绝大部分弩箭嵌进木盾,但都没有射透!

“呜噢……”南军阵中又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原来盛庸知道燕军未携火炮,故在出兵前特遣数千精壮军士,把德州城外老坟上的桦树悉数砍尽,将所得桦木统统做成三寸厚、八尺高的木盾!桦木本就结实,加之有足够厚,便能挡住弩箭强攻。

见弩箭亦未能伤南军半分,朱棣的脸上顿时一片铁青。这两次攻击都只是前奏,无论得逞与否都不影响全局,但燕军攻击连番受挫,却使本有些紧张的南军官兵士气大涨,这绝对是他始料未及的。朱棣心中怒意更炽,当即一夹马腹,带着三千亲军向南军猛扑过去。

南军中军大阵的最中央,盛庸与铁铉正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鸟瞰全局。见朱棣的帅旗移动,盛庸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他当即大声下令道:“命前阵勿要阻挡,只管结阵自保,放燕庶人进来!”

其实不用盛庸指示,前方的南军早已准备就绪。六花阵本分内、外两层,阵中七军皆自成一体。本来,为确保中军大阵无恙,周围的六小阵应互相策应,抵挡来犯敌军,但此次,庄得的前军和葛进的右虞侯军却对气势汹汹杀来的燕军视若无睹,只在巨大木盾的掩护下龟缩自保。燕军一时无法破坏巨盾,索性便从两阵中央的缝隙直突向前,朝中军大阵杀去。而此时,南军中军阵型也出现松动,竟让燕军连破几道防线,直让朱棣杀到了腹心。

朱棣带着马和、狗儿等一众内官冲在最前面,见眼前的南军四散而逃,他正暗自高兴。忽然后方“啊呀”一阵惊呼响起,朱棣回头一看不由大惊——在身后四十余步外,南军忽然拉起了几道绊马索,几十个亲军骑士猝不及防,顿时栽落马下。

“杀燕贼啊……”就在朱棣惊愕间,震天般的喊杀声已四处响起。朱棣举目四顾,当即惊得张大了嘴巴——此时的南军中军阵型已发生了巨变。前方百余步外,约五千南军健卒聚集在盛庸所处的瞭望楼下,而在两侧远方,则有更多的南军步卒结成一个个小圆阵,相互策应着向自己步步逼近。最要命的是身后,在用绊马索掀翻了几十个燕军骑兵后,南军步兵在大盾的掩护下一拥而上,将原先被撕开的缺口重新堵上,把大部分燕王亲兵堵在了中军阵外!此时的南军中军战线,已由最开始的矩形变成了环形,除五千人马聚集中央,保护盛庸等主将外,居于外围的三万多将士则逐渐缩小阵型,一步步地将朱棣他们压缩在阵中!

“不好!”燕军本阵中,金忠发现朱棣大旗被淹没,顿时明白其中了盛庸埋伏。不过金忠并不太惊慌,朱棣所率都是燕军精锐,南军想吞掉他们没那么容易。只要自己本阵压上,凭着燕军的整体战力依然能够打败南军。而且由于朱棣这么一搅,南军阵型已然松动,此时再全军出击,胜算更大。

“本阵将士准备出击!”金忠传下指令。

“军师,你看!”就在将士们蓄势待发之时,一旁的小内官忽然往西南方一指。金忠顺其所指望去,一名哨骑正由远及近而来。骑兵的背上插着两支箭矢,一看就是被人射伤的。

“南……南军!”还没到阵里,骑兵便支撑不住了,他大声喊出发现的敌情后,便一骨碌从马上跌下来,倒地气绝!

虽不过寥寥数字,但哨骑的话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南军不都在前面吗?怎么后方也有南军?

金忠内心也是惊骇不已,他马上掉头瞭望,不多时,地平线上便冒出一大群黑点,真是一支大军!

“中计!”金忠身子一软,几乎从马上栽了下来。而在南军那边,瞭望楼上的盛庸和铁铉早已远远瞧得,当即欣喜若狂地击掌大笑。

这支突然出现的兵马果然是南军,而且人数不少,马步共计四万有余,领军的也不是别人,而是真定大营中仅次于吴杰的第二号人物——参将平安。

当初白沟河大败后,平安随郭英逃回了真定。其后郭英被罢免,吴杰统领真定大营,平安便归于吴杰麾下。吴杰原先是河北都司掌印,说白了就是个坐纛将军,平日里只负责真定府的防御。而平安是百战老将,又久随郭英出战,在真定的北伐将士中威望甚高。有了这层缘故,真定大营虽归吴杰主持,实际上平安的影响却可与他分庭抗礼。

燕军扫荡山东腹地,威胁直隶,盛庸不得不出城追击。面对敌强我弱的不利形势,王度设计以真定军马为奇兵,希望他们能隐匿行踪增援,在两军激战正酣之际抵达战场,对燕军形成夹击,从而一举奠定胜局。但是,吴杰一直对盛庸阳奉阴违,为防吴杰抗命不遵,王度在让盛庸给吴杰下令的同时,又命使者暗中携带了一封密令给平安。结果不出德州诸人所料,吴杰一接军令便满脸愁容,继而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使者见吴杰犹疑,遂将盛庸密令交给平安,希望他能听盛庸之令出兵。

平安乃洪武朝老将,以前便与盛庸关系不错。二次北伐时,他二人都在李景隆麾下,彼此间也多有配合。且与吴杰这帮勋臣出身的将领不同,平安是一心忠于朝廷的,当盛庸在信中万分诚恳地请他相助时,平安当即慷慨应命。随后,平安借口偷袭北平,将所部四万大军带出了真定。出城后,平安折而向南,一路经顺德、广平、大名三府,一直到达大名府南四十里处的南乐。在那里,平安折转向东,进入山东境内,抵达鲁西的朝城县。一路上,平安昼伏夜出,专挑小道行军,走得十分小心。朱棣以为真定即便出兵,也只会就近从威县一带入鲁,却没料想他们居然兜了这么大个圈子!

抵达朝城后,平安侦知燕兵已北上东昌,便也领兵出发,一路风餐露宿,在东昌东南五十里外的莘县境内扎营,并与盛庸接上了头。此时燕军主力已到滑口,盛庸准备迎敌,并命平安疾速赶到东昌。平安一路疾行,终于在朱棣身陷重围的关键当口赶到了战场!

“变阵!变阵!”在经历短暂的惊骇后,金忠声嘶力竭地大喊。现在的燕军本阵正对北面的盛庸,而平安却是从侧后方杀至,若不赶快调过头来,恐怕这剩下的六万将士都要被杀得干干净净。

燕军本阵出现骚动。真定南军的出现,不仅让燕军将士措手不及,更加剧了他们心理上的恐慌。就在燕军急匆匆变阵之际,四万南军已逼近到了燕军阵前。平安一马当先,领着三千精骑直闯阵中,所到之处燕军人仰马翻,立时陷入混乱。

“燕军本阵乱了,弟兄们步步为营,把燕庶人擒下!”南军大阵的瞭望楼上,盛庸已兴奋的满脸通红,挥舞着拳头对着楼下的南军将士放声大喊。

“活捉燕庶人!活捉燕庶人!”负责包围燕王亲军的南军将士此时也齐声高呼。

朱棣此时的处境十分危险,他的三千亲军有大半被隔在了盛庸中军的环形阵外。在更外围,南军小阵也正对同样陷入阵中,正拼命向朱棣靠拢的张玉和朱能两部加以围堵。由于平安的意外出现,燕军的六万大军已被死死绊住。仅靠张玉和朱能的兵马,不仅难以冲破南军防线,被反噬都是有可能的。

朱棣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把身边的亲兵集中起来,不断地左突右冲。如此打法,一方面是为了阻滞南军的四面紧逼,另一方面亦试图找到一个薄弱环节冲出阵去。可冲了几次,不但没能打开缺口,燕军的活动范围却被压缩至方圆不到三里的范围内。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亲军将士中不断有人落马,跟随在朱棣身后的亲兵仅剩下不到六百。

在又一次突围受挫后,南军的包围圈已缩小到仅仅方圆二里,剩下的燕军将士已全部被压缩在一个仅两丈高的小土堆周围。趁着两军各自调整阵型的当口,马和焦急地向朱棣道:“王爷,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南军人多,咱们得拼上一把,尽全力和外面的援兵会和!”他的左臂已中了一箭,虽然有铠甲保护,但箭头仍嵌入肌肤,胳膊已被染得通红。

朱棣内心也十分焦急,不过身为主帅,他却必须保持镇定。马和的建议实际上是劝他改变前几次一击不中,退而另寻他处的试探打法,下定决心拼死一搏。若成功,自然可以杀出重围,可若再不得手,自己深陷南军阵中,便再无侥幸之理。之前朱棣一直不肯孤注一掷,是希望朱能或张玉能冲破南军包围,将自己营救出去,可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形势,朱棣知道完全寄希望于援兵已不可能,只需一个时辰,现在剩下的转圜空间也会被吞噬殆尽,到时候自己就再无反抗之力,他觉得必须尽快找出对策。

“号手还剩几个?”忽然间,朱棣扭头向马和发问。

之前朱棣说话皆声如洪钟,此时却出乎意料的微弱,马和差点没听清,愣了一愣方答道:“带出来十个,已有四个死了,还剩下六个!”

朱棣没有应声。之前的突围虽然盲目,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已经判定,包围圈南面的南军实力最为雄厚。在一个时辰前的那次向南突围中,朱棣看到前方“庄”“葛”“楚”三面大旗,这也就是说,盛庸已把手下仅有的三个参将全调到了包围圈的南面。当然,这样的安排并不奇怪,因为张玉的中军就在南线包围圈之外,此部实力最为雄厚,所以也是朱棣最有可能选择突围的方向。相反,从东北方向攻阵的朱能实力较弱,故那边的防守相对薄弱。

朱棣举目四望,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天空中正刮着凌厉的北风,呼啸着扫过凄凉的战场。略一思忖,他压低声调对马和道:“选几个胆大精干的出来,待会冲到南面的南军阵前,吹号让张玉加紧进攻!记着,一定要冲到南军阵前再吹号。”

“要从南面突围吗?”马和赶紧发问。

“从东北突围!”朱棣的话音十分阴冷,“你率三名号手守在最后,待大队离开后再冲到南面。记着,吹完号,你便单骑折回,追上大队!”说这话时,朱棣有意将“单骑”二字咬得特重,他相信马和会懂他的意思。

马和打了个寒噤,立刻就明白了朱棣话中的含义。尽管天色漆黑,但马和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朱棣那双特有的重瞳中投射出来的凌厉光芒,他不敢怠慢,拱手道:“奴才明白,请王爷放心!”

“去准备吧!一盏茶后,本王率军突围!”朱棣拍拍屁股起身,下达了最后一道旨意。

“遵旨!”马和赶紧应答。

一盏茶工夫很快过去,朱棣下令向东北方向奔驰而去,随即南军大鼓再次震天响起。待大队离开,四名飞骑却单独驰往南面,待跑到距南军枪阵不到三丈的地方,其中三人忽然吹响了号角。

此时北风正烈,战场上鼓声又响,正反方向朝东北飞驰的燕王亲军只闻得呼呼风声和咚咚鼓声,并未听到号角作响。但正在下风口与南军僵持拉锯的张玉却顺着风隐隐听到了号声。他精神一振,随即高声叫道:“儿郎们!王爷向咱们这边杀过来了!大家加把劲,接王爷出来!”说完,他便奋勇向前突进。

吹完号,马和随即准备撤退,这时一阵箭雨袭来,马和早有准备,举起盾牌挡住,其他三名号手则有二人中箭身亡。趁着第二波箭雨未到,马和与剩下的赶紧拨马调头,向东北方向飞奔。南军为保持阵型,并未追赶,便由着他们去了。

两人跑了不久,便隐隐看见亲军后队的身影。马和突然一勒马缰,将马止住。跟在身后的号手一愣,随即也停了下来。

“大人,大队就在前头,怎么不跑了?”号手奇怪地问道。尽管看不清脸,但从略带青涩的嗓音可知,这个号手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唉!”马和暗中叹了口气,随即缓缓扭转了马身。

“大人……”号手刚又出声,忽然眼前寒光一闪,一支短箭已经刺穿了他的喉咙。号手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便一骨碌从马上栽下。

马和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但只过了片刻,他便拨马回转,毫不犹豫地向燕军队伍追去。

当马和追上大队时,燕王亲军正与南军杀得难解难分。

朱棣的选择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东北角攻阵的朱能本是为策应张玉而来,故手下仅有五千燕军轻骑和三千朵颜胡骑。正因为不是主攻,朱能反而稳扎稳打,只求最大程度吸引敌人。而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盛庸也逐渐看透了朱能的心思,也发现朱棣的突围方向基本都在南线,他遂把重心放到了抵御张玉上头。原先用来对付朱能的左、后、左虞侯三个小军阵中,除左虞侯军直面朱能全力抵抗外,其余二阵都不约而同地将精锐抽调到了南线,中军环形大阵中,南线的兵力布置也最为雄厚。盛庸的计划是,只要张玉部覆没,燕王基本上就可以说是瓮中之鳖,届时可以尽快抽调出部分兵马增援正与金忠死拼的平安。毕竟,盛庸是平燕总兵官,他除了要生擒朱棣,更希望趁此机会把那附逆作乱的十万“叛军”一网打尽。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漆黑,朱棣把全部残存亲军聚到一起,又形成一个攻击性极强的小锥形阵,借着夜色向东北方向狂扑过去。燕王亲军是燕军精锐中的精锐,且对朱棣忠心不二。此时朱棣抱必死之心,其他人亦是慷慨奋发。因此,这数百骑士虽然人数不多,但战力却是惊人的强悍。东北面的南军本和朱能杀的旗鼓相当,此时朱棣发疯般的从背后杀至,众人一时慌了手脚。一番冲杀下来,包围圈竟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朱棣一伙趁势冲出,与在外围与南军小阵鏖战的朱能部合到了一起。

“王爷回来啦!”眼见朱棣脱险,朱能又惊又喜,当即振臂大呼,燕军将士也是欢呼雀跃。待到朱棣入阵,朱能忙集合残军,与朱棣一起向东北方的茌平方向撤退。南军追了十来里,因天色已暗,终不敢久追,便收兵归阵。

眼见朱棣仓皇逃去,盛庸遗憾之余,遂把所有的怒火发泄到了仍陷于阵中的燕山铁骑头上,当即厉声下令道:“把那个老匹夫的铁骑围起来,一个也不要放过!”

张玉陷入了绝境。此时的燕军本阵,正与平安部来回拉锯,一时无力救援张玉;而朱能他们的撤出战场,使张玉不得不独自面对南军本阵将士的围剿。张玉情知不妙,可天色渐黑,他不知道燕王已经冲出包围。抱着宁死也要救出燕王的念头,张玉率着手下的铁骑与盛庸大军拼死厮杀。

好汉终究不敌人多,尽管燕山铁骑骁勇盖世,但面对近十倍于己的敌军,他们接连不断地倒下,转圜空间也逐渐被压缩。很快,张玉所部被截为两段,副将郑亨统领的后卫被南军挡在了外面。郑亨没张玉那份执拗,见实在势不可为,他只得改弦更张,转而掉头突围。

郑亨很幸运,南军的目光都集中在张玉身上,经过艰苦搏杀,郑亨率着近千残军冲出了南军的包围。但他的离去,也使张玉失去了最后的支援,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无可挽回陷入绝境。

一千、五百、三百。在几次冲杀过后,张玉身边只剩下了上百亲军。数万南军层层叠叠地列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他们困在方圆不足百丈的狭小空间内。

“将军,箭已经射光了,咱们怎么办?”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张玉扭头一看,发问的是亲将脱脱迷失。

张玉苦涩地一笑。脱脱迷失是他还在北元做枢密知院时收下的奴隶,降明后也一直跟随。这个鞑靼汉子性格爽直,二十年来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可如今,他却将这位忠仆带入了绝境。

“脱脱,你带着剩下的儿郎们降了吧!盛庸是朝廷大将,他不会为难你们的!”

“我们投降,那将军你呢?”

“我?”张玉此时已经翻身下马,望着步步逼近的南军,他摇摇头一脸凛然道,“我身受王爷厚爱,事到如今唯死而已,岂能降敌?”

“将军不降,我也不降!”脱脱迷失当即叫道,“长生天在召唤我,我和将军一起去见他!”

“我也不降!”

“老子也不降,大不了跟将军一起上路!”

脱脱迷失的无畏带动了其他亲兵。这些人都是张玉从军中精心选拔出来、久随自己的勇士,眼见张玉决意赴死,他们也毫不犹豫的慷慨高叫。

“好!”张玉也大受感染,“马革裹尸,男儿大幸!这茫茫旷野,便是我热血汉子的归宿!”

盛庸此时已赶到军中,眼见张玉视死如归,他不由微微一叹。作为军人,他赞叹张玉的豪气,但作为敌人,他必须要将这个名震河北的悍将置于死地。尤其是在刚才,张玉还一箭射死了他手下最骁勇的参将楚智。

“放箭!”盛庸手一挥,冷冷地下达了命令。

万箭齐发,如蝗般的箭雨从四方飞至。脱脱迷失中箭气绝,其余亲兵亦接连倒地。到最后,被亲兵们护在最中间的张玉也被乱箭射中。盛庸放眼望去,张玉那身威武的精铁战甲已被十余支箭矢刺穿,鲜血沿着箭杆向外流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张玉艰难地举起右手,将已有些歪的帽盔扶正,旋又望向盛庸,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冷笑。半晌后,只听得“扑通”一声,张玉魁梧的身子终于栽倒在了地上。

“大帅,把他的心挖出来,祭奠楚将军!”确认张玉已死,葛进恨恨地向盛庸提出了建议。楚智与他久在盛庸麾下,情如兄弟,不想今日却被张玉一箭射杀。想到楚智死时的惨状,葛进心痛之余,也将满腔怒火倾洒在了张玉身上。

盛庸没有吭声。葛进见状,遂自顾自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咬牙切齿地向张玉的尸体走去。

“且慢!”就当葛进扬起匕首就要戳下时,盛庸阻止了他,“张玉杀楚智,非为一己私怨。战场之上,武人丧命乃平常事,何以冤冤相报?”

“大帅……”葛进万分悲怆地放声大叫。

盛庸却没有再理他,将目光从张玉尸体上收回。他一招手,亲兵将坐骑牵至,他一跃上马,返身离去,风中飘来他的最后一句话:“收兵回营,张玉尸身留给燕军!”

就在张玉身亡的同时,燕军本阵与真定援军的较量也分出了结果。平安奔袭而来,一开始占得先机。但燕军毕竟人多,且是百战精锐。经过来回拼杀,燕军已由最开始的猝不及防,继而变为旗鼓相当,最后已隐隐占了一丝上风。此时已过二更,经过三四个时辰的战斗,本来战力较弱的南军已疲惫不堪,平安遂下令向东昌城撤退。

东昌一战,打破了燕军不败的神话。战后,南军士气大振,盛庸的威望又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待重回德州,这位平燕总兵官雄心勃勃,准备乘胜北伐,一举踏破北平。在经历了无数次惨败后,大明朝廷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春天! v27M9vAuNeA9IiWDtl8MeAScImU/cKThLbjSdNn6jQP0259SY2V0MR0PTEYmPq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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