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论语》中,孔门弟子多次问孝,而孔子因材施教,问同答异,小叩小鸣,大叩大鸣,从多方面阐发孝道之微言大义,形成了别具特色的中国孝文化。且看《学而》篇第十一章: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这一章常常引起今人的疑惑和误解。有人会问:如果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难道也要无改于其道吗?坦率地说,这种“钻牛角尖”或“抬杠”式的提问,实在不利于我们真正读懂经典,体贴古圣先贤之用心。须知孔子此言,绝非凿空之论,更非信口开河,一定有其对象、语境和情境,只不过被记述者省略了而已。我们理解经典,应站在一正向的价值基础上,要明白孔子说某句话,常是应机设教,有感而发,既不能苛求其“放之四海皆准”,具有无限适用性,更不能带着某种刁钻促狭的心理,严重轻视孔子的智商和情商,以为我们想到的孔子就想不到,或者干脆以为,孔子就是要我们“不学好”,定要“无改于”一个坏父亲的“道”!
事实上,孔子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很大程度上是从丧礼来谈孝道的。古有三年守孝之礼,“三年”并非整三年,而是二十五个月 (跨三年) 。不唯平民,天子亦有“三年之丧”。《礼记·王制》云:“父母之丧,三年不从政。”《尚书》也有“高宗谅阴,三年不言”的记载,说高宗 (商王武丁) 守孝,住在凶庐里,三年没有说话。子张以此事问孔子,孔子的回答是:“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宪问》) 意谓君主去世后,嗣君守孝期间,百官都各守其职,听命于冢宰三年。可知“三年不言”,并非三年不说一言,而是“三年不言政”。
从这个意义上再来看“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无改”盖有两层意思:一是不忍改,二是不必改。《中庸》第十九章说:
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能够继承父之遗志,祖述父之美德,秉承父之善道,正是在精神上延续父亲之生命,孝莫大焉! 可知在孔子看来,孝与礼本是一体,无违于礼所规定的事亲之道,就是孝的最佳表现。再看《论语·为政》篇第五章: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
樊迟曰:“何谓也?”
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这里的“无违”,并非“无违于父母”,而是“无违于礼”。父母在世,以礼事之;父母亡故,以礼葬之,以礼祭之。一个人,不管文化程度如何,能“以礼事亲”便是懂得孝了。盖礼之制定乃本乎人性人情,所谓“称情而立文” (《礼记·三年问》) 、“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 (《史记·礼书》) 。惟其如此,孔子才会以礼论孝。今人只看到“礼”与“情”对立的一面,却没有追本溯源,看到“礼”与“情”内在的渊源及其逻辑上的统一性,难免失于一偏。事实上,孝道作为礼教中最重要的原则,本身就是亲情的自然显现,就此而言,守礼也就是尽孝。
《孟子·滕文公上》记孟子与墨者夷子论厚葬,讲了一个故事:
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
故事生动地说明了“礼”与“情”的内在联系。此人由“不葬其亲”到“其颡有泚”,再到“虆梩而掩之”,正是孝道萌生于内心的自然反应,“掩其亲”的自发行为可以说是最早的丧葬之礼。质言之,礼看似是外在的一套“繁文缛节”,而其最初的设计,却是本自人之情性的。甚至可以说,礼的制定,乃源于“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自觉。故《礼记·冠义》说:“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同书《曲礼》说:“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知自别于禽兽。”足见礼本就是为“自别于禽兽”设计的。人类学的研究表明,正是孝道的产生,直接将人与动物区分开来,使人类摆脱丛林法则和动物世界,并最终进入文明世界。随着本乎情的孝道纳入礼制的顶层设计并不断精密化,孝当合乎礼也就顺理成章了。
再看《论语·为政》篇第六章: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此章看似与“礼”无关,其实亦隐含对礼的要求。朱熹说:“人子能使父母不以其陷于不义为忧,而独以其疾为忧,乃可谓孝。” 言下之意,真正的孝子当谨言慎行,动静皆合乎礼义,不使父母忧其德,唯使父母忧其病。生活中总有一些调皮顽劣的孩子,他生病时父母为他担心,他病一好,只怕父母更担心!大概孟武伯就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孔子才要委婉告诫,勉其遵礼守义。明人张岱评此条云:“答孟懿子,以守礼为孝。答孟武伯,以守身为孝。” (《四书遇》) 实则“守身”者,亦“守礼”也。
孔子曾说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颜渊》) 因为一时的愤怒,就忘记自己的身家性命和父母双亲,而去铤而走险,这不是迷惑是什么?还有一次,子路问:“闻斯行诸?”听到一件自认为该做的事就要立刻行动吗?孔子回答说:“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 (《先进》) 子路性格刚直果决,好勇急义,是一个“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公冶长》) 的急性子,孔子不希望他“听风就是雨”,“暴虎冯河,死而无悔”,故以孝道启发他要“临事而惧,好谋而成” (《述而》) 。你看,孔子对孝道的理解和阐释,绝不是下定义和逻辑推理式的,而是基于对天道与天理、人道与人情的全面把握和综合体认,并在具体的生命情境中予以揭示和激发,因而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和精微绝伦的妙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