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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济南城朱棣中计 金銮殿舌战群儒

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燕军将泺口处的大清河缺口堵上,再又一番疏导,三日后,济南城外已恢复了往日的景象。这一日大雨终于停住,天空万里无云。一大早,舜田门内外黄土铺路,济南士民摆出香案,分列道旁。宋佚带着一干官吏候在吊桥之后,专等燕王驾到。

已时正牌,燕王的身影出现在济南军民眼前。今天的朱棣未披甲胄,只见他头戴金簪朱缨九缝乌纱帽,身着一袭红领褾襈裾素纱中单,外套一件领褾襈裾绛纱袍,下身则是一件红裳,正是亲王皮弁服的装束。之所以如此,一来是示以怀柔之意,二来皮弁服是亲王受朝拜之用。此番进城,虽无正式朝拜场合,但百姓沿路山呼还是少不了的,穿这身行头受贺亦显庄重。

“千岁!千岁……”待朱棣走进,在吊桥后路中央侍立的宋佚带头大伏于地,道路两旁恭候的城中耆老士绅也纷纷下跪,向燕王山呼行礼。

朱棣骑在马上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左手虚抬,命众人平身,旋即问道:“盛庸与铁铉为何没来!”

“回王爷话,此番献城以曹国公为首。然其重病在身,行动不便,只能在都司衙门口恭迎殿下,盛将军亦率军中武官在那里恭候。至于铁参政……”宋佚把手往后一指道,“王爷请看,那位便是铁参政,正率本省官员在门后恭迎!”

朱棣抬头一望,果见门洞后一个三品文官服饰的官员正虔诚地垂首而立。在他身后,还稀稀拉拉地站了几十个官员,想来便是城中官吏了。朱棣遂不再多说,只轻夹马腹,气宇轩昂地向城门行去。

朱棣的马一动,宋佚便闪身让到一旁。他一瞧朱棣身后的是二十个内官,再后则是燕王的仪仗,至于持械的军士,已与燕王隔了有十多丈远。见这架势,宋佚心中暗喜——仪仗军士看似威武,其实都是些绣花枕头,而燕府内官虽然名声在外,但此刻他们手中只有一柄拂尘,同样不难对付。按捺住心中狂喜,宋佚忙小跑几步,到燕王马前为其引路。

迤逦而行的队伍中,马和与狗儿就紧跟在朱棣的马后。与朱棣不断向路旁士民微笑致意不同,二人的目光却充满了警戒与防备。昨日金忠特地找到他们,命他们进城时务必提高警惕,以防守军使坏。马和与狗儿在内官中武艺最佳,今日便有意安排他们在朱棣近前,一向随身侍候的黄俨反而排在了队伍的后头。

两旁的“千岁”呼声直冲云霄,士民纷纷跪伏于地,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差池,但细心的马和却发现了一丝不对。按理说,有资格在门外迎候燕王的都应该是城中的士绅耆老,年纪应该不小。但这群人中,二十来岁精壮汉子倒占了近半数。他心中一凛,随即瞄向狗儿。正好狗儿也侧眼望来,四目相会,两人立刻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臣山东布政司右参政铁铉,率阖城官民恭迎燕王,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就在马和二人惊疑不定时,前方传来一阵洪亮的喊声。原来是铁铉已带着济南大小衙门的各级官吏跪伏于地,向燕王行参见大礼。

既然铁铉等人跪地行礼,行进中的朱棣便需停步,待命其平身且抚慰后方可继续前行,这是上官必须遵循的礼节。狗儿正耷拉着脑袋想着是否有诈,不料朱棣突然止步,倒让他打了个趔趄,身子顿往前倾。好在狗儿武艺高强,情急之下忙将右脚伸出半步,用力朝前方一蹬,旋将身子稳住,不过他的头受到影响,顿时向上一仰。

狗儿这一仰,却让他吓得三魂皆散、七魄尽丧。朱棣正上方的门洞顶部是一个长条状的槽缝,槽缝里隐隐可见一块巨大的插板!

悬门!狗儿立即反应过来,情急之下大声叫道:“危险!”说着便疾步上前,拽住燕王坐骑的尾巴,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后一拉。马突然吃力,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正是这半步救了朱棣的命!就在朱棣向后稍挪的当口,头顶一阵巨大的“吱”声传来,随即,插板猛地砸下,正中马头。马头部被削,当即倒地毙命,朱棣猝不及防之下,也跟着狠狠地摔倒在地。

眼见朱棣就要命丧当场,却最终棋差半着,一旁的宋佚当即急得直跺脚。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大声呼道:“大家快上!擒杀燕贼!”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冲到尚倒于地的朱棣跟前,向其背部狠狠刺去。

“呀!”在周围人的惊恐声中,匕首穿透了朱棣的外袍和中单,但奇怪的是却没有血流出来。宋佚一愣,随即发现燕王在皮弁服内还套着一件金丝软甲。

“奸贼!”宋佚一声怒骂,拔出匕首欲割其颈,但这时马和已经赶到,他大脚一抬,把宋佚踹到旁边,赶紧将朱棣扶了起来。

此时朱棣满脸尘土,头上的乌纱帽已经脱落,发髻也有些松散,几缕发丝飘在面前,显得十分狼狈。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从惊恐中恢复。他抬头一瞧,那些原先跪地山呼的上百士民中,已有半数手持匕首猛扑过来,而一些年长的耆老或许是不知情,乍逢大变下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四散而逃。而自己这边的仪仗军士已有好些倒下的,内官们虽武艺高强,但手中无兵器,只能就着一柄拂尘勉力招架。

“马上退兵!”朱棣拔出腰间佩剑,大喝一声,便率众人向外杀去。前方十余丈外便是吊桥,只要过了吊桥就安全了。

“快起吊桥!”就在这时,舜田门城头传来一声大叫。朱棣方逃出门洞,回身仰头一望,原来所谓陪李景隆“迎驾”的盛庸,正一身甲胄立在城头,满脸怒容地望着自己。

“吱……”在铁链的拉动下,吊桥缓缓抬升。朱棣见状大急,一旦吊桥拉起,自己就成了瓮中之鳖,想逃也逃不掉了!

忽然,吊桥停住不动了。这一下无论燕军还是南军,皆都面面相觑。

盛庸见吊桥突然停住,也是神色大变,马上扭头大吼道:“怎么回事?”

“将军,好像是卡住了!”半晌,一个校官战战兢兢地答道。

“混账!”盛庸勃然大怒。

瞬时的惊愕过后,朱棣已经反应过来。此刻吊桥刚拉起不久,桥面只是稍稍倾斜,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前疾步飞奔,竟直跑到桥头处,然后凌空一跃,正好落到了城壕外侧。燕军将士正被拦外壕外,见燕王越壕成功,忙七手八脚地架起盾阵,簇拥着他往后方退去。

燕王既已得脱,剩下来的战斗也就失去了意义。趁着南军颓丧,马和、狗儿和黄俨等十来个内官和仪仗军士也仗着武功跳到壕外,最后,南军的收获不过是二十个内官和仪仗军士的尸体而已。

盛庸精心准备数日,甚至连建文的“禁杀”诏旨都置之不顾,就是为了一举击杀朱棣,从而彻底扭转天下大局,可最终却功败垂成。望着燕王远去的背影,盛庸气得脸色发青,口中直哆嗦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铁铉也登山了城楼,他见盛庸一脸阴沉,叹了口气安慰道:“将军,胜败乃常事,勿要太过介怀!”

“唉……”良久,盛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神色也仿佛苍老了十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鼎石兄还是赶紧知会军民上城,燕军恐要大举猛攻了!”

……

回到历山大营,朱棣已气得浑身发颤。今日要不是狗儿机警,他已被舜田门内的插板砸成一团烂泥!再回忆片刻前那惊心动魄的打斗,他眼中喷出熊熊怒火,当即咬牙道:“马上传令丘福,命他将泺口大堤统统扒开,本王要将济南奸民全部淹死!”

“王爷!”金忠苦笑一声劝道,“今日大雨已停,济南内外洪水也已退尽,纵然再掘大堤,恐怕也无前番之效了!”

“那就全军猛攻!”朱棣破口大骂道,“总之一定要打下济南!本王要亲手将铁铉和盛庸这两个王八羔子碎尸万段!”

见一向稳重的燕王竟有些气急败坏,金忠知他是愤怒到了极点,此时再劝,无异于自讨苦吃。想了一想,他只得苦笑一声,躬身应道:“遵命!”

在朱棣的严令下,燕军又将济南团团包围,展开了绵绵攻势。但前几次的挫折,在消磨了燕军斗志的同时,也大大提升了济南军民反抗的勇气和决心。从五月底到八月,十万燕军耗时数十日,却始终无法攻破济南城。

这一日下午,在经历了又一次的失败后,负责主攻的朱能、张玉还有丘福垂头丧气地赶到历山下的中军大营。一见朱棣,张玉便惭愧万分地道:“末将无能,有负王爷重托!”

朱棣叹了口气,迟迟不吭声。几个月的拉锯下来,朱棣先前的豪气和怒火已都被耗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的心中只剩下无尽的焦虑和难以抑制的惆怅。

形势已经很明显了:白沟河大捷带来的高昂士气已经耗尽,连曾经的南下良机也已消逝无形。就在兵困济南城下的这段日子,朝廷动作频频:监察御史周观阅兵徐州,京师、凤阳乃至闽粤等地的南军也都奔赴淮北,时刻准备北上山东;而在北方,辽东杨本也兵出山海关,再次包围了永平。显然,朝廷已从最初的震惊和慌乱中恢复过来,并逐步开始反扑。

随着局势的不断恶化,朱棣早已没有了南下两淮、饮马长江的“宏图大志”,但要放弃济南,他却仍心有不甘。且不说济南给他留下的羞辱印记,就是这座城市本身对他也有莫大的意义:只要拿下济南,那燕军便可以此城为根基,进则威胁淮北、退则将广袤的河北大地尽收囊中。可若拿不下济南,那燕军将不得不退回北平,白沟河决战后所取得的战略优势就将化为乌有!望着面前的三位大将,朱棣愣怔许久,末了方露出一丝苦笑,无可奈何地摇头叹道:“往日我燕军每每以弱抗强,却战无不胜;不想这次恃强凌弱,却久攻不克!奈何?时运不济乎?”

朱棣话音一落,三位将军更加羞愧难当,一旁侍立的朱高煦终于忍不住了,当即“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激愤地叫道:“父王,再给孩儿一个机会,孩儿一定将铁铉和盛庸的头给您取来!”

朱棣仍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久,金忠突然开口道:“王爷,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世忠但讲无妨!”朱棣以为金忠找到了解决的办法,眼中顿时闪出喜悦的光芒。

金忠苦笑一声,躬身道:“正所谓强弩之末,势不可穿鲁缟也。我军顿于城下近百日之久,将士们早已生了厌战之心,强行驱使,反而招怨。而徐州南军即将北上,我军若再滞留,恐有两面受敌之忧。既如此,王爷又何必担着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而非下济南不可?依臣看来,不如索性就此退兵。”

“退兵?”朱高煦大叫道,“济南城这帮贼子,阴谋暗算父王。此仇不报,我等还有何面目回北平!”

“此仇当然要报!”金忠应了一句,然后又话锋一转道,“但兵家之争,需着眼全局,而不能为一时恩怨所惑。此次出征,我军全歼李景隆德州大营,已是功德圆满,区区济南,一时不克又何足道哉?如今朝廷元气大丧,即便驱兵再来,其势与之前也不可同日而语。往后战与不战,主动权在我而不在朝廷。故臣请王爷暂且班师休整,待军心复振,再寻机南下,届时莫说济南,就是放眼山东、两淮,又有谁能挡我燕军之锋?至于济南文武坑害王爷之仇,待靖难功成,随时可以清算,又岂在此一日?”

朱高煦又要争辩,不过朱棣却一伸手将他拦住。

朱棣的脸色十分阴沉,他不是计较私人小怨之人,金忠关于报仇的说法,他是认可的。但要退兵,是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浇灭!济南!这是南北通衢,兵家重镇!取之,靖难大业就已成功了一半。眼见煮熟的鸭子飞走,他心中岂能舍得?可不舍得又能怎么样呢?现在它就在眼前,可自己却只能望城兴叹!摒弃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后,朱棣其实也清楚:城打不下可以再打,“奉天靖难”名声却万万倒不得!这城下的十万燕军更没必要为了自己的一时不舍,而无谓地去冒阴沟翻船的危险!

感情与理智交织在一起,朱棣一时间心乱如麻。难以抉择之下,他摇头一叹,又问纪纲道:“世忠之言,你以为如何?”

纪纲心里一百个不想退兵。这几个月来,他绞尽脑汁谋划献策,可以说是费尽了心血。只要济南告破,将来论功行赏,他纵不能与上阵杀敌的大将相比,但这份运筹之功是跑不掉的。若按着金忠的意思退兵,那这几个月来的殚精竭虑也就成了白忙活。可他也不敢反驳金忠,这时若要坚持攻城,别说拿不出有力的说法,万一最后还是失败,那么今日强劝反倒会让朱棣生出不信任之心。权衡利弊,纪纲只能咽下口唾沫,无奈道:“臣亦觉得先生说得在理。”

朱棣不再言语,他望着远方的济南城,满脸的怅然和迷茫。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辕门外又驰来一名飞骑。朱棣直目一望,却是随朱高炽镇守北平的王景弘。

见到朱棣,王景弘飞身下马,也顾不得满身尘土,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跪呈道:“王爷,道衍师父有信呈上!”

“哦?”朱棣应了一声,接过信封打开,里面却是一张素笺,在阳光的照射下,笺上六个黑色的大字十分显眼——兵老矣,请班师!

朱棣手一松,素笺飘然落地。再遥望济南城一眼,他苦笑一声,沉重万分道:“传本王令,各军停止攻城。休整一晚,明日班师……”

八月十六日,怀着深深的遗憾,朱棣率领燕军班师。燕军一走,济南全城欢声雷动。铁铉与盛庸马上开始反攻,德州守将陈旭连夜出逃,德州旋被南军收复。同时,真定城内的平安、吴杰也趁机出兵,北平境内诸多州县又复归朝廷所有。此次退兵后,燕军所据仍不过北平、保定、永平三府,地盘较白沟河大战之前并未扩大多少。

燕军返回北平城的同时,李景隆也灰溜溜地回到了京师。

就在一年前,李景隆慷慨誓师,率大军北上平燕。出兵之日,建文为李景隆举行了隆重的出征仪式。为示器重,建文帝除赐通天犀带与象征天子威仪的黄钺外,还御笔亲书“体尔祖祢忠孝不忘”八字。当时,李景隆气宇轩昂、豪情万丈,一副要“踏平匈奴、封狼居胥”之势。而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仅仅一年过去,当再回到京师时,他竟会是这副惶惶如丧家之犬般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排山倒海般的滔天责难!而这一切,都让李景隆感到不寒而栗。

李景隆并未像其他渡江进京的官员一般,从西面的三江门进城。就在昨晚,已先期逃回京师的李增枝派人渡江来告,言国子监与应天府学的一干士子已相互约好,今日一大早便堵在三江门外,欲将他这位一手葬送朝廷数十万大军的草包大帅撕成碎片!

得知消息,李景隆吓得魂不附体。他赶紧乔装打扮,于今日清晨从城南的通济门溜进城内,成功逃回了戒备森严的岐阳王府中。

回府后的李景隆依然惊魂未定,就在他进府后不久,建文的亲信内官江保便过来传旨,命他明日必须上朝,不得推延!

送走江保,李景隆恍恍惚惚地回到书房,顿时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太师椅上。什么征虏大将军!什么世袭曹国公!这曾经令世人炫目的权势与荣耀都已彻底离他远去!如今的他犹如一片飘落的残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明天的早朝,很可能就是他的死期!李景隆感到极端的悲凉与绝望。

“哥哥,我回来了!”就在李景隆战栗的当口,李增枝风风火火地跑进屋来。与已成惊弓之鸟的哥哥相比,这位同样是大败而归的李家二爷倒没那么多忧色。禹城大败时,李增枝与李景隆在乱军中失散,慌乱中不得不向南逃亡。就是这一逃,反而救了他的命!其时南军全线崩溃,大小将官纷纷弃阵而逃,就在这大家夺命狂奔的当口,李增枝却在东昌府辖下的荏平县止住了脚。在这里,他重新立起平燕参将的大旗,收编溃亡逃兵,几日下来又聚齐了上万人马。此时燕军正铆足了劲围攻济南,对相隔不到百里的李增枝置之不理。李增枝遂带着这支残兵一路南下,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金陵。

当李增枝回到金陵时,胡观等一干子败将已先期逃回。照理说,遭此大败,逃亡将领自不可能有好下场。可此次逃将实在太多,朝廷纵然震怒,却也是法不责众。何况李增枝还收容了一支残兵回来,这与那些孤身逃亡回京的将军们相比,反倒是颇有“功绩”了。因着这些缘故,李增枝虽仍难逃罢官噩运,但也没受更多处罚,只领了个“待罪听勘”的处分。

再见到李增枝,李景隆心中如倒了五味瓶般百感交集。他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这个弟弟可以说是难辞其咎!正是接二连三地信了李增枝的花言巧语,才有他在北平城下铩羽而归;有他在白沟河倒纛兵溃;有他上燕王大当,放弃德州坚城后在野战中的中伏崩溃!如今自己命悬一线,这个罪魁祸首反而已逃脱了责难,念及于此,李景隆恨不得一刀将他劈成两段!

可李景隆终究无法下手,这不仅是因为李增枝是他的亲弟弟,更重要的是,眼下这个弟弟是他活命的唯一指望!自己脱难后,李增枝在勋戚宗室间来回奔波,四处找路子托人情,为的就是保全他的性命。这些,李景隆在渡江前均已知晓。就在方才回府后,夫人便告诉他,说二弟一大早便匆匆出门,去宁国大长公主府上求情,希望让老驸马梅殷出面,保他一条性命。

“增枝,怎么样了?梅驸马可愿为我说话?”见李增枝拿着个茶壶对着嘴猛灌,李景隆心中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本来,他还想着大事临头有静气,可见李增枝只顾喝茶却半天不吭声,他便再也“静”不下去了,忙不迭地出言相询。

李增枝终于将茶壶中的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巴,脸色一黯道:“梅驸马答应下午进宫,在皇上面前作保!”

“啊!”李景隆惊喜一叫。梅殷虽也是勋戚,却是朱元璋临终前唯一的托孤之臣,在皇上心中极有分量。他若愿出面具保,自己活命的希望顿时大增。

可李景隆很快就发现不对劲: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弟弟脸上怎么并无喜色?他心中“咯噔”一下,顿又慌乱起来。

果然,李增枝苦笑一声道:“哥哥,梅驸马虽愿作保,但据他说,朝中文官皆欲置哥哥于死地!皇上本就深恨哥哥坏了大事,要是文官再不依不饶,他也无把握说服皇上!”

“皇上也要杀我?”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李景隆浑身顿时颤抖起来。

“难说!”李增枝摇头一叹道,“弟弟这段日子天天往几位大长公主府里跑,请她们到太后那去求情。靠着父亲在世时攒下的情面,她们都有意帮这个忙,也说动了太后!据她们说,太后跟皇上提了此事,请他放哥哥一马……”

“皇上可有答应?”李景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上一开始不大愿意,只是后来抹不开太后还有各位大长公主的情面,态度便有所松动!”

“苍天保佑!”听到这里,李景隆已是一脸激动。

“哥哥,我还没说完呢!”见李景隆一脸兴奋,李增枝苦笑一声,嗫嚅道,“皇上虽有意开恩,但文官们却不依不饶,尤其是那些主张平燕的大臣,更是言哥哥‘丧师辱国’‘万死难宥其过’,非要皇上杀你不可。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一向耳根子软,又对那帮子文官言听计从。经这帮奸人一撺掇,顿又犹豫起来。故梅驸马跟我说……哥哥这条命保全与否,其实还在两可之间!”

李景隆的心顿又堕入冰窟窿里。他了解这位皇帝,虽然太后、大长公主都是血肉至亲,但后宫不得干政,她们的话其实作用有限;梅殷倒是勋戚大臣,但涉及国事时,建文却更加依赖文官们的意见。就拿自己来说,本和梅殷差不多,也是远支皇亲外加高爵勋臣,与建文关系也不错,但当初自己欲出征北平,却还是要通过黄子澄的举荐方能如愿以偿。想到这里,李景隆的心忽然一跳——黄子澄呢?他与我关系莫逆,又是皇上最信赖的文臣,若他能帮我说话,我活命的希望岂不大增?为此,他一把抓住李增枝的手问道:“你没去找子澄先生吗?他的话皇上最听得进去,有他作保,其他文官又能奈我何?”

“哥哥,别提这位黄子澄了!”李增枝却只是一哼。

“子澄先生怎么了?”李景隆先是一愕,继而略一丝思忖,略带犹疑道,“莫非他恨我兵败,不愿相助?”

“若仅是不帮忙倒也罢了!”李增枝恨恨道,“哥哥可知他得知兵败之信后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李景隆愈发惊疑。

“此人竟作诗讥讽哥哥,并散布于朝堂市井间,让人广为传诵!”

“什么!”李景隆犹如五雷轰顶,当即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方讷讷道,“子澄先生岂会这样对我?”

“怎么不会!”李增枝咬牙切齿地道,“现在京师都传遍了!别说朝臣和士子,就是青楼里的歌伎都已背得滚瓜烂熟!”说到这里,李增枝似犹怕李景隆不相信,当即冷笑一声诵道——

仗钺曾登大将坛,

貂裘远赐朔方寒。

出师无律真儿戏,

负国全身独汝安。

论将每时悲赵括,

攘夷何日见齐桓。

尚方有剑凭谁借,

哭向苍天几堕冠。

听闻李增枝将诗背完,李景隆已是一脸惨白,他万万没想到,一向视为知己,在朝堂上同气连枝的黄子澄竟会在自己身败名裂之际落井下石!屈辱、羞愧、恐惧还有对黄子澄的愤恨等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让李景隆本已脆弱不堪的心灵再次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摧残!呆坐许久,他大喝一声,满脸通红叫道:“奸贼焉能如此……”

“此人乃世之巨奸!”见李景隆暴怒,李增枝接着又道,“哥哥你想,就算你兵败引得朝臣愤怒,可他又何以至此?哥哥昔日与他乃交情颇深,就算他恨你误国,可也没必要赋诗相辱吧?就是齐泰,也没有这等恶举!”

“你的意思是……”李景隆似悟到了什么,一双眸子顿时瞠地斗大。

“不错!他是想让哥哥给他背黑锅!”李增枝眼中寒光一闪,幽幽道,“哥哥出任总兵官,本是黄子澄一力保举。此番兵败,他自也要负连带之责,皇上愤恨之下也会迁怒于他。此人为免失圣眷,故有意赋此诗,并流传出去,自是为了让天下人将罪过全推在哥哥一人身上,而他却开脱得干干净净!”

李景隆心乱如麻,凭着对黄子澄的了解,李景隆并不认为他有这般歹毒心机。但此刻听了李增枝的这些分析,却也觉得不是没有道理。而联想到自己如此被千夫所指的处境,李景隆更是惊恐莫名,对黄子澄的恨意顿时占了上风,当即一拳砸向桌面咆哮道:“黄子澄阴鸷小人,我必不饶他!”

“不错,此仇不报,我兄弟誓不为人!”见李景隆发火,李增枝也愤愤相附。

李增枝一副义愤填膺之状,李景隆却软了下来。待怒气出尽,他想到黄子澄这般相辱,对自己无疑是雪上加霜。明日朝堂之上,自己恐是凶多吉少。念及于此,他惨然一笑,旋即哽咽道:“算了!还奢谈什么报复?我已是千古罪人,明日上朝,只等引颈就戮便是了!”

见李景隆潸然泪下,李增枝急忙道:“哥哥何必如此,这事情没准儿还有转圜之机呢!”

“还能有什么转机?”李景隆已万念俱灰,连头也不抬呜咽道,“满朝文武,天子最信的就是齐泰与黄子澄。齐泰素与我不和,如今黄子澄也要置我于死地!如此我岂有活路!”

“有一人或能救哥哥!”

“谁?”犹如一个将死之人抓到一棵救命稻草,李景隆猛然抬起了头,眸子中放出希冀的光芒。

李增枝却不应声,只把眼光投向窗外。李景隆正疑惑间,门外便传来一阵大笑之声。紧接着,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右衽深蓝色大衫的英俊男子飘然而入,朝李景隆拱手一揖笑吟吟道:“一别经年,曹国公别来无恙乎?”

眼见男子从容进来,李景隆当即张大了嘴巴。他诧异望了李增枝一眼,方一下从椅子上蹦起,不可思议地对着来人叫道:“徐增寿!怎么是你?”

“怎就不能是我?”徐增寿淡淡地反问一句,旋走到桌子旁坐下,微笑道,“在下此番来访,便是为救国公爷脱此危局!”

“你?”李景隆咬牙切齿着道,“就凭你与燕庶人的交情,如今能独善其身就不错了!还帮得了我?再说了,我有什么值得让你帮的?我这次是死定了,就算不死,也得免官罢爵,这辈子前程已经完了!你还指望着我能东山再起报答你么?”

“哥哥,你莫急嘛,先听徐都督把话说完啊!”见李景隆这种态度,一旁的李增枝忙出言劝道。

徐增寿也是一笑道:“国公爷不要自轻自贱。在下既然前来,自然就是有救你的办法!”

“哦?”李景隆望着徐增寿的脸,心中充满了疑惑:徐、李两家虽同为勋臣之首,但建文即位后,徐家因与藩王,尤其是燕王的姻亲关系,已逐渐失势;相反他李景隆却日益得宠、势压徐辉祖、隐隐成为天下贵胄之首。因着这层关系,徐、李两家虽明面上未断绝往来,但暗地里早已貌合神离。现在他李景隆身败名裂,徐家正应幸灾乐祸才对,又怎会好心帮助自己?而弟弟李增枝怎又会相信徐增寿,并把他引到家里来?李景隆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拒绝,可话到嗓子眼他又犹豫了:徐增寿这个人他还是知道的,生性稳重、从不信口开河。他既然放言能救自己,说不定真有办法。现在自己已是命悬一线,又何必将这个机会拒之门外?念及于此,他心中又活络起来。不管怎么样,且先听他一言,再做计较亦不为晚!

“你有什么办法?”重新调整好情绪,李景隆冷冷问道。

徐增寿一笑,当即凑到跟前把腹中想法说了,末了道:“国公爷照我的话去做,虽官爵未必得保,但性命肯定无忧!”

听徐增寿说完,李景隆顿时心念一动,但思忖一番后,仍颓然摇头道:“没用的,这玩意就是哄人的把戏!当年太祖要杀大臣,又哪曾因这劳什子开过恩?我犯下此等大罪,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国公爷错了!太祖是太祖,今上是今上。若在洪武朝,你自然难逃一死,可换了当今皇上却就未必。不妨告诉国公爷,这段日子我在朝中,也揣摩了些今上的心思。依我看来,是否赐你一死,皇上心意本在两可之间。无奈士林清议汹汹,齐泰、黄子澄他们又不依不饶,皇上架不住这舆情罢了。只要国公爷照我说的去做,届时我自能步步为营,逼皇上饶你一命!”徐增寿嘿嘿笑道。

李景隆怦然心动,瞪了徐增寿好一阵,突然问道:“你不会是在诓我吧?”

“国公爷这是什么话?我冒着被圣上猜忌的风险好心好意助你脱难,你却这般狐疑,岂不让人寒心?说句不中听的话,国公爷现在已只剩下半条命,我要想害你,明日早朝跟着起哄便是!如此不仅不招皇上猜忌,还顺带着讨了那干子文官的欢喜!”说到这里,徐增寿拂袖而起道,“好心当作驴肝肺!国公爷既然不相信我,那我就此告辞。明日华盖殿上,国公爷自求多福就是了!”

“徐兄请留步!请留步!我家哥哥不是这意思!”见徐增寿要走,一旁的李增枝急忙拉住他的手,又埋怨道,“哥哥你也是!增寿兄弟好心好意来帮你,你怎能这般疑他?”

李景隆也反应过来,徐增寿可是眼下他活命的唯一指望。他心中一慌,忙也起身赔笑道:“寿弟不要动气,我是方寸已乱,一时口不择言。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国公爷言重了!”见李景隆服软,徐增寿方重新回身落座。看着李家兄弟满脸惶恐的样子,他呵呵一笑道,“其实我也明白,徐府与李府往日里有些过节,故国公爷见我突然出手相助,心中难免有些疑虑。”

李景隆尴尬一笑道:“寿弟这是哪里话!近两年因着公务缠身,与贵兄弟生分了些是有的,但要说过节那绝对谈不上。徐、李两家同为开国世族,岂会因些许小事生出嫌隙?”

徐增寿淡淡一笑,也不说破,只自顾自道:“其实国公爷有此疑惑,亦是人之常情,在下之所以出手相救,也有自己的考虑!将来国公爷自然就明白了!”

李景隆心中一抖,嘴唇动了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但终没有开口。

……

早朝时间是卯时。寅时刚过,李景隆便已起身。穿戴整齐后,在一众家丁的护卫下向宫中行去,不多时便来到承天门外。

承天门一直往北,经端门、午门,便可进入紫禁城。不过与往日不同的是,在方孝孺的主持下,这三座门的名字也被纳入改制的范围当中。依周朝旧礼,承天门被更名为皋门、端门改称应门、午门改称端门。此外,宫城内的谨身殿也被改为正心殿。

改名之举,在支持复古改制的官员眼里看来,是改革国家礼法制度的一项重要举措。但在武官甚至一部分文臣眼里,这种改名纯属无事生非。尤其是在朝廷连战连败,燕军日益嚣张的当下,这种更改太祖定制的做法只能给燕庶人留下更多鼓吹“靖难”的口实。

不过关于改制的孰是孰非,李景隆并无心情去关注。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门匾上新名字,而是直接走到午门的右侧武官列班处等候。

过了一会儿,其他文武百官陆续赶到。见到李景隆,众人均对其投以不同寻常的目光。武官们倒还好些,他们或是同情,或是鄙夷,抑或幸灾乐祸,怨毒的眼神倒不多见。而文臣那边则迥然不同,他们大都对李景隆投以愤怒且仇恨的目光,黄子澄尤其如此。在朝廷的明发邸报上,黄子澄与齐泰已被罢官,但那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实际上他二人仍保留着品级和散阶,照样上朝。此时见了李景隆,黄子澄顿时神情激愤,只是碍于礼制,暂且隐忍未发,但那一双眸子中喷出的熊熊烈火,却足以将李景隆灼出烟来。

对百官的各式神态,李景隆早有准备。但即便如此,当自己真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时,他心中仍不免七上八下,只得把头一垂,龟缩不语。

又过一会儿,宫门打开,百官依次从左右掖门鱼贯而入。今日是普通的常朝,建文在华盖殿视事。百官分别经中左门、中右门走到鹿顶外的东西两侧序班而立。随后,建文驾到,一众内官挥鞭肃静,百官依次行礼。随后,各侍班大臣依次入殿,其他低级官员则继续在殿外面北侍立。

一进殿,李景隆便小心探望着建文的神色。与一年前相比,这位年轻天子已明显憔悴了许多,本就单薄的身子如今更是消瘦不堪,眼眶也深深凹陷进去,想到这都是拜自己的连番大败所赐,他心中顿时一紧。不过李景隆不知道的是,今天的建文至少在精神上已较前段日子好了许多。白沟河大败的消息传回京城后,这位年轻天子好长一段时间夜不能寐,上朝时也是满脸愁容。直到燕军撤退、济南解围的消息传来,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人也逐渐缓了过来。但与精神头相比,建文的脸色无疑难看至极。自然,这也是因为眼前这位曹国公的缘故。

“李景隆,你办的好差事!”建文终于说话了,不过语气甚为不善。

来了!李景隆心中一震,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暗地瞄了徐增寿一眼,立刻出班跪伏于地,将头上的漆纱展角帕头取下,满脸惶恐地接连磕头。额头撞在大殿的金砖上,发出“咚咚”的清脆响声。

见李景隆如此诚惶诚恐,建文的心不由一软。但想到那一连串动摇国本的大败,他顿又生出熊熊怒火,冷笑一声讥讽道:“郑村坝、北平、白沟河、禹城!你真败得利落,败得漂亮。你也当真败得起!”说到这里,建文越想越气,当即倏然而起,指着李景隆的额头满腔悲愤地咆哮道,“你可知你前前后后丧了多少将士吗?近五十万!五十万啊!”建文伸出一支巴掌,面色苍白得像一个死不瞑目的僵尸,“你可知这五十万对朕,对朝廷意味着什么?你丧了朝廷的元气!你也配称名将之后?也配当大明的曹国公?”

“皇上……”尽管事先已有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句句满含悲怆的话从建文口中说出来时,李景隆的心仍如被针扎了般难受。激动之下,他痛哭失声道,“臣有罪!臣万死难恕其过!请皇上重重责罚……”李景隆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叩首,身前的金砖上很快出现一片血迹。

痛斥过后,建文满腔怒气倾泻不少,心中总算稍稍平复了些。看着李景隆满脸血污,一副惶恐已极的样子,他的心又是一酸。

在登基以前,建文经常到岐阳王府做客。当时的李景隆英俊潇洒,书读得也不错,标准的才貌双全。在注重官员仪表的大明朝,这样的人物当然讨人欢喜,朱元璋一直将他视为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在皇祖父的影响下,建文对李景隆也十分仰慕,两人关系之好甚至达到让其他勋戚子弟眼红的地步。

亦君亦友!这就是建文私下里对他与李景隆关系的认识。尽管在得知前方惨败的消息时,建文把李景隆恨得要死。但真当这位曹国公惨兮兮地跪在面前,等待处罚时,建文却一时有些下不了手——毕竟是十几年情如兄弟的交情啊!他心中的那份宽仁心性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不过建文犹豫,文官们却不!对这位误国大将,一众削藩派大臣已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这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他们又岂能放过?

“陛下!”黄子澄一声大喊,随即走出序班,满腔激愤地说道,“李景隆丧师误国,不杀不足以谢天下!五十万大军,国家的元气啊!就被这厮给败没了!臣错荐误国,万死不足赎罪!”言毕,黄子澄竟不顾礼仪,当殿号啕大哭!

黄子澄一骂,将文官们的怨愤撩拨到了极致。立时,他们纷纷出列,将满腔怒火喷向了李景隆。

“坏陛下事者,此贼也!臣备员执法,不能为国家除奸,死有余辜!”御史大夫练子宁高叫。

“此贼不死,难平天地之怒!陛下当明诏斩首,以谢罹难将士亡灵!”齐泰也在怒吼。

“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杀了这个草包!”

文官们纷纷将最怨毒的言语泼向李景隆。练子宁性子刚烈,见李景隆跪地不语,一时怒火攻心,当即欺身上前,扬起手中的笏板向李景隆的头狠狠砸去。

“啊……”李景隆一声惊叫。不过文官们犹不解气,见练子宁动手,竟群起效仿,纷纷围住李景隆好一阵拳打脚踢。大殿之上,顿时一片混乱。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御座上的建文大吃一惊。他知道文官们恨李景隆,但没想到他们竟会愤怒至此。一时间,年轻天子慌了手脚。

文官纷纷撩起袖子动武,武官们看在眼里却是目瞪口呆。他们有的同样鄙视李景隆,有的却暗中同情,还有的见文官嚣张至此,一时竟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但不管是何等想法,值此之际,却没一人敢做仗马之鸣!

徐增寿也冷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与表面上的面如冰霜不同,他心中却兴奋不已。他早就料到文官会找李景隆的麻烦,但没想到他们会不顾体统地群起殴之!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的。文官们越激愤,对他接下来的计划就越有利!而李景隆的表现,也正合乎他的期望。就在昨天,徐增寿郑重告知李景隆,今日无论面对何等责难,只能老老实实地照单全收。看到李景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副惨兮兮之状,徐增寿自觉把握又增大了几分。

终于,暴风骤雨般的拳脚伺候结束了。徐增寿一眼望去,李景隆已经是鼻青脸肿,身上那件绣着大独科花的绯色盘领右衽袍子已被拉得稀烂,腰间的玉腰带也被扯落,左脚上的皂靴也被人拽下来扔到了一旁。再望建文,这位年轻天子的虽仍一脸阴沉,但眼中却露出几分不忍之意。

是时候了!徐增寿心中一动,当即踱步出班,上前将李景隆从地上扶起,随即眼中寒光一闪,对一干气犹不平的文官道:“曹国公虽有罪,但尚未问谳,皇上亦未下旨发落,你等身为朝廷官员,在朝堂上公然侮辱国家大臣,成何体统?臣请陛下整肃朝纲,穷究黄子澄、练子宁带头扰乱朝堂,侮辱大臣之罪!其余参与人等,亦应究其不恭之罪!”

“什么!”犹如万里晴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霹雳,一众文官被徐增寿的话惊呆了。大殿上顿时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但很快,文官们便惊醒过来,随即展开了疯狂的反击——

“徐增寿,你敢包庇李景隆?”

“李景隆罪不可恕,应千刀万剐,打他还是轻的!”

“你是何居心?”

对文官们的指责,徐增寿充耳未闻。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石破天惊:“臣还奏请陛下免曹国公死罪。恕臣直言,李景隆虽丧师辱国,但就其实,并非他不欲破燕、实因他无此才干罢了!心有异,自不可恕;但才所不能胜任,则情有可原。曹国公虽有大败,但并无诛心之过,皇上素以宽仁治臣,又何必非欲置李景隆于死地不可呢?”

建文心念一动。对李景隆,他一直都存着一份恻隐之心,而一干皇亲国戚撞木钟说情之后,他就更加心存不忍了。只是李景隆之罪实在太大,就这么饶过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文官们更不会罢休。可听得徐增寿为李景隆开脱,又眼见他一副惨不忍睹之态,建文犹豫之心犹是更甚。

就在建文彷徨之际,徐增寿却话锋一转,望着黄子澄冷冷又道:“当初举荐者不能详查其能,强推其登总兵官之位;如今兵败,却反作义愤填膺状,欲置其于死地。如此作为,是想将兵败之责推到他一人头上,而自己蒙混过关?”

“你……你血口喷人!”黄子澄气得身子直抖,两张嘴唇哆嗦着道,“我举荐失当,自当领罚!然李景隆之罪天下皆知,不杀不足以平众怒!”

徐增寿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口中不无揶揄道:“那敢问黄大人,你自认当受何罚?你已经罢官,接下来是谪戌还是下狱?该不会又是做做样子,仅夺个品佚散阶什么的,照旧当你的朝廷大臣吧?”

黄子澄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望着徐增寿,似乎要把他吃了一般。半晌,他才强压怒火,冷冷笑道:“徐大人也未免太小看人了?我荐人失当,致朝廷招此惨败,当受重罚。”

“受何罚?”徐增寿紧逼不放。

就李景隆的这番滔天罪过,真要按律处罚,自己也免不了连坐伏诛。不过黄子澄早已抱了必死之心,因此并未受徐增寿要挟,而是傲然一笑道:“无非是受死罢了!”

“如此说来,只要李景隆受死,黄大人也愿连坐伏诛?”

“当然!”黄子澄毫不犹豫地答道。

好!徐增寿心中大喜——他等的就是黄子澄这句话。当即,徐增寿撂下黄子澄,直转身向建文一揖,一脸正色道:“李景隆,黄子澄误国误君,罪大恶极。为平众怒,臣请陛下将他二人处以极刑!”

“啊!”徐增寿此话一出,顿时满堂皆惊!就在方才,他还一力陈情,要保李景隆的性命。可片刻工夫过去,他却又改弦更张,要置李景隆于死地!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李景隆更是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昨日还信誓旦旦要救自己的“恩人”!

“不过……”就在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徐增寿镇定自若地一笑,又把话锋一转道,“太祖曾亲赐岐阳王铁券,券上明文有记‘持此券者,本人犯法免死二,子孙犯法免死一’。李景隆乃岐阳王嫡子,自当受铁券之护。此次虽犯死罪,却可以铁券抵命!不过黄大人似乎没有铁券吧?既如此,恐怕您就只有独自上路了!”

众人如梦初醒。岐阳王府有铁券,这事本来众所皆知。不过洪武朝时,朱元璋铁血治臣,功臣即便有铁券也保不得性命,所以大家也都没把这东西当回事儿。但建文朝不同,建文没这个气魄,更没这份威势。而对文官而言,倘若他们一开始便一哄而上,以雷霆之势逼得建文将李景隆的死罪定下,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即便徐增寿拿铁券说事,他们也可以借口圣命已下,再循洪武朝之旧例,从而置之不理。可刚才众人只顾着打李景隆解气,却没来得及请建文定罪。此时徐增寿抢在定罪之前将铁券抛出,又把黄子澄诱得和李景隆绑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别说建文本身就不大可能对铁劵视而不见,就算他真敢置铁券于不顾,但情势发展到这份上,李景隆若死,黄子澄无论如何也要抵命,这让建文如何答应?

徐增寿的话一出口,黄子澄的脸便瞬时憋成酱色,他张张口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他万没想到,徐增寿居然如此处心积虑,一步步地给自己下套,愣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自己演了一出请君入瓮!悔恨之下,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黄子澄激愤难当,御座上的建文反倒一阵轻松。本来他就不太想杀李景隆,徐增寿这么一搅,倒给了他一个顺势而下的台阶。但很快,建文心中又是一凛:徐增寿为什么要救李景隆?他徐李两家不是不和么?

不过建文已没时间多想。大殿上,百官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略一思忖,建文沉下脸冷冷道:“二位爱卿不要再争了。朕已有定见,罢李景隆总兵官、太子少傅之职,收征虏大将军印,回家闭门思过!”

“啊!”大殿上一阵惊呼,就是徐增寿和李景隆,也都诧异地睁大了嘴巴。总兵官、征虏大将军都是将帅出征时所授的临时军职,军事一结束,无论胜负都会去职,故撤掉乃情理之中事。但除了这两样,建文竟只免了太子少傅这个常授官职,并没有夺他的爵位!这也就是说,李景然还是大明的曹国公!处分如此之轻,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皇上……”黄子澄焦急万分地大喊。

“朕意已决!”建文这次十分果断,立刻阻住了黄子澄的劝谏,不由分说地道,“李景隆之事到此为止,众爱卿退朝回衙门署事!”

“万岁万岁万万岁!”见皇上不容置疑之态,众人纵有千言万语,却也只能咽到肚子。

出宫的路上,百官恪于礼制,尚不敢放肆。可刚过端门,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李景隆大难得脱,早已抢先一步溜之大吉,众人遂将焦点聚集到了徐增寿和黄子澄身上。不过黄子澄已气得满脸铁青,连路都走不稳了,大家也不敢惹他。徐增寿倒是依旧潇洒从容,一众武官遂一窝蜂地将他围住。

“徐老弟,今日殿上大展神威,不愧是中山王的虎子啊!老王我佩服佩服!”左府左都督王佐大笑着凑了上来。他性子直爽,对文官早就看不顺眼,又与李景隆关系不错,方才眼见徐增寿出头,心中赞叹不已,一上来便大大咧咧的一阵猛夸!

“是哪!徐都督今日可给咱们武人长脸啦……”

“那个黄子澄,整日里趾高气扬的,今天却被呛得差点背气!哈哈……”

“平日里听朝天宫旁的张五十七说三国,讲到孔明舌战群儒那段,咱还不明白究竟是个啥场景。今日一瞧,徐都督可不就是孔明吗?”

……

众武官你一言我一语,生生把徐增寿给捧到了天上。其实武官们之所以如此,倒也不都因为和李景隆关系好,或为攀附徐增寿。自建文朝以来,文官权势高涨,武官江河日下,大家心中都憋了一口气。尤其是燕王叛乱后,朝廷屡战屡败,文官们纷纷把兵败的怨气撒在武官身上,动辄对他们大加责难。如今的朝堂,武官基本上发不出声音。今日徐增寿一鸣惊人,三下五除二把黄子澄收拾得狼狈不堪,众武官在旁边瞧得,也觉出了一口鸟气,故有意趁捧徐增寿之机,再好好把那帮子文官羞辱一番。徐增寿被围在中间,几次想挤开人群却不得脱,只能哭笑不得地“受贺”。

“好了!”就在众武官兴高采烈之机,人群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大伙儿一瞧,魏国公徐辉祖正一脸阴沉站在那里。

“哎呀,国公爷,您老还没走啦?”见徐辉祖脸色不善,王佐第一个反应过来,忙嬉笑着寒暄一声,一溜烟儿去了。众将亦如梦初醒,亦“哄”的一声作鸟兽散!

“大哥!”徐增寿整整被挤得有些凌乱的衣冠,干笑一声道,“这帮大老粗,弟弟也拿他们也没办法!”

“我不管你这些,下午散衙后立刻回府!我有话问你!”徐增寿似有几份愠怒,但旋又收了。说完,他也不待徐增寿回话,自一甩长袖去了。

徐增寿一愣,旋又满不在乎地一笑,也缓缓而去。 yj/zP0XgHykwA+v4HBsIJY8ikdlTALtFFoq28kZqB5lpmj2iMmcF0/G2bP+krnp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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