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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孝必本乎义

更重要的是,孝道除了应当本乎礼、发乎情,还须本乎义。教条化、极端化、功利化的孝行往往会背离孝之本义,极易沦为“愚孝”。明人纪振伦所校正的《三桂记》说:“天下无不是底父母,我母亦无可记之仇;世间难得者兄弟,吾兄实有难报之德。”此言表达孝悌之情,情感上固可通,道理上却甚为牵强,即如“天下无不是底父母”一句,就严重违背了生活常识!关于如何“事父母”,还是孔子的观点最可信从: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里仁》)

孔子以为,父母也是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作为孝子,对父母的过错,不能姑息纵容,一定要劝谏。唯劝谏父母须注意态度、方式、时机和效果——态度要委婉,方式要讲究,时机要恰当,效果要达成。即使父母不听,亦当起敬起孝,任劳任怨,绝不能因谏而犯,因理伤情,甚至恼羞成怒,反目成仇。这便是我们所说的“孝必本乎义”了。《礼记·内则》有云:“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谏若不入,起敬起孝。”同书《坊记》:“子云:从命不忿,微谏不倦,劳而不怨,可谓孝矣。”又同书《檀弓上》:“事亲有隐而无犯。”孔颖达《正义》云:“隐,谓不称扬其过失也。犯,不犯颜而谏。”这里,“柔声以谏”“微谏”与“不犯颜而谏”,皆孔子所谓“几谏”之意也。

由此可知,孔子绝不赞成“愚孝”,所谓“天下无不是底父母”,实则已经背离夫子之道。再看《孔子家语·六本》的一则故事:

曾子耘瓜,误斩其根。曾晳怒,建大杖以击其背,曾子仆地而不知人久之。有顷乃苏,欣然而起,进于曾晳曰:“向也参得罪于大人,大人用力教参,得无疾乎?”退而就房,援琴而歌,欲令曾晳而闻之,知其体康也。孔子闻之而怒,告门弟子曰:“参来,勿内。”曾参自以为无罪,使人请于孔子。子曰:“汝不闻乎?昔瞽瞍有子曰舜,舜之事瞽瞍,欲使之,未尝不在于侧;索而杀之,未尝可得。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故瞽瞍不犯不父之罪,而舜不失烝烝之孝。今参事父,委身以待暴怒,殪而不避,既身死而陷父于不义,其不孝孰大焉!汝非天子之民也,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曾参闻之,曰:“参罪大矣!”遂造孔子而谢过。

故事中的曾子,因不避父亲“家暴”,以致人事不省,险些丧命,何其愚也!孔子洞幽烛微,看出曾子“愚孝”中潜藏的危险和荒谬,几乎要将其逐出门墙,一句“身死而陷父于不义,其不孝孰大焉”,不啻警钟长鸣,千年之后,犹足以振聋发聩!

无独有偶。在《孝经·谏诤》章里,曾子和孔子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曾子曰:“若夫慈爱、恭敬、安亲、扬名,则闻命矣。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不争于父;臣不可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可见,孝并不是毫无原则地一味顺从父母,而是要审时度势,合义达权。“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正是“孝必本乎义”的最佳诠释。

孟子在此基础上,又将孝悌的内涵进一步阐发。他一方面承认,“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这是“孝须发乎情”;另一方面又指出:“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 (《离娄上》) 此即“孝必本乎义”。荀子也说:“父有争子,不行无礼;士有争友,不为不义。”“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顺下笃,人之中行也;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荀子·子道》) “从义不从父”,一语道破“孝”与“义”之间的内在联系,何其光明而正大!

不仅“养生”要合乎义,“送死”亦然。孟子说:“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 (《离娄下》) 很多人只重视“养生”,忽略了“送死”对于涵养人性的重要意义。有的人,父母一死,再也没有哀戚怀念之情,无法做到“慎终追远”,或“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长此以往,人心必然浇薄,甚至类同禽兽而不自知矣!

不过,凡事并无绝对。儒家孝道一则主张丧事须尽哀,一则又主张哀痛要适可而止,坚决反对“以死伤生”。如《孝经·丧亲》章子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临丧哀戚,这是人之常情,但也要爱惜身体,不可因哀毁过度而误了“卿卿性命”!《论语·子张》篇记子游说:“丧致乎哀而止。”又记曾子曰:“吾闻诸孔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正因丧亲之痛,乃人情之大痛,故尤须善自珍摄,好自为之。西汉桓宽《盐铁论·散不足》中有句名言:“事生尽爱,送死尽哀。”“爱”与“哀”,虽一声之转,却蕴含无穷意味,充满人间至情!

今天很多人对孝道极尽批判之能事,动辄以《二十四孝图》为口实,对儒家孝道口诛笔伐,殊不知,原始儒家恰是“愚孝”最有力的反对者。若起孔子、孟子于地下,对于后世津津乐道的王祥“卧冰求鲤”、郭巨“埋儿奉母”、庾黔娄“尝粪忧心”之类“愚孝”之行,定会怒目圆睁,大声呵斥:“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FigjJyOImv6IoZkVypgTve+Fv2Sx1S7wCyEAq1TxWJ1FgaNX7YziJ4+4h/wVmx5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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