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宗强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八个多月了。这八个多月,我总是不自觉地回想起与先生在一起的一幕幕情景,先生的指点和教诲,表扬和批评,或是轻松愉快的闲谈,大多都在先生的书房里。
1995年4月,我第一次拜见先生,就是在北村四号楼一单元202室先生的书房。那一年,我报考了先生的博士生。那时,我已过而立之岁,在内蒙古大学汉语言文学系担任讲师。授课之余,反复拜读先生的《李杜论略》《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和《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惊诧于学术著作竟然能写得这么引人入胜,兴味盎然。尤其先生的语言表述,竟能实现清晰准确与灵动多姿水乳交融,清明的思理逻辑与真挚深沉的感情完美融合,让人一读就放不下。这和以往的学术著作太不一样了,我感到由衷的钦佩和向往!可在当时,我还是学术研究的门外汉,只是领略到先生的学术著作论域拓宽了,观点很新颖独到,至于其内在的思想肌理和学术开拓,一时还茫然不明就里。于是,我毅然决定辞职报考,热盼跟随先生学习这奥妙而有趣的中国文学思想史。
首次拜见先生,内心充满了崇敬和惶恐——这主要是缘于先生誉满学界的学术声望,以及我自己的无知寡识和不自信。先生那年64岁,清癯干练,步履矫健。先生就在书房接待了我,具体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考察我的学历和读书、科研情况吧。印象最深的,一是先生的思想敏锐、洞察细微,那温和而犀利的眼神,那一口听不大懂的广东普通话,以及不等我回答完毕就提出另一个问题的谈话情景,迄今犹在目前耳畔。再一个就是先生的书房:两壁到顶的灰蓝色木制书架,整齐地排满了书籍。一张同样颜色的写字台,摆放在靠窗一侧的地中央,桌面上放着很多书,有的打开,有的堆叠在一边。还有一组黄面黑格的绒布沙发,一个木架玻璃面的茶几,茶几上也堆满了书籍。书架和写字台的样式比较普通,一看就是在小家具作坊订制的那种,能看出有些地方已经变形;沙发也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弹簧坐垫制式。唯一显得比较高档的,就是那把黑色人造革面的高靠背转椅。简朴、丰富而有秩序,这是我对先生书房的最初印象。
入学后的第一个学期,我和学弟成君其圣(同年入学,小我一岁)听先生讲《庄子》课,就在先生的书房。每周有一个上午到先生家里上课,先生每次都为我俩泡上好茶,有时还会摆一盘水果,感觉特别温暖。开始听课的一两个月,先生的广东普通话我听不大懂,好在其圣兄是扬州人,我听不明白的地方,课后就问他。先生的授课,方法与众不同:不是他讲,而是要我俩讲,他来批评指点;不是要我们只读一种本子,而是指定多种历代代表性的《庄子》注本,一起对读讲解。这种讲读法真是令人生畏,但是一个学期认真扎实地读下来,竟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学习效果。毕业多年后,我在拙著《跬步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的《后记》里,写下了自己对这种读书法的心得体会:“读一种经典,就可以了解某一侧面的学术发展史梗概,可以对文本本身认识得更为细致清晰准确,可以锻炼思维的明辨,可以发现值得研究的问题。经常这样读书,就可以建立高瞻远瞩的学术视野,可以树立一种优良的学术态度,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这,也只有真正这样苦读过的人,才可能体会个中的美妙吧?”我在自己指导博士研究生之始,就一直沿用先生教给我的读书方法,带领学生细读经典,让学生体悟这种读书法的益处,期望能薪火相传。
1996到1997学年,先生应邀赴新加坡国立大学讲学,带师母同去。那时师妹罗健远在深圳工作,我便受命住到先生家里,替先生看家。于是,先生的书房,这一年便成了我的书房。我不仅可以随意使用先生的书籍,还可以使用先生新近购置的电脑。那个时候电脑还不普及,更没有家用的互联网,电脑的作用主要就是打字作文和打印文稿。先生家里的台式机还是“386型”的,九寸的显示器还是显像管的那种,操作系统是WPS的。不过在当时,那已经是最先进的电脑了,售价超过万元,异常贵重。电脑就摆在字台旁边一张专用的小桌上,先生出国之前,手把手教会我怎么建文档、怎么打字、怎么打印。同时,还为我准备了二十个航空信封,信封上都已打印好先生在新加坡的英文通讯地址,并且都已经贴好了足资的邮票。先生嘱咐我,学业上有什么问题,可以用电脑书写打印,装在那些信封里寄给他。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先生是为了随时关注、指导我的学业,又不想让我花费那昂贵的邮资——他把一切都为我考虑到并且准备好了!
这一学年,除了去食堂吃饭、上床睡觉,我就一直待在先生的书房里,读书思考,撰写博士论文,过得非常充实而高效。除了写完学位论文的大部分,我在读博士期间发表的八篇期刊论文,大多也是在这时这里完成的。现在想想,如果这一学年不是待在先生的书房里,我的毕业论文可能就不会写得那么顺利。因为,这里不仅有足够使用的书籍,静谧适宜的环境,更有先生那简朴、丰富而有秩序的“书房气息”的感染、鞭策和启迪。
1997年夏秋之际,先生携师母回国。不虞几个月后,先生患上了重症肌无力的疾病。转年三月,终于联系好北京东城区的北京医院,先生需要去那里住院治疗。我们在读的几个师兄弟轮流随侍照护,晚上就在医院东边隔着东单公园的一间民宿里休息。因为肌无力,先生睁开眼睛看东西会很吃力,也不利于说话。主治医生不断要求他不要看书,少讲话,多静养。为此,先生感到非常抱愧,不止一次真诚地对我说:“因为我的病,耽误了你们的学业。”同样的话,他也对前来探病的好友傅璇琮、张少康、黄克等学术前辈说过。而实际上,先生并没有放松对弟子的学业指导。先生总是趁着医护人员不在病房的时候,跟我们说论文、谈学问,指点学术路径。那年的五月,我和其圣兄将要毕业答辩,先生就躺在病床上,特别吃力地审阅我俩的学位论文。每人二十万字左右的手写文稿,厚厚的两大摞,先生逐页仔细阅读。我守在旁边实在不忍,就要求念给他听。先生听得非常认真,有时要我回过头把这段再读一遍,有时就把文稿拿过去自己细看。每到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先生口述修改意见,我们就伏在病床上记录下来。我经常就是这样,泪眼朦胧地笔录先生的批改意见。包括后来答辩必需的导师对论文的整体评价意见,也都是这样记录下来的。先生住院的这几个月,北京医院的那间病房,其实成了他指导我们学业的特殊书房。惭愧的是,我已经不记得那间病房的房号了。
1998年6月,我顺利毕业并留校任教。2000年,经过两番搬迁,从筒子楼住进了偏单。幸运的是,分配给我的住房也在北村,与先生家距离仅两百米。这期间,我还是常常跑去先生的书房,聆听先生的教诲。先生的一个郑重嘱咐,让我深自警惕,铭记终生:“写文章要慎重!白纸黑字,那是抹不掉的。不需要写那么多文章!写那么多文章有什么用呢?你写十篇好文章,别人不一定会关注你;你写了一篇坏文章,别人就会记得你!”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是夏天,先生穿着白色衬衫,端坐在那把人造革面的转椅上,身子微微前倾,紧紧盯着我,郑重地讲出这几句话的样子。现在我也接近杖乡之年了,每当有所心得要撰写论文时,头脑中仍会浮现出先生谆谆叮嘱时的声貌,促使我再一次检讨:这篇论文能不能写?该不该写?
2002年,先生家搬到了西南村新建的住宅楼,新书房的面积更大了,书籍也更多了,书架、字台、座椅和电脑也都换了质量更好的。可是我对先生书房的印象和感觉——简朴、丰富而有秩序,却并没有改变。先生的书房,还是那个我熟悉的温馨所在,仍然是我解惑加膏、心向往之的地方。这时的我作为“青椒”,有自己的教学科研任务,还要担任本科生、研究生的班导师,还必须参与系里随时而来的其他编撰任务。2005年底以后,我又担任了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和文化素质教学部的副主任,各种琐事烦杂忙乱,时间紧张且被扯得散碎。我就不能像从前那样,可以随意随时拜访先生的书房了。但是念兹在兹,一有空儿还是要跑去先生的书房,向先生汇报最近的研习心得,闲谈工作事务,倾听先生的指点和教诲。那时先生的一个说法,令我印象特别深刻:“不要自己去强求当教授,你要让人家来请你做教授!”当时我真的是被惊到了——哪里会有这种事情,怎么会有这种可能!过了许久,我才想明白个中的真义,这应该是先生对我的期待和激励。可是特别愧对先生,虽然我当教授已经十四五年了,当年也的确是水到渠成自然晋升的,没有苦心执意地求取,但是学术成绩,距离先生的期望还差得太远太远!
先生荣休后的书房,命名为“因缘居”。我体会,这是先生晚年根据自己一生的经历,融会了道、佛两家思想精髓的一种人生感悟和精神寄托。世间万事熙熙攘攘,纷纷扰扰,你来我往,悲欢离合,莫非因缘;世界和人生的本相,乃是莫名而恒定的变动不居,倏忽轮回,亦赖因缘。而俗世间一切动静和实相,人们内心的执着与是非,不过是瞬息迁转的虚无幻境。唯有融入天均大化,顺任自然,始可得其环中,才能实现逍遥和永恒。我觉得,这就是先生晚年的精神所寄,所以先生说:“自强不息易,任自然难。心向往之,而力不能至。”这应该是先生晚年对人生最深刻的体悟。可与智者道,难为俗人言。
2021年1月17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