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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为学的四种境界

前已说过,儒学乃人学,故为学之境界必须落实在人格的养成及修为的提升上,方可以言“境界”。约略而言,为学之境界有四:

(一)自信不惑

我们知道,孔子十五岁即“志于学”,经过十五年的努力,“三十而立”,这个“立”,非成家立业之意,乃立于学、立于礼、立于道之意。此时的孔子,因为有“学”,所以有“信”。西方宗教有“信则见”的说法,一般凡夫往往“见则信”,不见则不信。而中华文化,则隐然有一个“学则信”的特色。孔子“三十而立”,是人格能够挺立,学问能够树立,根深立定,算是完成了“学则信”的过程。

这时的孔子,一则信“道”,故能“守死善道”,一往无前;一则信“己”,故能“人不知而不愠”,“不怨天,不尤人”,甚至“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才是一种真正的“文化自信”!至其四十岁,终于“不惑”,这时的孔子,便是一“智者”,因为“知者不惑”。所谓“不惑”,便是心灵“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金刚经》) ,便是《大学》开篇所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一个人真能“不惑”,则内无疑惑、迷惑、困惑,外可经得起诱惑。此一境界也为孟子所证成,他说:“我四十不动心。” (《公孙丑上》) 这个“不动心”,正是“自信不惑”!

何以能“自信不惑”?大概舍“好学”末由也。《中庸》说“好学近乎知”,而“知者”才能真“不惑”。《中庸》又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素其位,不愿乎其外”,其实便是对自己的一种大确信,也即“自得”——没有“自得”,腹中空空,又何来“自信”?故孟子说: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自得之也。 (《离娄下》)

我们为学,若能“深造自得”“居安资深”,自然能达致“自信不惑”之境界!对此,王阳明亦颇有会心,他说:

毁誉荣辱之来,非独不以动其心,且资之以为切磋砥砺之地,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正以其无入而非学也。若夫闻誉则喜,闻毁则戚,则将惶惶于外,惟日之不足矣,其何以为君子!往年驾在留都,左右交谗,某于武庙当时祸且不测,僚属咸危惧,谓君疑若此,宜图所以自解者。某曰:“君子不求天下之信己也,自信而已,吾方求以自信之不暇,而暇求人之信己乎?” (《答友人》)

与阳明同时的另一位大儒陈白沙也说:“宇宙内更有何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 (《与林时矩》) 辞气何等豪迈!我们今天常说“文化自信”,其实若无“文化”,又何谈“自信”!

(二)乐以忘忧

为己之学,学到一定程度,便是乐境,无往而不乐也。《论语》中“乐”字随处可见。如开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雍也》篇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述而》篇载弟子所记夫子平日气象云:“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又载夫子自道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类似例子,所在多有。孟子也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尽心上》) 以至宋儒周敦颐教弟子程颢、程颐,便让他们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 (《宋史·道学传》) 。周敦颐论颜子云:“天地间有至贵、至富、可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 (《通书》) 颜回“不改其乐”,孔子“乐以忘忧”,孟子“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无不是“见其大而忘其小”的乐道境界!

我们再看程明道的《秋日》诗:

闲来无事不从容,
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
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
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
男儿到此是豪雄。

这便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孟子·梁惠王》的仁者境界了!明代儒者王艮《乐学歌》云:

人心本是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

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

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

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如此妙语,读之真令人神旺!我们熟知的一副对联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我以为,若将“苦”字改作“乐”,方得为学三昧。若读书只是痛苦,如《儒林外史》中“名士”“举人”“选家”之流,恐怕还是为学道路上的“弃材”,只能劳碌终生而“不得其门而入”了!

(三)变化气质

学问到了一定境界,人的气质会发生变化,佛家说“相由心生,境随心转”,东坡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 (《和董传留别》) ,正是此意。孔子一生进德修业,晚年气质雍容廓大,达到了“致中和”的境界。弟子记录说:“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述而》) “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子张》) “温”与“厉”,“威”与“不猛”,“恭”与“安”,皆情态之两极,极难折中,而孔子偏能调和于一身,出入无间,自然自得,此即所谓“圣贤气象”,中节适度,直与天地相似,无一丝造作勉强,故能参赞天地,位育万物。

后儒对此多有发明。如程明道说:“学至气质变,方是有功。”“不学便老而衰。”“涵养到着落处,心便清明高远。”明道为人,气象雍容,温和纯净,朱光庭见而叹之曰:“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个月。”其门人刘安礼说:“明道先生德性充完,粹和之气,盎于面背,乐易多恕,终日怡悦。从先生三十年,未尝见其忿厉之容。” (均见《近思录》) 又,张载《语录抄》云:“为学大益,在自求变化气质。”王阳明也指出:“变化气质,居常无所见,惟当利害、经变故、遭屈辱,平时愤怒者到此能不愤怒,忧惶失措者到此能不忧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处。” (《与王纯甫书》) 可见“气质”之变,绝非美容化妆所能奏效,实在是一种由内而外、长期陶冶的修养工夫。

(四)超凡入圣

与西方文化以神为本,强调“神人之辨”,主张“原罪”和“救赎”不同,中华传统文化本质上乃以人为本,并不乞灵于“上帝”,故其尤强调“人禽之辨”,主张“自别于禽兽”,从而获得人的价值和尊严。

不仅如此,“人禽之辨”之上,还有一“凡圣之辨”,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圣贤可学而至”,哪怕是一普通人,都可通过自身努力,实现人的自我生命成长的无限可能性,从而完成人的“内在超越”。没有此一种本源性、人文性的价值观,中华文化不可能走到今天。

孔子正是这一本源性文化价值观的开创者和力行者,他用一生的努力,完成了自我人格的“内在超越”。从十五志学开始,孔子一生不断攀登,学不厌,诲不倦,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人、知命而知天,终于达到“无适无莫”“无可无不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伦化境——此即所谓“天人合一”“超凡入圣”的境界了。

圣贤境界并非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而是被历代往圣先贤所证成的一种人格境界。程明道说:“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 (《通书·志学》) 此可谓“人道三希”,真可为后世进学者打开一道“天窗”,搭设一架“天梯”,故能催人奋发有为,自强不息。王阳明少年时便以读书作圣贤为“人生第一等事”,晚年更是参透生死,说:“学问工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滞,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 (《传习录》卷下) 阳明临终前的遗言更是脍炙人口:“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明心见性,勘破死生,得大自在,获大自由,庶几正是成圣之标志。

正是因为有此一种“圣贤”追求,中华文明方可不绝如缕,代有英才,历数千年而不亡。古人读书治学,真能有所成就者,心中必有此一种养成君子、希贤希圣之志。晚清名臣曾国藩说:“天下凡物加倍磨治,皆能变换本质,别生精彩,何况人之于学?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患不变化气质,超凡入圣!” (辛酉十二月日记) 甚至说:“不为圣贤,便为禽兽!”此言听起来或许不免夸张,但究其本意,不过是欲振聋发聩,化性起伪,想要唤醒那些驰骛于外求的“梦中人”罢了。

当然,“超凡入圣”的境界,非我辈凡夫所可企及,正如本书《自序》中所说,那的确是一道“窄门”。但切不可因自己达不到而全然不信。须知人的根性有不同,努力有差别,追求有歧异,以一己之局限而度人,正是一叶障目,坐井观天。又须知圣人也是人,不是神——圣贤追求不是神灵崇拜,它源于对人的灵根慧性的自我确信,没有这样一种自我确信,便无从见出中华文化的理性精神和人道情怀。有人说,中华民族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信仰的民族,但恕我直言,就如没有信仰的人完全不能理解他人的信仰一样,如此哗众取宠的狂言,除了暴露说话者自己毫无信仰外,恐怕再无其他的认知价值了。

关于为学之道,我们姑且说到这里。荀子说:“学不可以已。”所以,为学之路实际上便是我们的生命之路——路上的风景,还是让真正的行者自己去领略吧! j1sfIjvFCH5kcQpAPHfaKcc4tMNpjkrpOGDJa9QRpFm6/hWMR1eMhvu5mPgV9D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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