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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夫子传道

任何伟大的哲学思想与宗教信仰,无不涉及对形而上之“道”的终极追问,也都会面临一个“弘道”和“传道”的问题。

作为春秋末期最大的学术思想共同体,孔门或者孔子学派尤其重视对“道”的探求,关注“道统”及“文脉”的赓续。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卫灵公》) 非常深刻地揭示了“道”与“人”的内在关系。春秋时郑国贤相子产也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 (《左传·昭公十八年》) 子产以远近衡量“天道”与“人道”,似乎是一种对于天道的“不可知论”。而孔子却坚定地认为:“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也。” (《中庸》第十三章) 又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中庸》首章) 既然“道”尚且“不远人”,那么“为道”之人更不可以远人。道不仅“不远人”,甚至“不离人”。换言之,“道”的高明广大,必须由“人”来开显和揭示,离开了“人”,“道”也便如王阳明所谓“岩中花树”,“与尔心同归于寂” 了。

那么,孔子所弘之道,到底是什么?《论语》中“夫子之道”一语,究竟所指为何呢?

我以为,所谓“夫子之道”,其实就是“人所当行之道”,也即“顺乎天而应乎人”的人伦大道。在对“夫子之道”的众多表述和诠释中,除“为学”“修身”“孝悌”之外,最能有效地贯通“天道”与“人道”,且可“终身行之”“一以贯之”的,大概就是“忠恕之道”了。

然而,在孔门内部,“忠恕”之道的揭橥和彰显,其实并不容易,“孔子传道”的千秋伟业,更可谓一波三折。我们且讲几个《论语》中的故事。

在孔门弟子中,颜回最得孔子欣赏和喜爱,本来是众望所归的“传道”之不二人选。但不幸的是,颜回英年早逝,这让孔子及其弟子经历了一场很大的精神地震: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先进》7)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先进》9)

我们知道,孔子最重“好学”,曾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此番又说“有颜回者好学”,“今也则亡”,明是后继无人之意。而“天丧予”之叹,更是悲痛欲绝。这里的“丧予”,非丧予之身,实丧予之道。故朱熹说:“悼道无传,若天丧己也。” 这一年,孔子七十一岁,已是风烛残年、来日无多了。

颜回死后,还有谁可堪“传道”之大任?这恐怕是孔子生命垂暮之年最为纠结的问题。起初,他把目光投向了子贡:

子曰:“赐也,女 (汝) 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卫灵公》)

孔子首先发问,意在启发子贡向道之心。“予一以贯之”的“予”,亦可作“予道”,也即“夫子之道”。然,子贡更关注于“多学而识之”的“闻见之知”,而未能切己为学,故于“夫子之道”究竟何所指,尚且懵懂无知。这一段对话,足见师徒二人根本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在《论语·阳货》篇中,孔子再一次对子贡感叹: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以“予欲无言”和“四时行,百物生”启发子贡,试图把子贡对“言”的注意力转移到“行”上。可惜的是,子贡依旧未能开窍,竟然说:“您要是不说话,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该传述什么呢?”这分明是把孔子当作只知“言传”、不重“身教”的“教书匠”了。难怪朱熹要说:“学者多以言语观圣人,而不察其天理流行之实,有不待言而著者。是以徒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故夫子发此以警之。”又说:“四时行,百物生,莫非天理发见流行之实,不待言而可见。圣人一动一静,莫非妙道精义之发,亦天而已,岂待言而显哉?此亦开示子贡之切,惜乎其终不喻也。”

说子贡不懂“夫子之道”的真义,还有一条例证见于《论语·公冶长》: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子贡似乎对孔子不谈“性与天道”不太满意,“言”“闻”二字对举,适可见子贡之学,只重“言语”,而未能“笃行”。另有一次,孔子不无伤感地喟叹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述而》) 此章我们多次提到,足见其重要性非比寻常。我很怀疑这话又是对子贡所言,盖此一“隐”字正好与子贡的“不可得而闻”遥相呼应。孔子苦口婆心,反复启发,就是想要告诉弟子:我的道并非博闻强识、徒逞口舌之快,而是要身体力行、一以贯之的呀!这与孔子答子贡问君子,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其旨正合。

再看《论语·宪问》下面一章: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这段话还是对子贡所说,而子贡依旧不知所云。大概子贡多次“表错情”“会错意”实在让孔子大为失望,一句“莫我知也夫”,仿佛在说:知音难觅,颜回何在?!而“知我者其天乎”云云,既可见孔子已达“天人合一”之境,又可见其臻于此一“道境”之后的大苦闷与大孤独!的确,颜回死后,孔子举目四顾,望眼欲穿,却再也见不到“于吾言无所不说 (悦) (《先进》) 的“好学者”了。

正所谓“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述而》) ,对于仅能“告诸往而知来者”“闻一以知二”的子贡,诲人不倦的孔子终于知难而退。也许正是在这时,他把目光投向了一位更年轻的弟子——曾参: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曰:“唯。”

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里仁》)

这个颇具戏剧性的故事如要冠一标题,可以谓之“夫子传道”。孔子先说“吾道一以贯之”,与对子贡所言“予一以贯之”如出一辙。没想到,曾被孔子目为“参也鲁”的曾子,却心有灵犀地说:“唯。”并且在门人的追问下公布了答案:“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至少,在故事的记录者看来,这一次,对于孔子的“口传心授”,曾子做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当年颜回才能达到的境界啊!

作为孔门后进弟子,曾子脱口而出的“忠恕”二字,体现了他对“夫子之道”的精准把握——这两个看似简单的汉字,深深植根于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中,成了能够彰显和代表中华文化伦理特质的基因性文化密码,并且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整个世界。 hZ2/zUz/pe48vFh9mIdiX4T8jXbkqzEm+DLNDOiavOH+HEuw4pgjM46T5dFSV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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