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悌”之爱,虽然限于家族或家庭内部,其对象固定,简便易行,相当于“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其效用却是巨大的,因为亲情伦理乃所有人伦价值的起点,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才要说,孝悌之道,乃是“为人之根”与“行仁之本”。
《论语·学而》篇第一章谈为学与修身,第二章就说到“孝悌”: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此章不仅讲孝悌之道,而且包涵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术,将孝悌之效用做了既符合义理又符合实践的精彩发挥。我以为,“为人孝悌”,是讲“修身”;“不好犯上”,是讲“齐家”;不犯上则不作乱,是讲“治国”;君子务本,本立道生,孝悌为行仁之本,则是讲“平天下”。这是一由近及远、由内而外、由一己之小以至天下之大的动态推理过程 。有子的观点,在实践上或许可以找到不少反例,但在逻辑上还是基本自洽的。其所强调的是,人之根本,在于仁,而仁之扩充,则首先表现于孝悌。一个人若不能行孝悌之道,仁道之根本便被遮蔽,无从开显和生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谈不上了。
王阳明在解读“孝悌”之于“仁”的关系时说:
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有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传习录》卷上)
阳明将仁看作“造化生生不息之理”,将仁的发散扩充比作树木之抽芽、发干、开枝散叶的动态过程,正是儒家生命哲学的绝佳阐释,具体而微,妙不可言!一句话,孝悌乃为人之根,行仁之本,不能行孝悌者,亦不能行仁道——不能行仁道,则人将非人也。
再看《论语·子路》篇: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
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曰:“敢问其次。”
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
这里,“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可以作为前引“入则孝,出则悌”的注脚。说明“孝悌”作为“为仁之本”,是可以将人的仁心善性向外推扩的,犹如一粒种子,只要悉心栽培,终可长成参天大树。如果说“宗族称孝”是“齐家”的实现,则“乡党称弟”已是走出家门,涉及“修己以安人”;再往外推扩,“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则相当于“修己以安百姓”,已蕴有治国、平天下的意涵了。故《大学》传九章云: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
孝悌之道不仅是修身、齐家之道,实则亦是治国之道。从“五伦” 的角度说,“父子”一伦的“孝”,可推而至于“君臣”一伦的“忠”;而“长幼”也即“兄弟”一伦的“悌”,又可推而至于“朋友”一伦的“信”。这样,“孝悌”之道便与“忠信”接上了轨,如同“修身”之道与齐家、治国、平天下息息相关一样。
孔子说:“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 (《孝经·天子章第二》) 可知孝悌之道,实乃人伦大道,此道立,则可以言成人,可以言尽性、知命以知天。孝悌之爱虽然起源于亲情,发生于家族内部,而由此推衍开去,却能形成“涟漪效应”,从而惠及乡党、家国以至于天下。从这个角度再去看子夏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孟子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简直可以说是“让世界充满爱”了!
惟其如此,孟子才要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 (《告子下》) “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 (《尽心下》) 这些说法无不隐含一个重要观念,即孝悌之道,实为修、齐、治、平之本。又《吕氏春秋·孝行览》说:“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务本莫贵于孝。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也。夫执一术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从者,其惟孝也。”正是本着这一思想,中国古代不少朝代都主张“以孝治天下”,而所谓“以孝治天下”,其实质不过是“以孝治天下之人”罢了。故孟子说:
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离娄上》)
你可以说先秦儒家的这种思想太过理想化,未必尽合实际和逻辑,但你不能否认,这种基于“爱”的“伦理”“情理”和“治理”,本质上是圆融自洽而又充满生命感的,因而也是最接地气的!
“孝悌”之间,“孝”的重要性尤胜于“悌”,无孝不悌,故“孝”又可谓“悌”之本。孔子以孝为“至德要道”,说:“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孝经·开宗明义》) 又说:“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孝经·三才》) 谢幼伟先生说:“中国文化在某一意义上,可谓为‘孝的文化’。孝在中国文化上作用至大,地位至高;谈中国文化而忽视孝,即非于中国文化真有所知。” 诚哉斯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