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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罗宗强先生

□ 汪春泓

罗宗强先生在2020年4月29日走完了他奋斗的一生,半年多来,我时常会想起先生,仿佛他并未离开这个世界。

我第一次见到罗先生,那是1985年南开大学中文系五四学术报告会,地点在主楼小礼堂,上台讲者分别是邢公畹先生和罗宗强先生。那时的罗先生五十出头,说话带南方口音,声音低沉,面容瘦削,显露出睿智的学者风采。他讲了《庄子》内外杂篇思想境界差别及作者问题,后来全文发表,我也认真学习过。

1986年,罗先生被国务院学科评议组评定为博士生导师,从副教授晋升教授,他为我们年级开设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程,同学感到罗先生讲课水准比其他老师高出一截,入学近两年,才算遇见令我们折服的老师,真有点遗憾!然而也是幸运!罗先生带着对于学术真正投入的态度来从事研究,来教导学生,对于学问只要有一点兴趣或灵性的同学,无不感受到罗先生所传递给我们的学术激情,他没有说大话或空话,可是就像春雨般润物无声。就我自己而言,从此结束在图书馆胡乱翻书的状态,按照罗先生指引,对于古典文学相关书籍开始系统阅读。

1987年秋,中文系遴选我为免试保送研究生,我提出想跟罗先生读书,罗先生说,他不带硕士生了,改招博士生。我说你不带我的话,我就不读了。于是他同意我的请求,我成为罗先生门下弟子。

这三年硕士研究生学习,对我有至关紧要影响,确立了我的志业方向。1991年硕士毕业,我到复旦大学中文系读博士。博士毕业,于1994年到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时常受到罗先生提携、关怀,深感由罗先生引领我进入学术领域,他是我一生的导师!

如今回想恩师在我心中留存的形象,首先感觉他是一位具有高度尊严感的学者。罗先生仪容庄重,不苟言笑,在他面前,我说话从来不敢溢出问学范畴,甚至到宿舍楼办公室打公用电话,请示何时去他家里受教。我的声音很紧张,有时还口吃,此反映恩师在我心中的威严感,这激励我不敢辱没师门。譬如他给我开一书单,我就全力以赴照单阅读,不打半点折扣。

当时一位同专业而不同老师指导的同学与我一起到罗先生家里上课,他年龄比我大十岁左右,在社会久了,想法就不像我那么单纯,罗先生定好上课时间,这位同学因为私事,竟然提出要改时间,罗先生不答应。到上课时,罗先生严厉地批评他,指出岂有学生给老师定上课时间之理,这位同学被吓得面如土色,从此不敢造次;另有一次罗先生主编一本学科研究综述性书籍,邀请天津师大一位教授合作,我也参加编撰,某日某时在罗先生家中开会,讨论相关事宜,时间已到,可是那位师大的老师还未到,那时没有手机,我们只好坐等,大约过了一刻钟,罗先生生气了,他说,这位先生是学术晚辈,晚辈见前辈,绝对不能无故迟到,这么做很不礼貌!他嘴里把“很不礼貌”说了三遍,终于等来那位先生,此公也没有作抱歉表示,会议进行过程里,罗先生神色严峻,估计为找此人合作感到不快。

而对于学界他所敬重的学者,罗先生钦敬之意溢于言表。譬如老一辈的南京大学中文系程千帆先生,复旦大学中文系王运熙先生,等等;同辈的像南京大学中文系周勋初先生,中华书局傅璇琮先生,还有四川大学中文系项楚先生,复旦大学中文系陈允吉先生、章培恒先生,北京大学中文系张少康先生,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郁贤皓先生,等等;甚至晚他一辈的如北京大学中文系葛晓音先生,复旦大学中文系陈尚君先生,南京大学中文系张伯伟先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刘跃进先生、蒋寅先生,扬州大学中文系王小盾先生,等等。他在上课和平日言谈里,时常会称道他们的学术造诣和成就,有时他与周勋初先生谈得兴浓,通电话达一个多小时,他还会就所谈内容讲给学生听,两位先生见解高妙,我们听来也兴味盎然。在学界,我见过颇有成就的学者,似乎已达天下无双地步,显得自我膨胀,目中无人,然而罗先生的尊严感却建立在尊重同道基础上。在其涉猎领域,无论老中青哪一辈学者,他读其文,只要有一得之见,有独到的创新,就不吝赞美,甚至逢人说项。每一次出席学术研讨会,他自始至终,都认真聆听,即使到八十高龄,也不倦怠。当然对于某些学者经不起推敲的论文著作,甚至学界浮躁的学风,罗先生也常常发表批评意见,此乃爱学术如生命的学者的自然反应。此种风度、胸怀令我认识何谓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罗先生立身学术共同体,他对同道以礼相待,也博得同道肃然起敬,绝对不做学术之外结党营私之事,因此,其尊严感颇有利于学术共同体良性建设,可以高尚君子来形容罗先生在学术界之存在!

而学术之外的尊严感,也让我理解罗先生何以成就人生的强者,此与潮州人力争上游性格有关。罗先生出生于潮州揭阳,近年来我曾坐高铁游历潮汕地区,深感韩江气势宏阔,彼地士女勤劳精悍。记得罗先生与我说起,七十年代,他刚从赣南调回南开,潮州人尚喝工夫茶,他去天津市内一家茶叶店买茶叶,问一种高档茶叶价格,看他穿着朴素,女营业员就没有好脸色,此刺激了罗先生,他问清价格,一斤八十元钱,于是他对这位势利眼女人说:“你给我来一斤。”

罗先生留给我的第二个印象:他是穿上学术红舞鞋的学者,按照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的故事,艺术红舞鞋一旦穿上,就一刻也停不下来。罗先生自1956年考进南开大学中文系,就立志献身学术,从本科到研究生,他治学不敢有一天松懈。透过八载寒窗苦读,毕业后,被分配至赣南山区教书,他多次谈及,在赣南,虚掷十年光阴,他感到十分痛惜,他说:“否则这十年能做多少事啊!”七十年代重返南开校园,他已年过不惑,时间于他太宝贵了。

从学术积累而言,当时系里同辈老师或与他相去并不太远,可是厚积之余,能够薄发者却仅二三子而已,而且此二三子都是离开母校十余年的归来者,他们倍感需要争分夺秒地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所以我认为行走在赣南山野的十年,于罗先生未必就是损失,世事有时很难逆料。记得我上研究生的第一学期刚开学,罗先生就病倒了,我与师兄把他连夜送至医院。至第二天,系里通知我去医院把罗先生接回,我赶到医院,罗先生正躺在病床上输液,等输液完毕,拔下手臂上的针头就要出院,于是马上办好出院手续,我陪他打车回校。本以为他会在家休息一两天,可是到家后,他就开始伏案工作。作为罗先生学生,时间久了,感到奋斗,住院,再奋斗,再住院,这于罗先生几乎是其生活的周期律。有一位老师不怀好意地暗示,长此以往,罗先生命将不久矣。然而,罗先生却如奋勇向前的沙场战士,以顽强的生命力,斩将搴旗,一次次战胜病患,以九十高寿驾鹤西去。此令我想到《庄子》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高度专注事业的人生,才是学者的不二法门。

戴震有由训诂明义理的观点,在文献资料阅读爬梳和观点思想发明阐释之两端,人文学者所面临的都是无底洞,两者又如“征鸟之使翼”,绝对不可偏废。在我受教的三年里,不止一次听罗先生谈及如何处理此二者之关系,他指出文献资料考辨是从事学术研究的基础,必须严谨扎实,一丝不苟,不可无根游谈,随意立说;但是仅仅整理文献资料者,则尚未臻人文研究之第一义,学者若能在文献考证基础上,再进行高层次的思辨、阐发,形成可信的观点、结论,经得起时间的检验,这才可以称之为完整的学术研究。罗先生知行合一,把所认识到的,均付诸实践,开创出文学史研究的新路径,即古代文学思想史研究,深为学界同道所推重。罗先生经常自谦读书不多,这是相对于上一辈学者而言,到罗先生这代学者,自入大学以来,政治运动无休无止,以及分配工作之用非所学,导致他们知识结构、思想观念及理论修养上有所不足,要知道在他们入大学的时候,所谓的学术研究都服从政治形势之需要,绝不敢越政治风向雷池于一步,学术凋敝一至于斯!故文革结束,在进入学术研究状态时,罗先生会感到书读得还不够,况且其治学从先秦汉魏六朝隋唐五代通贯至明代,必须于书无所不窥。因此,借书、购书及读书,然后抄卡片,做笔记,沉思擘画,到论著告竣,就构成其焚膏继晷的生活主旋律,仅德国哲学家康德著作,他就曾费尽心力地想读懂它们。若有一天病了,不得不离开书桌,他会感叹:“脑子没地方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休闲、娱乐对他而言,那是奢侈的,怎么消受得起?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邢公畹先生除夕还在挑灯夜读,为其老师精神而感动!而他也是如此发愤用功的人!

犹记2002年,罗先生在首师大文学院及诗歌中心担任兼职教授,某天秋高气爽,我陪他到海淀蓝旗营的万圣书园购书,此书店自九十年代开张以来,在北京读书界大名鼎鼎,老店本来在北大校园墙边成府路上,后来蓝旗营建造北大、清华教师宿舍,为了方便学者、学生购书,所以它就搬到蓝旗营最北端靠马路的商用建筑内。我扶着罗先生拾阶而上,进入书店大门,里面空间巨大,装饰也颇为典雅,白天帘幕低垂,使用柔和灯光营造静谧的人文气氛。我以前在天津也去过几家书店,其规模自然不能与此京城名店相比,看到有如此丰富的各类书籍,在幽幽的灯光里,罗先生两眼放出光来,抓住我的手,说:“我要是在你这个年纪,就把这些书全部买下!”犹如小孩子看到玩具那样纯真的心情,体现了他对于读了一辈子的书籍,有永远的爱,而且是发自心底的爱,这与其视“青灯摊卷”为人生至乐境界完全吻合。

我自2004年受北大委派到澳门大学任教,于2006年则离开北京大学,来香港岭南大学任教,罗先生对我这样的人生选择不无惋惜,确实北大是治学者最好的安身立命之处,我不能脱俗谛之桎梏,深感辜负恩师的期望!离天津远了,为了适应香港学术环境,我陷于各种忙乱之中,这十多年来与恩师见面自然也少。2018年夏天,我去天津看望罗先生,他已经卧床不起了,有护工在照料其生活,他见到我,竟然带有羞赧地说:“我不能看书了!”

2019年南开百年校庆,此前我跟罗先生约好,百年校庆那天我去拜见他。10月16日我从香港到天津,10月17日上午就趋步先生府上,向恩师请安,他床边还是摆着呼吸机,随时需要吸氧,由于吃得少,人变得很瘦弱,然而意识十分清醒。见面时候,他又说:“都不能看书了!”脸上依然是满面无奈,无奈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自责,我怕打扰他休息,很快就拜别退出。

午餐时候,与老同学二三子小聚,谈及罗先生身体状况,我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似乎预感到此次天津之行,意味着与罗先生做最后的告别。

罗先生一生功德完满,事业有大成,家庭很温馨,在我见到罗先生以至他逝世这35年时间里,从国家到个人所发生的事情太多,可是有两件事令我记忆深刻。一则在1989年春夏之交风波之后,他召我去家里,自从八十年代以来,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黄金时期,罗先生意气风发,在治学道路上高歌奏凯,一切都显得如春天般美好!可是突如其来的事件,亦令罗先生深感忧虑。他坐在书房椅子上,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忧心忡忡的面容,我面对的似乎是一个未曾见过的罗先生。他低沉地说:“我们民族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许多同道当时陷于茫然之中,而饱读史书的罗先生,其内心感受可以百感交集来形容。我甚至认为此后不久出版的《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一书,亦带有这一时代印记。

在罗先生这一辈学者心里,祖国文化就如水和空气,与之须臾不可分离,他们由文化而深爱乡邦,衷心希望国家汲取文革教训,所袒露的是一片赤子之心!东汉王充谈及古今必须兼知的道理,而治中国文学思想史,若对自己脚下土地都漠不关心,就注定不会产生任何有价值的研究!

另一则是在九十年代,罗先生应北京大学中文系袁行霈先生之邀约,参与编撰由袁先生领衔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二卷之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部分。由于袁先生的学术地位和影响力,所延请者皆为各个时段文学史研究之专家,并且实行严格的同行审稿制度,以保证修史之水准和质量。在北大,由孟二冬老师负责协调撰稿和评审两端之间交流沟通。孟老师是袁先生器重的学生,当时他还是一位青年学者,为人为学敦厚勤勉,然而十分不幸,他在2006年英年早逝。由于撰写文学通史,兹事体大,头绪繁复,所以孟二冬老师仅在执笔者和审稿者之间充当津梁信息的角色,而担任罗先生主笔部分的审稿者,亦是相同领域之资深学者,本着对此项工程的高度责任感,此位先生直率地提出修订意见,且不假辞色。当时罗先生已年近七十,若孟二冬老师能够将审稿信稍作处理,出之以更为柔性的语言和口气,可能更适于罗先生之相与切磋。然而,或许工作流程就是如此安排,罗先生接到评议,显然有点儿难以接受。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关于中古时段文史问题研究,由于文献不足徵,顶尖学者有时也实难所见略同,这其实是不可避免的,所以罗先生感觉不太能适应。1998年,我当时正好由北大中文系派往韩国一所学校教书,在韩国山水之间,就收到罗先生寄来的长长的书信,引述那位先生相关评议,也抒发其郁闷的心情。依我之见,那位先生治学纯属朴学风格,全是骨头少见肉,却于考证极见其长处;而罗先生则是在文史骨架上,欲复原其血肉、筋脉及肤色,以至一笑一颦,所以无关高下,仅仅缘于两者治学路径、性情倾向及行文风格之不同,本不妨二者并存,共同为学界树立研究之典范!故而作为弟子,我立即驰书宽慰,其间多有书信往还。

然则关于某一学术问题所引发不同观点,却如高手过招,令我领教治学方法之余,也令我感悟。实际上,人文研究从来都是极其私人化的精神生产,诗歌可以皮陆唱和,而学术之同道合作往往会招致压力,尤其像罗先生这样具有诗人气质的学者,他拥有极其敏锐的艺术感悟能力,古人及其文学作品会栩栩如生地复活于其心间。我想苦心孤诣、一意孤行才是其最好的治学门径,在学术舞台上,罗先生穿上了红舞鞋,因而不到倒下那一天,他的舞步不会停歇下来,而这也正是一个学者的宿命!

写于2021年1月16日星期六 Ez0nUmhnw+94K8BDh2zW0pKGhuDgS1id87Jkqg9F/EU0d0IdRW9rcCJlc/DsKNP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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