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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学是为己,还是为人?

为学的目的和方向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极易被误导。且看孔子怎么说: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论语·宪问》

这句话看似毫无褒贬,其实大有深意。孔子是赞同“古之学者为己”,还是“今之学者为人”呢?通常以为,“为己”涉嫌自私自利,“为人”总觉义正辞严。然而,冠冕堂皇的“大词”往往十分可疑,试问:如果无“己”,何谈有“人”?若不爱“己”,如何爱“人”?人不“为己”,又如何“为人”?孔子的高明,在于他绝不说那些大而无当、颠倒众生的豪言壮语,绝不讨好任何人,而是实事求是,直截了当。

“为己”的“为”字,可两读,既可读作去声,当介词“为了”解;也可读作平声,作动词用——如此“为己”又可解作“修己”“克己”“反己”“立己”和“成己”。孔子此言,是在告诉我们:为学的目的,不在向外“为人” (追求名闻利养) ,而在向内“为己” (自反自强) 。“为己之学”非为一己之私利,恰恰是为了摆脱一己之私利,追求纯粹的、超功利的人格精进和生命圆满。在难易程度上,“为己”实在要比“为人”难得多!

再看《论语·泰伯》篇下面一章: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穀,不易得也。”

这里的“穀” (必须写作正体字才能见其义) ,乃“百穀之总名” (《说文》) ,本指粮食,引申为俸禄、名利、职业等。一个人学了三年还未想到这些身外之物,在孔子看来,真是难能可贵了!朱熹《集注》说:“为学之久,而不求禄,如此之人,不易得也。”相比之下,今之教育动辄以饭碗、生计、就业、薪资、“钱途”等物质诉求相标榜,引诱青年学子汲汲于功利,正是彻头彻尾的“为人之学”!以此为目标固然也能学得一技之长,然格局和境界难免局促逼仄,终究难以获得生命的大愉悦。

孔子以“为己之学”教育弟子,成效显著;其高足如颜回、漆雕开、闵子骞、仲弓及曾子等人,都是力行为己之学、安贫乐道的典范。《论语·公冶长》载: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漆雕开比孔子小十一岁,颇有才德,孔子让他出仕,他却说自己在这方面并无自信。对于这样一个“不自信”的弟子,孔子何以反而“说 (悦) 之”呢?此无他,盖因漆雕开真能“不至于穀”也。宋儒说漆雕开“已见大意”,能“见其大而忘其小” (周敦颐《通书》) ,其实他哪里是“未能信”,实在是追随夫子求学问道,乐此不疲,心无旁骛,根本不愿废学和不屑做官罢了。

无独有偶。《论语·雍也》篇也记载了一则故事: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季孙氏是鲁国的执政大夫,他看中孔门“德行”科的高才生闵子骞,欲让他做自己封地费 (音必) 邑的邑宰。不料面对今人眼中的“肥缺”,闵子骞却不为所动,他毫不客气地对前来邀请的使者说:“好好为我把这差事给辞了吧!如果再来找我,那我一定会逃离鲁国,漂泊于汶水之北的齐国去了!”由此可见,孔门弟子真是气象万千,其中既有安邦定国的能臣,也有视爵禄如粪土的高士。我们很难想象如此优秀超拔的弟子,是由一位俗不可耐的老师培养出来的!

孔子对人生追求和生命价值的理解是涵融阔大的,一方面,他崇尚积极追求人生价值的彰显,故能勇猛精进,奋发有为,甚至“知其不可而为之”;另一方面,他也主张审时度势,“不忮不求”,“从吾所好”,“用行舍藏”,“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总之,孔子绝不赞同因为外在情势的改变而放弃自己的理想和操守。这便是“为己之学”的纯粹境界。今人多以为孔子教育学生,就是为了干禄求仕,实在是无知妄说,误人子弟!

孔子的“为己之学”对后世士人学者影响甚巨。荀子就直接以君子小人来解读为己、为人之学: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 (《荀子·劝学》)

可以说,学与不学,不仅关乎“君子”与“小人”的分野,甚至还关乎“人禽之辨”!又,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云:“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 可见,“为己”和“为人”,虽一字之差,其境界相去不啻千里!

话又说回来,“为己”与“为人”并非水火不容,不能统一。且看王安石在批评杨朱、墨子时,如何以“本末”论为学:

杨墨之道,独以为人、为己得罪于圣人者,何哉?此盖所谓得圣人之一而废其百者也。……杨子之所执者为己,为己,学者之本也。墨子之所学者为人,为人,学者之末也。是以学者之事必先为己,其为己有余,而天下之势可以为人矣,则不可以不为人。故学者之学也,始不在于为人,而卒所以能为人也。今夫始学之时,其道未足以为己,而其志已在于为人也,则亦可谓谬用其心矣。谬用其心者,虽有志于为人,其能乎哉!

此又可见,“为人”与“为己”绝非截然对立,而是本末一如——只有坚实“为己”,才能切实“为人”。朱熹也说:“士人先要分别科举与读书两件,孰轻孰重。若读书上有七分志,科举上有三分,犹自可;若科举七分,读书三分,将来必被他胜却,况此志全是科举!所以到老全使不著,盖不关为己也。圣人教人,只是为己。” (《朱子语类》卷第十三)

由此可知,“为己之学”是一种“向内求”而非“向外求”的学问。向外求,只会驰骛于名利,无休无止;向内求,则可“学然后知不足”,深造自得,从而获得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近世大儒钱穆先生说:“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立己达是为己,立人达人是为人。孔门不薄为人之学,惟必以为己之学树其本,未有不能为己而能为人者。” 梁漱溟先生也说:“孔子的学问是最大的学问,最根本的学问。——明白他自己,对他自己有办法,是最大最根本的学问,我们想认识人类,人是怎么回事,一定要从认识自己入手。……孔子学说的价值,最后必有一天,一定为人类所发现,为人类所公认,重光于世界。” 这里的“明白他自己,对他自己有办法”,正是“为己之学”的题中应有之义。换言之,真正的为学,不是向外求知识,而是向内求自信!

更重要的是,一旦把为学的方向调整为“向内求”和“为己”,在处理人我关系时反而更容易“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故孔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学而》) 又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里仁》)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宪问》) “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卫灵公》) 为己之学是“向内用力”而非“向外用力”,不是追求虚名,而是强调切己的实学和工夫。

因为是“为己之学”,故不求为人所知,却要求自己要“知人”。弟子樊迟问知——什么是智慧?孔子答曰:“知人。” (《颜渊》) ——知人 (洞悉人性) 便是智慧。孔子还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尧曰》) 不知言则不能知人,不知人则不能知命,不知命则不能知天。老子也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老子》第三十三章) “自知之明”,正是“为己之学”的第一步。人若无“自知之明”,何谈“知人之智”?不能“自知”,如何“知人”?不能“知人”,又如何“为人”呢?程子说:“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物,其终至于丧己。” (《近思录·为学》) 诚哉斯言也!

所以,“为己”之学,而不是“为人”之学,才是一切学问的根本出发点。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和儒学认为,要处理好人我、群己、天人、心物等一切关系,首先要做的学问就是“为己”,进而才能“修己”“立己”“达己”“成己”;只有通过“为己”以至于“成己”,才能更好地实现“为人”“立人”“达人”以至于“成人”“成物”的理想。孟子说:“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离娄下》) “有所不为”便是“为己”,“可以有为”则是“为人”,二者之间,实隐含着一种精微互动的内在次第和因果关系。

由于是“为己之学”,所以又当求自强自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熊十力先生曾说:“吾之为学,主创而已。” (《十力语要》卷四) 又说:“故有生之日,皆创新之日,不容一息休歇而无创,守故而无新。使有一息而无创无新,即此一息已不生矣。” (《新唯识论》文言文本) 儒者为学,往往有此一种砥砺奋进的精神,真值得我辈怠惰懒散者反躬自省,见贤思齐。 IrELJGiwQaYo171HAhD1004vheqpXBNw0phBsu0OIZ+XsAbm/ju2YwhBiSmkm8y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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