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为学的方法,亦可谓见仁见智,大概可以概括出以下四端:
一曰学思并进。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为政》) 又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卫灵公》) 可知孔子在学、思之间,似乎更重视“学”。这一点又被荀子所继承:“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 (《荀子·劝学》) 这大概也是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区别之所在。古希腊哲学有“静观的人生”和“行动的人生”的二元分判,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以“静观冥想”为人生最高境界,直到近代,才形成了关注“公共事务”、注重“行动的人生”的西方知识分子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说:“不加思考地滥读或无休止地读书,所读过的东西无法刻骨铭心,其大部分终将消失殆尽。”“一种纯粹靠读书学来的真理,与我们的关系,就像假肢、假牙、蜡鼻子甚或人工植皮。而由独立思考获得的真理就如我们天生的四肢:只有它们才属于我们。”“读书是让别人在我们的脑海里跑马;思考,则是自己跑马。”
可见,在学思之辨上,西方哲学比较重视“思”,而中国思想则更注重“学”。但总的来说,学与思当齐头并进,不可执一而偏废,应是毫无疑问的。
二曰博文约礼。《论语·述而》篇载:“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是知孔门四教,以“文”教居首。孔子又有“一多之辨”,主张“多闻阙疑”,“多见阙殆” (《为政》) ,“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述而》) 。子夏也说:“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子张》) 可见孔门之教,首先强调博学多闻。但孔子又非唯知识论者,博学之外,更加重视践行。所以他才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学而》) 又说:“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颜渊》) 这里,“博文”乃强调“知”,“约礼”则强调“行”,合在一起,便是“知行合一”。孟子对此亦有精彩发挥:“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离娄下》) “由博返约”,其实也可理解为“由多归一”,“以一统多”。
如果与孔子“下学而上达” (《宪问》) 的说法相联系,则“博学于文”相当于“下学”,“约之以礼”则可谓之“上达”。又,《中庸》有云:“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意谓君子既要尊重与生俱有的善性,又要经由学习,存养、扩充其善性。朱熹注称:“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 认为“尊德性”是“存心养性”,“道问学”是“格物穷理”;应以“道问学”为起点,上达“尊德性”——也就是强调“下学”的工夫。与朱子同时的另一位大儒陆九渊则认为,当以“尊德性”为先,所谓“先立乎其大”,然后再考虑读书穷理。
窃以为,“博学于文”即“道问学”;“约之以礼”即“尊德性”。又《易·系辞下》说:“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殊途百虑,便是“博文”;同归一致,则是“约礼”。“博文”与“约礼”,相辅相成,不可执一而论,更不可厚此薄彼。
三曰温故知新。孔子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为政》) 这里,“温故”与“知新”非并列关系,实递进关系,意谓只有在已有的旧知中领悟新的道理,方可以为人师。这与《礼记·学记》“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的说法,如出一辙。朱熹有诗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大概也是表达“温故”可以“知新”,天理昭彰,大化流行,只要用心体察,古今原本不隔之意。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子张》)
“日知其所亡”正是“知新”,“月无忘其所能”便是“温故”,二者结合,自可举一而反三,盈科而后进。余英时先生曾说过,他的治学方法深受子夏此句教言之影响,日积月累,终有所成——可见好的学习方法见效之速,化人之深。
四曰一以贯之。《论语·卫灵公》记孔子与子贡 (端木赐) 的一段对话: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
对曰:“然,非与?”
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前面说过,孔子之学绝非仅是博闻强记,更注重身体力行。而在子贡眼里,却只见老师的“博”与“多”,而无视老师的“约”与“一”。换言之,在“知”与“行”之间,只重“所知”而未见“所行”。故这里的“一以贯之”,也可理解为“一以行之”。孔子痛感越是像子贡这样的聪明弟子,就越是容易关注“闻见之知”,而不能力行“德性之知”。有一次,大概有弟子怀疑孔子对他们有所隐瞒,犹如今之所谓“留一手”,孔子气不过,用近乎赌咒发誓般的口气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述而》) 我对你们哪有什么隐瞒呢?那个每天和你们朝夕相处的人,正是我孔丘啊!言下之意,你们不要只听我说了什么,更要看我是如何做的啊!
如果说,“多学而识”属于“言教”的话,那么“一以贯之”便是“行教”了。孔子就是要用“一以贯之”的“行教”,给那些只专注于“言教”的弟子们以当头棒喝!再看《中庸》第二十章: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学、问、思、辨、行,五者一脉贯穿,缺一不可,所有的学问思辨绝不能仅停留在“知”上,最终还必须落实在“行”上——“知而不行,还是未知”。宋儒程明道 (即大程子程颢) 甚至“以记诵博识为玩物丧志” (《近思录·为学》) ,正为矫正学者重知轻行之弊。今天坊间有所谓“记忆大师”,主流媒体常举办“诗词大会”,皆以博闻强识的“记问之学”为能事,不能说全无道理,但只怕引得年轻人徒事逞才炫博的“为人之学”,反倒把“一以贯之”的践行学问弃之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