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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心期千劫在
——和罗宗强教授相处二三事

□ 黄天骥

收到了南开大学罗宗强教授逝世消息,我走出阳台,遥望北方,黯然神伤。其实,我也料到这不幸的事情,迟早是要发生的。因为今年春节,我辗转托人代我向宗强兄拜年,得回的讯息是:他已不省人事,认不清人,听不到声。我知道他病情危殆,且进入高龄,自然规律无可抗拒,因此,对他会出现状况,也未尝没有思想准备。但一旦成为事实,伤感之情,依然无法自制!多年来,宗强兄和我相处的情景,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回放。

我和宗强兄,毕业于不同的学校,工作在不同的地方,见面的机会也并不多,但彼此都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科研工作,一旦相识,一夕深谈,就像纳兰性德所说的那样:“青眼高歌俱未老”“不信道、遂成知己”!我知道,我的业务水平,远不如他,性格也全不相同,竟然意趣相投。显然,只要心灵沟通,“一日心期千劫在”,彼此可成神交。

关于宗强教授在学术上的成就,学坛是公认的。他不仅著作等身,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还培养了一批出色的中年学者,有些已成了这一领域的骨干。在宗强兄逝世当天晚上,有报刊记者采访我,问及对他在学术上的评价。我认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罗宗强教授对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发展史的研究,最具体系性和创新性。他在继承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又超越了前人。刚刚由中华书局出版的十卷本《罗宗强文集》,正好集中地展示出他杰出的成就。

我和宗强兄的认识,开始时纯属偶然。记得在1984年,我被聘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召集人是北京大学副校长,著名的语言学家朱德熙教授。其他近二十人,都是老一辈的大师耆宿。此外,被聘的还有叶子铭、严家炎、章培恒、裘锡圭先生和我。那时,我们几位都属五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现在,这届成员绝大多数已归道山。剩下的包括裘、严先生和我,都成为皤然老叟矣。

我第一次参加学科评议组的工作,印象最深的是三件事。在这里,也顺便回忆当年工作的情况,好让诸君多少知道学位评议问题的来龙去脉。第一,我清楚记得,在各学科评议组成员首次全体大会上,教育部的领导首先郑重说明:本来,凡是教授,自然就可带博士研究生,这是全世界的通例,没有所谓“博士生导师”的说法。但在八十代初,刚刚恢复研究生招生,如果一下子全面放开,很容易出现“一放就乱,一乱就收,一收就死”的问题,因此,有关高校博士点的设立,和对博士生导师的评选,要逐步摸索。首先要有一段时期过渡,由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统一审定。等到条件成熟,才把授予权逐步下放,那时候,“博士生导师”的衔头,自然逐步取消。谁知道,后来所谓“博导”,竟成为教授之上的一个固定层次,实在匪夷所思!

第二,各学科评议组,也研究了学术杂志分类的问题。当时,大家都很明确,杂志应依照学科级别分类。例如在中国语言文学学科中,中国文学属一级学科,凡属刊载研究中外古今论文的杂志,属于一级的刊物。在一级学科之下,古代文学,属二级学科。那么,专门登载研究中国古代文学论文的刊物,便属二级的刊物。这一级和二级杂志,纯属是出于学科分类的需要,而不是以学术水平高低,以优良中劣来区分。有些论文,研究对象越专,便越会发表在三级学科所属的杂志上,由于所论及的问题,会更专门化,论文的学术水平,甚至会高于一级学科杂志发表的文章。当然,我们也都明白,有些学风严谨,历史悠久的名刊,刊登论文的水平,或会高些,这也是事实,但并非篇篇如此。因此,我们在评审论文时,就只从论文的水平考虑,而与它由什么杂志发表无关。谁知道,这属于常识性,而且应该是有案可查的规定,后来竟被误解,把学科分类的杂志,视为水平高低的标志,更是匪夷所思!

第三个最深的印象,就和宗强兄有关了。那时,学科评议组集中在“京西宾馆”工作,每天除开会外,主要时间,用于审阅各高校送交的材料,包括申报博士导师学者的论文。这一来,评议组成员,对各校的师资力量,有了清晰的比较。当年,在申报博士点中,就有南开大学中文系和有关罗宗强的材料。那时,我并不认识宗强兄,当仔细拜读他的论著时,反复推敲,知道他水平很高,但又怕判断有失,便敲开章培恒教授的房门,向他请教。谁知章先生已阅读过他的材料,看法和我完全一致。那一届,南开的王达津先生也是评议组成员,他翔实地介绍了有关团队和罗教授的情况,经过背靠背的讨论,多位老一辈的学者,也都审读过南开博士点的资料和罗宗强教授的论著。经过投票,宗强兄的博导资格,顺利通过。

又大约过了两月,我出差赴京,顺便拜访《全元戏曲》责编弥松颐先生。弥兄毕业于南开,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我到达弥府,原来宁宗一、张燕瑾、黄克先生等诸位南开校友,都已在座。其中还有一位,素未谋面,一经介绍,原来就是罗宗强教授。初次见面,只见他面貌清癯,话并不多,还有点拘谨。

那天,弥兄请大家吃饺子,我看见桌上有大蒜,剥开便吃。大家很奇怪,怎么广州人也能吃生蒜了。我便解释,1958年,我赴天津,探望在女七中教书的女朋友。在饭堂里吃面时,看见大家都吃蒜,我好奇,也逞能,试着也吃,觉得别有风味。同桌的中学老师笑了,都说:“您既能吃蒜,不如要求到南开工作吧!这可以很快结婚。”我又对一起吃饺子的诸君说:“如果当年真的求调南开,如今和诸位,便是校友了!”当时,大家都笑了。谁知罗教授轻轻说了一句:“如果当年您到南开工作,那就麻烦大了!幸亏您没来。”当时,大家都嘻嘻哈哈,我也不以为意。不过,这是我和宗强兄初次认识时,唯一记得的一句话。

过了两三个月,我忽然接到宗强兄的来信,说他有事要返家乡揭阳,想顺便到中大拜访。我立刻表示欢迎。过几天,便在中文系主任办公室里,见到了他。寒暄几句后,他径直说,他离开家乡,已二十多年,很不方便。广州离揭阳近,因此,希望调到中大中文系工作。我一听,大喜过望,立即表示,他如能成行,我一定可以和校方沟通,满足他提出的一切要求。当时,他也很高兴。我赶快把党总支书记请来,说明宗强兄的想法。书记也很支持。但又提出,按照程序,需要由宗强兄写一公函,寄给我们,我们才能发出商调函。当年,人事制度比较严格,宗强兄也很理解,表示回津后,立即和有关方面沟通。这一次会面,我们相谈甚欢,我觉得他虽不善言辞,但诚恳可亲。我们交换了通讯方式,愉快分手。

宗强兄想到中大工作,让我非常兴奋,以为鸿鹄将至,我们很快能够增添新的博士点。但是,等了一两个月,却未收到他寄来函件,只好去信询问。他打电话告诉我,说来不成了,王达津老师不同意,只好作罢。我知道,师命难违,没有回旋余地,实在遗憾得很。以后几年,逢年过节,也互寄贺卡,彼此致意。

1990春天,我到杭州参加学术评审会议,恰巧和宗强兄编在同一个房间,我大喜过望。那一晚,彻夜长谈,彼此交流学习和工作的过程。我这才知道,尽管他得到王达津老师的赏识,但一直被视为走“白专”道路,不断挨批。毕业后,即被派往赣南师专工作,其后又被派到乡下,参加中小学的整改。在“文革”期间,备受种种折腾。我也才明白,他所说幸亏我没有调往南开的意思。其实,当时高校的风气,也差不多。我告诉他,在六十年代,我曾和学生下乡,参加“整风整社运动”,长达一年,地点就在揭阳。宗强兄很高兴,问我对揭阳有什么印象。我老实告诉他,印象最深的,是挨饿。每顿吃的是一小盅清沏的稀饭,叫“糜”,外加一小碟只醃了几天,带有虫卵而没有煮过的芥菜。每次开“饭”,大家便唱“洪湖水,浪打浪”。不久,我患上水肿。后来调回学校,一天,到膳堂排队买饭,忽觉肛门奇痒,回身搔抓,谁知啪的一声,一条长及数寸的蛔虫,应声而下,还能在地上蜿蜒蠕动。同志们大笑,实在尴尬得很。我告诉宗强,这是拜盛乡之赐,也是当年留下最深的印象。宗强兄乐了,赶紧拿出一袋茶叶,用泡“工夫茶”的办法,给我泡茶,表明这是从家乡揭阳带来的名茶,给我一尝,算作补偿。这茶香气扑鼻,入口回甘。毕竟时代不同了,经过十年的开放改革,从茶香中,我们都感受到揭阳人民生活的变化。

那晚深谈,奠定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们谈学问,谈人生,谈彼此的治学方向,也谈及对现实情况的认识,想法完全一致。他说知道我受到一些委屈,但看到我坦然乐观,也就放心了。我们越谈越兴奋,加上同是岭南人,真感相见恨晚。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喝着浓茶,到了深夜三点多。忽然,我觉一阵晕眩,冒出冷汗。宗强兄一见,说我醉茶了,赶紧扶我卧床休息,我很快便睡着了。原来,茶能醉人,友情更能醉人,我感受到“人之相知,贵相知心”的真谛。

第二天早上,不用开会。早餐后,便一起到西湖散步,在分花拂柳之间,迎面走来两位年轻的尼姑,面目比较清秀。我在广州,解放后从未见过尼姑;何况她俩年纪轻轻,便要剃头出家,实在不可思议!那尼姑发觉我在看她,也回看着我。宗强兄在后面,小声说:“她在看您哩!”又暗暗推我一把,赶紧离开。我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搭讪说:“色即是空。”宗强兄一笑,指着西湖的水光云影,回应说:“空即是色。”宗强兄一向严肃,不苟言笑,这是我们平生仅有一次的开玩笑。我也发现,宗强兄有时似较木讷,其实思维十分敏捷。

宗强兄做学问认真,教学和工作认真,有时连鸡毛蒜皮般的小事,也很认真。有一次,我们谈起傅璇琮先生的近况。我不经意告诉他:前一阵在北京开会,我和老傅同住在国务院第二招待所。晚上,一起在房里看电视。忽然,电视信号出了问题,画面不见了,全是雪花。老傅连说怎么办。我生性顽劣,到老不改,便想逗逗老傅,说“不要紧,看我搞定它”。于是,坐在床沿,两手指着电视机,作发气功状。很快,电视画面恢复了。其实,我哪里懂得气功?只是逗着玩。老傅却大惊,以为我真在“发功”。第二天开会,还告诉一些朋友“小心了,黄天骥会气功!”我说起这故事,宗强兄也笑了,说他常和老傅见面,要告诉他别胡说。我说:“算了,这只是趣事一桩,别认真。”宗强兄说不,这事可大可小。过了一段时间,宗强兄告诉我,他问过老傅了,老傅依然半信半疑!我大笑。在学界中,老傅做学问非常勤奋,编辑书稿,明察秋毫,却又有点幽默,也会有点迂气。但我更发觉,宗强兄事无巨细,都要认真落实,一丝不苟。

1991年,宗强兄被选为南开中文系主任。我心想,以他轻微内向的性格,年纪也渐大,能胜任繁冗的行政工作吗?后来知道,他干得很认真,连学生宿舍的清洁问题,也跑上跑下,检查督促,为集体事业的进步,非常认真地工作,得到师生们的爱戴。当时,我们各忙各的工作,见面机会少了。但从1995到2004年,情况又大不相同。因为,从1995年开始,我们都应邀参加了由袁行霈教授主持的中国文学史教材编写工作。宗强兄和我,分别参与魏晋隋唐卷和宋元卷的分卷主编。到1999年底,复旦大学被教育部批准成立中国文学史重点研究基地,章培恒教授任主任,同时,成立了学术委员会,研究基地邀请了宗强兄和我参加。会上,培恒教授被选为学术委员会主任,宗强兄和我,分别被选为学术委员会副主任。这七八年间,我们差不多年年都能相聚,我向他学习的机会,也就多了。

记得在1996年,文学史编写组在济南召开全体编写人员工作会议,特别着重讨论如何贯彻“守正出新”的编写方针。会上,在如何安排章节的问题上,展开热烈的讨论。分卷主编的意见,还未完全统一。会议结束后,放假一天,会议组织者让大家乘坐大巴,同登泰山。那天,年纪稍大的老师坐在前边,较年轻的坐在后面。我和宗强兄,则分别被安排在两边靠窗的位置,不便交谈。于是互相打个眼色,一同站起来,走到车厢的最后一排,请两位年轻人和我们互换位置,好让我俩方便交谈。

那天,一路上,我们挨在一起,促膝交谈。从如何对待“新三论”,谈到如何坚持历史唯物主义,以及如何辨证地看待文学发展的问题。记得当时谈得最多的,是如何评价李商隐。因为宗强兄认为,过去的文学史教科书,对李商隐评价偏低,认为在新编的教科书中,应该增加论述李商隐的分量,应该着重关注他对爱情诗的创新价值问题。我支持他的主张。同时,我知道他很关注明代的文学思想,便向他请教明代戏曲与诗坛文学发展的关系。他也提醒我,多注意汤显祖与李卓吾之间文学思想的异同。我谈得非常投入,忽然,他问我:“在李商隐的所有诗句中,您最喜欢哪些句子?”我稍犹豫,回答说:“您要我说真话?还是应酬话?”他说,当然是真话。我沉吟半晌,只说了一句:“一春梦雨常飘瓦。”宗强兄一听,轻轻拍拍我的大腿,感慨地轻吟:“尽日灵风不满旗!”然后,我们相视而笑,看来我们对李商隐的朦胧、伤感、凄清而有所期待的感情,都有同情的理解。显然,他在灵魂深处的审美观,也和我一样。而这一切,又尽在不言之中。

今年春节前夕,我收到他寄来由中华书局出版的《罗宗强文集》,书共十册,十分厚重。打开一看,扉页上,是宗强兄画的一幅画,竹叶斜飘,仿佛灵风拂过,微雨迷蒙。梢头上,偎依着一对小鸟。画面的题字,正是李商隐《重过圣女祠》中的那两句诗。我多少明白宗强兄刊登这幅水墨画的意趣。李商隐的这两句诗,也许正是宗强兄大半生心情的写照。我逐一翻读他的文集,也想起当年同往泰山的情景。那天,从济南到泰山,旅途计有一百公里。在近两个钟头车程中,我和他根本没有看那沿路的景色,只一味论文论学。到了泰山脚下,我们也累了,没有登山,只在附近溜达休息。等到乘坐缆车的年轻同事下山,便匆匆分手,我从附近机场,径返广州。那一天,我收获真大,觉得比登泰山、看风景,有意思得多。

我们在复旦和在京相叙的时候,常常会交流如何培育博士研究生的问题。他问我:“中大戏曲研究团队很完整,你们是怎样上课的?”我告诉他,我们采用两种办法,一是集体讨论。讨论时,同一学科的几位导师,全体参加。每次找一个论题,让一位学生先做准备,会上作简短的发言,然后师生以这论题为由头,展开讨论。可以互相争拗,互相补充。从讨论中,研究生可以了解不同老师的治学思路,转益多师;也让学生在争议中,碰出思想火花,培养敢于创新的能力。至于个别辅导,只要同属戏曲史学科的老师,可以随时请教,无须考虑谁是谁名下学生的问题。宗强兄很同意我的做法。我知道,他对研究生的指导,非常严格,在生活上则十分慈爱关心,也向他请教培养研究生的做法。他告诉我,上课时,指定学生同读一本经典,又指定同读几本不同的版本、注本,然后在讨论中,各抒己见,这可以让学生基础扎实。我大受启发。有几年,我发现中大古代戏曲的博士生,对元典不够熟悉,基本功不够扎实,便参考宗强兄的做法。集体上课时,在不同学年,分别研读《论语》《道德经》《易经》等元典。在研读中,则以同一注本为靶子,提出各自的解释。最后由我提出自己的意见。研究生们认为,我对《周易》的理解,有些新意,鼓励我将它的六十四卦,全部论析。这就有了《周易辨原》一书的出版。我明白,这本论著,应是我吸取了宗强兄的教学方法,从而获得的成果。当然,在相处的过程中,我知道他学风的严谨,学习的勤奋,对所从事的学科有全盘的思考和系统的研究,是我不能企及的。但作为同一辈学人,在相处的过程中,也得到精神的启示。

有意思的是,在2015年初,我接到复旦大学黄霖教授的电话,他告诉我,将由傅璇琮先生主编,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一套“当代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文库”。入选者共十人,希望我把书稿寄交。我当时答应了。后来一想,不妥,因为刚把一本书稿交给了另一出版社。对方已答应出版了,我哪有功夫又弄出一本?不得已,便拨通傅璇琮先生的电话,问他主编这套“文库”,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也告诉我的为难之处。傅先生毕竟是老行家,他问我,和对方签了合同没有?我说:“还未签哩。”老傅便大声说:“黄天骥,您赶紧取回来,宗强也有一本书,收在‘文库’内,您怎能缺席?”我一听,如梦初醒,赶紧把书稿取回,题上了《冷暖室论曲》的书名,奉交黄霖教授。

到2016年《文库》出版,我翻阅其中所收书目的名字,不禁愣了。但见宗强兄的书名,竟是《因缘居存稿》。“因缘”与“冷暖”,都不是对立与统一,相对成文么!那一段,我和宗强兄,并没有联系过,怎么新书命名的意趣,竟然如此相似?我想,也许是我们都深受辨证思想的影响,也许是其中真有一种缘分的存在吧!

2020年5月9日于中山大学

(原载《澎拜新闻》2020年5月10日) wT8mjQU9E197p9V1JCywyKuPlY5bSmfB3YG9++2LidAc3lehTOFba3JNamNNhc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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