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罗先生,是1978年10月,那时我在江西师院(后来叫江西师大)学报工作,到全国各高校学报访问。这天到南开大学学报编辑部,和编辑部的老师座谈。一个瘦小个的中年老师过来,听说我们从江西来,特别热情,自我介绍说,他原来在赣南师专工作过。那时出差联系住宿还很困难,前一天就是这位老师为我们联系好住宿。中年老师带我们到他的“家”。那时学校百废待兴,又刚刚经历地震,学报编辑部蜷缩在一间学生宿舍。中年老师的“家”就在隔壁,是学报的一间资料室。床上躺着一个病人,病人略一欠身,点头笑笑,算是对我们表示欢迎。知道是中年老师的太太。
一路杭州、上海、南京、苏州、曲阜、济南,后来还有北京、郑州,接待我们的太多了。天津,南开,还有接待我们的这位瘦小个的中年老师,已有过的一点印象,早就被忙忙碌碌的一大堆事情冲得淡而又淡。印象中,我似乎说了一句我是赣南人。
将近两年以后,1980年8月,我仍在江西师院学报,参加庐山全国文艺理论研讨会。这是一次盛会。三百多人,全国除台湾省之外的29个省市,高校、报刊出版、研究单位,都有代表参加。会议间隙,游览风景点:仙人洞、龙首岩、三叠泉……
这一天,游完东林寺,到下一个景点。四周群山苍翠,寺边稻田环绕,我抄近路,从田埂上走去。这时,近身后一个清晰的声音:“小卢!”我回头看去,一个中年老师,身材不高,脸清瘦清瘦,但眼睛很有神。我一下子想不起是谁……“我是罗宗强啊!”我还是茫然。那老师又说:“我是南开大学的,学报的。”这下我想起来了。连忙问候:“罗老师好!”罗先生眼神很慈祥,一边说话,一边就拉着我的手。习惯了远远地看着那些名人,那是一种稍带点紧张的疏远之感。罗先生则一下子让我感到亲切。我问罗先生:“您觉得这次会议怎么样?”我以为先生会大为赞叹一番,然后作些细细的分析。清楚地记得罗先生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老一套。”参会的有全国和省文联的高层领导,一些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很多都是红极一时的人物,先生这样的评价确实让我吃惊。
从庐山下来,我便写信问候。先收到罗先生寄来新著,《李杜论略》。题签:“恭请盛江学兄指正,宗强赠。”这之后,信件来往越来越密切。罗先生希望我参加一些学术研讨会,又向《古代文学理论丛刊》推荐我的稿子,问我的研究方向。我不断汇报读书心得,汇报硕士论文选题,还给先生寄上茶叶、莲子。不久,收到先生寄来傅璇琮先生等编撰的《唐五代人物传记资料综合索引》。1986年,暑假时分,罗先生来信告我,国务院已批准他为博士生导师,问我愿不愿意报考他的博士研究生。
这一年,罗先生开山纳春,全国只我一个人报名,也只录取了我一个人。从1978年第一次见面算起,整整八年,从1980年庐山会议算起,也有六年,终于投到先生门下。直到现在,我还奇怪,庐山会议那么多人,罗先生怎么一眼就认出了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声“小卢”,那是我听过的最亲切的声音之一。自那以后,直到我已快七十,直到先生仙逝前的春节之前,我去府上看望先生,那时先生还能说话,先生还叫我“小卢”。我是先生永远的“小卢”。
后来我知道,1978年我到南开学报访问时,先生一家人挤住半间资料室,靠门口的一半堆满了学报的资料。靠窗的另一半,一张学生用的双层架子床,床边几个旧箱子,脸盆碗具,窗前一张非常简易的三屉书桌,一张旧椅子,就是先生的全部家当。师母卧床不起。先生有一个女儿,那时还小。先生白天学报上班,下班回来,要接小女,生火熬药做饭,护理卧病的师母,照护小女,洗涮,全是先生一个人。一天忙碌,收拾停当,已是晚上九十点钟。这才坐下来,看书,思考,写书。常常到凌晨两三点钟才休息睡觉,睡三四个小时又得起床,生火熬药做饭,护理师母,送小女去学校,上班。罗先生的那部不朽著作——《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就是这样写下来的。
我后来知道,先生研究生毕业后,1965年初,到赣南师专十年,受了不少磨难,“文革”中挨过批斗,挨过枪托,下到赣南各县,搞“中小学教改”,常常在只有五六个学生的山村小学听老师教拼音。但这些先生说得不多,说得最多的是:“赣南的山水真美!崇义,空气真好,那山里,真安静,清早起来,山里那鸟叫,真好!”还有信丰,全南……赣南十八个县,先生都去过。每当这个时候,先生就显出无限留恋的神情。“下面的人也好。”赣南是我的家乡。先生很重情,开山纳春,只招我一个博士生,显然带有难以割舍的赣南情结。
读博三年,先生对我放得很宽。他只是要我看书。给我讲课,是以文学思想史课题讨论会的形式。讲过先生刚完成的建安文学思想。他给本科生、硕士研究生开课,校外在天津讲座,我要去听,他不让,说,那都是一般的东西。“自己看书吧!”但平时有问题闲聊交谈比较多。谈学术现状,学术界谁在做什么,谁的治学特点是什么,谁的东西有货色,谁的东西没有多少看头。先生的眼界非常高。讲到“德才学识”,罗先生说:“最重要的是识。”
先生让我到北京图书馆复印台湾某学者的著作,也是做中国文学思想史。这位学者计划用五到六年时间,把从先秦到近代全部写下来。先生大吃一惊。这位学者的《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已经出版,五六十万字。复印回来,先生看过,释下重负。这部书的写法,政治社会背景、作家创作、文学理论,各一块,不过把历史、文学史、批评史各自复述一遍。先生批了四个字:“大而无当。”
专业课简单。“关键是论文。”开学一些日子,先生说:“写玄学吧!写魏晋玄学与文学。”过些日子,罗先生又说一遍:“写玄学吧!写魏晋玄学与文学思想。”当时我不知道,指导我做博士论文的同时,先生自己正做《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已经形成很多想法,但是他当时都没有讲。他不愿打乱我的思路,他是让我独立思考。
先生于我恩深如海。读博三年,我的学术水平有一个质的飞跃。毕业留校,长期在先生身边,能够时时亲聆教诲。先生精神思想学术的熏陶比什么都重要。在坚实史料基础上的严密理论思辨和整体传神把握,从纷繁复杂现象之间寻找内在联系,准确把握历史发展总的趋势,文学本位,审美把握,浓厚感情。先生学术思想的意义和影响,实不止他所开创的文学思想史和士人心态研究两个领域。先生独有的学术境界是很难达到的,但我却由此找到学术的方向。先生在那半间资料室的“家”写下不朽著作,那张双层旧架子床,那张旧办公桌和那把旧椅子,几十年来,久久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它让我知道,不论什么环境,都要坚持做学问。我不敢做“老一套”的东西,大而无当的东西,不相信行政权威和学术权威,而相信学术本身的深度和创新。
先生支持我做《文镜秘府论》。从我所在的单位,听到了传言,说我只做个人项目。我感到莫名的压力,而这,对我的后来,也造成了困难。但是,先生默默地支持我。那时先生已是中文系主任。我在日本,期限已满,先生毫不犹豫同意我延期,并给我的日本导师写信,表示支持我。信中对如何研究《文镜秘府论》作了详细指示,说:“《文镜》之课题,望不停留在版本上。我意是:一、日本研究《文镜》之历史及成就;二、《文镜》对日本汉诗发展之影响;三、《文镜》在日本文学批评史上的影响;四、《文镜》版本之流变。”我从日本回来,给先生写信汇报研究情况。先生时在新加坡讲学,回信说:“要超过王利器本,并且做到几十年内人们要超过你,须下很大力气,因此须处处小心,一定要有识见。”中华的书出版之后,送给先生。先生专门打电话,说:“做得好!做得好!”《文镜秘府论》几部书,先后两次获教育部社科优秀成果奖,一次获全球华人国学大典奖。扪心自问,如果没有先生熏陶和思想影响下的学术训练、思维训练,我做不到那种程度。
毕业留校不久,阮国华教授调离。当年,先生把阮国华教授从湖北调入南开,准备让他做明代文学思想史。那天,我去见先生,先生喃喃地说:“不知道小卢能不能做明代。”至今我还没有弄清楚,先生这是征求我的意见,还是自言自语;是已经确定了,还是在考虑之中。我没有介意。当然,更没有积极去争取。
机会从此错过。一个偶然的机遇,我走进了《文镜秘府论》。我不能不做下去。在日本,得到数不清的老师朋友的帮助。寺院长老把四个珍贵古抄本无偿地复印给我,“带回国去好好研究”。又一位寺院长老,在那里吃住五天,不但一分钱不要,还每天用小车送我去查资料。又是朋友帮忙,看到了即使日本教授也难得一见的非常珍贵的古抄本。在我失去经济来源,极为困难的时候,我的日本导师,个人要资助我三十万日元,那时,这相当于我几年的工资。在中国,尊敬的傅璇琮先生,为我规划蓝图,一个字没写,就为我在中华书局签订了书的出版合同。之前,人们研究《秘府论》,都要去日本看日本人的东西。我希望,以后人们研究《秘府论》,也要到中国来看中国人的东西。
这一做就是十几年,很多事情因此错过。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我,应该做文学思想,还是应该做《秘府论》。《文镜秘府论》书出来那天,先生对我说:“不要只做《文镜秘府论》。”又一天,先生对我说:“现在很多学者,都是手头同时做几个项目,几种书。”后来,我确实没有只做《文镜秘府论》,手头也同时做几种书,但确实舍不得十几年积累的问题线索和研究方向,这一做,就收不住。再后来,偶尔的缘由,走上唐诗之路,更无法回到文学思想了。
作为弟子,一些事情我都能做到,包括先生生病,到医院彻夜守护,甚至端屎端尿。我对自己亲生父母,都没有过这样。这时我也六十多岁了。记得有一次,先生说:“我要的不是这个啊!”我能体会先生的心情,理解先生的意思。文学思想史,是先生一生的事业。开山纳春,把我招入门下,显然寄予希望。就个人来说,在学术上可能做了一点事,先生学术思想,时时影响和指引我前行,但是,对先生开创的事业,我却一无所为。我显然让先生失望了。先生仙逝,除了悲伤,感恩,只有愧疚。
4月29日下午,护送先生去总医院太平间,就跟平时陪先生去医院看病一样。在总医院,看着给先生更衣,身边就是先生,一点没感觉先生走了。
三次梦见先生。
第一次,知道先生已经走了,却总觉得他还活着。很多人来了,像是吊唁,又像是看望。先生果然活着,还是叫我“小卢”,非常亲切。师母让我陪陪先生,说他需要你陪。我就陪着,说话,说了很多话。还给先生按摩。按腿,按腰。那是送别先生那天,我去墓地看了。墓地不错,但毕竟在郊区,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先生在天堂,是不是感到寂寞,所以要我陪他说话?
第二次,梦里先生对我说,他住的房子要加固。我跟先生的爱女罗健说。那时先生还没有下葬。罗健赶紧到墓地,置办了最好的灵盒,并且发现墓穴底部,泥土地,修墓穴时掉下的水泥块,果然不平。于是赶紧叫人铺上上好的汉白玉,墓穴整修一新。
第三次梦见,先生说,他在做《玄学与士人心态》续集,给赣南师大做。原来先生跟我说过,德才学识,“识”最重要。我问先生,“才”和“识”都重要吧,“才”怎么做到?先生说,经常练。先生是不是还放心不下他开创的事业?他是不是还惦着他工作生活了十年的赣南?
处理后事几天,特别累,连流泪的时间都没有。办完事,终于停下来,那天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一整天,眼泪才止不住地流!
先生的一生,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先生说过,青灯摊书,是人生最大的快乐。我在想,青灯摊书之时,陪伴先生的,有那一轮皎洁的明月,这明月,让人想到先生的高洁人格,想到这一轮明月,曾在人生艰难岁月陪伴先生,而先生仙逝,我们也唯有对着明月,思念先生。我因此写下:
青灯伴月,有等身宏著,拓文苑新途,三万里河东入海;
翠柏凛霜,树耀世高标,创学林伟业,五千仞岳上摩天。
我想到师恩如海,想到先生对爱女,对学生,有一颗慈父之心!想到先生对赣南的深情。让赣南如镜犹江,如蓝赣水,清秀的庾岭风光,在天国陪伴先生。我还忘不了庐山上先生那一声亲切的“小卢”。我因此写下:
硕恩似海,怀犹江如镜,赣水如蓝,津涛如雪。
淳德比山,仰庾岭之清,庐峰之秀,盘岳之雄。
有慈父心,孤松骨,长怀庾岭林涛山籁。
创明贤业,硕儒功,永恋津河晨月清风。
我还写下:
通隋唐魏晋南朝李杜朱明而贯之,千古风云凭指点,
融国学理思审美诗情画韵于一体,百年潮浪任激扬。
拓学坛新域,育满园桃李,怀邦国情襟,后进尊宗师之誉。
传百世宏篇,有温暖家庭,享九旬仁寿,先生乃全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