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儒学是人学,故为学即修身,修身即为学,两者原本一事,合则双美,分则两伤。这是儒学之内在逻辑使然,也是儒学所以能四通八达、周流无碍之关键所在。西方哲学在此类问题上,或许要做长篇大论的逻辑推理和论证,儒学则不然。儒学之旨趣不在知识论,而在生命经验流程中之自我体认、体察、体悟、体贴与体证。儒学只让我们做切己自觉的工夫,学问一旦切己和自觉,便如接通电源,打通周天,触处无碍,一往奔会,最终,便是“人心”与“天心”的不期邂逅,“人道”与“天道”的豁然朗现,“性命”与“天命”的上下贯通。故儒学之极处、妙处,不在外,而在内;不在人,而在己;不在器 (或者知、学、技、术等) ,而在道。通常以儒学为生命之学、为己之学、实践之学,根源即在此。
即如本讲要讲的孝悌之道,亦非孤立存在,而是与修身之道紧密相连,甚至可以说,孝悌乃是修身的第一步。《中庸》第二十章云:
子曰:“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由此可知,君子之修身不是自我修治好了就算完事,而是要与他人发生联系,换言之,也就是要处理好“人我关系”。而“人我关系”中,最重要、也最本初的关系便是诉诸血缘的“亲子关系”,如此一来,“修身”便与“事亲”合二为一了。
在儒学的修养工夫中,“事亲”绝非家庭内部的琐屑小事,而是关乎“知人”“知性”与“知天”的认知与实践活动。通过“事亲”,不仅可以了解“人性”与“天命”,达到对“天人关系”的最终彻悟,还可以把“修身”与“齐家”一线贯通,妥善处理好“群己关系”与“心物关系”,从而达到安身立命、身心一如、自证性命的境界。我们通常把膝下承欢、含饴弄孙的“人伦之乐”,称作“天伦之乐”,原因正在于此。
那么,究竟应该如何“事亲”呢?孔子给出了两个字——“孝悌”。
何谓“孝悌”?《说文》释“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训“悌”:“悌,善兄弟也。”又,贾谊《道术》:“弟爱兄谓之悌。”故“悌”本来写作“弟”。一言以蔽之,善事父母即为“孝”,善事兄长则为“悌”。从字源学的训诂我们不难发现,“孝悌”这一行为是以“弟子”为主体的,《论语·学而》篇孔子说: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弟子”这一身份,涉及两伦关系——相对于兄长为“弟”,相对于父母为“子”。“弟子”,也即家中最小的孩子。可知儒家的人格教育,实植根于家庭之中,故首重孝悌。孝悌之道,可以说是针对家中“弟子”的“早期教育”。这种教育既合乎“人伦”,又顺应“天道”,没有这种教育,一任孩童天性肆意生长,则可能助长其习气和戾气,使其变得任性刁蛮,顽劣无度。俗话说:“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颜氏家训·教子》篇也说:“教妇初来,教儿婴孩。”正是强调早期家庭教育之重要。反过来说,若“自然成习惯”,只能使人之动物性“故态复萌”,积渐积微,竟至冥顽不化,情形或许更为不堪。
有人说,儒家文化只尊老,不爱幼。殊不知这种以“孝悌”为中心的早期教育,其本质正是一种“爱的教育”。质言之,“孝悌”就是“爱”!孝悌之道,就是教人不仅能享受“被爱”,还要能主动“爱人”。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一种“良知良能”,“不学而能”,“不虑而知” (《孟子·尽心上》) ;而孩子对父母的爱,尽管也属“良知良能”,却需要及时启发、时时培养和不断召唤。之所以天下有《孝经》而无“慈经”,原因即在此。通俗地说,“孝悌”是一种回报式的“爱”,因为在此之前,父母和兄长 (包括姐姐) 已经先行给了“弟子”更多的“慈爱”,甚至是“溺爱”!正是在此意义上,《大学》传三章才会说:
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今天很多人单方面去看待“弟子”之“孝悌”,而不能兼顾可能更为浓烈的“父兄”之“慈爱”,就很容易先入为主,一叶障目,这样得出的结论恐怕除了偏见,还是偏见。
须知“孝悌”之爱,首先是以“自爱”为基础的。孔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 明明是教孩子“自爱”,却偏以“爱亲”为名义,这正是儒家特有的“身体观”。言下之意,我们的身体和生命不是凭空产生的,每个人都不是“来自星星的你”,而是来自天地、祖先和父母。从哲学意义上说,我们的身体不仅属于自己,还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和接力,古人甚至把自身视为父母之“遗体”:
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 (《礼记·祭义》)
身者,亲之遗体也。 (《大戴礼记·曾子大孝》)
爱先人之遗体,惜己身之分气,非兄弟何念哉? (《颜氏家训·兄弟》)
这种独具特色的“身体观”,无形之中将肉体的生命赋予了更为广远的时空意义和人文内涵。准乎此,即使有一天父母亡故了,他们的生命信息依然可以经由我们的身体存续于天地之间!这样一来,则人死后是不是升入天堂或极乐世界,也就不再那么重要和迫切了。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 (《先进》) 正是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和幻灭,落实在今生今世的现实责任和生命肯认上。所以,作为人子,我们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身体发肤”轻易毁伤,岂不是会让父母心疼和伤心?就此而言,孝的情感起点便是“以父母之心为心”,是对父母之心的体贴、体谅和体恤!
职是之故,儒家的身体观不是个人主义的,而是整体主义的;不是生物意义的,而是生命意义的;也即一种蕴含人文价值和道德生命的身体观。其核心精神不是别的,正是“爱”——“自爱”便是“爱亲”;反过来,“爱亲”也就是“爱己”!孔子说:“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孝经·天子章第二》) 又,《周易》家人卦九五爻《象传》说:“王假有家,交相爱也。”“孝悌”正是在“自爱”的基础上去“爱亲”,并由此获得了“泛爱众,而亲仁”的现实可能性。这便是爱的“涟漪效应”,所谓“博爱之谓仁” (韩愈《原道》) 。
孔子的教育,是把人当作一个“社会人”“文化人”“有情人”来调教的,而非把人当作“自然人”“生物人”“无情人”,任其野蛮生长,任性胡来。这不是“爱的教育”是什么呢?