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之目的已如上述,为学之态度又当如何呢?检寻《四书》所论,略有以下三端:
一是诚实严谨。为学求知,要在诚实,切不可自欺欺人。《论语·为政》记孔子告诫子路:“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言下之意,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才是求知的最佳态度。《述而》篇又记孔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不知而作”就是不懂装懂,强不知以为知——孔子说,我却没有这种毛病。还有一次,孔子甚至对弟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 (《子罕》) 绝不讳言自己“无知”,这才是“为己之学”的应有态度。这种摆落一切名相俗谛的境界,可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本身便是一种大智慧!
许多中外先哲常常自视阙然,如苏格拉底就说:“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并没有智慧,不论大的还是小的都没有。”“我平生只知道一件事:我为什么那么无知。”佛陀亦云:“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又说:“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说一字。”老子也有类似表达:“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老子》第七十一章) 这些往圣先贤认为自己所知有限,其实并非故作谦虚,而恰是德性具足、智慧圆满的自然表现。
换言之,知识不等于智慧,如果仅知“道问学”而不知“尊德性”,缺乏基本的“知识诚信”,则知识越多,反而离智慧越远。宋儒程颢所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正此意也。
熊十力先生曾说:“为学最忌有贱心与轻心。此而不除,不足为学。举古今知名之士而崇拜之,不知其价值何如也,人崇而己亦崇之耳,此贱心也。轻心者,己实无所知,而好以一己之意而衡量古今人之短长,譬之阅一书,本不足以窥其蕴,而妄曰吾既了之矣,此轻心也。贱心则盲其目,轻心且盲其心。有此二者,欲其有成就于学也,不可得也。” (《十力语要》卷四) 其实,“贱心”与“轻心”,皆因不能“诚实”对待学问,驰骛于外求。
诚实之外,更须严谨。孔子精通礼乐,但他仍然感叹:“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八佾》) 可知孔子发言遣论,著书立说,一定遵循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如不能文献有征,言之有据,绝不信口开河,标新立异。这种实事求是、严谨笃实的学风,奠定了中华“学统”的坚实基础,影响了后世无数读书人。今之学子,昧于功利主义学习观久矣,故尤须好好吸纳,切实传承。
二是好学乐学。在《论语》中,“好学”一词反复出现,且被提到极高地位。如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公冶长》) 这大概是孔子唯一一次自夸,却将自夸的资本落实在“好学”上,细思极令人动容。我们从中可以窥知,孔子之所以成为圣人,恐怕舍“好学”而外,别无捷径。孔子这句话,似乎隐含着“好学”胜过“忠信”之意。唯其如此,他才会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阳货》) 这里的“性”,盖指“忠信之性”,“习”则是后天“习染”,隐指“好学”。可以说,正是“好学”,让原本“相近”的人,渐渐拉开了距离,以至凡圣之间,渺若河汉了!
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季氏》)
乍一看,孔子似乎将人之根性分作上、中、下三等,实则蕴含着一种更大的“平等观”,那就是——学习面前,人人平等!一个人若不能“下学”,又焉能“上达”?孔子说“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宪问》) ,正隐含着对不学之徒的批评。孔子还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雍也》) 知学、好学、乐学,可以说是为学的三境界,孔子一生勇猛精进——“吾十有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为政》) ——正是对“知”“好”“乐”这三种境界的不断超越!
事实上,“好学”不仅是一种美德,更是一种智慧,可以规避许多弊端,去除许多劣根。孔子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阳货》) 仁、知、信、直、勇、刚,皆属正面价值,然若一味追求,不以“好学”来调节,便会过犹不及,产生愚、荡、贼、绞、乱、狂等诸多弊端。《中庸》所谓“好学近乎知”,亦是此意。
三是敏求不倦。孔子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述而》) 这里的“好古”,实即“好学”,而“敏以求之”,则是勤勉努力、毫不懈怠之义。孔子还说:“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泰伯》) 学习的心情就如与人赛跑般,唯恐赶不上,赶上了得到了,又唯恐失去它!——这真是求知若渴的最佳譬喻!孔子又曾赞美颜回:“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子罕》) 我只看见颜回好学精进,从未见他怠惰停止!这种锲而不舍、自强不息的精神,千载之下,犹令人感发激荡,高山仰止!
关于“格物致知”,“即物穷理”,而“豁然贯通”的喜悦,朱子解释得最为精彩: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于理有未穷,故其知又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大学章句》第五章补注)
这是说,世间万物之理,唯有尽心尽力、持之以恒去钻研,才有可能豁然开朗,一通百通。古语有云:“贵有恒,何须三更起五更眠;最无益,只怕一日曝十日寒。”“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又有联语曰:“天地生人,有一人应有一人之业;人生在世,活一日当尽一日之勤。”历代学者但凡有成就者,无不服膺孔子之教,一生努力,好学不倦,终于成就名山事业,垂范后世,此我辈不可不知而又少有人知者,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所以,就为学的态度而言,大概不外乎“四心”——诚心、敬心、乐心、恒心。有此“四心”,则为人必有主宰,为学必有所成,可无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