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明白忠恕也是爱,再来探求其与儒学“心性之学”的内在关系,也就水到渠成了。因为忠恕与仁爱相通,故以忠恕为起点,必能向内寻找到仁爱之源泉,此即孔孟儒学特别标举的“仁心说”与“性善论”。以下我们分别加以说明。
上文已说,“忠恕违道不远”,“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两相绾合,可知此道即仁道。仁道何以不远?盖因仁道源自人心,不假外求。换言之,欲求仁道,必须“反求诸己”,切莫舍近求远。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述而》) 实则“我欲仁”正是“我心欲仁”。孔子还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雍也》) 这里“仁”与“心”首次并举,可谓“仁心说”之滥觞。
表面看来,孔子论学,极少提到“心”。除上引一例外,《论语》中还有两处提到“心”:一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为政》) ,一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阳货》) 但这绝不意味着孔子对“心”不够重视。事实上,《论语》中如“内自省”“内自讼”“求诸己”“不患人之莫己知,患不知人也”“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过则无惮改”等表述,皆与“忠恕”相关,都是儒家心学的修养工夫。如果说“忠”的“有所为”相当于向外求的“为人之学”,则“恕”的“有所不为”便是向内求的“为己”之学。因为向内求,所以才要“反求诸己”,不仅求诸己之“身”,还要求诸己之“心”。正如“忠恕”二字皆有一个“心”字底,忠恕之道从一开始便与人之“心性”不可分割。可以说,原始儒学的心性之学完全是从“忠恕”之道开显而出的。
孔子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卫灵公》) 求者,责也。可知“反求诸己”,不过是将恕道严格化,所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孟子正是在此基础上建构了“心性之学”。他说:“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公孙丑上》) 又说:“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 (《离娄上》) 不仅如此,孟子尤为重视对“心”的理论探讨,尝云:“物皆然,心为甚。” (《梁惠王上》) “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 (《告子上》) 孟子充分运用“心”之“思”的功能,抉幽发微,进而提出了“同心说”: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告子上》)
孟子认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圣人之所以能够“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正是圣人“善推其所为”的结果,而“善推其所为”,不正是“推己及人”的恕道原则吗?很显然,孟子的“心性之学”正是对孔子“忠恕”之道的进一步深化和细化。
有了“同心说”,孟子心学体系中最为重要的命题“心之四端”也就呼之欲出了: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 (《公孙丑上》)
这里,“人皆有”便是“人同有”,而仁、义、礼、智这“心之四端”,皆从仁心中萌芽壮大,而其一再强调的“非人也”,又是从“人禽之辨”来论人性——“性善论”也便在此萌芽了。
“同心说”之外,孟子还提出了一系列“心学”修养学说:
一是“存心”说。《论语·雍也》篇孔子有“居敬行简”“居简行简”之说,“居”即“居心”之意。孟子顺此而提出“存心”说:“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离娄下》) 可见,孟子所要“存”的不是邪心、贪心,而是仁心、礼心,此即所谓“宅心仁厚”。
二是“养心”说。仁心不仅要“存”,还要“养”。孟子说:“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 (向) 。’惟心之谓与?” (《告子上》) 因为“心”的特点是“出入无时,莫知其乡”,飘忽不定,故须好好操持存养,以免走失。孟子引用孔子之言,适可见孔孟心学之传承脉络。针对如何“存心”“养心”,孟子又提出了“寡欲”说:
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尽心下》)
孟子本人便很善于操持存养其“仁心”,他说“我四十不动心”,正是存养得法的结果。“不动心”便是“智者不惑”,这与孔子的“四十不惑”差可仿佛。由此可见,孔孟心学,不唯是一套本体论和认识论,更是一套方法论和修养工夫论。
三是“恒心”说。此说亦从孔子导源而来。孔子曾说:“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述而》) 又借南人之口说:“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 (《子路》) 孟子在此基础上提出“恒心”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滕文公上》) 孟子还从经济角度阐发“恒产”与“恒心”之关系,指出:“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梁惠王上》) 追本溯源,亦从孔子“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卫灵公》) 的思想而来。
四是“求放心”说。既然“无恒产者无恒心”,那么无“恒心”者,便难以“存养”其“心”,以至“失其本心”或“放其良心”。孟子说: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离娄下》)
非独贤才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乡 (向) 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告子上》)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 (《告子上》)
孟子所谓“赤子之心”,其实便是“本心”和“良心”,也即“仁心”。“仁心”常会随人欲的膨胀而“放失”,故须“求其放心”: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告子上》)
孟子不愧为孔子道统的隔代传人,一句“仁,人心也”,便将孔子的“仁”学与“心”学打通一气,遂使儒家的“修身”和“内圣”工夫论更具可操作性。“仁心说”的义理诠释路径,正是遵循了“恕道”原则。正如钱穆先生所说:“忠恕之道即仁道,其道实一本之于我心,而可贯通之于万人之心,乃至万世以下人之心者。而言忠恕,则较言仁更使人易晓。因仁者至高之德,而忠恕则是学者当下之工夫,人人可以尽力。”
忠恕之道,尤其是恕道的原则,不仅开启了“仁心说”,也证成了“性善论”。
孔子虽未直接提出“性善论”,但他对于人性的看法总体而言是正面积极的。他说:“天地之性人为贵。” (《孝经·圣治》) 又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阳货》) 还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公冶长》) 这里,“忠信如丘”便是“性相近”;“不如丘之好学”则是“习相远”。孔子虽未明说“人性善”,实已种下“性善论”的根苗。孔子这两句话,孟子取前者,开创了“性善论”;荀子取后者,认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荀子·性恶》) ,故其极力“劝学”,以求改善人之恶性。
孟、荀的人性善恶之辨,自古迄今,聚讼不已。究竟孰是孰非?且看孟子与告子的一段辩论: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告子上》)
告子认为“性无善无不善”,以水的东西分流为喻,这是一种“二维”的平面思维;而孟子则以“三维”的空间思考反驳他:水之性确实无分东西,但水受到“势”的刺激,有可能改变“就下”的特性,从而改变运动的方向。同理,人之所以为不善,并非其本性不善,而是受到外在之“恶势”的影响。正如不能因为长江、黄河的中下游浊浪滚滚,就否认其青藏高原的源头乃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一样,我们同样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恶事,就认为他天生便是“恶棍”或“孬种”!孟子的思考是基于“类属”的本源性推理,而荀子则是基于“个别”的末流性描述。而且,善恶本是相对性概念,我们认为某人或某事是“恶”的,正是因为先有了“善”的标准,而这个善恶标准的产生和确立,正是人类本质上拥有“善根善性”的最佳证据!正如近代大儒熊十力先生所说:“人生本来是至善的。虽然人生有很多不善的行为,却须知不善是无根的,是无损于善的本性的。如浮云无根,毕竟无碍于太虚。” 所以,“个别的恶”不能否定“总体的善”,“现象的恶”也不能颠覆“本质的善”。
相比荀子基于现象认知和功利诉求的“性恶论”,孟子的基于恕道原则与“反求诸己”精神的“性善论”,不一定在逻辑上颠扑不破,却可通过每人都具有的普遍心理活动加以验证。孟子与公都子的辩论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欤?”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告子上》)
如果说,以水为喻论性善尚存在比喻论证不可避免的“逻辑漏洞”的话,那么,孟子以“心之四端”“人皆有之”这样诉诸本心的体认和体验来论证人性本善,显然更具说服力。孟子之意,不过是说人类之善皆由人性中来,非谓人之天性一切皆善。孟子的方法论无他,就是近取譬、善类推的恕道原则,即所谓“我心之所同然”。“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一句,正与上述“仁心说”的论证一样,仍然是“反求诸己”的结果。
既然这种心理活动是普遍的,那么性善论就是有根据的,是出于人的本性、天性的,此即孟子所谓“良知”“良能”:
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尽心上》)
孟子正是在此一种“人禽之辨”的垂直伦理和“反求诸己”的恕道原则基础上,反复辩难,论证人性本善的伦理价值。与其说孟子的性善论是一种学说,不如说是一种信念和信仰来得更准确些。孟子说:“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离娄下》) 焦循对此解释说:“若言人之不善,而转贻将来之患,则患不在人之不善,而转在吾之言矣。” 可以说,孟子之所以标举“性善论”,正是因为他深刻洞察和预见到了“性恶论”所可能带来的弥合“人禽之辨”的道德隐患、伦理危机和信仰失落!
孟子还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尽心上》) 此言将“仁心”与“善性”“天命”与“天道”一线贯穿,彻上彻下。《中庸》讲“天命之谓性”,乃从“上”往下讲;而孟子讲“尽心、知性而知天”,存心、养性以事天、立命,则是从“下”往上讲,通过“心”“性”这一入口,使“人”与“天”彻底贯通,妙合无间。孟子的“性善论”,彻底证成了儒家“天人合一”的文化模型,为中华文化开凿了一汪“心泉”,植入了一脉“善根”,而“忠恕”之道在其运思和体证过程中,无疑起到了不可替代的支撑作用,可谓厥功至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